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一眼有多长

2012-04-29 22:26锦璐
十月 2012年1期

锦璐

老董那件事?上个月结案了。那个刘铭过故意杀人罪,判了有期徒刑13年。

对,我是刘铭过的辩护律师。这件事情,怎么说呢?我还记得宣判那天,一直下雨。非常大的雨。下了整整一夜后,还在下。天都快下漏了。响雷没完没了地在头顶滚,轧路机一样,耳朵里轰轰轰听不清对面人说话。宣判前,审判长让法警把窗户都关了。庭里的声音忽然就强起来。话筒喷出来的声音像打桩机,一下下往心里夯。我第一次在开庭时遇到这样的情形。

宣判完毕,刘铭过神情平静。被法警带下去时,刘铭过将头稍偏看我,目光平静安然,还有一股淡淡的温热。他的样子看得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真的要从头讲起?现在几点了?明天上午我还要参加案情分析会。你们这帮家伙,说是给我接风,把我灌得差不多了,又要听故事。行啊!叫壶好茶上来,且喝且聊。说实话,做完这个案子,我心里憋了一堆的话,乱麻一样,也只有说给你们,你们才会理解。哦,不,不,不是理解我。理解刘铭过?也说不清。暂且听着吧,兴许说完了,到底理解什么,我也明白了,你们也明白了。

这个案子本不需要我接。主任的意思是给年轻律师练练手。这是指定辩护。无所谓输赢,上法庭无非是走个法律程序。杀人偿命,太阳底下无新事。

可是老董和刘铭过,却都是我认识的。事发第二天下午,我在出差路上接到平哲的短信,就是《诗早报》的副主编平哲。他的短信把我吓了一跳一刘铭过昨晚在医院捂死老董,原因不详。一车的人,我不好回电话,便回短信,离奇之事,此二人怎会有瓜葛。平哲回道,是的,印象中他们似曾连话都未说过一句。

晚上我给平哲电话,除了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之外,最重要的那个何因,他还是提供不了。他说不仅他提供不了,估计我们中间任何一个认识刘铭过的人,也都不明白刘铭过为什么要捂死老董。我打了一圈电话,获知案件已经到了刑侦部门。那段时间我手上正有案子,也没时间细打听了,心想这个案子到了法院刑庭后,去阅卷的时候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很快就到了阅卷那天。薄薄一本案件卷宗,前面两页都是老董的彩色照片。他躺在医院的白色枕头上,眼睛闭着,脖子伸到一边,脸有点儿歪。总体看上去就像睡着了,灰白头发散在脑袋四周。秃顶法官凑上来看了一眼,多话道,嗨哟,爱因斯坦。

这人缺口德,总要把卷宗里那些狰狞扭曲的死者和某个名人联系在一起。联想不要太丰富,对死人活人都不敬。不要以为自己是法官,就真当了钟馗。人总是要走夜路的。

再翻笔录,很简单,刘铭过对杀人行为供认不讳。其中涉及对杀人动机的审问,前前后后的提问不下十余处,他的回答永远都是一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应该让他死。听听,是冷血还是思哲?

不到一个小时就看完了。卷宗本身没有疑点。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神志清明却拿刀砍人的事件屡见报端,可见人性之古怪。不知道刘铭过是否属于此类。

回所里给主任汇报了此事。主任不满意我浪费时间去接这类费时费力不赚钱的破案子。我坚持。主任让我给他一个理由。

我递过去一份报纸,就是曾经在你们中间疯传的那期报纸。一年多前的报道《横跨两个世纪——他和诗歌“死磕”到底》里的那个“他”,就是老董。主任一目十行地看完,盯住我不出声。

我估计自己沉默了两分钟才开口。我说,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写写诗歌。话说出口,怎么都显得气短。

主任吐了一口烟,有些不耐烦。这算理由?!杀人犯不是这个老董,你搞搞清楚自己的角色!他将报纸推到我面前,指头敲在桌面上“梆梆”响。

我扮无辜,笑说,有个标的500多万元的经济案件找到我了,我转出来,你看着安排吧。

主任牙痛那样,恨恨地看了我两眼,算是默认。在我转身开门的时候,他在背后徐缓做声。水火本不容,法情何以通。律师钟情雅,如遁蛛网中。

我扭过头去。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目瞪口呆。一大团烟雾罩在他面前,看不清他模样。他一直单身,人和性格一样,瘦巴干倔。

先说说老董吧。这事在你们中间传得沸沸扬扬,的确跟老董的身份有关。

我第一次见到老董是两年前,在明坊一间新开张的酒吧。听说老板是个画家。明坊以前是麻村,近郊农村,城市扩张后就慢慢变成了城中村。麻村改造成明坊后,一条街过去,好多画廊、工作室、琴行、酒吧、茶室,我接待朋友也常常跑去那里。

一进门我就看见老董了。前额很宽,鼻子超大,一团头发犹如灰白的钢丝,乱蓬蓬地堆在脑后。我不得不承认,秃顶法官对于他的形象联想是十分准确的。老董窝在偏暗的角落吃东西,吃相可不怎么好看。胡子上沾的全是饭粒,那盘炒饭近乎是直接倒进胃里的。吃得太急,咽得一直打嗝。肩膀一耸耸的,样子很狼狈。咸菜色的圆领汗衫前后襟都皱着,老人脸似的扯不平。袖管缀了根线,晃晃悠悠,要断不断的,看着着急。

我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搞不清他身份。等人的过程中我一直留意他。他吃完东西,慢慢止住嗝,撩起衣角把嘴巴胡子擦干净,然后拿五指当梳子,耙地似的,往后一缕一缕梳理头发。单手在裤袋摸索了好半天,掏出一根皮筋,在后面绑了个马尾。嗬,这么一收拾,花白马尾,还带卷曲,虽然还是一脸菜色,却搞得都像艺术家了。

一打听,才知道老董是干吗的。他是写诗的,老板找他来暖场子。

来明坊的客人,都是你们这号的,当然也包括我在内,年少时做过文学梦艺术梦,虽然现在都改行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心里却多少怀有落寞不甘。所以明坊的酒吧,每一家在经营上都搞搞文化创意。有的支几个画架,客人手痒了可以过去涂鸦;有的摆一台老款留声机,古铜喇叭翘得像朝天开的牵牛花,竟然还放得出声,唱针划过黑胶唱片上的密纹,沙沙沙响。这家店想了新招,就是让老董时不时上台念两首诗。

老董浓重的山东腔,鼻头那儿像插了根管,话音都是一竿子戳到底,不带拐弯的。他灌下小半杯啤酒,往台子上一站,背有些佝偻,表情很凝重。看着看着我觉得不对劲,他那不是凝重,是冷硬,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肉。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脸摔伤过,肌肉都死掉了,就此损失了所有表情。但老董直戳戳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起来,一张不动声色的脸,使他都有点儿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气势了。

老董念的啥,我们撑死了只能听懂一半。但很多人鼓掌,热烈鼓掌。这种场景让我回忆起自己上中学那会儿,每个周末下午,一帮诗友约好在城郊南湖碰头,找块空地围坐一圈,轮流朗诵自己的诗。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开始写诗的。我写诗是源于上高一的时候,有一天放学,我看见班里的一个女同学在小溪边放纸船,我就问她,纸船是你的吗?那位女同学说,不,是大海的。我一下就有感觉了,于是写了我的第一首诗。我想把这首诗登出去,不是为了成名,就是想给那个女孩子看到。呵呵,别笑。是不是觉得我喜欢她?有那么一点儿,很朦胧,说不清的。还记得吗,当时寄给外地的刊物,邮票要8分钱,而省内只要4分钱。我就跑到邮局,找到省文联一份杂志的地址,照抄寄过去。没想到过了两个月,真发表了。我就成了我们县高中第一个发表诗歌的人。得的稿

费还挺高,大概有三四块钱。那是1986年,我爸的月工资才70多块。后来我在学校里组织了一个诗社,十几号人马,还动手办起了诗报,自己写,自己刻,自己印,还自己描图,从杂志上描类似大海帆船的图案,一次印几百份,往全国各地的中学狂热地寄。可是毕竟没什么钱,这么寄报纸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就开始琢磨省钱的路数。我还真钻研出一招。每次在邮票正面涂上胶水,寄出去的时候在信里跟对方说,我要集邮,请把邮票寄回来。回来后,用水把邮票上的胶水洗掉,就可以再用了。这样重复使用,能用好几遍。

如果不是当年咱们那么热络地写信寄报,甚至互相串联,今天谁认识谁呀?当年那些信我都留着,信纸都发黄起毛了,见证着咱们从十五六岁开始的友谊。今天在座的,有几个咱们当时通信了三四年,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可是只要名字和人一对上号,那就是灯泡安对了灯槽,刷刷地来电。真是不知道怎么形容,虽然没见过面,却感觉就是一辈子的朋友了。现在的小孩哪里懂得这个。我那儿子成天热衷于各式各样的选秀。后退20多年,我们在他那个年龄段,是一门心思追着诗歌跑的。刚才是谁形容80年代的诗歌生活,超女有多火,诗歌就有多火。这句话没错,而且是太正确了,比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还正确一百倍。

哎,这个时代不是诗歌的时代了,不过不管诗歌怎样,我们现在一样热爱,甚至是更热爱了。这种热爱可以说比当年更加理性,更加深刻,更加痴迷,更加长久。也许有人已经不热爱了,这不奇怪。但是坚持热爱下来的人,一定是拥有上述四个更加。怎么说呢,一方面这种热爱里包含有怀旧的成分,让我们回想起青春的美好、稚嫩、轻狂、浪漫、纯真,于是使我们开始趋于老化的身体和心灵,有了将岁数和时光打折的冲动;另一方面,经过时光淘洗和生活历练,对生命的感悟不断地……

噢,你们笑出声了。是的是的,我是文绉绉了点儿。没办法,一回忆起那个时代,我就忍不住抒情,就忍不住用诗歌般的语言。可能是思考以前写诗落下的毛病。别笑我,你们也一样,你们刚才还朗诵来着。我是真写不出来了,看到你们还能写,而且写得那么好,我真他妈的嫉妒了。

不好意思,扯远了。还是说老董吧。老董朗诵起来相当投入,眼神放空,要么看着地板,要么看着远方,都有些目中无人了。端的那架式实在唬人,却似乎有表演的成分。不知为什么,我本能地不喜欢他。不喜欢他落魄且懒散的形象,故弄玄虚的声调,最主要的,可能还是老板将他冠名为“诗人”。这一切加起来让我心里泛起一股子特别不清爽的感觉,以至于那天无论何种液体灌进我的嘴巴,都是一股子馊锅巴味。

老董的事儿,要认真说起来,一天一夜都说不完,包括他怎么上了报纸,成了你们都知道的“死磕派诗人”。先说我最后一次见老董,就是在他出事前一个月。他连着发烧十几天,送到医院抢救。平哲组织我们去看他,为他捐款。他躺在重症监护室,身上插满了管子。我记得刘铭过那天也在。他跟在我们后面,捐款里也有他一份。

可为什么他要捂死老董呢?

在以往的接触中,刘铭过给我的印象并不深。他有间印刷厂,算是个小老板。他跟我们不是一拨人,三十五六,比我们起码小个七八岁,听口音是苏北人。平哲那份杂志是在他那里印刷的。后来,这帮少年诗友出诗集,也由平哲介绍去找他。到了这个岁数,咱们手里多少有些闲钱了,就想把年少时写的那些诗收拢起来出个集子。有没有人看有没有人买是另一回事,只当是留给自己的青春记忆。事情就是这样的,其中一个出了,大家心痒,便跟风去出。于是他和我们来往渐渐多起来。我们的聚会,他也参加过几次,还帮着买过一两回单。我以为他跟平哲私交不错。出事后我问过平哲,他却说跟刘铭过实际上没多少交情。如果说刘铭过是熟人,都很勉强。其实就是认识,认识而已。倒是刘铭过给大家印书优惠了不少费用,相当于微利。刘铭过从来不说为什么,搞得大家很不踏实。久而久之,大家就将他当成一个不合时令的对诗歌居然还抱有热忱的文学青年。去取书时,还都认认真真送他一本签名本。

刘铭过瘦,且高。鹰钩鼻,脸上好多八字纹。我去看守所约见他那天,他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就像一杆衣架撑了个布袋。

他看到我后,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聚会中我是多听少说的那一类人,很少谈及自己的工作。律师如今也不是有什么好名声的职业。

我出示了证件。刘铭过倒是认真看了看。他似乎还想对我笑一下,表示友好,就像他往常见到我们的时候,有礼貌的样子。他最终没有笑出来,只是眼角拎着那些河渠密布似的八字纹略微上提。他天生一副笑起来不好看的模样,脸青唇白,神色阴冷。鸟类一样突兀的铜铃大眼,眼底冻着一坨冰。

我说,你可以委托辩护的,为什么要放弃?

他说,我不委托,法院也会指派,命案嘛。他说话的样子和语气都很平淡。不是满不在乎那种,完完全全就是平淡。

我看他两眼,他也看我。他还有点儿法律常识。

交谈说不上顺利,也说不上不顺利。他回答的全都是我阅卷看到的那些内容。他对自己实施的杀人行为非常清楚。我略一提示,他便熟练地将案情做了复述。

那天早上他到了医院,老董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普通病房。3张病床只睡了老董一个人,另两张是空的。老董身上插着导尿管,鼻子连着一根通到胃里的软管。人是闭着眼睛的,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他叫了他两声,老董老董。老董没有反应。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侧身拿起邻床的一个枕头,对着老董的脸蒙下去。老董抽搐了两下,很快,就软下去了。

我对刘铭过说,我要知道你最真实的情况,哪怕对你不利的,也请你对我不要隐瞒。我的职责是维护你的合法权益,并且是为你的权益得到最大的维护做工作。

他的目光穿越我的头顶,有些虚无的神态。有一种类型的嫌犯,一开始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一副视死如归的洒脱。然而一旦抓到救命稻草,知道有可能拼得生存希望,兴奋劲儿比范进中举还要癫狂。我心想刘铭过你可别跟我蒜。

我接着说,虽然这是指定辩护,你不用掏一分一毛,但我同样会尽心尽力。请你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不管有多糟糕。只有这样,我才能救你。

他收回目光看我,抱歉似的咧咧嘴巴,您例行公事吧。

太有礼貌了,一口一个“您”。可他越是“您您您”的,我就越觉得可恶。觉得他在取笑我做无功的徒劳。我点燃一支烟,长长吸了一气,好不过瘾。我知道他有烟瘾。隔着铁栏,他果然不看我,脸向墙壁。

我心里就爽了一下。接着我慢条斯理地说,《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规定,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10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你的刑罚,最终将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我的口气听上去像法官?是的,他那副无所谓的神态让我心生抵触——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没那么容易!

慕林林,刘铭过的前妻。慕林林这个名字,是我给她起的化名。毕竟牵扯到个人隐私。

慕林林给我的第一感觉,整个状态非常差。穿戴的也还不错,可惜那一脸用来掩饰倦容的脂粉,像阴雨天刷墙没干透的涂料,洇着霉点。最主要是眼睛。女人的精神气在哪儿,全在眼睛。一双亮晶晶顾盼生姿的眼睛,会给姿色平平的女人加分。可是慕林林不行了。杏核眼的形状还在,却没神了。你说100平米的房子点了10瓦的灯泡,那是多惨淡的景象。

我们约在茶馆见。坐下来之后,我想我还是先不要发问的好。这是我的风格,通常我都是耐心等家属开口。家属的第一句话很重要,所透露的信息绝不可忽略。此刻面对慕林林,我同样不急。既然她同意面谈,那么肯定她有话想说的。

慕林林绞着手指,很用力,好像跟每一个指头都结了仇。她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别劳神费力了,没用的。

别小看这句话。这说明慕林林对刘铭过有情绪。进一步说,这种情绪恰恰透露出某种隐情。

当然,你们尽可以认为我夸大其词。但这样的怀疑或推断,是我必须要做的。

我留意着她的反应说,这起案件,刘铭过的杀人动机令人费解。从现有调查看,他与被害人之间无任何关联。他现在的情形是闭口不谈。

慕林林左手抠右手指甲。她抠得很用力,抠起一小条指甲皮。她把手指放在嘴边,用牙齿撕扯。咬下来的那一小条皮,在她牙齿里嚼了两下,略叽叽的,然后她就咽了一下口水,把它吞下肚子。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10个指尖几乎都没有表皮了,突兀着粉兮兮的肉。

慕林林还是不出声,一直在专心致志对付手指头,似乎眼下这是重要的事情。

我试探着问,他平时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慕林林飞快地看我一眼,扬起了眉毛,像撵走某些令她憎恶的东西似的说,变态的人会告诉你,他是变态吗?

慕林林说刘铭过有洁癖,极其严重的洁癖。回家第一件事,把自己从里到外脱个精光,然后去卫生间洗澡。哪怕在楼下买棵葱出门倒垃圾,也必须遵循此原则。所有从外面买回来的东西,有包装的要冲洗,没有包装的要装进专用塑料袋,才能各归其位。听上去似乎这一切并不复杂,但实际操作起来,慕林林说她在结婚的第一年里差点儿因此崩溃。她常常在脱光衣服去卫生间的几米路程中,手、脚或者头发不小心碰触到了沙发、桌沿、房门。刘铭过大发雷霆,哪怕不吃饭,也要把房间卫生重做一遍。

他们在家从不接待任何客人,包括慕林林的父母。刘铭过已没有任何亲人,自然省却麻烦。慕林林敲头,接着又弯腰敲膝盖,她说她现在有严重的偏头痛,还有关节炎,一到阴雨天痛得非常厉害,完全就是常年沤在水汽湿重的房间里落下的病痛。

慕林林忽然低下声音,神经质似的把头探过来,鬼鬼祟祟。她说,你不会想到,他……后来会对男人感兴趣!我们结婚五年,他突然变成同性恋。

在我和她的目光对撞的一瞬间,慕林林瞪大眼睛将食指紧紧压在唇上,那一刻我真觉得她不正常。她说,我悄悄看过他的电脑,里面有好多男人的照片。不,不是好多个,是同一个。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他全部搜集下来了。就在上个月,他写好了离婚协议书,逼我签字。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居然喜欢上男人了。我就悄悄翻他东西嘛,就在电脑里看到那些照片。你说他是不是变态。

我提出能否去看看那些照片,慕林林斜下眼睛翻了两个眼白,闷了十几秒然后同意了。出了茶馆,她拐进一间小杂货铺。从里面出来后,手上多了两件连裤雨衣,还有两双防雨布鞋套。她各拣一样递给我,说,没办法,我现在也有很严重的洁癖,我总不好当着你的面脱衣服,那就咱俩都换上吧。

上楼后在她家门口,我俩窸窸窣窣穿戴装备。楼道里灯光暗暗的,我觉得自己像个贼。慕林林看了我一眼,边把帽子扣在头上边对我说,你也把帽子戴起来吧,头发不要落在地板上。我真想说,还有鼻孔要不要也堵上。做了两三次整改后,慕林林这才掏出钥匙插进门锁。

她家有一股强烈的消毒水的味道,闷着沉重的湿气。卫生间门外的木地板翘裂,踩上去吱吱作响,三尺见方的范围已不见原先的清水色,透着发黑发乌的痕迹。慕林林将水龙头开得很大,水花四溅,打在衣服上,又打在镜子上。在慕林林的指导下,我的手足足洗了三遍。必须打香皂,必须每个指头轮流搓洗,必须指甲对着掌心来回摩擦,必须两个虎口相抵翻绞。我从来不知道洗手会这么麻烦,几乎失去耐心。之后,慕林林掬起水,对着水龙头一捧接一捧泼下去,叉捏着香皂正反面淋水。做完这些事,我偷偷看表,总共花去了十分钟。慕林林终于将我带出卫生间,指着一扇房门说,他的东西还没有彻底搬走,现在看来可以丢进垃圾堆了。

她不进,让我自己进去。她努了努嘴巴示意,那些恶心玩意儿都在电脑里,你自己看吧。

在电脑启动的几分钟内,我四下打量房间。屋角摞着几捆书,蹲下去细瞧书脊,有教材教辅,有法制教育宣传册,有期刊,有一些类似盗版印刷的畅销书,估摸着都是刘铭过那个小厂印刷的。一摞高高的诗集另放一边,再一看,都是诗友们的。这些书共同特点就是,边角翘起,封面和内页发皴,好像在水里泡了一下又拿到太阳下晒干,摸上去有细细的纸屑拉手。

电脑出现了主界面,我起身坐过去。一个个文件夹仔细查看下来,我有点儿犯糊涂。慕林林主题先行塞给我的感觉是,那些照片必定是一些暴露的男人裸体的色情照片。我挖地三尺,却没有找到此类内容。相反,刘铭过的电脑很干净,不仅是指其内容,还包括形式,归档分类得既整洁又有条理。我认为它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刘铭过的洁癖。

但是,的确有个文件夹里收集了同一个男人相当多的照片。当我猛一看到照片中这个男人的时候,我感到心脏异常地收缩了一下。一张张看下去,这些照片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照,以在野外的居多,还有一些他置身于集体合影的,甚至有几张年轻时的黑白照片。虽然照片本身没有任何离奇之处,可我却感到震荡和异样。这种感受并不仅仅来自于有可能慕林林就是凭借这些照片断定刘铭过所谓的变态。

越来越多的东西,忽然就跳出来——这个男人的名字,布满几个大的搜索引擎。在上网历史记录中,还有不少博客。按图索骥,我一一点击,在里面慢慢看,慢慢找,其中都有涉及这个男人的内容,甚至有些照片就是从这些博客里下载的。

可以断定的是,刘铭过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了解他的生活,关注他的行踪。

他是谁?老董?!唉,我就料到你们一定会这么猜。如果是老董,我在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不会心脏猛缩。不是的,不是老董。这个人咱们都认识,咱们都敬重。如果没有他,咱们这些少年诗友不会有今天的重逢。明白我说的是谁了吗?对,陈以莨,咱们的大哥,咱们的大头领“宋江”。

这事怎么会扯到陈以莨?你们这么想,我也是这么想的。

从慕林林家出来,我打电话给平哲。我出差回来后的这十来天一直没见过他。电话联系也少。他的外事活动倒多,天南海北地到处参加笔会。电话接通,他正在外地参加一个什么农民诗歌节的颁奖晚会。不知道是谁的手机质量太好,那边“咱老百姓今儿真啊么真高兴”的歌声跟我隔了道门似的那么闹

腾。他扯着嗓子问我什么事,我顿时什么也不想说了。可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呀,于是我扯着嗓子问他农民诗歌节是怎么档子事。

他肯定是喝高了。你们大都见过他,知道他一喝高了就讲书面语,就激情高涨,爱挥手握拳讲话,搞得五四青年似的。他在手机那边喊,谁说诗歌没人读没人写了?又是谁说这是一个诗歌死亡的年代?你看看,农民都能评出十大诗人来。上个月我还参加了打工诗人研讨会。这就充分说明,最普通最卑微的生命个体,灵魂中都充满着诗意和理想。这是人性的光芒,人性的真诚,人性的纯洁,人性的崇高!我们人类,在诗意的引领下,终究是有希望的,有未来的!

我在这头说“好好好”,懒得多言,就挂了电话。顺着马路走了一段,也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等清醒过来一点儿,我又倒回慕林林家楼下去拿车。正要发动,慕林林头发湿淋淋地从楼道走出来,手上拎着一袋垃圾。垃圾袋露出黄黄的一截东西,仔细看,就是刚才我们穿过的雨衣。她丢完垃圾往回走,看见了暗在夜里的我和我的车。她愣了一下,朝我走过来,卸去脂粉的模样在路灯下不比老董冻肉一样的脸好看多少。

慕林林蹙起眉头,这种非常不厌烦的神情似乎已经和她的脸长在一起了。她压低嗓门说,你不要多花心思了,让他去死啦!死掉啦!他早该死啦!反正他自己也想死。他就是个精神病,彻头彻尾的心理变态。

她突然手伸出来,眼看就要抓住我肩膀。一股怒火立刻涌上心头。我一掌挡开她的手,脱口而出,如果鉴定出他有精神病,他将免于刑罚。

慕林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嗷”地号叫一声,拼命吐口水,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为一个变态辩护!他上完了女人上男人!他……你知道他的罪恶有多重?他死两次都不嫌多!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救得了他?

她突然弯腰发出“呃呃”的干呕的声音,眼眶都憋红了。

我不敢断言,换做你们当中任何一个,是否会有我那样本能的反应。我当时那么说,完全是针对慕林林。我,还有你们,绝不允许有人对陈以莨做任何亵渎。哪怕是间接的,甚至是无意的,也绝不允许。不是吗?!

冷静之后,我慢慢回忆慕林林那些言行。她的反应过度激烈,完全不是处在一个正常的逻辑之下。不出所料,我的猜测在数天后得到印证。

成年人的性取向可以改变吗?我特意请教了相熟的医生。五十开外的一脸慈祥的性学专家给我的回答是,不可能。

她用非常学术化的表述告诉我,多年来,世界各国的科学家、医生尝试过所有可能的手段,都无法改变人的性取向,无法把同性恋变成异性恋,或者把异性恋变成同性恋。因此,世界卫生组织认定以目前的科学手段而言,性取向是不能改变的。也就是说,性取向是天生的。

我以看守所的例子问她。她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环境能改变成年人的性取向。权威科学早证明如果有人进行同性性行为,那是因为他自己本来就是同性恋,而不是由异性恋变成同性恋。

看到我眨巴眼睛似乎还不完全信服,她微微一笑,和蔼可亲地说道,不信的话,如果您自已是绝对的异性恋,你去看守所里试试看,看会不会变得想和同性做爱。

我的胃立即就感到不舒服。心里的石头也说不清搬开没有。

从医院出来接到平哲电话。他从外地回来了。电话里他哇啦哇啦说了半天,又说给我带了一罐好茶叶,最后吭哧吭哧地,吃了热汤圆一样,有什么话滚在舌面上出不来。我正开着车,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前面十米就是交警。我让他过五分钟再打过来。五分钟过后,电话没来,来的是条短信。平哲问我借十万块钱,他必须得买房了。

平哲因为诗歌写得好,被保送上了省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诗早报》当编辑。咱们这拨人里,只有他没开小差,认认真真把诗歌写到了今天。当年我们羡慕死他了,看他都跟看刘德华似的,觉得他不是真人,是偶像。我们重新聚在一起,平哲对招呼大家聚会特别热心,诗友们迎来送往的事都是他张罗。一年半载下来,他请客的地方越来越寒碜,说好听点儿是返璞归真,跟陶渊明似的,直接往草棚子里带。我跟他中学原来是一个班的,所以重逢后走得比较近。有一次刚一进餐馆他就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借几百块钱。我一直以为他请客都是杂志社可以报销的。这才知道全是他掏的私人腰包。杂志社一年几万块的办公经费,搞得他们连医药费都难报账。平哲掏得无怨无悔,却难以为继。后来我们坚决不要平哲买单。除开平哲,大家轮着来。说实话,我们中间哪个不比他混得好,但无论是谁也写不出来诗了。

平哲买房是为了女儿上小学。就近入学的政策规定,必须要有该地段的房产,如果是租房,也需达到一定年限。但在真正操作上,后者形同虚设。没房?要么你就割肉出血缴纳高额借读费,要么你就去郊区学校,跟那些农民工的孩子挤在一堆。平哲结婚晚,已经不是80年代,没有哪个女孩愿意一日三餐只吃精神食粮。平哲后来娶了一个非常普通的女人,看相貌可以做大姐。女儿要得也异常辛苦,他老婆输卵管不畅,治了三年才怀上孩子。

见了面,向来干手净脚的平哲看上去一身灰尘,头发油乎乎的耷拉在脑门上,愁眉苦脸,嘴里像含了黄连。他一脸皱皱巴巴的表情说,我怎样都无所谓,我本来就是农村出来的,可是,再亏不能亏到下一代……他的话让我心里堵得慌,我连忙拦住他说,不用说了,我们现在做什么不都是为了孩子。他狠狠点头说,理解就好。他背来一个大布包,装钱的。我说别折腾了,把银行卡号给我,我直接给你打进去。平哲张着嘴巴看了我一会儿,磕磕巴巴地说还是现钞吧,踏实。我笑他是没见过钱还是怕我忽悠他。他很是难为情,说他不会刷卡,他也没有卡,只有存折。工资上午发下午就全领出来了,各项开支都等着应付。

这话听着你们心不酸吗?

把钱的事搞清楚后,平哲显得平静一些。他掏出烟。三块钱一盒的黄盒一品梅。我接过来,没抽,开了车后厢,拿了两条苏烟软金砂塞给他。平哲正要撕玻璃纸,忽然转手揣进大包,恨恨地说,留着,托人办事的时候肯定用得上。他那种强撑出来的狠劲,其实戳上一指头就能被撂倒。我什么也没说,掏出自己的烟递给平哲。打着火机,给他点上。抽着烟,平哲低头说他在一家广告公司找了些事,给企业写软文,还帮几家婚姻家庭杂志写点儿情感纪实类的文章。

他狠狠地嘬着烟嘴,一口气消灭了半支,用一种艳羡的心有不甘的口气说,一行诗才三块钱,一首诗顶多能挣百十来块钱,那种软文一个字一块钱,写上五千字就是五千块,妈的,这才是字字珠玑。他抬头看着我,嘴巴往一边咧,笑的模样真难看。

我没接茬,心想,这家伙算是开窍了,还是堕落了?这么一想完,我突然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我凭什么对平哲说三道四?他一直在为理想坚持,而我早就成了实用主义者。我比他多的,不就是钱吗?可是,钱能换来平哲,换来陈以莨,换来少年的诗歌兄弟姐妹,包括在座的你们吗?能换来可以真真切切地不讲钱、不讲利益、不讲功名,只讲友谊、青春、梦想、诗歌、纯净吗?我不知道这样想,是不是矫情。但有一

样是真的,重逢后,我觉得自己好像找到组织了,有根了,被人惦记着也惦记着别人。时间过了20年,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但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有变,那种不可磨灭的记忆就好像是触手可及的昨天,此刻就在眼前哗啦啦流水似的淌过。是不是只有在那个时代、在诗人之间才会产生这样的感情?我不敢下断言,可我分明又是这么想的。

以茶当酒再碰一杯?!好,这个提议好,来!让我们为往事干杯!为永远的友谊干杯!

那天我问平哲,老董住的那个地方你去过吗?

平哲一下愣在那里。他正要往嘴里送烟。烟雾袅袅升起,把他一对渗着血丝的眯缝眼罩得月朦胧鸟朦胧的样子。他使劲眨了两下眼皮,神情才活泛过来。该死,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呢?他叹气。

到后岭村车跑了大概40分钟。我没来过,平哲也只来过一次。那次他是晚上来的,早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进了村子,我们边走边问。车开过去,村民就杵在原地望着我们的车屁股扬起灰尘。

房东一家没人。站在二层小楼的红铁门前,邻居说他们去了海南儿子那里。知道我们找老董,村民都凑过来。一个胖得没有脖子的大爷说,死喽,警察来过一趟,说他死喽。

大爷自顾自地说,他那号人,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每天就是睡觉,晒太阳,喝酒,就这还稀得你们隔三岔五来接济。要让我说,就得让他下地千千活,把一身懒筋抻开。什么狗屁诗人,都是你们给他灌迷魂汤,搞得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平哲张开嘴巴要说话,我用眼神拦住他。周围的村民跟着嘻嘻笑,一个中年男人咯了口痰甩在我们面前,说,你们都是文化人是不?要是文化人活得还不如我们这些在土里刨食的,那送小娃子读书有个屁用!村民们哈哈大笑,比看小沈阳还乐呵。

另一个看上去有些文化、长得像干部的村民摇摇脑袋,背着手说道,他脑子有问题。有天来了几个什么行为家,噢,行为艺术家。谁知道哪儿批准他们当这个家的。反正他们把他扒光了,让他躺在一车冰上晒太阳,一直晒到一车冰在他屁股底下哗啦啦淌水。居然还起了个题目,叫个什么似水流年。几个记者苍蝇样乌鸦鸦凑上去拍照,放在报纸上半个菜板大。什么狗屁玩意儿?这就是艺术?这不是明摆着把他当个二百五耍。唉,活了半辈子的人了,没醒,白活。他要是不死呀,我们迟早也要把他清出去,不是个好样子。

平哲的瘦脸发青。我跟胖大爷说,想去老董那屋子看看。胖大爷说门没上锁,你要去就去呗,他那点儿破物件,白送给贼贼都嫌寒碜。

拐过一个土坡,就看见槐树底下趴了几间院墙倒塌的破土房。房东搬了新房,老宅就近乎丢荒了。

什么是“家徒四壁”,看看老董的屋子,你就明白了。里面没有电视、空调、电冰箱、衣橱或灶台,统共就是一张大炕,铺着一张乌黑油腻早看不出颜色和花纹的地板胶。炕上残留着老董日常生活的大部分痕迹。一瓶已经发黑的食用油,泡在一盆臭水里、没有刷过的饭碗,两把挂面,已经被老鼠咬碎了包装纸。剩菜长出长长的绿毛,油腻腻地瘫在一次性饭盒里,冷不丁看过去还以为是盆景。炕沿底下有一只破旧的煤油炉,旁边溜着一排空酒瓶。还有一双塌了鞋帮的破棉鞋。平哲不小心绊了一下,一只老鼠竟然飞蹿出来。

平哲要我的烟。我干脆把整盒都给他了。平哲叼着烟走到炕前,把枕头掀起来说,看见没,这都是他写的东西。

我跟过去看,两摞破损的、卷边儿的、水渍明显的稿纸,叠加起来估计有一尺来高。捡起来几页翻翻,上面拧着歪扭的、潦草的字迹。粗读一遍,感觉像诗,但又很糙。平哲也看。我问他,这些是诗吗?平哲没表态。

我把两摞诗稿,暂且这样定位吧,塞进平哲的大包带回去细看,心想不知道这些文字会不会提供一些线索。又上上下下找了一遍,没再发现有价值的东西,我俩就从脏兮兮的屋子退出去,在院子门口的木槛上坐下来。

已近午时,农民家里都生火做饭了,淡淡的炊烟远远近近地飘。田埂两侧,净是高大整齐的杨树,树枝都生得笔直。风从平敞的麦田上吹过来,树枝就簌簌地响上一阵,又高又远,声音舒畅得很。太阳也是暖烘烘的,植物和花朵的香气也是暖烘烘的。看着村子上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影,我心想,都说世俗生活中的弱智到了艺术世界中,会成为罕见的天才,那么,老董算是这种类型吗?他是被埋没的天才呢,还是被高看的弱智?他的那些诗,是我看不懂,还是压根就不算诗?

平哲告诉我,90年代初在明坊还是麻村的时候,老董就和一帮画家、诗人混在那里了。那时候好些爱好艺术的人都从单位辞职出来,就像官员下海似的,一头扎进麻村。麻村成天川流不息着长发披肩高谈阔论的艺术家,像十字军时代招摇过市的骑士一样,自我感觉特别好。平哲那个时候也跟他们混在一起,如果不是父母以死相逼,他也是要辞职的。

我问平哲你们成天混在一起都干些啥。平哲舔舔嘴巴,过了一会儿才出声,声音充满自嘲。他说他们就干一件事,对人类灵魂的拷问,对人生根本问题的发言。我差点儿笑出来,问他,有啥成果?平哲又舔舔嘴巴,说陀斯妥耶夫斯基比我们触及得更为深入,更加深刻,具体内容请参见他的作品。我看他一眼,不知他是认真,还是说笑。

平哲说,当时来来去去的那些画家、诗人,都是一副吃不饱肚子的落魄穷酸相。倒也不是故意,实在是穷。他跟他们去湖里抓过河蚌,去地里挖过野菜,吃上一顿肉可以嘬着牙签回忆小半年。十几年过去了,大多数诗人已不再忍饥挨饿,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为记者、畅销书作家、大学教师、文化公司老板。画家们则比诗人们更抢先一步实现了中产,要么穿哥伦比亚牌的冲锋衣户外靴,好像随时准备去美国西部沙漠写生,要么穿香云纱的唐装大褂,好像与中国传统文化打通了任督两脉。他们中间最次的都开着上了20多万的三菱欧蓝德,街上遛一圈的油钱比老董一个月菜钱还贵,哪还见得着老董那样狼狈的人。平哲借用画家们的话来形容老董,我们穷的时候,他穷,等到我们终于富了,他还穷着。

平哲不知道老董的来历。他大我们十好几岁,差不多算两代人了。打个比方,我们刚懵懵懂懂摸到诗歌的后台时,他们那代人已经在舞台上闪闪发亮了。可老董从没享受过一点点灯光,一直窝憋在最暗的角落。

平哲说,他的作品没上过刊物,诗歌圈子也没人知道他。

我说,那还写个鬼?

平哲说,理想在于坚持嘛。

我说,那也得看他是不是那块料。他是那块料吗?

平哲说,他认为自己是那块料。

我白了平哲一眼,你没跟他说过实话?

平哲说,那可太残忍了。

我听着真是觉得荒唐,把句子分行写就算诗歌?一门心思写这种分行的句子就算诗人?要是这样,木匠迟早都能变成小提琴家,弹棉花的迟早也能弹钢琴。

平哲却为老董辩护,谁都有谁的活法,只要他没妨碍到你,没危害到社会,你管他干什么。轮流给他捐点儿钱,饭总是要让他吃上的。平哲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你说什么是文学的良心?什么是诗歌的良心?那不就是悲悯吗?

你们听听,他都语重心长了,好像我在胡搅蛮缠,

一点儿没看出我心里噌噌直冒无名火。

我的嗓门不自觉地高起来。我说滥施同情是最可恶的温情!你这种不是悲悯,是抹杀!抹杀的不仅仅是文学的良心,还有社会的公理!如果诗人都是这样的,还有谁愿意当诗人。本来诗人在如今这个浮躁虚华的时代,就已经让路人侧目了,现在有老董这个活样板,更加让随便哪个出门打酱油的都以为诗人全是扯着诗歌的旗号放纵自己游手好闲的本性。怎么能让这么一颗老鼠屎坏掉了一锅粥。一个手脚健全却没有生存能力的人是可耻的,可恶的!那是一种逃避和堕落,我鄙视这种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寄生虫。没有钱只有诗歌的话,他连命都保不住。上次他住院,不就是你动员我们给他捐款?!少则三五百,多的有捐两三千的。要是我们都是穷光蛋,没被刘铭过捂死之前,他连呼吸机都上不了,早死在这间破屋子里了。

平哲却依然坚持为老董抱冤。他说假如老董是个农民守着土地穷成这样,还可以骂他好吃懒做;假如是个工人好歹下岗工资也能有个五六百不至于这么凄惨。可你如果大冬天地去过他那间冻得吓人的破屋子,看到他光脚趿拉着露脚趾的破棉鞋,用来对抗寒冷长夜的就是那种最便宜的1元2角一斤的散装白酒,看完这一切,你再看看他哈着手指趴在破棉絮里一笔一画不停地写,那摞稿纸有着不断增高的迹象,谁还忍心说什么。这么一个时代,他这么“死磕”,你不觉得是为诗歌复燃而坚守的一丁点儿火星吗?

我把平哲的大背包扯过来,拽出一沓稿纸,随便拣了一行念:“我在街上随处乱走。街道很乱,车流很乱,人群很乱,脚步很乱,心情很乱。一切很乱。乱乱的乱,非常的乱。”翻了一页,再念:“黑暗是纵火犯的双手,黑暗是强奸犯的阴茎,黑暗是杀人犯的内心。如此之黑暗,比黑夜还黑,比墨汁还黑。我走进黑暗,黑色的瞳人翻不出白色的光。”我拍打着稿纸,情绪再一次激动起来,对着平哲嚷嚷,检验一个人的理想之果如何,不是看他从社会上得到了什么,而是看他给人类什么。这就是他给我们的吗?完全是一个精神病的呓语。这些字码在一起就能称为诗歌,妈的,那我们对诗歌还有什么期待。

我越说越来气,丝毫不加掩饰我的厌恶。我说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生死关头我可以拉他一把,可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继续写这些不着调的破玩意儿,我绝不会再给他一分钱,就让他走火入魔接着“死磕”去吧。

平哲见我动气了,半晌不做声。等到我呼哧呼哧的粗气渐渐弱下去,这才说话。平哲说,你尽可以按你的想象和原则,去定义老董是某一类人。在我看来,就算他的艺术天分不高,但他好歹在那种自我制造的艺术幻觉里获得了快乐和平静。当我们的自尊多多少少需要虚荣来维持的时候,他的内心是不是比我们强大。

这番话琢磨琢磨,我听出了平哲的意思,是说我衡量老董用的是一把世俗的标尺。我看着平哲,他今天的状态有些低迷,背佝偻着,说话的调子都是低八度的,完全没有平日的亢奋。

联想到他为女儿上学的揪心与难堪,我心里忽然转过向。生存与理想的选择,我早在二十年前就交出答案了。而他却一直在坚守。在漫长的坚持中,也许他已经视老董为精神偶像。他对老董的感情,或许正如我们对他的感情。

我似乎有那么丁点儿理解了平哲,却无法认同。这样一想,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个念头突然跳了出来,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对老董的判断和情绪绝对不会是个体,刘铭过或许认同我这一套。可是这些足够成为他从肉体上消灭老董的理由吗?这么一想,我更加吓一跳——难道说,我内心里也有如此残酷的念头?

平哲知不知道刘铭过和陈以莨有过什么样的交往?问得好。你们现在问我的,我当时也琢磨过。见到平哲,我几次话到嘴边又打住了。我仔细回忆,陈以莨和我们重逢后那次盛大的聚会,刘铭过是在场的。聚会后,陈以莨就去了甘南藏区。但我想不起来刘铭过为什么在场。平哲对此也没有印象。

我没有问平哲,也没有向参加聚会的朋友们打听。如果不是后来了解到真相,我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们。绝对不会。

别着急,还是让我按着事情的发展往下讲吧。

回来后,我连夜翻读老董那些不能称为诗句的文字。“宋楼”这个词语出现了五次。凭我对诗歌粗浅的悟性,我断定这是一个地名。久闭的门窗终于开启一道缝隙。

宋楼是刘铭过的老家。

第二天一早我直奔汽车站。临近中午,赶到宋楼。

市中院有个庭长是宋楼人,找他给宋楼相关方面打了招呼。有了这样的关照和配合,调查进行得还算顺利。一度,我以为知道了真相。

刘铭过是私生子,没人知道他父亲是谁。刘铭过的母亲是70年代宋楼文工团的台柱子,八大样板戏的女主角全都演过,风头一时无两。一个根正苗红的女人做出这样的事,给宋楼带来强烈的震撼——知情人姓费,宋楼中学的退休教师,她说那一年有三件事宋楼人永远难忘,一是唐山大地震,二是毛主席逝世,三就是刘铭过他妈生下了刘铭过。

刘铭过七八岁的时候,老董不知从哪儿流浪到宋楼,在邮局门口摆摊替人写信、写对联、写状子,文笔略有文采,还自作多情给文工团写过一两个小戏,出入也算被人敬重过。刘铭过母亲怎么和老董好上的,谁也说不清,反正老董就是住进刘铭过家里了。

费老师摇头说,那家伙帮人家写信,自作主张,人家给老婆报告明天回家,他给写成,我颠倒的归途将掘出道道鸿沟。人家给父母报告他们得孙子了,他给写成,鲜活的肉身穿越你们倔倔的白发。莫名其妙,怪里怪气,着实吓人。收信人以为这边出啥事,忙写信来问。他给人回的信,又是神神经经一大堆的不知所云。哎,他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周围人都不懂他。可是,就算文曲星下凡,也得说人话不是?这女人,吃了一次亏脑子还没醒,眼看着往泥潭越滑越深。

女人怀孕了。本是喜事,却从老董那里传出风声,他前面有过两个女人,肚子从来都瘪瘪的没鼓起来过,轮到她怎么就行了呢?女人发起狠来,叫老董滚。她说这孩子就此与老董无关,生下来姓刘。老董一声不响,隔天便走得不见人影。

生产的时候,女人痛了两天两夜才屙巴巴一样屙出一个男婴。接生婆把婴儿送到女人眼前。啊一啊一啊,女人直勾勾地瞪着婴儿,嘴巴里叫起来,比生产时叫喊的声音还要惨烈。宋楼的人没有一个没听到她的叫喊。她的叫声透着钝刀子拉肉一样的痛。她足足叫了五分钟,然后一仰脖子晕了过去。

老董有个大鼻子。可是生下来的这个孩予,鼻子却窄窄长长。长相分明随了女人。唉,有些事情说不清。费老师叹息,你说香港那个武打明星成龙,大鼻子跟印章似的,往老婆那儿一戳,生个小子是个大鼻子,跟别的女人那儿一戳,生个丫头,也有个大鼻子。他不承认也没辙,凭那个大鼻子就抵赖不了干系。

孩子五六个月大了。头晚下了场大雨,第二天一早女人背着孩子上山采蘑菇。到了天黑母子还没回来。镇上人都出去找。第二天在山脚下发现她俩。女人应该是从山上滚下去的,脑袋撞破,孩子甩出去十几米远,都已经没了呼吸。可怜了刘铭过,十来岁

成了孤儿。

女人有个好姐妹,费老师说那女人叫金彩。金彩对刘铭过挺照顾的,时不时喊刘铭过去她家吃顿好的。宋楼^好像没怎么留意,刘铭过就一天天地晃到了二十来岁。可后来的事情,就把金彩气坏了。

金彩的儿子石头,比刘铭过小三四岁。两个玩得要好,石头喊刘铭过一口一个“哥”。刘铭过去深圳打工,金彩让他把石头带着。隔了两年,石头交了女朋友小红,带回来给金彩看过,金彩相当满意,就定下日期筹办婚事。

哪知过了半个月,小红打电话回来,哭哭啼啼的。金彩忙问,怎么回事。小红说,这婚看来是结不了了。

这种事情电话哪里讲得清楚。费老师说金彩汽车换火车,火车又换汽车,折腾了两天往石头那边赶。路上急火攻心,燎了满嘴大泡。下了车嘴都张不开了。讲到这里,费老师脸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把事情弄清楚,金彩又气又恨,都想拿巴掌去扇刘铭过了。

竟然是刘铭过不让石头结婚。他说小红配不上石头。

他告诉金彩,小红晚上去酒吧当小姐,在公司里和一堆男人搞不清楚。

石头向母亲澄清了小红的清白。小红那个物流公司,司机、送货员、搬运工,一大堆男人。午饭多半聚在小馆子里凑份子。小红也的确是去了酒吧,她是去当服务员。这是他们商量好的,结婚用钱的地方多着哪。小红从酒吧下班他都去接她的。

小红插嘴说,况且,石头和他那段时间都没有工作,不多打几份工他俩吃饭都难。

刘铭过说,有我这个哥在,饿不着他。

小红对金彩说,阿姨,就是这个人,带着石头一次次辞职。他自己做错了事被厂里辞了工,却非得拽着石头一起离开。没有升职机会加不了薪,也要拽着石头走。他俩这次找到的工作干了半年多,老板非常喜欢石头,要升石头当班长。可是他又要拽着石头辞职,因为老板没给他升职。

刘铭过打断小红,你知道什么?我的经验比石头丰富,他是我带出来的。什么工作适合他我最清楚。他跟着我肯定会有更好的机会,为什么要在意这一次升职。你们女人,就是目光短浅。

石头跟着刘铭过辞职的事,金彩是知道的。她心里当然是不高兴的,她早就说过这个儿子,心总是那么软干什么呢?人家叫干啥就干啥,难道叫你去做坏事你也去?但她忍住气,听他们吵。其实是嘴巴痛得张不开。

小红说,阿姨你都不知道,他根本没有其他朋友,也不谈女朋友,成天黏着石头。石头到哪儿,他几乎都要跟着。他还非要跟石头住在一起,说什么要是没有石头,他好寂寞好孤单。他甚至到了什么地步,连我和石头去看电影,他都躲在后排监视。他是个男人,这样对石头到底什么意思!

刘铭过说,我们兄弟的感情,你懂得什么!你一个外人来插什么嘴?

小红说,到底谁是外人?我和石头就要结婚了!

小红转过来对金彩说,他就是要霸占石头,他觉得石头是他一个人的。谁靠近石头他就要把谁踢开。他是男人哎,怎么好像在吃我的醋啊。

费老师学金彩的样子,把手放在胸口,说金彩立刻犯了心绞痛,心口被针扎住,一动不敢动。她刚刚能喘过一口气,便哆哆嗦嗦地地问刘铭过,石头是我儿子,小红是我选定的儿媳妇,你拦在中间,到底要干啥?

刘铭过说,他希望石头一切都顺顺利利,一切都非常完美。有他在,谁也别想靠近石头。

金彩忽然失声怪叫,“啊啊啊”的。她顾不上嘴巴痛心口痛,嗓门像劈豁的木柴喊起来,你看清楚啦,我是石头他妈!石头他爸在家也好好活着哪!我们家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你说话。难道我们做父母的还藏了害他的心不成?你给我走开,离石头越远越好!我这就带石头回去结婚。你要再敢缠着他,别怪我说出你妈当年的事情!你的爹多了去,你妈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哪一个!

金彩知道刘铭过妈妈当年的事?!我跟你们一样,听了这话立刻生出疑惑。费老师摆手说,金彩哪里知道,她是乱讲的,是为了不让刘铭过再回宋楼。她讲完就后悔了。她说还不是为了石头,晕头了,讲出那些乌糟话。不过被她这么一讲,刘铭过从此再没回过宋楼。

我要联系金彩和石头。但他们全家人去俄罗斯做生意,走了好些年。看到我有些沮丧,费老师抱歉似的,又跟我多聊了一会儿。

我问,刘铭过小时候什么样?

她慢慢摇着头说,那孩子没少挨人欺负,身上鞋印子,胳膊腿挂彩,灰头土脸,常有的事。可那孩子,是真爱干净,从没见他邋遢着出门。每次在铁丝上晾衣服,总是不忘要预先垫上一张白纸。

我又问,他和老董处得好吗?

她边想边说,他家住得偏,具体情形咱没见过。有件事我倒记得清楚,冬天上学刘铭过忘记带烤火盆,都是老董给他送到学校来。

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我犹豫了一下,是直接问好,还是含蓄一些。坐在对面的到底是个上了年岁的女人。

我说,那他跟石头……就是兄弟一样?

她反应极快,飞速向我撇来一眼。我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太愚蠢。

她弓着的腰挺直,看得出她是在努力把话说得既不以为然又掷地有声。婚宴上头我们一看,小红的肚子应该五个月了,没想到年尾刚生,春节没过完又怀上。中间没消停两个月。金彩在我们跟前气恼,一对夹不住裤裆的兔崽子。

然后,这位费老师非常郑重地丢过来一句,小沈阳穿个花布裙还都是纯爷们!操。我当时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好嘛,自食其果,一个不专业的提问,被人当成狗仔队。

听到这里,你们是不是认为刘铭过杀死老董的动机浮出水面了?不错,我第一时间也是这么认为的。还是毛主席说得好,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但是后来的事情,却又陡然而起180度的变化。

刘铭过在拿起枕头之前,还做了一件事情。

意外之情得来的颇为凑巧。我老婆嘛,一把岁数了才要求入党。不入没办法,他们那个单位不是党员很难提拔,混到头顶多是个主任科员。她文凭资历奖励的什么都有,却眼看身边的年轻人嗖嗖向前进给她当领导。想明白道理了,就连夜上网抄入党申请书,巴不得明天就去宣誓。好容易轮到她去党校参加入党积极分子培训。一个班上五六十号人,哪个单位的都有。她的同桌正是老董住院那个科室的护士,姓杨。

老婆回来就跟我讲,她们闲聊,说到老董的事情。杨护士说那个杀人犯给老董剪了手指甲。剪完手指甲,又剪脚指甲。她以为学习雷锋好榜样呢,谁知道最后把老董给捂死了。

我的脸色肯定不好,语气也冲。我问她,你确定她是这么说的?你真的确定?我老婆有个毛病,最不喜欢被我反问。她说她不是我的调查对象,让我少把职业病带回家。情急之下我忘记她的毛病了。她一甩脸子,那天晚上本来要吃红烧小排白灼虾的,改成稀饭馒头了。

不过我这个老婆,也有一点好,就是不记仇,什么事生完气就过了。我哄哄她,第二天她就带着我一起去了党校。

杨护士是一个轻微肥胖的女人。三十岁出头,热心,自来熟,正义感和同情心溢于言表。如果做街道工作应该是把好手。

她说她亲眼看见刘铭过给老董剪指甲。她走过来的时候,是无意中扭头,从门玻璃看见的。等她走

过去的时候,是有意停顿再看一眼,就看见刘铭过已经给老董剪脚指甲了。后面这一次,她心里还想,老董在这里待了近一个月,也没听说有个亲戚什么的,这个男人不知道是谁。

可是她说的这些情况,警方的调查笔录只字未提。

她说那天不是她当班,她已经请好假带父母去香港旅游。回医院是取港澳通行证,从办证大厅领回来一直塞在办公桌里。上午十一点的飞机,她算好了时间八点拿证,然后直奔机场。进科室的时候正值早晨查房,护士站里没有人。她停留了五分钟不到,跟谁都没照面。

她用指尖刮刮嘴角的口水,接着说,我是一个星期后回来的。一上班听说这件事情,吓了一跳。一个给他剪完手指甲又剪脚指甲的人,会把他杀掉?我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嘛。后来又想,这个人没准跟老董有深仇大恨。如果是仇家的话,要送他上路了,最后关头了,发发善心表表意思,也不过分。嘻嘻,《王刚讲故事》看多了,自己跟着瞎琢磨的。想来想去,又觉得沾亲带故的可能性大。老董那副乞丐样,面目黢黑浑身酸臭,谁见不是绕着走,哪儿还有迎难而上的。哎哎,他俩到底什么关系?正在调查?噢,有结果了一定要告诉我,看看我有没有活学活用。

杨护士闭上眼睛,歪斜嘴角,做了个昏迷兼痴呆的样子,嘴巴接着呱啦呱啦。那个老董嘛,也是,心脏嘛是跳的,可是脑子烧坏了,十有八九得成植物人了,天知道什么时候醒得过来。醒过来也是要废掉的。抢救的时候一天差不多要花七八千块,收到的捐款几天就开销掉了。要是一直昏迷下去,吊水一天最少也要三四百。难噢!唉,再继续捐吧,肯定是打水漂,不捐吧,这个人躺在那里还能出气。真是两难!活死人拖垮活人。

我说,那也不能见死不救。

杨护士瞥了我一眼,愤愤不平地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家里躺个植物人试试!这样死掉其实也好,就是安乐死嘛。可惜我们国家不允许,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受罪,家属更受罪。

我说,你作为专业医务人员,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杨护士义愤起来,尽快让安乐死合法,让老董这样的人死得有尊严,别那么耗着,一点儿生命质量都没有。

杨护士最后为刘铭过感到惋惜,他的手段太暴力了,没必要那么狠的。她压低声音,把表情弄得神秘,领回家,鼻胃管搞松一点儿,几天就不行了。

第二天,我拿整理好的调查笔录找到杨护士,要有她的签名这份材料才有用。她看完第一页没说什么。翻到第二页才看了一半,就把材料烫手山芋一样丢到我怀里,连连叫着不行不行。

她刚说不行,又一把抓回材料,翻开第二页,脑袋和材料一起凑到我鼻子底下,伸出一根胖手指,对着材料指指戳戳。她边念边嚷,脸上的肉紧张得打抖。那个老董……十有八九是植物人……这样死掉其实也好,就是安乐死嘛……鼻胃管搞松一点儿……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也真是的,怎么一聊开了就成了个大嘴巴。我是这么说了,你却不能这么照搬全写呀。这么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你想干什么?想曝光我呀!本来现在医患关系就紧张,你把我说的全抖搂开,就算我说的都是实情,没有人愿意听真话的,出门不得被人打死!别说是我,问到我们科主任我们院长,都不会跟你这么说的。谁说摘谁的乌纱帽!你看看,我马上就要入党了,入了党提护士长就有份了。你这么一整,别说入党提拔,我连这身白大褂都没法穿了。你不要这么害我。人是他杀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要把我也拉下水。告诉你,这些我没说,绝对没说。前面那页我可以签名,后面这页我看都不要再看第二眼。

她说着就把第二页扯下来,一把揉成纸团紧紧攥在手里。她眨眨眼,忽然又掏出来,扯开纸团刷刷几下撕成碎片,揣在衣兜里死死捂着,好像揣了个手雷,声音忽然软下来,说,想想你老婆,再想想我,你就别为难我了。真的,人都活得不容易,你就体谅体谅我吧。

刘铭过对老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恐怕是大家都在揣测的吧。

好像不全是恨。好像又有恨。但他到底杀死了老董,却又为老董剪了指甲,手的,还有脚的。老董本来就是要死的,只是不知道何年何月。他的自然死亡,几乎一眼看得到底,就是发生在后岭村那间孤独破败的老宅里,就算凄惨,也分明无法改变。刘铭过让他的死亡提前了。在他死之前,应该说,刘铭过让他走向死亡之前,还给他整洁、干净的手脚。这种事情,放在有儿有女的平常百姓家,我不知道逝者子女是否可以假借他人。

谁都没办法用一种超然的心态来面对这样一件离奇的事情。当我就此再深入探求刘铭过的杀人动机时,我没有好受过,即使现在我仍然不好受。

我对刘铭过的罪行似乎既谴责又理解。在这种复杂情绪中,谴责和理解相互打架,一会儿是谴责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理解赶走了谴责。但是哪种情绪,都无法完全说服我自己。

我给主任说明了情况,并说了我的想法,准备为刘铭过申请精神鉴定。主任问我,有病历?有证据?有证言?还是凭那些没什么干货的调查结果?主任的臭脾气水龙头一样冲过来,不要想象力太丰富!你以为写小说?!我看不是别人有精神病,是你有精神病。他这么痛骂我一顿之后,一语中的,他老婆离了,又没有其他家属,谁去申请?难道你要跑去看守所暗示,让他装白痴?你不要越界,想吊销执照呀!想玩你自己开了律师所再玩!

主任的责备句句在理,可我就想一试。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说不清原因的偏执绑架了我,连我都觉出自己的不可理喻。如果刘铭过还想活命,这就是救他的唯一办法。

我再一次申请会见刘铭过。

在我提到宋楼、老董、石头这几个关键词时,我发现了刘铭过神情上的变化。他在潜意识中努力控制自己,但身体的细微反应,比如说眼皮多次数地眨动,牙齿的咬合,呼吸瞬间的急促,再有意识地收缩放缓。

其间,他爆出一句,你怎么会找到宋楼?他的眼神有一种受挫的反击。

在我提到病床前最后的一幕,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并不刺眼,他却闭起眼睛。

然而,除了那句“你怎么会找到宋楼”,他没有就我的调查再作回应。他的面部恢复了平静,依旧是那副虚着眼睛看人的阴冷表情。那张面孔就是呈现在那儿,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而他面孔下的意思我却读得懂,那就是——那又怎么样?他用潜在的抵触回应我,就算知道了这些,那你又能怎么样?他的平静之中潜藏着一种挑衅,潜藏着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一意孤行。

但是我知道,他在表演。他的无所谓都是表演出来的。他已经开始心虚了,或者说,他开始意识到,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他的对手。有什么秘密,或者说真相,已经被我渐渐逼近。

当我提到他的前妻慕林林,提到他令人费解的洁癖,他的脸色霎时间发白。他好像被危险逼到某个角落,却依然保持着镇定,依然保持着彬彬有礼,用压抑着强烈情绪的发哽发硬的语调,表达他的顽固和抵抗。

一个人到了我这个份上,剩下的唯一人权就是,不受别人帮助的骚扰。

他直视着我,眼光并未躲闪,神情严峻。

这一次,我却没有被冒犯被藐视的气恼。我在琢磨他的时候,脑子里飞快地闪过电脑里那些有关陈以

莨的照片和搜索。可是,我实在不想面对铁栏后身着号衣手戴镣铐的刘铭过谈及这件事。我本能地生出一种回避的心态,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我脑子接着打转。按常理,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位置,求生才是正常。为求生表现出来的种种反常,吃屎喝尿、语无伦次、装疯卖傻、神志不清,虽是表演,反倒正常。以这种模式来框定刘铭过,他则完全背道而驰。他的表演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怎么会把罪行看得这么无所谓,或者说,他就真的那么想挨一颗枪子?他似乎一心一意并且努力护佑着这个结果,生怕被我毁了。

我放弃了暗示。于他反常态的状态中做这样的努力实在危险。

尽管我认为刘铭过实际上什么问题也没有,却还是忍不住在他摇晃走远的背后摇头,你该不是真有精神病吧。

第二天上午,我刚走进电梯,手机响。

平哲声音发急,还有点儿抖。陈以莨刚刚给我打来电话,就是几分钟前……他让我谢谢刘铭过,他说他打刘铭过的手机,那边一直关机……平哲被自己急促的话音呛住了,使劲咳嗽。

慢点儿说,说清楚,到底谢什么?

刘铭过给他所在的环保NGO捐了30万……

多少?30万?!我的声音大得连自己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到电梯门上,又反弹到我脸上。

对!对!陈以莨说他们网站公示了最近两个月的捐赠名单,他也是才看到的。他刚结束一项野外环保考察,下山补充补给……呵呵……他马上又要进山,又是一个多月……他让我转告刘铭过,欢迎他有机会再参加他们的环保行动。

再参加?他什么时候参加过他们的活动?陈以莨知不知道刘铭过的事情?电梯到了,我使劲按开门键,按得“啪啪啪”响。身后有个女人嚷了句什么,我回头吼了一声,“闭嘴”。

……我也不知道!他在山上待了两个多月,应该是不知道的。反正我这边是没给他说过。

那你刚才说了吗?

没有。他那边信号不好,跟我通话都是喊着说的,说到一半就断了,我回拨过去不通……呵呵……

我冲出电梯,等不及拐进自己办公室,看见行政秘书的电脑开着,便紧急征用。三分钟后,刘铭过的名字赫然出现,列在一排捐款人名单当中。名单做得很细致,包括捐款人名称、地址、时间、金额。顺序不是按金额大小排序,而是按照某一时间段内捐款先后顺序排列的。我的眼睛从属于刘铭过的那一行信息上反复扫过。

你们知道吗?我全身上下忽然一激灵,好像一颗子弹从后背穿透前胸。刘铭过的捐款时间是45天前。三天后,他走进医院捂死了老董。如果这两件事你们觉得联系在一起或许牵强,那么还有,他和慕林林办妥离婚手续是在此前稍早。这三件事是巧合吗?刘铭过作为这三件事的当事人,甚至是主导者,你们会觉得,这仅仅是巧合吗?

我的第一反应,立刻冲到银行找到朋友,请他帮忙调出刘铭过的汇款记录。我拿着复印件,站在银行门口,翻出号码打到慕林林手机上。

为什么要找慕林林?我这样讲给你们听吧。假设刘铭过一心是要挨枪子的,从司法角度来看,就意味着他要放弃一切帮助。进入审判阶段,这个放弃就相当于放弃辩护。你们还记得吗,第一次会见时,我问他为什么不委托辩护,他说就算不委托,法庭也会指定的。我当时认为他多少懂点儿法律,现在三件事联系在一起,再想,他就不是懂一点点法律这么简单了。离婚,等于堵住了家属为他委托辩护这条路,包括申请精神鉴定。他自己也不委托,那么就只有法庭指定辩护。而对于指定辩护律师来说,这种案件通常如主任所言,就是陪着法律程序玩到结案,没有谁会去较真。刘铭过聪明啊,他拿准了条条道路的七寸。他精心布了个局,笃定一切会按着他的设计走到底。这个莫名其妙找死的人啊!

我要把一切关联告诉慕林林。我的直觉不会错,慕林林那里一定有秘密。

慕林林好像受到意外的袭击,紧张的脸上一直是一股子惊慌失措的神情。随后,一种无法置信的表情在她脸上像凝固了一般,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傻看着我,嘴里喃喃地说,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从来没有。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出声。他安排好这一切,就是为了去当一个罪犯?她的神志似乎陷入某种混沌,眉间又开始蹙起疙瘩。但这一次,纠结而起的不是那种厌恶的乖戾之气,而是茫然。

为了一个已经没有多少活头的老头子,他搭上自己的一切?为什么他非得这么做?这一切值得吗……

慕林林咬住嘴唇,开始摇头,幅度并不大,但是不停地摇。摇头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

我正想着应该说点什么,她忽然睁开眼睛,抄起桌面上的汇款复印单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全身发狠,随时要掷出去的样子。

可这个算什么呢?她的声音嘶哑破败,带着咻咻的喘息,好像气管破了一个大洞,眼睛频眨,突然之间又现出那副神经质的模样。到死,他还不忘去舔人家屁股。

我感到什么立刻涨满了胸口和喉咙,翻江倒海,若不咬紧牙根,绝对要骂人了。好半天,我才缓过这口气。

我说慕林林,你比我小十来岁。我十七八岁的时候,你才七八岁。我已经是青年了,你还是个孩子。我想给你讲讲我们的故事。请你不要不耐烦,就算出于礼貌,也请你听一听吧。

慕林林,请你听清楚这个名字——陈以莨,他就是刘铭过电脑里的那个人,也是捐款单上这个NGO组织的成员。刘铭过电脑里对他的搜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细看过。那些博客的主人,都是我们年少时的诗歌兄弟姐妹。在那些一个字一个字敲打下来的对于年少光阴的记忆里,对重逢后狂喜激动的描述中,陈以莨是被大家提及最多的。20多年前,陈以莨是我们这些少年诗人中最有名气的一个,是我们中间唯一参加了全国诗会的。你知道吗,他是坐飞机去的。1986年他就坐上了飞机,那时候我连火车都还没见过。仅凭这一点我们就佩服死他了。陈以莨仗义、豪爽。他的稿费常常拿来给我们改善伙食。有一年暑假我们在隐烛山搞笔会,几个小流氓来找碴儿。陈以莨跟他们打起来,胳膊都折了。

真正让我们当他是“老大”,是他捣鼓的诗报有模有样,甚至请到了省作协主席题写刊头,创刊号的“发行量”达到了上万份。虽说终因资金不济,不到五期即告夭折。那份诗报成为我们心目中的灯塔。我们中间的好多人,就是在上面第一次刊登铅字作品。我在诗报上发了两首短短的小诗后,收到天南海北的少年诗人来信。每拆开一封,就有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在问候我,就会有一首纯净的诗作在等我默读。那种感觉就如同天天都在热恋当中,心狂跳,跑进树林嗷嗷叫,忍不住把每一首诗都大声对着天空朗诵。我们翘首每一期诗报的到来,就如同今天我们企盼发财的机会。

那个时候电视还不是每家都有,更别提什么网络。你脚下踩的这个城市还只是一个小县城,闭塞极了。但是,我们有诗歌。诗歌把我们跟广阔的社会连接起来。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写信,寄信,收信。哪怕就在一个地方,周末下午就能见到,也要通过信件来传递友情。我们的信,开头往往都是这样的:现在夜已经深了,天边一颗星星……结尾往往又是:现在旭日已经初升了……

我还记得那时写给陈以莨的信,抬头必道“以莨兄”,十七八的年龄,搞得跟混在江湖很久似的。

你的想象能够穿过20年的光阴回到我们那个时代吗?慕林林?

你的想象能够穿过20年的光阴看到我们后来的落魄吗?慕林林?

先不说别人,说说我自己吧。1988年高考,因为写诗严重偏科,我的数理化成绩糟糕得一塌糊涂。为了谋生,我去帮挂靠在文联的报刊发行部卖书刊,每天坐在尘土飞扬的街边叫卖琼瑶金庸梁羽生的小说。这份工作只做了几个月,报刊发行部转行做了餐饮,我成了餐馆里的跑堂。过了一年,我通过了成人高考,读了个大专。但是,人生的坎坷似乎刚刚开始。

1991年毕业,正是海南开发大潮,我昏了头也漂洋过海赶过去,找到朋友推荐的一家杂志社。却没想到,人家嫌我不是名校,不要我。我只好在海口流浪。为了让家里父母放心,我还写信给他们说,我在海口过得很好,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每月500块钱。实际上我的日子已经十分潦倒了。我天天出门去看电线杆上的招聘广告,不计较工种工资,只求能管饱肚子。在一家淘金厂,我甚至跟着一大批来自全国各地不知道来路的人签下了契约,生死由命。后来想到这条命是父母给的,心有不甘,趁着天黑跑出来了。

我在工地上烧过饭,在收购站当过搬运工,给黄牛党当过跑腿。最饿的时候,我曾向在街上玩纸牌骗人的家伙讨过钱,在小食店里捡人家吃剩的饭菜。每次赚到一点小钱,最大的开销就是花上两三块在地下录像厅看一宿。都是香港武打片,刀枪棍棒,嘿嘿嗬嗬,很容易一个晚上就晃过去了。

从一个成天做着诗歌梦的少年,毫无准备地成为在大街上四处找食的盲流——最最心灰意冷的时候,我陷入了深深的怀疑。怀疑自己写过的诗,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写过诗。我觉得自己一脚踩空了,所拥有的记忆根本经不起推敲,甚至不止一次想到自杀。

你们一定想象不出我那天面对慕林林滔滔不绝的样子。我说得刹不住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以至于忽略了慕林林的存在。现在回想,我当时一定是异乎寻常地被自己所感动。这种情绪,在与陈以莨重逢的那次聚会上泛滥到无以复加。你们没能来参加,这将是你们终生遗憾。知道吗,我们那天哭的笑的,每个人的肩膀上都糊着别人的鼻涕眼泪。每进来一个,都在大呼小叫地对号入座,接着就是拥抱,恨不得把他搂到骨头里去。哭完了笑,笑完了哭,从来没有那么肆无忌惮过。我还记得,我们热得脱毛衣,大冬天的竟然吵着开空调!我们就像一个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样,争先恐后说起当年的趣事。平哲说他当年“傻傻”地花了笔“巨款”,20元买了40份陈以莨办的诗报,因为上面有他发表的一首诗。他背着那40份报纸到处推销,他看到同学就说,上面有他的诗。给他面子的同学拿出5毛钱买一份,结果把这些诗报推销完毕,他的账却亏了两元。

我们一直在期盼这一天,可是又不知道能不能盼到这一天。20多年前的少年们,谁知道如今天各一方都是什么景况。如果不是陈以莨重出江湖发出号召,或许永远不会有这一天——我们这些失散多年的诗歌兄弟姐妹,再以我们曾经的诗歌名义呼啸着相聚。我们是喝多了,可是我们又都是清醒的!让平素那种浑不吝的交换利益的说辞滚蛋,摘下那些轻狂的、自负的面具扔得可以破标枪世界纪录。面对少年朋友,我们流着热泪,怀念没有人跟我们共鸣的青春,追忆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的诗歌岁月。我们都成了孩子,在诗歌和青春面前,单纯,虔诚,永远长不大。

哎呀,我是不是又跑题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噢,慕林林。

直到服务员过来续水,我猛然回过神,这才意识到慕林林一直没有出声。她的眼光落在我身后某个地方,是一种耗尽心力、无限疲惫,却又努力勘破什么的眼神。她好像把我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也好像走神了,陷在她自己的心事里。说实话,我觉得这才是慕林林正常的样子,约束了破败狂躁情绪,恢复理智的慕林林。

我无限感慨,心里满是酸麻。我的自言自语听上去像是自嘲。是啊,慕林林,我说的这些你怎么会感兴趣。你怎么会经历那种理想破灭、精神沉沦的人生,又怎么能理解那种复杂的噬啃内心的情绪——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是那么渴望,然而又害怕,甚至拒绝诗意的抚慰。

慕林林慢慢朝我看过来一眼。她眼里有东西,我却看不透是什么。

我说,刘铭过在一篇一篇地看那些博客时,他会是什么感觉?你要知道,那些欷欺的、慨叹的、感伤的、无奈的,间或峰回路转,演变成为感动的、痴迷的、快乐的、热烈的、灿烂的文字和情绪,我每看一次,眼眶就不由自主湿润一次,就忍不住要长长狠狠地喘上几口气,就好像身上捆了把绳子,我一使劲喘气,就能把它们全部挣断。

走出茶馆,慕林林左右望了好几眼,扭头问我,她是从哪边来的。她的眼睛蒙着雾,神情恍惚。她有话对我说,嘴巴张了张,却没出声。她似乎在下决心,身上却少了力气,于是后退两步,靠在墙上。

慢慢喘了几口气,调匀呼吸,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出一句话。

她说,有些事情,我想晚上在电话里说。

慕林林结过一次婚,离了。刘铭过却是第~次。刘铭过时常对慕林林说,想到你并不完全属于我,我很难受。慕林林又伤心又甜蜜,她觉得刘铭过是在乎她的。

有一天做爱的时候,刘铭过忽然成竹在胸似的对她说,虽然你前面只结过一次婚,但我知道,你经历了不止一个男人。慕林林一时出不了声。刘铭过一边动作一边说,我有特异功能,我和你第一次做的时候就知道了。告诉我,我要听实话。不要撒谎,我们是夫妻,你不能对我撒谎。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特异功能?慕林林说。可她心里刚刚这么想,他就像看到了似的,他说慕林林你不要打小算盘,没有用的。我非常清楚。就看你了。你说吧,没关系。我要的,是你对我的忠诚。你要是真爱我,就说吧,不要让我难受。慕林林摇着头说,你不知道他在我上面的那种神情那种笑,还有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害怕极了。第三次他再这样问我的时候,我顶不住了。

慕林林说,前夫。刘铭过说,一个。慕林林顿了一下。刘铭过说,接着往下说。你可以骗我,但你那里面一清二楚。慕林林小声说,前面那个。刘铭过说,哪个?慕林林说,和你结婚前。刘铭过说,两个。还有。慕林林说,然后……是你。刘铭过一巴掌从她脑门上扫过去,你把我跟他们放在一起?

慕林林一下子愣了,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但刘铭过没有心思听她的道歉,紧接着问,还有一个你没讲。慕林林口吃,没有了。刘铭过说,还有一个,我帮你数着呢。慕林林喃喃道,真的没有了。刘铭过揪住她头发,不对!还有!慕林林快哭了,别问了行吗?刘铭过回了她一个字,说。慕林林眼睛一闭,有气无力地说,结婚后真的没有了……刘铭过按住她的脸,慕林林觉得眼珠子快要被挤出来了。刘铭过说,你第一次结婚前,还有!想瞒是瞒不了的。我再说一次,我第一次插进来,就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慕林林说,你不要问了好吗?刘铭过让她张开嘴巴。慕林林

张开嘴巴,刘铭过朝里面吐了口水,接着问,谁。慕林林完全没有力气了,流着眼泪说,我被强奸过。刘铭过把她的头发快揪断了,还有!慕林林张着嘴巴啊啊地哭,我怀孕了……流产,患了子宫内膜炎,医生说再怀孕不容易。

之后,慕林林每天回到家,除了洗头洗澡,还必须用洁阴器灌上刘铭过亲自调配的消毒液,反复冲洗。次数也是他规定好的,三次。他站在浴室门口,手里拎着专门置放消毒液的暖水瓶,监工一样监督着慕林林的每个步骤。在慕林林洗完之后,他手里换上浴巾,将慕林林裹在里面,从发梢到阴部到脚趾缝,一寸一寸,将水分吸干。他一边擦一边和和气气地说,你在我眼里,曾经是最美最美的瓷器,可是你现在呢,就是一个婊子,一个烂货。你这么脏,这么烂,可我还是爱你。

我不是婊子!不是!慕林林话音未落,刘铭过一把将她搡到墙角。

慕林林的坦白,成为她铁板钉钉的罪证,是她不可宽恕的耻辱,是她咎由自取的恶之源。除了逆来顺受接受惩罚,别无出路。她不敢有恨。她觉得自己不配有恨。

刘铭过提出和她离婚,直到办完手续,只有短短的十天。她什么都不敢问。他说怎样就怎样。她对着刘铭过呜呜地哭,你不爱我了吗?

慕林林说,这些事情我没有勇气当面对你说,就在电话里说吧,谁也看不见谁的脸。

我听到慕林林在电话那头咝咝地吸气。她说,对不起,我的脚板好冰,冰到受不了。我正在搓脚心。

你知道吗,以前都是他给我搓的,泡在热水里,一搓就是半个小时。每天都搓。慕林林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弱下去。她说,他是爱我的。

慕林林和刘铭过之间的故事并没有完。

正如慕林林所说,那件事过去那么久了,他为什么非得告诉她呢?他完全可以不说的。他就那么一心想毁灭自己吗?

慕林林被强奸的时候,刘铭过就在现场。高考前的一天晚上,她下了晚自习回家,被人用一把水果刀堵在巷尾。刘铭过正要翻过围墙回工厂宿舍。他趴在墙头,看得一清二楚。强奸她的那个人,比刘铭过个头矮小……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刘铭过是在电话里告诉慕林林这一切的。第二天,老董就被他捂死了。慕林林在电话里尖叫诅咒,她要杀了他。在她歇斯底里的片刻停顿间,他说,那天早上,你穿着白裙子走在阳光下的样子,我永远记得。

突然而来的真相,令整件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你们听到这些,会有什么样的迷惘和困惑?是不是越琢磨,越会陷入不可自拔的思考?

如果刘铭过的犯罪动机仅仅是因为老董而起,他为什么要说出陈年的秘密?他已经切断了慕林林对他施以帮助的种种可能,为什么还要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路上再狠狠推上一把?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一意孤行要实行第二天的罪行,还是在那一刻对往事有了忏悔?联想到他的精心布局,我不能断言他给慕林林的电话是一时的冲动。向慕林林坦白,在她遭受侮辱时他的旁观与怯懦,有可能正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问题回到原点。他在婚姻中的复杂形象,对慕林林复杂的爱恨,使我不得不向这样的答案慢慢靠近——或许,他要用这种激烈的、决绝的方式,摆脱一直纠缠在他内心的长久的负罪感。如此说来,他真正的犯罪动机,难道是要亲手给自己一个迟到的宣判?

但是,他这一切真值得吗?只为曾经怯懦的旁观,当得起这么大的罪过吗?再进一步想想,老董恰时的昏迷与他后续的这些行为,到底存在偶然的还是必然的,程度有多大的关联呢?如果老董一直安然无恙,他的生活还将维持原状?刘铭过留下了太多的悬疑。这些悬疑。都是耐人寻味的,对于我的精神和智力却是加倍的折磨。

再有几天就要开庭了。我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道德感和责任感支配着。那种在理解和谴责之间徘徊的感觉愈演愈烈。要尽到辩护职责,我就必须将真相曝光于众。由我巧舌如簧,拼接出比较有利于刘铭过的逻辑链条。但是,有没有可能这么做,是他根本就不想要的;将他最隐秘的忧患公之于众,对他而言,会不会是一种比受到法律制裁还要残酷的打击。

我的内心复杂纠结,对即将到来的庭审充满逃避和为难的情绪。

我在办公室待到很晚,还是理不清头绪。不知道主任为什么走的也迟,拐到我这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我们俩就一起去了一间他常去的小馆子。包厢里有窗户,看出去是河面。有几户渔家点了灯,在船上烧饭。

吹着风,喝着酒,几样炒菜也还入味。两瓶洋河大曲,我喝掉了一瓶半。

我从来没有那么不自信。我问主任,上庭后我到底怎么说?

主任说,尊重当事人意见。只说有利于当事人的,不利于当事人的,尽管你知道,也不能说。

我说,现在就头痛在这里。哪些有利,哪些不利,全混了。

主任说,我看你搞不清楚的不是这个,而是你自己的角色。你不是警察,不是法官,不是检察官,你是辩护律师,做好你自己的本分。一切交由法庭审判。

我摇头。我说主任,法律果真能对一个罪犯做出恰如其分的审判吗?

那天我一定是喝多了。后面说了什么,有些记不住了。但是主任讲了一个故事,我却没有忘。主任有一个同学,年轻的时候酷爱写作。在地区的文学刊物上,他读到一首小诗,很喜欢。他试着给作者写了信,竟然收到了她的回信。后来他们之间通信越来越多,彼此都认为,他们喜欢上对方了。当时他在一所乡镇中学教书,她在县医院工作。她常常去新华书店给他买书,再细细地包好,寄去给他。后来他们相约,他去看她。女孩在信里俏皮地问他,我们怎么相认呢?要是认错人多不好意思。这样好吗,我们就在新华书店门前碰面,我手里拿一本诗集,书店预告了,舒婷的《双桅船》下周到。多巧啊,就是我们见面的那天。

到了那天,这个同学坐了一路长途,赶到约定地点,却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女孩推搡唾骂,有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抓着女孩的手腕,另一手挥着一本书。女孩哭泣,弱弱地哀求,她带了买书的钱。男人问,钱呢?女孩扯过背包,上面有一条一看就是被尖锐的刀锋划过的长口子。她说她的钱被偷了,可是……她一定要有这本书。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这个同学使劲去看男人手上的书,竟然就是《双桅船》。他冲进去,将女孩保护在身后……然而,这个同学的出现,让女孩一下崩溃了。她再也没有好起来。

女孩家里后来把她嫁给了一个弱智,生下来的儿子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个同学去看过她。她记不起他了,只是让他一个劲吃玉米。他要走了,她突然跑进屋里,再跑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他写给她的信。她念着那些句子,说真好,是谁写出这么好的句子,是写给谁的?我这里有好多好多这样的信,它们怎么会在我这里呢?她忽然笑起来,甜蜜的样子,一定是哪个男孩写给他喜欢的女孩,多好啊,那个女孩一定会很幸福的。他走的第三天她就死了。没人说得清是怎么回事。她去洗衣服的那条小溪那么浅……

后来呢?我问。

每年清明的时候,这个同学都会去看她。主任说。

噢,重情义。你同学现在呢?过得怎么样?

他一直没结婚。不是没有遇见合适的,有过,但

他过不去心里这个坎。

没必要吧,又不是他害的她。

大家都像你这么说,可他觉得不是这样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放不下。他把她的儿子带去北京做了手术,并且赞助他读完大学。

他很对得起她了。他这么做,会好过些吗?

对得起还是对不起,那是你们眼里的标准。但我知道他过得很不好。这件事是他心头的伤疤。他觉得,她被毁掉的人生,是跟他有关的。他觉得自己有罪。

如果这都算有罪,监狱早就爆仓了。

主任戳戳自己的心窝子,说,这里还有一个。

我似乎嗤笑了两声,也朝自己心窝子戳了戳,这里管用的话,还要国家机器干什么。

主任盯了我一眼,嘴巴好像劣质沙发裂开皮子那样,爆出一声短促的急笑,记得美国辛普森案结案后法官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吗?尽管全世界都认为他有罪,但是法律宣布他无罪。

主任说的这个故事没准就是他自己的?对,我也是这么估摸的。他那个同学有可能就是他。

第二天酒醒了,我从主任的话里慢慢琢磨出点儿意思,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审判?真正的审判是不是源于自我内心的道德审判?再想一想,对于一个实施了自我审判的人,法律的惩处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其实,我不能肯定主任有这个意思。很有可能,是我要为自己找一个能够说服自己作出决断的理由。

这算是一个找到答案的求证与掂量吗?我不由得陷入了一种巨大而苍凉的悲凉。太多的人在法律底线踩钢丝而安然无恙,刘铭过的悲剧却是因为他在道德上的求全责备?荒诞和悖论也恰恰就在于,你和我或许都认为他无罪,但是法律宣布他有罪。

迷惘和困惑依然横亘心头,诱使我持续思考道德边缘问题。我越陷入刘铭过的人生,就越感受到一种肃穆的意味。这种感受似乎具象,又似乎缥缈;似乎能说清楚,但要张嘴道来,却又无法描摹备写。具体到刘铭过身上,我说不清究竟是理解,是尊重,还是惋惜。他的自我审判和惩处来得太极端激进,但有一点是清晰的,他拿出认真与庄重,与一直缠绕于他的荒谬的人生做了终结的对抗。

一种朴素的直觉,替代了多年职业训练而成的辨识。或许,达成他的心愿,就是帮他实现了救赎。

就在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同时,我对自己摇头,你不是一个合格的辩护律师。

开庭前一天,我第三次会见了刘铭过。

我告诉他,我能够做的,便是鉴于从宋楼和医院得到的证人证言,从杀人动机和主观恶性这两个角度着手,为他做罪轻辩护。有证言支持,既无隐瞒,也无夸张,在法律上是立得住的。估计死刑是不太可能了,十年以上十五年以下吧。

刘铭过没做声,头微微动了一下,表现出心甘情愿的低头就范。

他安静地坐在我对面,好像更瘦了,钢铃眼显得更大。我忽然觉得他特别单纯,并不觉得他曾做了罪恶的事情。

我很想跟他说点儿什么,像朋友那样,既有庄重,又能亲近一些。

我说,陈以莨收到你的捐款了。他给平哲打电话,让平哲替他转达谢意。

刘铭过略微一愣。

他一直在野外考察,还不知道你的事。

刘铭过似乎难堪,又似乎宽慰,脑袋难以觉察地轻点一下。

我记得他来的那次,你也在场。可我想不起来了,我们诗友20年后重逢的聚会,你怎么会在场呢?

我感到了他的迟疑。片刻之后,他说,你们互相交换诗集,好几个不想回家取,就打电话给我。我那里总有十来本存书的,就一起挑拣出来,给你们送了过来。

你去过他那里?什么时候去的?

半年前,跟着他在山里走了一个多月。他还带我去了他当年待过的林场。

噢。他在那里当护林员,一晃就是20年。要不是林场被政府卖掉,估计他也要留在那里当肥料了。

他保存着好多信,都是你们当年写的,还有你们创办的诗报,诗歌手稿。

你都看到了?这可太珍贵了,这都是历史,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啊。

嗯。20年来他连一丝火苗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写诗的兴趣,每天的娱乐是打扑克。没了工作,他更灰心。撤离护林小屋时,收拾东西,从床板底下一口积满灰尘的木箱里翻出那些报纸、书信。他一封一封地看,看完就哭了。

你相信吗,当我看到他在网上发出的“寻人启事”,又是激动,又是不敢相信,连着三天晚上根本睡不着觉。往事历历在目,眼眶热乎乎的。

他没和电脑打过交道。为了找你们,他报名学打字学上网买电脑,和你们重新联系上的那两三个月里,仅是手机话费就差不多把他的遣散费用光了。

是的是的,我在跟帖里留下了自己的电话。我记得那天接到他电话,整个人就像火柴,一下子就燃烧了。说了近一个小时才放下电话。

他也很高兴。他没有想到,大家还这么清楚地记得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喊他“大哥”,喊他“以莨兄”,他悬着的心一下子踏实了。

那是肯定的。说句不夸张的话,他就是我的生命中像亲人一样的手足兄弟,几十年的兄弟情谊是没有什么可以断裂的。不过,说来遗憾,我们仅仅是在重逢那次见到他,倒是你,和他相处了那么长时间。

刘铭过说,他跟陈以莨去的大山里面全是原始森林,好多大树需要两三个人才能合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树。陈以莨告诉他,藏民们每次进山都要抱抱它们。在藏民心目中,这些树都是神树。陈以茛让他也去抱那些树。他就去了。

除非你亲自去抱一次,否则,你永远不知道那种感受。刘铭过似乎陷入回忆,眼神飘向窗外,长时间不动。

那天天气特别好。天空湛蓝,那颜色干净漂亮,几乎不像真的。透过铁栏,可以看到天上有一朵慢悠悠散步的白云。我和刘铭过仿佛被一种把我们联结起来的感情笼罩着,就像两个兄弟。我们彼此之间没有显露这种感情,但是我相信他和我一样,都感觉到我们的生活甚至生命,有一部分神秘地投合在一起。

刘铭过看着那朵云,直到它游出窗框。

他把头转回来,说,纸船是你的吗?不,是大海的。风筝是你的吗?不,是天空的。我细长的手指上,滑过水的凉意,掠过风的加速跑。站在海滩或高岗,我望水而歌,我踏石而跃。只为,只为看到你回望我的表情,是否如我一般地留恋与祝福。

看到我一脸惊讶,一种混合着得意与羞怯的表情从他的眼角一掠而过,顽皮如少年。

你的处女作,挺好。他轻轻笑了。恍惚间,我竟然像是回到20多年前某个清风拂面的下午,一群少年围坐在南湖畔,朗诵他们心爱的诗歌。

这事最后还得提提慕林林。

离开法院时,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头看去,一个穿黑衣的女人朝我走来。

慕林林一直走到我面前。她的右手遮挡着小腹。

慕林林说,我怀孕了,四个月。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一起等他。不等我说什么,她转身撑开雨伞,慢慢走下台阶,走进雨中。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缓慢,僵硬,带着直愣愣的劲头。我似乎想起她的脸上没有化妆,鼻尖上雾着薄薄的水汽。

刘铭过的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

这次出来之前我接了出版社一件案子。去社长那里了解情况的时候,有个编辑拿了一本书进来。她说作者在后记里提到的一个人前两天坐牢了,那这个书现在怎么办,要不要给作者发货。

编辑将书翻到后记那一页,然后放在社长面前,用手指出她提到的那个名字,同时念出三个字,刘铭过。

社长上下瞄了几眼,自费书吗?

编辑说,是,也巧,就是这个人掏的钱。

社长想了一下,先别发,扣一段时间。

编辑拿着书准备离开,我说能给我看一下吗?我笑着掩饰自己说,职业敏感。

编辑把书递给我。很厚很重的一本,浅褐色封面,竖排青灰草书《让我向你致敬》,编者署名“陈以莨”。书的前半部分,竟然全都是咱们大家少年时期发表过的诗歌作品,后面则包括每个人的创作简历、通讯录,还有相当篇幅是包括自办诗报、互通信件、手抄诗稿在内的历史图片。翻到后记,我看到这样一句话:“感谢年轻诗友刘铭过的无私帮助,使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诗歌图景,能够复原。书中收录的部分诗歌,由于原作者本人已在岁月的流逝中散佚了原稿或者发表刊物,是刘铭过从图书馆成千上万的浩渺期刊中一首一首找到的。”

我在目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那首题为《远方》的处女作。

你说什么?搞一个捐赠活动?找陈以莨带头,把书送到刘铭过服刑的监狱。再搞个朗诵会,咱们也念,犯人也念?不要搞什么台上台下,观众演员什么的,就围个圈,谁朗诵谁就走到中间去?你这后面半截纯粹异想天开,监狱里怎么可能让你跟犯人接触。不过,这个主意好!真好!具备可操作性!你们得拽着我啊,我激动,要飞出去了。对,咱们就这么狠狠地搞一次。把人都找齐了,重逢那天没到的,这次统统都得到。

来!干杯!还喝什么茶,拿酒上来!

是不是先感谢一下刘铭过?这小子,咱们欠着他一份情啊。

一起倒数,三、二、一——

让我向你致敬!我亲爱的诗歌兄弟姐妹!

责任编辑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