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期

2012-04-29 22:26周李立
十月 2012年1期
关键词:八卦

周李立

1

其实还没出发的时候,姚小桃就已经后悔过了。

但当时,她并没有太在意。作为一个过于纠结的双鱼座,对于任何事情,姚小桃一般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千转百回的思想历程。这个历程总是这样的:脑子里的两条鱼都在自说自话,但根本弄不清楚它们的立场和观点,它们只是悄声的,像发送电波一样绵延不绝地传播出各种阻扰的信号,让姚小桃本来顺理成章的计划显得漏洞百出残破不堪。然而幸运或者又不幸的是,两种声音从来都无法真正说服对方,也无法真正改变姚小桃的抉择,只是紧箍咒一样的让她烦躁焦虑。

“这样不好。”姚小桃心里想,仿佛是对脑子里的两条鱼说。二十九岁的成人的姚小桃还不至于因为这一点纠结和后悔,就不去完成应该做的工作。

但现在,姚小桃是彻底后悔了。

“她怎么可以这样?太过分了”姚小桃目前所能想出来的最狠毒的话也只能是这样了。一分钟以前,当枝花让车上所有人把注意力都转向了姚小桃和麻涛的时候,姚小桃也只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太过分了”,这句话顿时很好地起到了此地无银的效果,大家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恋爱中的姚小桃在撒娇了。但姚小桃知道,她跟这个胖子麻涛一点瓜葛都没有,所以,姚小桃对此又急又气,刚开始还试图辩解,说明她和胖子麻涛也是这两天刚认识,但在大家一再的追问姚小桃和麻涛是如何勾搭上的时候,姚小桃明白自己只能放弃解释了,那就沉默下去吧,沉默才是最好的抵抗,之后大家果然又很快有了别的话题,八卦得不到回应总是会萎缩的,姚小桃却依然不觉得轻松,她于是彻底后悔了,出门遇人不淑,又有什么办法呢?

姚小桃一方面觉得枝花过分,她凭什么无中生有,酿造姚小桃和麻涛的绯闻,还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不乱?另一方面姚小桃更觉得麻涛过分,面对大家的起哄讪笑,麻涛不仅不避嫌,还继续心安理得的一上车就坐在姚小桃旁边,此外,在姚小桃面对绯闻词穷的时候,胖子麻涛居然没有帮姚小桃的忙,这都太过分了。

“真不应该来开这个会,不,我就不应该上这个班……”姚小桃想起一个月以前,父母动用一辈子所能攀上的所有关系,才为她谋得眼下这份工作,这是姚小桃的父母所能办成的难度最大的一件事情,所以,这件事带给父母比姚小桃更大的成就感。在这样一个“拼爹”的年代,父亲自豪地宣称,我,你姚小桃的爹,还是能给你争气的,所以,你,姚小桃,也要给我争气。相比于父亲的趾高气扬、干脆利落,母亲的喜悦则低调缠绵得多,做了一辈子思想工作的母亲非常沉得住气地对姚小桃说,找个正正经经上班的工作,这只是你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是你的个人问题,这两个问题其实也是相辅相成辩证统一的,没有工作就不能很好地解决个人问题,没有解决个人问题你工作再好也是空中楼阁……

姚小桃就这样结束了二十九年非正经上班的生涯,开始了母亲口中正经上班的生活。

2

后来这辆考斯特在山路上又蜿蜒着走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姚小桃一直没有说话,非常安静地生着气,扭头看窗外,不让车上人看见她不高兴的表情。

姚小桃基本上是个好孩子。除了母亲所说的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第二步没迈好之外,其他方面,姚小桃都是好孩子的楷模。而且这所谓没开好头的万里长征,姚小桃也只是稍微比别人晚了那么几年而已,晚不怕,至少姚小桃现在已经出发了,万事开头难,走了第一步,出发了姚小桃就是有希望走完这万里长征的。

麻涛继续坐在姚小桃旁边,姚小桃透过车窗玻璃的反光,看见麻涛微闭着眼睛。装睡,姚小桃想。

果然,姚小桃又看见坐在后排的枝花,伸出宛如上帝的手,缓缓伸向麻涛肥硕的脖颈,之后枝花自导自演地爆发出一声尖叫,一车的人就开始哄笑,麻涛非常配合的弹簧似的弹起,一个塑料做的螳螂从麻涛脖颈弹落,掉在地上,麻涛没有就此停住他的表演,那样显得太不专业,他开始学小女生状,嗲嗲地说:“哎呀,人家好怕怕啊……”于是又嘘声四起,麻涛的即兴表演得到了反响,他由此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这样刚安静片刻的车里,眼下又开始闹腾起来。

姚小桃是从车窗玻璃上,看见这一幕的,于是她看出了一种吊诡的玄妙,车上人都像在玻璃之城中,恍恍惚惚,若不是之前清楚地知道他们每个人所坐的位置,若不是听见那些嬉笑怒骂的配音,很难真切地看出这男男女女之间正上演着怎样的一幕戏剧。然而这朦朦胧胧中的观照,近若咫尺又恍若隔世,让姚小桃竟然有一种置身世外的上帝的感觉。人们都是演员,只有她是观众。

这出戏里现在有七男两女,他们从全国各地来到源城,参加某公司一次产品发布会。会期三天,两天开会,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公司组织大家参观源城的名胜小源山。

前两天的会议开得顺利,会务公司的筹备非常尽心而高调,把他们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其实他们也就是一些孩子,其中年龄最大也不过三十五岁,最小只有二十四岁,却都是该公司早就希望能请到的贵宾,因为他们都在相关媒体从业,他们的臧否褒贬决定产品的生死。所以,这次名义上的产品发布会,其实是一次媒体答谢会。由于一贯被各种公司宠溺着,孩子们对此根本就心照不宣,对于这样一个可以名正言顺休假旅游的机会,他们都会得便宜卖乖。

虽只是一个临时组建的小集体,却也是一个螺蛳壳里的道场,一个大社会,这里有阶层有亲疏,有习俗有禁忌。比如,枝花和小陈这两个女生,她们明显之前就已经认识,同在一个行业,同为记者,认识很正常。在没有威胁时她们可以互相诋毁,不留情面——这几乎是从六岁到六十岁的女性的天性——然而一旦外来的威胁降临,她们则立即携手对外,同仇敌忾。比如,从第一天开始,大家吃饭、坐车就形成了固定的座位,谁也不能去坐别人的座位。对我们这个礼仪之邦而言,座位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很多话不用说,只需看看大家落座的位置,就可以明了,因此,在这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上,大家一般都不轻易逾越。比如,这个小集体的禁忌,是不能提那笔赞助费的,这一点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虽同为媒体人,但媒体和媒体可是不一样的,美国和古巴能一样吗?所以赞助费有厚此薄彼的现象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些姚小桃之前并不知道,二十九岁的姚小桃在这群人里面并不算年轻,但从业时间却最短,短到只有一个月,所以她虽不是事实上的最年轻,却是理论上的最年轻。她本来是不被希望来参加这样一次有百益而无一害的会议的,若不是直接带她的领导的夫人突然在医院早产了下一代,小眼睛的领导需要鞍前马后的伺候夫人赚取表现以至于不得不放弃这次会议,姚小桃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因为小眼睛领导个人原因的放弃,并不代表他们的周刊也要放弃,对这家生存维艰、除了编制宝贵其实皆很窘迫的刚刚市场化的媒体来说,任何缺席都意味着此后更多的缺席,缺席意味着让出市场,缺席意味着让别人吃掉自己的蛋糕,那是坚决不能允许的,于是小眼睛领导放眼望去,能立即抽去参加会议又毫无怨言还能不影响周刊正常运

转的部下似乎只有姚小桃了。然而派姚小桃来参加会议也不是那么让人放心的一件事情,小眼睛领导在姚小桃临行之前,就慷慨激昂地在电话里灌输了一通关于如何拉赞助的问题,事无巨细,苦口婆心,然而姚小桃也只是听了一个云山雾罩,并越发纠结,姚小桃恍惚意识到这次会议其实不是一次会议,然而不是会议又是什么呢,姚小桃也不知道,但这也无疑加大了姚小桃对会议的抵触。

3

哦,等等,其实姚小桃忘了,她也是这幕戏里的一员,她也是来开会的,现在人数成了七男三女。

另外两个女人,枝花和小陈,从第一天开始就把女人之间的攻守战打得天衣无缝。姚小桃觉得,在她们的戏中,自己似乎总是适时地客串一个外来者的可悲角色,比如,在枝花和小陈窸窸窣窣地说悄悄话的时候,只要姚小桃一出现,她们总是会小小停顿一下,然后立即换一个话题,某个让姚小桃插不上话的话题,而且故意说得风生水起,这小小的停顿和转换虽是水到渠成不着痕迹,却又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让姚小桃感受到。又比如,在车上的时候,枝花和小陈总是互相斗嘴,两个都是花枝招展型美女,会说笑,懂刻薄,于是她们自然就成了汤中盐、水中蜜,让气氛都有滋有味。不过这都是在姚小桃不开口的情况下,如果姚小桃说起什么话题,她们是定然不会接话的,而是装作没听见,任凭姚小桃的话落到地上,摔成碎片,别人想接都接不起来,然后她们才好再重新张开她们的大幕,开唱新戏。当然也有男生,比如麻涛,试图跟姚小桃说话,但这样似乎只会让枝花和小陈更加坚定地远离姚小桃。

姚小桃觉得这两天的时间过得无比的漫长,她已经若干年没有经历过这种任人安排的集体生活了,而且她还担任了这个集体中的第三个女人的角色——姚小桃这两天总结出了一个理论:一个小团体要有声色,必须男女搭配,且男多女少,两个女人是最佳搭配,因为一个女人会寂寞,三个女人会有一个落单——姚小桃现在无疑就是落单的那一个。

今天上车之后,麻涛直奔姚小桃身边的座位而来,这真是一个万恶的举动。,本来此前两天,据枝花的背景调查,她坚持认为麻涛是姚小桃的同校师兄,虽然两人的大学只是在他们各自都毕业之后才合并到了一起,准确说,是姚小桃的大学吞并了麻涛的学院,但这晚来的合并,也终究是合成了一家,在枝花口中也是师兄师妹了,于是这就落下了口实,有了“防火防盗防师兄,爱党爱国爱师妹”的绯闻出处,今天麻涛张扬的在姚小桃身边的落座,又平白新增一桩绯闻的实情。于是枝花终于为姚小桃动了动嘴,从来不答理自己的枝花突然开始对自己说话了,姚小桃一方面受宠若惊,待明白枝花仅仅是八卦她和麻涛之后,姚小桃就开始折磨自己了,姚小桃的气都是对内的,小宇宙在体内爆发了无数次,对外却无杀伤力。但还是迁怒了麻涛,姚小桃迁怒的方式就是不理会麻涛,但偏偏麻涛就是那种记者里的油条,却不怕的就是冷漠了,你要真和他热情似火,他没准还退避三舍,而姚小桃偏偏只会冷若冰霜一个招数,那麻涛可不就如鱼得水一样的被激将了。如果不是麻涛师妹师妹的叫得顺风顺水,也不会招惹来枝花翻动嘴皮来尽情地添油加醋。

若是换了别的人,说说自己和麻涛的玩笑也就罢了,但偏偏是枝花,这就不妙了。姚小桃与其说是禁不住那些无处不在的八卦,莫不若说是对枝花一直心怀的隐隐怨恨,怨恨她对自己的无视,姚小桃曾经以为枝花无视自己只是因为她是新人,新人总要有从新而旧的过程,但接连两天的朝夕相处,姚小桃发现枝花几乎和每个人都熟得不得了了,却独独不理会姚小桃。她仍然是个新人,是会议的新人,是这个行业的新人,是这个世界的新人。

而两个人之间的喜恶,更多时候是没有任何原因的,那些所谓的原因不过是事后诸葛的借口罢了。要讨厌一个人很简单,如同喜欢一个人也很简单一样。只是气场不对,就针锋相对,既生瑜何生亮,既然有了宝钗何苦再来个黛玉,天生的冤家,哪里还用费心去找原因一二三出来?

不过又有什么好怨恨的呢。只不过三天的会期,临时的宴席,在人生的罗盘上,连短短的一瞬都算不上的那种遭遇,忍一忍就过去了,若干年后连陈芝麻烂谷子都算不上的事情,还有什么是无法忍过去的呢?

既然此后老死不相往来,何苦现在拼了命地跟她计较。

但偏偏她从早到晚都在姚小桃面前,十个人的小集体,出行坐一辆车,吃饭坐一个桌,连晚上睡觉都是住同一楼层,如何如何都躲不开,逃不掉。她穿的古怪的戴着复杂花边的裙子,她戴的夸张的两条项链和三个手镯,她生来就弯曲如细草的卷发,她标准的抑扬顿挫的北京腔,以及她用这标准的北京腔表达出来的各种刻薄的玩笑,她八卦着姚小桃和麻涛时那鬼魅的表情……这怎么可以忍受?

4

而对姚小桃百转千回的思想历程,枝花显然是无从知晓的,她甚至不知道就在她近在咫尺的地方,这个新人姚小桃正在经历着的一切。不过枝花也自有她的千转百回。

她是一个老人,虽然她也只有二十九岁,但她绝对是这个行业里的老人,她从二十岁开始就在报社实习,记者是碗青春饭,年轻人靠的是激情,待激情没有了,拼的就是经验了,这经验又是虚而不实的一种东西,枝花觉得它更多时候就是一种直觉,能随时嗅出一点什么的那种直觉。

对姚小桃,枝花相信直觉。枝花直觉姚小桃有一种让她心慌的气场,这是奇怪的,身经百战的枝花如何会因为一个初入行的新人而心慌?但人生就是这样诡谲,偶然的意外遭遇,因为它来得意外,来得毫无准备,来得没有章法不合逻辑,所以才有破坏力。冥冥中的天意,仿佛于生活中安设了如许多的神启一般的暗示,每一个暗示都让人不舒服,让人慌乱。

近十年的媒体经验教会枝花的,更多是心浮气躁虚张声势以及表面繁荣,何曾有过姚小桃似的心平气静,或者说心安理得。姚小桃的无知者无畏在枝花看来竟然成了大无畏。枝花以为,姚小桃安定沉着的外表其实暗藏着目中无人的潜台词,是纵然你们闹得再热闹,我也隔岸观火,冷眼旁观的意思。

新人总该对老人有那么一些客气总该有那么一点主动吧,用这两天学来的源城当地老话说,这是“来客不理住客,住客装作不晓得”,既然姚小桃不主动理枝花,那么枝花也只有装作不晓得。

枝花甚至觉得,有了姚小桃这么一个人、一种态度在旁边,自己和小陈的那些嬉笑怒骂欢歌笑语便顿时显得上不了档次。女人之间虽无明枪,却处处是暗箭,姚小桃的高明,恰恰在于她不出招就成了狠招,她完全不动声色就置枝花于仿佛低她一等的处境。枝花的直觉告诉她,在同行七个男人的眼里,枝花也许是花团锦簇,那姚小桃就是冷月清辉,论境界似乎总是姚小桃要高她一筹。

这可是枝花十年时间才打下的位置,虽然这个位置以一种说不清楚的方式存在着。在这个行业里,枝花可以凭借“美女枝花”、“才女枝花”的牌子左右逢源,不说招摇过市,但一定是能做出动静,能造成声势的。人们知道她,总是提起她,也会褒贬她,但没有谁能和她相提并

论,她可以被议论、被喜欢、被厌恶,却就是不能被并列。

但枝花的确隐隐感到,这三天短暂的会期里,自己的确被一个新人比了下去。况且这竞争还是不公正的,姚小桃凭的是先天优势,这优势是作为新人带给大家的新鲜感,凭的是神秘感,凭的是不变应万变,这都不是枝花的路子。姚小桃胜枝花不是胜在功名利禄这些可比的明处,而胜在别人的眼里、口里、心里,这才是一种彻底的胜利。

枝花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在同一个圈子里待得太久的青蛙,突然被外来的蛤蟆赢了声势,因为外来的蛤蟆不常见,于是才被认为叫得好,叫得与众不同,叫得有滋有味,但蛤蟆终究是蛤蟆。

这样的局面仿佛也是不应该的。

这样的会议对枝花来说其实是家常便饭,再杂乱的场面、再形形色色的人她也相处过,她不会让自己就此衰落了气势,二十九快三十的女人,泄了气就再很难补回来了。对姚小桃清冷的决绝,枝花于是觉得不得不回击,她回击的方式就是让姚小桃高处不胜寒,你不是喜欢清冷吗,那我就让你更冷,你不是不喜欢我们的繁华吗,那我就要偏要做得更加繁华。

5

在决定来这家行业周刊工作之前的二十九年的时间里,姚小桃花了前二十五年来读书兼做梦,后来研究生毕业,梦醒了,幼时的玩伴此时已经开始扎堆结婚产子,姚小桃则来了一个华丽转身,进入到另一个梦里——她开始写剧本。

写剧本也不是正正经经地写,而是当枪手。

当枪手也不是正正经经地当,而是跟“雇主”相爱了,也就是跟她为其代笔的那个人相爱了。

这看似是一件颇为完美的事情。浪漫一点说,爱一个人,崇拜他,为他做他需要的事情,她以他之名书写故事,两个人共同为人类创造精神文化财富;世俗一点说,这件事既满足自我爱的需要,还能顺便养活自己,军功章里有他的一半也有她姚小桃的一半。怎么想都是好事。

然而在父母眼里,这终是胡闹的意思。刚开始,他们以为姚小桃刚研究生毕业,任性晃荡两年无妨,既然学了文学,在家敲敲打打的写点东西也是好的,但事实的发展却让他们感到对所谓“一步错步步错”的恐惧。那个男人号称自己为“搞电视剧的”,这听起来就不是正经职业,更不用说他过于先锋的姿态,以及他让人捉摸不准的年龄,简直是各种胡闹加在了一起,姚小桃怎么可以爱上他呢?

在姚小桃看来,这两年用来恋爱的时间却是她人生经历中难能可贵的亮色。至少在那两年时间里,她几乎很少纠结,因为她终于不用自己做决定了。剧本怎么写,他有大纲,恋爱怎么谈,他来主导,姚小桃从工作到生活的大小事都可以放心交由他定夺,不用纠结,没必要纠结。这还不能称为亮色吗?

与其说是姚小桃华丽转身,勇敢去追求一种与常人两异的生活,莫不如说姚小桃其实是贪恋一种不纠结的生活。

这种生活会上瘾,上瘾的结果就是姚小桃无法全身而退。待到两年后那个男人和姚小桃的人生亮色同时褪去,姚小桃就成了停药的病患,复发的疾病有比此前更凶猛的态势,直接报废掉姚小桃此后两年的生活。这就是人生这道命题的公平之处,起伏有常,得失平衡,两年的亮丽换来两年阴郁的生活,让你无可指摘。

若不是这两年姚小桃的船没了舵,她也不可能如顺风的帆船一般不经挣扎就驶入了上班的轨道。若不是姚小桃顺风顺水地迈上了正常化的生活轨道,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辆远离北京的考斯特车上,和一群两天前还不知姓名的陌生人亲密地坐在一起,奔赴一座声名远扬却又偏僻难至的小源山。姚小桃甚至觉得,这才是所谓一步错步步错,眼下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枝花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6

和眼下的无聊郁闷相比,姚小桃甚至觉得前两天的会议已经不那么讨厌了,她甚至开始怀念呆坐在会议室的时间了。尽管前两天姚小桃一度觉得没有比开会更可笑和荒废生命的事情。

作为主办方的公司其实很费心尽力地安排了第一天会议的内容,发言者有行业学术泰斗、公司领导、公司技术精英、用户代表……内容在同类会议中已经可以称作丰富多彩,但也抵不住如今大家对此类会议的普遍疲劳,以一种曾经沧海的态度对任何安排都毫不惊喜,普遍的冷静与麻木。

姚小桃发现,所有人在会场正襟危坐以表现出一副貌似庄严的神情,衣冠楚楚的凝重之下却是各怀心思的轻佻,谁在发呆,谁在神游万里心骛八方,谁双手抱胸在打瞌睡,谁和谁都埋着头在摆弄手机,谁在手提电脑上写着博客,一边还不忘抬头做沉思状,谁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会议的主持者与发言者们也都不是小学老师,他们并没有责任去干涉与会者们八仙过海一般的百态众生,他们的责任只是保证会议如议程安排那样正常而机械地推行下去,直至宣告“顺利落幕”,便已臻完美。

如此,台上台下便形成一贯的默契。

此时,若台上的人的发言若出现片刻的停顿,突如其来的宁静反而会映衬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反常,于是台下的人就会集体从各种状态中回过神来,纷纷观察出现了什么状况,待台上的人翻过厚厚的讲稿继续下去,台上台下的那些悬着的心就好像得到了告慰一般,大家长舒一口气,该干吗还接着干吗。台上的人好不容易完成了除了他自己几乎没有人听进去的发言,下一个荣幸又倒霉的人又会接着上去。

就这样,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与会者们,如坐针毡地度过了第一日的会期。谁都知道,此时的煎熬只是为了第三日的游览,与那青山绿水、佳酿美食相比,两日枯燥的会议实在是太容易的代价了。

第二天的会期是讨论,这就更讨厌了。前一日还可以利用手机、电脑各种渠道从会议室逃逸开去,但讨论就不仅要听,还要说,于是就更加的不自由。但没想到在第二日的讨论中,所有人反而都不“逃逸”了,大家纷纷以含蓄或直白的方式,或诉说诉求,或自我表彰,或相互吹捧。

这其实本不奇怪,都是些惯于表现的人,处在爱好声张的行业,恰又是些活跃的年龄,只要能拿到话语权,一般谁都不会愿意草率过去。比如小陈一直在发言中大说特说她主创的某特刊,说她在此过程中的努力和艰辛,然后说各方赞誉,说她将小说笔法带入行业报道之中,进而说她如何在业余创作和发表小说……枝花则与小陈遥相呼应,互相戴高帽,并将两人的话题成功拓展成为十个人讨论的核心。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姚小桃本来是不愿意发言的,那不是自讨没趣吗。她初来乍到,实在没什么可以说的,姚小桃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就是靠谱的人,尽管这是一个靠声势和宣传赢得天下的时代,但靠谱的孩子一般还都是要先观察才再说话的,不过脑子就说话再如何花团锦簇,也不是好习惯。

眼下,就姚小桃观察的结果来看,她觉得沉默也许才是最好的对策。

但偏偏就是无法沉默,尤其是听到小陈的自我吹擂之后,姚小桃更是打心眼里不那么服气,她姚小桃虽是新人,但也是电影学院戏文系的高才生,也是写过几部未署名的电视剧的人,也是凭敲键盘吃饭的命,在她擅长的领域听别的女人撒野,她怎么可以沉默?

姚小桃虽已有了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但表

面静若止水的功夫她还是有的,现在她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了,她一定要说点什么,不说一点什么她岂不是白来了?她也是光明正大的与会者,为什么要主动放弃发言的机会呢?

但偏偏之前发言的麻涛说了二十分钟都没有结束的打算,这二十分钟里姚小桃是在纠结和鄙夷自己的纠结两种情绪中度过的。待到麻涛毫无征兆地结束发言并善解人意地把话筒递给了姚小桃的时候,姚小桃依然在这两种情绪中徘徊。前一秒钟,姚小桃还在想如何得体地示意主持人,表达她想发言的意愿,这对枝花、麻涛和小陈都不是问题,但对姚小桃就是问题,一个很大的问题,然而后一秒钟,话筒就自己飞到了嘴边。如果说刚才说和不说还是一个问题的话,现在就是木已成舟,生米成熟饭,由不得她姚小桃了。

姚小桃觉得很奇怪,明明发言之前她几乎已经把想说的都酝酿得天衣无缝了,但就在麻涛把话筒递给她的时候,姚小桃的思绪飞了开去,她突然想,麻涛是怎么知道我想发言的?这短暂的闪电,切断了本该成形的口若悬河,于是在成熟的腹稿之后,姚小桃竟然无法做到口若悬河。然后,预想中的丰满亮相,最终变成了骨感现实里的贫瘠苍白,姚小桃慌乱地从已经想好的话题中瞻前不顾后地摘了几句开头,大意是自己虽然是一个新人,但是也热爱这个行业,自己抛弃了影视剧行业的光鲜生活,义无反顾投身于这个壁垒很高的行当,自认笔下工夫玩得不差,也爱学习,拜读过各位大记者的文章,深有收获,也期望和大家切磋云云。然后又反驳了小陈那些稀奇古怪的观点,小说笔法如何能够用来做新闻报道?简直是天大的玩笑。

前面其实都是铺垫,姚小桃真正想做的事情就是反驳。

姚小桃的本意是要用谦逊的形式表达骄傲的内容,这点遣词造句的本领她自信还是有的,但不知为何那些句子从嘴里说出来之后,谦逊的形式就没有了,骄傲的内容却还在,再配上经由话筒放大之后的语气语调,于是听来就全成了与枝花小陈之流无异的自吹自擂,姚小桃顾不上观察枝花和小陈的反应,她只是顿时觉得如果自己是枝花和小陈,那她都会讨厌这个姚小桃的,憋了两天不说话不发言,一开口就都是吹嘘,阴阳怪调且话里有话,怎么让人不讨厌呢?

摩拳擦掌、盼来盼去盼发言,却没想到事到临头万事空,姚小桃感觉自己的尴尬和慌乱就像没穿衣服一般——一种要命的度秒如年。

其实姚小桃曾经也是能够出口成章的,怎么说都是电影学院的孩子,虽说不是表演系,却也经常见表演系的那些猪跑,那些临场发挥、装腔作势的表演姿态不说十分,学得其中三分也还是能够的。但毕业这四年来,交往的人极其有限,更多的对话其实只发生在姚小桃与姚小桃之间,发生在头脑里那两条鱼之间,全然失去与外界的沟通,更不用说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中表现了,于是姚小桃那些出口成章的灵敏与机智竟然就这么退化了,消失了。

就像爱情一般,没有爱,久了,也就不能爱了。

7

姚小桃痛恨八卦由来已久。偏偏这个世上又无处不八卦。阿娇和陈冠希,陈冠希和张柏芝,张柏芝和谢霆锋,谢霆锋和王菲,王菲和李亚鹏,李亚鹏和周迅,周迅和大齐……八卦总有它进入的切口。

二十九岁又单身的女人,姚小桃知道自己现在到哪里都是被八卦的好素材,就像写电视剧的好模板一样,怎么着都有看点和故事,而故事怎么写,执笔操刀者还能掌控着,但八卦的流向发展,却几乎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八卦从一张嘴里流溢出来时一般也只能算是五脏俱全的小麻雀,但到第二张嘴时就已经生长发育得有鼻子有眼了,若再是多几张能说会道的嘴,那就简直是爱恨情仇、活色生香的一段人生了。

但姚小桃讨厌八卦还有更堂皇的理由。那个男人所在的影视圈仿佛是八卦的故乡。自姚小桃认识他开始,就生活在他的各种八卦绯闻之中,那些到处弥漫的狼烟瘴气,不仅让人难受,还遮蔽着明辨是非的眼睛。信或不信永远是个问题,信或不信都是伤心,根本不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那么简单,兼听有可能是泥沙俱下的混沌,偏信更是钻了死胡同的绝望,无论如何都是悲剧。

那个男人与他无处不在的八卦绯闻其实早就是一体,没有八卦,那个男人也就没有那般神秘的魅力。在那个男人仿佛光环一样挥之不去的八卦故事中,有妖娆漂亮的女演员,热情似火的女粉丝,有个性张扬的女导演,甚至斤斤计较的女制片,如此排列下来,姚小桃仿佛也只是八卦的另一个版本——个稀里糊涂的女“枪手”。

姚小桃受不了这种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荒唐,待到她终于发现自已在他的朋友们口中,也仅仅是水煮麻辣的一碟佐餐八卦之后,她就要投降了。

姚小桃投降的方式是引咎辞职,把过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受不了八卦”这种理由她说不出口,姚小桃是那个男人口中受过高等教育的大才女,她无法让自己变成一个与流言蜚语锱铢必较的市井小人。于是她历经各种纠结,之后才主动宣称,自己痛定思痛决定痛改前非,要过正常孩子的生活,“枪手”这种浪漫神秘却见不得人见不得阳光的工作,就像他们的爱情一样,虽然相当酷,但她过够了,快三十的她要重新谋划自己的人生。

虽然是另外一个理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告别的意思却是相同的。

那个男人竟然表现出姚小桃并不希望的洒脱,她原本以为他会做一些挽留,但是他说,你该飞得更高,我只有祝福你。

因得这句告别时的话,姚小桃没有飞得更高,却摔得更重。但此时各种后悔都已无济于事。两年多的感情在姚小桃这里是相濡以沫的传奇,在男人那里却只是天长地久的厌倦,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不同让他们终于失之交臂。

男人仿佛等姚小桃的告别已经等得太久,等得都不耐烦了,他离去的姿态迅速得都有些戏剧化。

这样的一个时代里,隔夜的情感总是被迅速翻过,崭新的一页才能画出更新更美的图画。

姚小桃理所当然地把失落伤心的罪魁都归之于那些八卦,她一度觉得如果自己不相信那些八卦也许就会一直和他相安无事。所谓八卦,当然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那当初自己为何还深陷其中深受其害?真是愚蠢!

然而不是谁都能做到充耳不闻的,比如今天,麻涛能对八卦充耳不闻,姚小桃就不能,麻涛不仅能充耳不闻,反而能变本加厉地演绎。比如在车上导游给大家发矿泉水,发到麻涛姚小桃这一排时,坐在外侧的麻涛很自然地伸手去接,顺带说一句,咱家两瓶。于是大家又笑,枝花又说,一家只有一瓶啊!麻涛又说,咱家人多,是不,姚小桃!

姚小桃此时正在怀想她唯一却又是失败的恋爱经历,在心里一万次地痛骂人性中八卦的本性,根本就不会再答理麻涛,做出此地无银的姿态。

于是,麻涛就悄声问身边的姚小桃是不是还在生气。姚小桃回过神来,突然觉得很好奇,为什么麻涛总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胖子察言观色的本领远超过他的表演才华。姚小桃突然觉得,自己这两天来只顾着生气和避嫌,竟然从来没有好好观察过麻涛,这个胖子其实没有一般胖人所散发的那种热腾腾的世俗气息,他

更多时候表现出的是冷静和超脱,这其实归功于麻涛带着一点佛相的五官吧,姚小桃想。

于是姚小桃摇头,说了句,我没有生气。

麻涛又说,我本来觉得挺自然的事情,被他们一说就不自然了,我也有点生气。

姚小桃想,你才不生气呢,你生气怎么不知道避嫌呢?但嘴上只说,我没有生气,放心吧!

说完姚小桃就后悔了,放心吧三个字一出,同样的一句话就显示出了不同的味道,放心吧是宽慰的话,是亲密的话,是一句说不清楚的话。

麻涛却仿佛又知道姚小桃没说实话,他只是解释说,对八卦,我用的是疏不是堵,知道大禹治水吗?就是这招,当然,我也有点私心,就是众口铄金……

姚小桃暂时没想明白什么是众口铄金。待到若干天后姚小桃想明白的时候,麻涛所谓的众口铄金已经差不多了。

8

小源山果然别有洞天,也算对得起四个小时的山路颠簸。

在眼下这样一个旅游时代里,小源山因其偏远难至,反而还保留了一份躲在深闺人未识的新鲜。三千八百米的海拔之上,云海如温软的屏障,隔开天堂与尘世,于是,姚小桃他们便身在天堂之上,俯瞰苍茫大地,吞吐出的都是世外的灵气,竟然也有了念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动。

在几近无人的山顶上,十个人的小集体更显出前所未有的亲密。面对广阔而陌生的世界,还是彼此之间更为熟悉和安全。那些平日里斤斤计较的习俗禁忌,在这个全然脱离现实的环境里,仿佛也不那么要紧了。毕竟都是年轻人,平日里再如何装腔作势,本性里却仍是一脉活泼天真。比如麻涛,就一直在大喊大叫,兴奋异常。其他人则三五成群地以各种组合合影,做着各种怪相。姚小桃没有参与他们,她更喜欢看那波涛一般的云海,日常罕见的景象,但她仍被大家的情绪感染,那是一种专属于年轻的气息,此时,这气息在山顶到处流传。

就在姚小桃看云海的时候,枝花也正好摆着姿势在旁边拍照,某个瞬间里姚小桃不经意地转头,于是就撞见了枝花一张灿若桃花的脸。这脸上的笑容如此真切,竟然分辨不出是对镜头的,还是对姚小桃的。

也许是被集体里的欢乐感染,也许是这山风云气作祟,姚小桃在那个瞬间里,竟然暂时遗忘了与枝花这两日来的前科旧事,眼前的景象让她觉得轻松,于是放松了的姚小桃就无意识地对枝花笑了一笑,就像熟人间打招呼的那种笑,仿佛是对枝花笑容的回应。姚小桃的笑容来去迅疾,像一阵风,但仍然被枝花捕捉到了。

回过神来的姚小桃有些发蒙,她纠结地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几乎是在笑过之后才意识到那是枝花啊,是从来不曾理会自己的傲慢的枝花。自己这一笑,怕是从此对枝花就有了逢迎讨好的意思,是服低服软的姿态,更给了枝花一个看轻自己这个新人的理由。有那么一刻,姚小桃倍感沮丧。

就在姚小桃恨不得隐形消失之际,让姚小桃意想不到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那就是枝花也对姚小桃笑了一笑,不是照相的那种笑,而是从头到尾连贯的、极富动感的微笑,也像一阵风。这让姚小桃有些措手不及。

于是,这两个女人,终于在她们长达两日的互相躲闪之后,有了第一次正面的照会。一切仿佛突如其来,但实则顺理成章。她们早就知道彼此,甚至早就了解了彼此,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建立联系,谁也不愿迈出其实彼此都早已期待着的那一步。现在,在这样一个非常态的地方,山风云海之间,她们仿佛遇到了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宣告自己的释怀。其实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只要开了一个头,接下来就好办了。

一个小时之前,姚小桃还在心里暗自发誓,有枝花的地方没有姚小桃,有姚小桃的地方就没有枝花,除非万不得已。但一个小时之后,姚小桃开始觉得自己的那些纠结烦恼其实渺小得可憎。在这个世外桃源,在枝花对她笑过之后,姚小桃觉得,自己应该放下对枝花的不满了,本来就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女人间的心理仗,无伤大雅,略过也无妨。双鱼座就是这么容易就否定了自己。但这么想过之后,她又有些失落,自己终究是新人,需要服低服软的时候,以后还会有很多。

一个小时之前,枝花还以为自己已修炼到一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境界,没有什么还能刺痛她看破世事的双眼,但一个小时之后,她发现自己还远远不能那么淡定,甚至还差得很远。她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对姚小桃笑,这不是她的本意,但她面对姚小桃的笑容竟然无法抑制地回报了一个笑容,条件反射一般。于是枝花觉得自己有些违心。

这两个笑容其实是平常而简单的,却仿佛是有历史意义的,两人心里都是五味杂陈。枝花觉得自己不能笑过之后就立即把目光闪躲开去,不能一句话不说,短暂的停顿之后,老到的枝花还是开口了,她问,姚小桃,要不要一起来拍个照。

两人之间其实一直只有一句话的距离。

姚小桃此刻真的是受宠若惊了,不过仍然保持着应有的平静,她笑着过去,和枝花照了一张合影。这很可能是一张貌合神离的合影,姚小桃想。不过她开始喜欢上了小源山,觉得在小源山上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站在枝花旁边时,姚小桃闻到了枝花身上的香水气味,这气味她很熟悉,因为姚小桃也用这款香水,姚小桃觉得枝花一定也闻到了。

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9

会期的最后一项日程,是在山顶吃的最后的晚餐。

也许心底那些翻江倒海还在,但姚小桃和枝花在表面上竟然也热乎起来了。女人之间要找话题好像不难,何况枝花本就是能言善辩的。两人竟然惺惺相惜地在晚餐的时候坐到了一起,女人的天性让她们觉得应该坐到一起,于是,枝花的左边是姚小桃,右边是小陈,队伍里的三个女人在这个时刻终于破坏了“座位固定”的规则,实现了形式上的团聚。

因为山顶夜色撩人,因为几杯酒催化,她们也终于能像女人一样聊天说话了。虽然时常说没了话题,出现冷场的险情,但三个成年女人好歹还能挽救或者忽略。管它呢,明天就各回各家了,姚小桃想。

姚小桃也是从这个晚上开始走近了观察枝花的,眼前是一个长着细卷发的小脸庞的女孩子,脸上带着不明显的雀斑,说话之前会瘪瘪嘴,音调也放低了,还会含着食物叽里咕噜地说话。

枝花很直白,她说,姚小桃,我这两天一直觉得你怎么敢这么酷,不理人。

姚小桃说,枝花,我不理你是因为你从来不理我。

仿佛是为了证明彼此对对方都不是冷淡的,她们开始努力寻找一点什么共同话题,好让气氛热烈起来,比如她们聊了时装、烹饪和手机。但很快,那些话题就显得苍白无力,难以为继。姚小桃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奢望和枝花走得太近,枝花和小陈那种“没有威胁时互相诋毁,外来威胁降临时则携手对外”的默契,她姚小桃是不应该指望的。

枝花于是决定说一点摆谱的、有前辈姿态的话,这些话其实是她这两天一直想对姚小桃说的,她知道,这话里有威慑的力量,但枝花沉住了气,只是娓娓道来:“其实吧,我们这种三五天的会,行业里多得是,你是第一次参加,以后多参加几次就好了。”

姚小桃愣了一愣,她仿佛从来没想过会期结束后还会有别的会议的问题,她只是一直在希望三天会期尽快结束。是啊,三天会期结束了,马上就会有下个三天会期,以后和枝花还会在其他场合碰到,记者的工作就得一个一个会地跑不是吗?

姚小桃敷衍着说:“是啊,我也这么想。”

枝花更来劲了,接着她的教导:“其实会跑多了也有好处,会议也是了解人了解事情的好地方,所以才有人说,不管多长的会期,那也是段小人生呢。”

虽然枝花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傲慢,但对姚小桃而言,枝花的傲慢此时已经无关紧要了。

姚小桃相信枝花所说,今天的宴席散去,明天还会有新的饭局,迎来送往从来不曾停止,我们根本无法避免与形形色色的人们遭遇,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事还得做,路还得走。

姚小桃又给自己鼓劲,她想,连枝花这样的人我都能接受了,以后还有什么人不敢面对呢?这样一想姚小桃就充满了成就感,好像与枝花的和解是一种巨大的胜利一般。

此刻,新人姚小桃终于真正开始了她正经的生活,因为她从内心里平静而不纠结地接受了这样的生活。

枝花瞥见姚小桃的沉默,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觉得这样也好,让姚小桃好好想一想,以后还敢不敢这么目中无人。

晚宴快结束时,枝花又乘胜追击了一把,这次她说到了麻涛:“认真地说,麻涛人不错!看得出来,他喜欢你。”姚小桃在车上一直板着脸,不就是因为枝花八卦他们两人开始的吗?但八卦归八卦,麻涛对姚小桃的那些小心思,姚小桃品不出来,什么都经历过的枝花可都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枝花的八卦会惹得姚小桃不高兴,但麻涛绝对是感谢枝花的,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情,枝花当然心领神会。

姚小桃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她想起白天自己被八卦困扰的那种百口莫辩的无奈,不知道枝花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但姚小桃觉得此时枝花的语气还是十分认真的。她只是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还需要历练。

还好这时有人提议,大家一起举杯,喝下这最后的一杯酒。于是十个人都站了起来,举起了装着各种液体的杯子,枝花带头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年轻的声音们一起喊:“后会有期!”

10

回程的车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时窗外的天空像一块蓝丝绒,一轮曲线奇怪的月亮,渲染出静穆和安详,但这气氛,还是不断被考斯特车在盘山路上画出的惊心动魄的S形曲线打破。山路夜行,可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情。

在一个转弯处,伴随着大家心照不宣的紧张,麻涛自然地握住了姚小桃的手,然后就没有放开。

姚小桃稍微惊了一下,然后就让他一直握着。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在枝花那番话之后,姚小桃对这次会议的抵触仿佛消失了一些,遇人不淑、不会拉赞助、发不好言、承受八卦……这些好像都不那么令人难过了。在这最后的时刻,她似乎还对即将到来的分离有了那么一点点感伤。

在小源山的时候,姚小桃突然觉得她的世界变大了,变大之后的世界就具备了很多的可能性,枝花是其中一种可能性。于是此刻,姚小桃没有把手抽出来,此刻的姚小桃准备接受更多的可能性。麻涛也是其中一种。麻涛对姚小桃的那点意思,姚小桃觉得其实自己早就明了,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

慢慢的,姚小桃发现自己其实很享受这种感觉:窗外是山间深黑的夜色,车内是疲惫之后归于安静的众人,但这安静却又是表面的,实际上每个人都提着一颗心,山路叵测,生死一瞬间的事情,怎能不提心吊胆?然而姚小桃的手里却握着一份湿热的温暖,这让姚小桃在提心吊胆的同时也深感心安,有了这份温度,姚小桃就不是一个人在行路,而这温暖还带有不着一词的心照不宣,带有不问世事的隐秘,无声,却又有万语千言。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行程,其实该是非常难忘的经历,因为这个小世界里现在有了一份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这份秘密目前仍然不知会走向哪里并在哪里结局,但管它呢,姚小桃现在正在进入一段漫长的不会结束的会期,她没有纠结。

车上没有人注意到姚小桃和麻涛此刻正在经历的另一种惊心动魄。它发生得如此自然,完全不着痕迹。在车上的人看过去,朦胧的黑暗之中的姚小桃和麻涛,他们只是如白天那般并排而坐,仍然互不理睬,大家甚至都再没心思去说两人的八卦了。

看来八卦嚼多了,就没意思了。

责任编辑顾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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