施柳莺(菲律宾)
你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右手携一具琵琶,站在路旁。我的车子刚好停在你面前,像做梦一般,我又惊又喜地发现,千岛涛声里,椰子树下,我遇到了海那一边来的同胞!
你若有所待,望着一街挤塞的车辆;又有些茫然。你在等人吗?望你手中的琵琶,莫非你与你的团员失散了?你落单了?你想横过马路到对面的文化中心吗?我着急了。你害怕吗?不敢过去吗?我一直看着你:暗蓝中山装,恰到好处的裁剪,衬得你长身玉立,文质彬彬。你的散发着书卷气的中山装多叫人惊喜!这是你的——你们的制服吗?或者,这是你的固执?
你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上世纪八十年代开放后、洋化后的后遗症,没有一丝人类与生俱来潜在的、可悲的虚荣。从头到脚,你散发的是源自书中我所熟悉的书生气质——古朴肃穆,一如你手中的琵琶。
但是,你的手,青筋蜿蜒,指节起茧,多么不像一双调弦拨轴的手啊!想来,你在那十年浩劫中,吃了不少苦头吧?
六朝金粉,秦淮河畔,一切繁华早已静静躺进发黄的古籍。而你,千山万水,携着你的琵琶。你的琵琶,长颈椭腹,乌亮拙朴,三更枕上的梧桐雨,四弦如丝,似在诉说它前生的多情。四弦如丝,不催征战的将士;王嫱的哀愁不再,浔阳江头歌女的幽恨不再。可是,马尼拉文化中心,千百座位,多少个江州司马,为你青衫湿?
那一缕乡愁,怎禁得起你如此撩拨?
你用手理了理被风吹覆额前的乱发,露出你浓黑的眉毛;你的脸庞清癯白皙,是张读书人的脸,很忧郁,很“五四”;你有一对浓眉,那浓浓的剑眉是你惟一刚毅不驯的地方吧!你有五十出头了吧?你的眼角有太多岁月的沧桑,紧抿的嘴藏有太多悲苦的记忆。你再看看表,决心要走了,一侧身,你看见了我。异国他乡,彷徨的黄昏,有一对关切的中国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你!你忧郁冷漠的眼神掠过一丝惊喜。我们的眼眸在异国的黄昏里交接流动着,陌生而熟悉,喜悦而哀愁。你的眼睛似在向我诉说一段亘古的故事,于是,那种薄薄的悲凉,遂淹满我的心头。
深深、深深地看了我一下,冷漠的、木然的、有些依恋的。你终于穿过车辆,走向文化中心,夹着你的琵琶,你是多么孤独。
而我,仍被堵塞在马路中央,卡在车阵中,进退不得。不甘久等的车子大按喇叭,那些喇叭声,在暮色中,化成无数琵琶的叮咛,风吹过,我二十年三十年的乡愁和逐渐围拢来的暮色一般浓。
后记:在一个忘了日子的日子,回家途中,车至日落大道,遇一穿中山装夹琵琶的同胞,彼此交换过惊喜的一瞬。虽是陌生人,眼神却是熟悉的。中国呵,多么牵动我们心魄的名字!中国人啊,有着永恒的血缘,何必见过面呢 ! 他的身影消失在异国暮色里。而我,回家细细记下这段惊鸿一瞥的感触。
(本辑选自 《共享文学时空》 一书,该书系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与世界华文作家协会主办之“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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