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
一
那天早上,浓稠得像乳汁似的空气使人窒息,这样浓稠的乳汁充填了山川丘壑,充塞了所有的空间,使整个村庄就像沉入深渊里,上了年纪的振华老汉刚打开门,就遭浓雾潮水似的推得退后几步,振华老汉感到有些奇怪,在他的生命经历里,似乎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雾,这雾,似乎预示着什么。
他拄着拐棍出了门,他的身体还很硬朗,但他习惯手里有样东西,这样心里就感到踏实。在村里走了一圈,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这是他凭听觉判断的。尽管他早已不当村长,但几十年的习惯是改变不了的。他用拐棍探路,瞎子行路似的摸索着走,走到村外,他突然很想朝村后的山头爬去。按说,在平地上走都看不清,谁会去爬山头,可他突然心慌意烦,腹里有一阵莫名的燥热,胃也翻搅起来,想呕吐,却没有呕吐出啥来。四周一片冥暗,他有一种仿佛置身冥界的感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灵魂出现在奔赴黄泉的路上,他使劲地掐了一把大腿,腿上热辣辣地痛,他说日怪,这是啥征兆呢。
不由自主地,他就上了山,山不陡峭,是土山。路也宽敞,可以跑手扶拖拉机的。尽管如此,由于看不清路走起来仍是磕磕绊绊的,好在有拐杖不至于跌倒。土山顶上是一片坟场,这片坟场是杏村的坟场,不知埋了多少代杏村已经逝去的人。这片坟场在附近几十里是很有名的,被称为杏村老坟。杏村老坟的出名是在于它规模大,墓碑全是石的,做工很精致。其他地方的坟场,多是土堆,当然也有石墓石碑,但是不多,一个坟场也就几座。杏村的坟场只管奢侈,用石碑石墓来反衬其他村的寒碜。也不知这种习惯是咋形成的,多少年来反正就是这样沿袭下来。再穷的人家,都要拼了全力把死去亲人的坟墓建造好,一时建不起石碑石墓,从牙缝里挤也要把钱攒起,把坟墓建好。否则,就要被人看不起,就要受到大家的歧视。谁要逞能,人家会说去去去,连你爹的石头房子都还没建好,你还好意思说话。振华老汉摸索到山头的时候,雾就开始散了,那雾好生奇怪,说散就散,散得极其迅速,就像蓄了水的大坝溃决一样,呼啦啦奔涌而去,刹那间就没有了踪影。振华老汉的眼睛马上清亮起来,山上的一草一木,细致得像手编的竹席,清清楚楚纤毫毕露。最使振华老汉惊讶的是,他一抬头,山头上一片绿色呼啸而来,使他一下跌倒在绿色的海洋里。这个季节,春风刚刚贴地拂过,绿意虽有,却浅浅淡淡,遮挡不了黄色的肆虐。
绿色、绿色,杏村坟场全是一片绿色,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或显或露,或隐或蔽的坟墓,全是绿的。这绿,绿得深,绿得别扭,绿得不合时宜,莫不是天降异兆,将这片坟场染绿?莫不是夜降异物,将这片坟场染绿?一夜之间,百年老坟,斑斑驳驳石质青冽的石碑怎么会变成绿色。
当辨清坟场里的绿色是涂上去的时候,振华老汉愤怒了。这绿色是油漆,他的手摸过去时,还未干透的厚厚的油漆沾了他一手。他手被烫似的缩回来,抓了把土来搓,连土也成浅绿色的了。站起身来,振华老汉脱口就吵,日他娘,这是啥杂种干的。好好的坟场碍着你啥啦?挡了你的道砸死你的娃娃还是害你一家人死光死绝啦。原村长振华老汉的气势是在的,责任感是在的,语气是当村长时惯常使用的。这事不能怪他粗鲁,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也会破口大骂的。杏村虽然穷,虽然乱,但讲孝道这一条却是远近闻名的。你拿油漆涂人家的石碑石墓,这不是侮辱人吗?谁见过哪一家的房子是绿房子,绿色好是好,绿色是生态是文明。现在不是啥都以绿字开头吗?绿色通道、绿色无污染无公害蔬菜、绿色家园、绿色学校,可从来没听说过绿色坟墓。绿色确实好,可谁见过爱戴绿帽子的人呢?由戴绿帽子想起,振华老汉猛地醒悟,这绿的碑、绿的碑帽,不正暗示着人们最憎恶的东西吗?日他娘,杏村的先人全戴上绿帽子了,自己的双亲也戴上绿帽子了。再转过去,自己的“生居碑”也戴上绿帽子了。按这样推算,只怕是活着的死去的全戴上绿帽子了。
振华老汉气愤填膺,如果杏村的坟场只一部分戴上绿帽子,他是不会太愤怒的,虽然侮辱了杏村,毕竟和自己关系不是太大。但自己的先人、父母,包括自己的“生居碑”都戴上绿帽子了,这就让他怒不可遏。他站在坟场边连吼带叫,边吼边吵,尽管吼得震天动地,尽管吵得痛切解恨,但周围没有任何反响,叫得嗓子沙哑,叫声在山顶上轻轻回旋,旋即被浩浩的天空吞噬。
跌跌撞撞下山来,他看到村里仍然寂寂无声,贼日的懒骨头,放在过去,村里地里全是人了。现在的人,懒到骨头里去了。他开始责怪起自己的儿子现在的村长周新民来。一个村长长年累月不落屋,不到田里地里去,不抓生产,到处瞎跑,不是跑乡里,就是跑城里,说是跑关系、跑项目、跑资金,地里的粮食是跑来的么?身上穿的屋里用的是跑来的么?可儿子对他说爹,你那一套早就过时了,你当村长几十年,天天一大早就把人撵狗样撵到地里,人苦死苦活,可哪一年你让大家吃饱过肚子,穿暖过衣裳。他说那咋的了,政策是那样怨不得我,过去不是要交公余粮么?过去不是要扣四钱四税么?你现在啥都不用交,你还有脸笑话我。儿子说过去大家没粮你有粮,每天你起那么早干啥,不要以为别人都是瞎子聋子,被窝里躲猫猫,自己哄自己。儿子这样一说,他的老脸一阵红,又羞又气恼,想和儿子抬杠,又怕他讲出更难听的话来,紧紧咬住嘴唇,把一腔羞愤吞了下去。
振华老汉不知怎的就走到村头,村头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枝干粗壮,树冠茂密,过去树上挂着一片犁铧,是用来当钟的。每天早上,他手持一截铁棍,站在树下,稳稳当当一敲,全村的人都从各个角落里集中到这里来了。土台下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头,他有种将令三军的威严感。可后来这片犁铧不知被啥人偷了,当成废铁卖钱。没有犁铧可敲,他感到失落感到沮丧,盲目地在村头转了转,找不到任何可以帮他扩大声音的东西。无奈中,用手卷成话筒,朝村里大声叫,人呢?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各家各户的人陕出来,快到村头老槐树下集中。听见了没有,听见没有,快出来集中。村里出了大事,村里出了大事。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叫,高亢、沙哑的声音带着急躁和恼怒。村里的人渐渐地都听到了,他们不知道到底出了啥事这样急吼吼的。好些年了,在村头集中开会或者分派任务的事,早已没有了。大家都有些漠然,又觉得有些突然。眼睛半瞎的王正祥说这老狗日又扯啥羊儿疯了,大清八早的叫魂。他老伴说听声音好像是有事哩,快起来,还是去听听。正祥老汉说有啥事,他是闲慌了,闲出病来了,他恨不得天天敲钟哩。说归说,正祥老汉还是摸索着起来,顺手拿截木棍出去了。
村头槐树下陆陆续续来了人,不管咋说,振华老汉焦灼、急躁、火烧房子一样惊慌的声音,还是使大家觉得事情有些重大。先来的人急慌慌地问啥事?出了啥事,咋这么急?振华老汉不答,他要等人到得差不多了才讲,来一个讲一个恐怕嗓子早哑了,情绪也讲没了。
该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振华老汉跳上那个早被踩得只剩个小土堆的土台子,这样他至少也比人高了一头。他神情肃穆,脸色苍白,眼
珠充血,颊上的肌肉跳个不停。他说社员们,不,老少爷们,杏村出大事啦!就在我们背后的山头上,有人用漆把杏村坟园里的坟全漆成绿色啦,连墓碑也漆成绿色,有人给我们死去的亲人,把历代的祖宗全戴上绿帽子啦。他这样一说下面全炸开了锅,杏村是以孝而名闻周围几十里的,杏村对死去的亲人,不管是历代祖先还是新近死去的亲人,都是无比崇敬的。要不然,他们怎么会格外看重丧葬?将墓碑漆成绿色,这不是说他们列祖列宗包括新近死去的亲人,都是乌龟,都戴绿帽子。日他妈,这不是对杏村的整体侮辱么?这不是把大粪泼到每家的大门上了么?
振华老汉不失时机地引导大家,组织大家,他当了几十年村长,这个情结深深藏之于胸。他跳下土台,振臂一呼,走,到山上看看现场。众人尾随着他,呼啦啦往前走,人在激愤中走路就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坟园。大家一看坟园,果然漆得绿森森一片,有的墓碑上还在淌油漆呢,长长的欲滴不滴的,看着就像死去亲人屈辱的眼泪。这一下,来的人炸锅了,吼的吼,叫的叫,有的手抚着尚未干透的油漆失声大哭。有的冲着山下的村庄田野嗷嗷大叫,日你先人九祖,啥子狗日的干的缺德事。杏村的人哪个得罪你了,杏村的人烧了你的房子还是把你娃娃丢进井里去了?杏村的人掘了你的祖坟干了你的姊妹?杏村的人善于骂人,骂起人来不拐弯子不停留一泻千里,可以把蔫头耷脑的人骂得跳起来。但这骂声在清晨的春风里瞬间就没了踪影,连个回音也没有。骂的人毫无倦意,意气盎然地继续骂。振华老汉在适当的时候,说泄泄愤就可以了,没人听得见的,骂也白骂。
自然的,村里人就汇集在振华老汉周围,大家吼也吼了,叫也叫了,骂也骂了,哭也哭了,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一个问题,这是什么人干的呢?杏村的人都不相信是村里人干的,德水多看了几眼顺生,顺生就发毛了,说你看我干啥?我就是把你家的狗炸掉,把你家的门楼放倒,也不会做这种欺祖灭宗的事。德水和顺生有矛盾,最近还为土埂的事打了一架。德水说谁看你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哪怕半夜鬼敲门,你急啥急。两人又要吵起来,振华老汉止住了,说你们不要往杏村想,你们就是有天大的仇,谁把谁的肋巴骨打断了,谁把谁的房挖了,你们也不会做这事。我当村长几十年,凭我这眼睛还看不出来?村人说我们相信老村长,既然不是杏村的人干的,又会是谁干的?会不会是李村的人干的?李村那帮杂种,前些年为堵沟放水和我们打了一大架哩。振华老汉想了想,这不大可能,当时抢水是为了种粮,现在谁还种粮哩。县里为两村修好沟,矛盾早没了。有人说会不会是赵庄那个赵癞子带人干的,杂种前几年带人来村里偷牛,被围住打了一顿,走路都拖着腿。振华老汉想想,说这倒有可能,这种贼人是啥都做得出来的。有人说赵癞子早被判刑还在关着哩,他不可能飞出来做这事吧。
七嘴八舌的分析自然分析不出啥子名堂,杏村的坟场一片闹嚷嚷,个个都是能人个个都是侦探,说出来的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振华老汉任他们说,胸有成竹海纳百川的样子,毕竟,当过村长和没当过村长,是有区别哩。等大家讲得差不多了,他用那根当做拐杖的棍子敲了敲身边的石碑,说猜不到就不说了,我听了大家伙的话都有一定道理,有的虚些有的实些,有的没有啥价值。这样吧,我把有价值的理出几条,大家听听有没道理。有道理了,我就要分派任务,分到的就按线索去侦破。大家听他说去侦破,一下子就有了神圣感和神秘感,侦破这玩意,过去只听说是公安搞的,现在轮到自己来搞了,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听他分析线索。振华老汉不慌不忙,蹲在土坎上,把指头伸开来,一条线索一条线索分析。分析一条按下一个指头,分析完,共八条线索。大家一听,觉得到底是当过领导的,退下来,领导的头脑没退,还是那样一板一扎的。
王老幺,站过来。被喊的人恭恭敬敬地站到振华老汉的面前,你去铁锅寨盯住那个补锅的,狗日嫌疑大,他没把你家的猪食锅补好,你不给钱吵了起来,你婆娘还摸摸裤裆给他一嘴巴,这是毒嘴巴啊,他不记恨一辈子!王老幺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就是就是,狗日走时还说了一句,你等着,老子不会放过你们的。朱百顺。过来,振华老汉又是一嗓子,朱百顺袖着手过来了,蹲着听振华老汉分析线索,分配任务。这样,折腾到吃中午饭,才算是把线索和任务分析清布置完。
二
年轻时的振华老汉,除了享受村人的仰慕和赞叹之外,他还有一个不为众人所知的秘密,这个秘密也可以说是嗜好吧。嗜好是人人都有的,有的嗜好吃甜,有的嗜好抽烟,没有烟就是把干玉米须子卷起来,也可以抽得舒舒服服,眉眼舒展哩。他的这个嗜好,就是看女人和爱女人。
那时的杏村,每家房后都有简易厕所,这一带人把厕所叫茅厕,城里人把它说成是照半身像。这种厕所是用土基胡乱垒起来的,只有人的腰高,男的站在里面撒尿,除了那玩意儿看不到,上半身全在视线内了。说照半身像,真是太形象了。女的呢,撅着个白花花的屁股,稍稍站高一点就看得清清楚楚了。还有懒的,连土基的缝隙也不抹泥,从缝隙里就看得到风光无限了。
那时的振华老汉不是老汉,是年轻力壮仪表堂皇的村长,他在自己的领土上巡视,关心着村里的一切,也关心着女人白花花的屁股。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好上这一口的,哪一天因为啥特殊的事没有去村里巡视,他一天里就委靡不振,心里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吃啥啥不香,闻啥啥都臭: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弄得大家都很紧张。
岑寂的村落里就有了木门咯吱的声音。就看得到有女人从门里闪出来,或着绿褂或着红袄,头发披散着提着尿罐出来了。女人总是比男人辛苦,女人起床后男人还要睡回笼觉,女人早早起来,要生火,要放鸡鸭出圈,要煮猪食,还要煮一大锅毛皮洋芋,既是人吃的也是猪吃的,人把洋芋横空一掰,用嘴将中间咬了,两头有皮的就丢在猪食锅里。
女人起床第一件事自然是上厕所,她们绕到房后,把尿倒了,习惯性地左右张望一下,然后弯下脚去把裤子褪了,撅着屁股蹲在厕所里。这时村长周振华已经闻到气味看到人影,他依然背着手,轻手轻脚地走到人家房后。在那里,他总能不费劲地就看到他想看的东西。年轻时的振华村长个子高高的,他只要站在半截茅厕的边上就行了,他行动敏捷,身虽高而脚很轻,厕所里的女人几乎不知道有人到来。对进厕所的女人,看或是不看,看多长时间以及下面还有没有节目,完全视他的心情或对人的好恶而定。有的女人,穿得松松垮垮的,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腰像水桶样粗,奶子像面口袋样松软而耷拉,人出门来,衣服披着、肚皮露着,鞋鞭着,这样的女人,他是连看也不看的。有的女人,面容俊俏,身材姣好,乳丰而臀肥,走路腰肢一闪一闪,屁股一扭一扭,这样的女人最惹人上火,见了,眼睛会发愣,身上会燥热,喉咙会冒出清口水,一股热流顺腹而下。还有一些才结婚的年轻媳妇,这种女人最耐看,最有嚼头,才结婚的媳妇羞涩还没有完全退去,有着从姑娘过
渡到媳妇的既娇媚又热情,既羞涩又开放的神情,她们才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身上还有着男人和女人胶着在一起的特殊气味。她们在厕所边目光左右睃巡,心理上还有姑娘时的害羞和警惕。她们的脸红扑扑的,穿着紧身的衣褂,即便上一下厕所,也是把衣扣扣得严丝合缝的。她们的身段都那么好,胸脯都那么高,四肢都那么柔软,脸上是害羞而又满足的神情,这样的女人,是村长周振华特别爱看的。
看到可意的女人,他心旌摇曳,脚步不由自主地尾随了去,到了看得清的地方,他紧紧盯着看,看得耳热心跳,身上有了强烈的反应,他就开始行动了。如果没有啥反应,他会悄悄走开。看到可意的人,他会压低嗓音咳一声,里面的人身上一震,知道是他,扭过头看他笑,说村长,大清早你在这里闻屁。他说我眼花,看见一坨白花花的肉,以为是狼把谁家的母猪叼来了。女人嗔笑,母猪的肉有这白?除非是你婆娘,一天到晚好吃好喝,风不吹日不晒的。他说你就是我婆娘,跟了我吃喝不愁。女人说你婆娘又嫩又白,你还馋别人。他说白不白晚上看不清,只有你我看清了的。女人说那你来亲亲,只怕臭死你。他说我看着馋哩,你出来,我在大槐树等你。
大槐树那里实际是场院,村里打场用的,堆了一堆又一堆麦草、稻草,麦草、稻草的垛又高又大,晒过一天的太阳芳香着哩。他仰天躺在一堆稻草堆前,心里的潮水一阵一阵漾上来,全身的血液奔涌着,所有的关节都像灌了浆的稻穗,鼓胀起来,眼前晃动着一团白花花的物体,人就难受得扭动起来。但他忍着,他知道过一阵就会有人悄悄摸过来,然后在这蓬松而柔软的草堆里,一场风云际会的搏斗就会开始。他很自信,几乎不相信哪一次会落空。即使有,只要他在安排活计上使点手脚,让这人去做最脏最苦的活,记分的时候,他对记分员说少记两分,你看她晌午撒泡尿又爬坎又过沟的,磨蹭半天不回来,比人家生个娃娃还费时间。女的说村长我来那个了,你不照顾一下还扣分。他铁青着脸,来那个啥了?拿出来给大家瞧瞧,不要以为只有你会那个,别人就不会那个,那个有啥稀奇!女的气哭了,嘟噜着嘴说以后不那个了还不行么,就是那个了也不那个还不行么?振华村长笑了,笑得意味深长,笑得心满意足。
吃口众,粮食紧,那时的杏村,一年总有半年缺粮,尤其是冬春相交的季节,家家的粮缸都见了底,个个的肚皮都贴紧肋巴骨。春荒是一个让上了年纪的人一想起来就恐惧伤心的季节,茫茫的高原上,黄土裸露,树枝铁钩银划一样扑棱支撑,从山垭垭吹来的风还带着残冬的寒意,几场春风吹过,山坡上田坝里才见得到似有若无的绿色。而这个时候,离小麦成熟还远着呢。人的肚皮随着春风的吹拂,仿佛沉睡一冬后惊醒过来了,变得格外的饿。这时,树上的花叶,山坡上的野菜才冒尖呢。饥饿和被饥饿培育出来的饥饿感,让人见什么想吃什么,在课堂里上课的小学生,连课桌腿都想卸下来啃哩。
在这个季节,村里的女人都有个热切的盼望,盼望着振华村长能够在春风吹拂的清晨,来到茅厕边,随着简短的几句对话,随他走到场院上,在草堆里完成一桩交易。这个交易能使他们的锅里变得稠一些,省得一把连皮也没褪的包谷面撒下来,锅里依然照得见人。省得娃娃们一天到晚饿得软软的病猫样的蹲在火塘边,或老像野狗样的漫山遍野地蹿,见啥吃啥,恨不得连洞里的耗子也全刨出来吃。
这样的交易,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振华村长再健壮始终也是人,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也会刃了口的。再说,他也不是馋猫,荤腥不避的,他是有品位,有鉴别力的人,是美食家,而这个美食家又不是没有食物供他选择。这样,杏村的女人在这个早春的季节,似乎一夜之间就百花盛开了,尽管清晨的风还是凉飕飕的,但她们再也不愿穿臃肿的棉袄,穿得又薄又俏凹凸起伏。颜色呢,自然是姹紫嫣红春光灿烂了。有心的女人,到了场上赶街,还特意到供销社买盒“百雀灵”,买块香胰子,随着她们的走动,杏村的早上就有了“百雀灵”的香味和尿盆里的尿味,弥漫成杏村早晨特有的味道。
因为振华村长不是机器而是人,杏村的女人暗中就有了一场较劲,较劲的结果是杏村的女人特别爱美,特别喜欢色彩艳丽的衣服和头巾之类的装饰。供销社常年卖不出去的“百雀灵”和香胰子,大多被杏村的女人买去。赶场时,只要有杏村的女人经过,外村的人总能闻到一种混合不明的味道。较劲的结果是,杏村的人互相有了嫉妒,有了矛盾,哪一天谁家的门缝里飘出了粮食的香味,大家就知道这家的女人幸福了,一家人也跟着幸福了。杏村的男人会随着自己的女人一样嫉妒别人,羡慕别人。
就在杏村的女人互相羡慕、互相嫉妒的过程中,村中唯有一户人家从来不卷进这种暗中的较劲。不但不参与较劲,还很鄙视他们的较劲,见了他们,目光直直的漠漠的。这还不说,偶尔的,还能从他们的目光里看见鄙视与不屑。这就大大地伤害了杏村的男人和女人,这不是端着大碗,吃得满嘴油腻,用冷漠和不屑看别人为争一点残汤剩水而打得头破血流么?这不是居高临下鄙视众人么?你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村小的教员,有一份工资,能到市场上去买黑市粮食么?就是买黑市粮食,你那点工资能买多少?只不过你家娃娃少,一男一女,就差断子绝孙了,你神气啥?杏村哪家不是七个八个娃,就是少一点的,也有三四个,一屋子七大八小,热热闹闹的。死后出殡,棺材后一长串孝子贤孙,你能享有这样的风光么?逢年过节,院里院外全是人,跑的叫的闹的,那个兴旺劲是你能体会得到的么?
这户人家姓孔,爷爷辈迁到这里来的。这户孔姓人家的爷爷,自称和先圣孔夫子是一家子,曾中过秀才的。
这人就是村子里小学的教师孔祥文,孔家人丁单薄,在村里就他一家。孔祥文书读得艰难,他爹砸锅卖铁才勉强支撑他把县师范读完,从小人生得单薄而高挑,文文静静的,但似乎有些清高、有些落寞和冷淡。他不喜欢和村人往来,放了学,也会到自家自留地里的菜园浇浇水,松松土,摘摘菜,回家后就不见出门,常常拿着本书到院子里读,院是土院,土墙土门楼土院子,但收拾得干净熨帖,院里墙角还栽了些花,也不是啥好花,无非是田埂上挖来的野蔷薇,红花绿叶,灿烂一院子。他的媳妇是杏村最好看的姑娘,高高的身材,颤颤的腰肢,胸高耸臀浑圆,肤色虽微黑而黑里泛红,做姑娘时扎着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每天到村头里挑水就是一道风景。在井边,她轻舒双臂,井绳徐徐落下,然后手臂一甩,水桶就倾斜入水了,然后微挺腰肢,手臂一起一落,一桶水不溢不溅提上来了。挑水的姿势更好看,高高的腰肢不弯,一只手搭在扁担上,腰肢扭动,臀部微翘,悠悠闪闪,把村人的眼都看直了。
村小教师孔祥文自然是有福的了,他人长得端庄,清癯却不瘦弱,又有文化,自然就赢得了杏村最美的姑娘杏子的芳心。结婚以后,杏子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美丽。成熟而美丽的杏子对杏村的一切是清清楚楚的,在这个人口多土地少,生活贫困得连吃顿饱饭都成为奢望的村
子里,杏子知道村里的一切都掌握在村长周振华的手里。杏村的一切都是由他安排的,从春种秋收冬藏、上工派活,到记分评劳力,粮食分配,现金分配,都是他一人说了算。简单到上工做啥活,这活有轻有重,有干有湿,有近有远,轻的可以放放水,看看场,吆喝一下牲畜或者麻雀,重的让你抡大镐挖大田、背石头、挑大粪。最要紧的是粮食、钱物在他手里,村里的保管员是他堂兄弟,他裤腰上常常挂着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振华村长高兴给谁一点粮食或者其他东西,他会在晚上提了去放在这家的门口。这样,这家人的门缝里就会溢出粮食的香味了。
在这漠漠的春荒季节里,杏子家的粮食依然是不够吃的。草和树都没发芽,要想去地里刨点野菜到树上摘点树叶都没指望。杏村的人对野菜和可以吃的树叶花朵了如指掌,多少饥饿的日子都是靠它们帮衬着才对付过去。在没有野菜和树叶花朵的日子里,杏村的人对振华村长的“巡视”尤其关注。但杏子呢,内心里非常厌恶,这个叫周振华的人,这个曾经对她有过丝丝依恋的儿时伙伴,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呢?
洞悉一切的杏子在一次遭遇过振华村长火辣辣眼光的早晨,在她清晰地听到他的脚步声尾随到茅厕之后,她嗔怒地从半截高的土墙后蹭地站了起来,用鄙视而又嫌恶的眼光盯着他,他竟然慌张了,说以为没人呢,找个地方方便。她愤愤地转身,急促的脚步踏着愤怒和憎恨离他而去。一瞬间,他竟然有惭愧和不安的感觉,羞愧使他站在原地一时回不过神。这种感觉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在杏子面前竟然有了。
杏子自此之后再也不在清晨上厕所了,家里的尿罐由孔祥文老师来倒,这在杏村也是件出格的事情,男人是从来不倒尿罐的。孔祥文老师受不了村人怪怪的眼光和一些无聊的人的打趣,他蹲在地上琢磨,想出一个办法来,自己动手,将住房的墙打了个洞,用砖砌了,斜斜地连通厕所,以后再也不用清晨去倒尿罐了。
杏子为村里的女人臊得慌,打心里看不起她们。她知道村长周振华是很在意她的,这层意思在读初中时就露出来了。那时他们读书要到离家十几里的罗家街子,中间要翻过一座山,要蹚过一条河。清晨出门天还是黑黢黢的,只有几颗星星闪着寒光,走在两侧长满包谷的土路上,密密麻麻的包谷林叶子刷刷响,深邃的包谷林藏着深邃的黑暗和不可名状的恐惧,让人背脊发凉,最叫她害怕的是翻过那座横亘在两座坝子之间的山梁,山梁上有茂密的树,山口上有一片坟场,尚未退去的黑夜里还有幽幽闪动的磷光。杏子想独自走路又害怕独自走路,那个年龄内心是很排外的,尤其排斥异性,但她又惧怕黑暗中藏着的寂静和惊恐,村里只有她和周振华在外面读书,那时的周振华又黑又脏,脑袋上老是沾着乱乱的草屑,他家弟兄多,不要说衣服前短后长,裤子烂得缝也缝不上,永远地打着光腿。晚上睡觉,他爹索性抱了一大堆谷草来,弟兄姊妹耗子打洞样钻进去睡觉。杏子知道他爱在谷草堆里做那事,怕是小时候在谷草堆里养成的脾性呢,心高气傲的杏子不愿和周振华结伴上学,但周振华却渴望着和她接近,他喜欢看杏子,杏子个子高挑,鹅蛋形的脸,一根长辫在背上甩来甩去,虽然还没完全发育,却透着花朵盛开前的怯怯的涩涩的含露带珠的美丽。他比杏子大了三岁,生活的困窘并没妨碍他的早熟,只是他自卑,晓得自己的处境,连正眼看她也没有勇气。就是这样,每天清晨,他听到相隔不远的杏子家的门吱呀响了,他就轻轻尾随了去,隔得不近也不远,近了怕杏子嗔怪,远了又看不清背影。就是走路,也是蹑手蹑脚的,怕弄出声响。好在他时常光脚板走路,倒也无声无息的。杏子是知道他跟着的,她不愿被他跟着,又觉得被人跟着心里踏实,只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即使再冷的天气,也感到背上尤其是臀部火辣辣地热,她知道那是无数道目光灼灼照射的结果,因此她感到浑身腻歪极不清爽。事情发生转机是那年夏天的过河,山坡下面的这条河平时只有浅浅的一流,踩着石头过河连鞋都不会湿的,可到了夏天,突然间上游暴发洪水,这条河就成了凶猛异常桀骜不驯的河了。洪水来得突然,杏子那天走到河的中间,才听见轰轰隆隆的声音,巨大的浪头已扑到面前,把她像一张树叶样席卷而去。那一刻,她想自己注定成为漂浮在河里的死鬼了。绝望之际,几乎已经晕死过去的她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拼命往岸上游,等她睁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竟然是周振华。那一刻,她从内心里涌现出深深的感激。遗憾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对他表示感谢,他的手已伸进了她湿漉漉的胸口,湿了水的衣服紧紧裹着她的胸,使那并不突兀而耸的胸也变得浑圆而诱人。他的手继续移动,艰涩地滑向下腹,并且进一步行动,开始解她的裤子。她一激灵,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扬起手臂朝他涨红的脸上打去。这一打,就使她和他从此不再讲话,不再往来。
杏子内心也有愧疚的时候,不管咋说,周振华是真心实意喜欢她的。初中三年,多少个漆黑而恐怖的清晨,他默默地追随着,使她免去路上的孤单和恐惧,尤其是那次山洪骤发,如果不是他,她恐怕被洪水冲得只剩个骨架了,但他却不该在那个时刻想到侵犯她的身体,如果他没有出格的举动,如果他伴随她度过魂飞魄散的时刻,安慰她,为她燃起一堆小小的柴火,避开她,让她烤干衣服,然后挽扶她慢慢走去,可能她就会在心底生出敬意和爱意。可是没有,这个比她成熟得早的同学,把性看得高于友谊和爱情,在那样的时刻做出了那样的事。
他发誓,一定要做人上人,一定要拥有权力,一定要征服他喜欢的女人。他成功了,他获得了权力和对粮食以及其他财物的支配,这就足够了,粮食、粮食,比啥都重要的粮食啊。
三
县信访办的卫主任这段时间挺闹心,回望乡杏村的人不断来止访;上访的理由也不是很充分,不外乎就是他们杏村的坟场里的石碑石墓一夜之间全部被人刷上了绿漆。这原本也不是啥大事,石碑石墓刷绿了看着还爽气,现在啥都讲绿色,绿色就是环保,绿色就是生命。可杏村的人蛮不讲理,说绿色环保你咋不把你家的祖坟漆绿,没有钱买漆我们凑给你,没有劳力我们帮你漆。人死了还有生命吗?你不是故意挖苦我们。卫主任为这事和他们讲了一遍又一遍,讲得嗓子沙哑了舌头起泡了还是不行。前几天,他看报,突然看到一条消息,说是某县为了应付领导检查命人连夜连晚把面临公路山坡上的裸露的地方漆成绿色,领导检查工作都是坐车走马观花,车倏地过去了,竟然没发现破绽,把这个县评为“绿化先进县”。这事后来被人举报,记者下去一看弄得啼笑皆非,真正从内心里佩服下面基层干部非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后来拍了照写了文章,这个县弄虚作假的事露了馅,撤去了“绿化先进县”的称号。卫主任对杏村的人说人家把坟漆绿还受到上级表彰的,说是绿化山川大地美化美好家园,这事我都在报上看到了,你们还闹啥?杏村来上访的多是老年人,不识字,更没有报纸可看,一时被蒙住了。回来跟振华老村长说,振华老汉不信,他
当村长几十年也造过假,谁会钱用不完拿来漆坟哩。他走了十来里的路,到乡政府在的乡场上,找到小女儿让她查查报纸,看有没有这回事。小女儿在农科站工作,嫁了个教师,儿子都十多岁了。小女儿对老汉也没有多大感情,又不愿花时间去翻报纸,说你查这些干啥?现在是我哥当村长,你找他问去。孙子在玩电脑,说我帮你查,不费事的。一会儿就查到那条消息,不是漆坟,是漆裸露的山岩。老汉很生气,说信访办这帮人太不像话了,我得回去。小女儿说信访办啥事?爹,你不要无事找事做,好好地享清福就是。振华老汉扭头就走,说这不关你的事,连累不到你……
振华老汉一家一家去说,大家都被激怒了,说信访办卫主任是在欺骗我们,欺负人不是这种欺负法。走,明天全都去,非让他说清楚,把漆碑的事搞个清清楚楚。
事实上,卫主任有他的难处,现在啥火啥事都来上访,他这里又没有实际权力,全凭和各部门协调,人家愿意接手还好,不愿意人家有一大堆理由。像杏村漆坟的事,卫主任亲自上公安局,请他们让下面派出所查一查,有个交代。公安局的刘科长说老卫,你不是拿我们开涮吧,现在杀人放火,抢劫贩毒的一大堆事还查不清呢,我们哪有警力去做这种屙风吃屁的事。卫主任耐性好,左说右说,把好烟发了两圈,人家才说试试吧,我让他们查一查。
也是卫主任运气不好,杏村的人在振华老村长的带领下来县政府上访。前段时间,按照他的安排,杏村接到“侦破”任务的人纷纷出动,早出晚归,有的人甚至夜里也没回来,紧紧守住线索,表现出杏村人吃苦耐劳和对死去亲人的一片忠诚。那些天,振华老汉住在村头的一间公房里,那房子早已废弃不用,又潮湿又霉烂,但他住得舒心。当村长的大儿子见不得他这样神神叨叨的样子,更见不得他拿腔捏调装模作样的做派,不时说些让他不自在的话,他索性搬到公房里来住了。
在公房里,老汉听取一个又一个派出去的人的汇报,帮他们分析情况,根据新的情况作出新的“指示”,振华老汉再次寻找到当村长的感觉,尽管公房又潮又冷,他还是生活得有滋有味。可是,随着时间的消失,“侦破”没有二点进展,弄到最后,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信心,不愿再出去。这个时候,回到家住的振华老汉听村长儿子讲到上访的事,说他去乡里开会,县上对这事特别重视哩,叫做好防范工作,问题不出村。老汉是灵醒人,马上想出了这主意。
振华老汉是认得县长的,他一看到县长坐的车开出来,立即就指挥大家把县长堵住,自己溜到一边去了。县长只得下车来,让他们慢慢说,县长听完觉得这也不是啥事,但闹到他这儿来了就是大事,信访工作无小事嘛。他叫人把卫主任叫来,卫主任硬着头皮去了,他知道肯定又要挨一顿批。果然,县长当着大伙批评了他一顿,又打电话给公安局长,叫他们抽出人来把这事查一查,欺负到人家一村的先人那里也不是小事,查后告诉他结果。杏村的人听了满意,觉得真是大官好见小鬼难缠,朝卫主任说些风凉话散去了。
公安局长接到县长电话自然不敢怠慢,打电话到乡派出所,乡派出所自然把这件在他们看来不是事的事当成了大事,立即集中了全所的人进行分析研究,又指定了侦破能力很强的人负责。到底是吃专业饭的,侦查手段自然比沓村的人强了不知多少倍,不出半个月,这件漆坟的事就有了结果。这件事竟然是本县最大的企业——恒生房地产公司的老总王恒生指使人干的。来杏村漆坟的人是他手下一个施工队的小队长干的。这个小队长是王恒生的铁杆弟兄,叫他干啥就干啥,别说漆坟,比这更凶残的事他也敢干。施工队反正多的是油漆,带上弟兄们把车开到公路边,半夜爬到山上去,每人分了任务,丢开膀子大干,还没到凌晨,神不知鬼不觉就将一片坟场漆完了。
王恒生是县政协常委,在本县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公安局长不敢怠慢,把他请到一家酒楼,说好久没见了,想见面叙叙情。王恒生是灵醒人,猜想可能是他的什么亲戚要搞个工程什么的。公安局长是一方神灵,王恒生哪敢得罪,说该我请你,现在是打击“两抢一盗”期间,怕你忙不敢开口。电话里客气一番,王恒生让人在车里放了一件茅台酒,想好好喝一番。谁知到了酒楼,却只有公安局长一人,王恒生想酒席前的戏要开演了,尽管肉痛还是堆一脸的笑,笑得可亲可爱。谁知局长却没提工程上的事,和他好一阵寒暄,才切入正题。王恒生本来不想讲这件事的,但毕竟是公安局长亲自请,不好拂了面子。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得很的事,就将这事的来龙去脉讲了。
原来,王恒生有个天大的恩人也是本县人,这是一位名声很大,资产雄厚的房地产开发商,要说有影响,有资产,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大老板,就是在深圳那样富商云集的地方,也是数得上的,但这富商却从来不和本地有一丝半缕的联系。甚至好些年了,连家都没回来过。按说,功名显达的、广有财富的,一般都要回家乡,所谓衣锦还乡就是这个意思。可不知啥原因,这人多年不回乡,提起家乡来,一脸漠然。再提,就冷下脸来。
四
这个富商乃孔乃云,本县杏村人。说起来,他对杏村和本县真有着很深的积怨,要说怨恨谁人都有,但他遭受的屈辱似乎很深,乃至多年后仍然不能释怀。
孔乃云其实就是乡村教师孔祥文的儿子,孔祥文的媳妇杏子是杏村最漂亮的女人,也是方圆几十里数得上的美人。周振华当村长的时候,村里年年饥馑,尤其是冬春之交的季节,家家断炊,执掌着全村粮食的振华村长用粮食做诱饵,玩弄了全村最漂亮的女人。
即使如此,振华村长仍然有着天大的遗憾,这就是他内心最喜欢也是初恋的对象杏子,一直对他怀有成见,想尽一切办法,包括最有杀伤力的武器一粮食,也动摇不了她。要说,结了婚的杏子由于生活的艰难,劳作的艰苦,其美色也衰退不少,但振华村长就是想着她,这就像悬在梁上的水果糖,越吃不到越想吃。他的身边是不缺糖的,一抓一把,但他就是想吃这颗糖。
振华村长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太难受了,这不仅是一种欲念,还关系到他的尊严。他觉得他的自尊严重受创,联想起多年的追逐,联想起将她在滔滔洪水中救起来后,还被她打了两个耳光,他就不仅欲火中烧,还怒火中烧了。他想她之所以不像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委身于他,不外乎就是有个在村小教书的男人,如果孔祥文没有那份工资,她还撑得住吗?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对,要解开这个症结,就得让孔祥文丢了这份工作。咋才能让他丢了这份工作呢?孔祥文循规蹈矩,教书认真负责,也不乱说话,要找个缝来下蛆还真不好找。
想来想去,还真让振华村长想出办法来了。他去找顺生的婆娘杨花,杨花这婆娘人长得丰满性感,又风骚,和他很对劲。在村里,杨花得到他的照顾最多,不仅是粮食,有时他还给她布票、油票和粮票,这些票只有城里人才有,杨花穿的用的擦的就比别的女人好。他把他的想法和杨花说了,杨花娇嗔,亏你想得出来,拿自己喜欢的女人做引子,我不愿意,我只和你好。他说你真和我好你就该去,你不晓得我一天心里
毛抓火燎的,难受得很。杨花说你真是条骚公狗,一个村的女人还不够你玩?他说你没看见她一天到晚仰着头冷着脸,眼也不斜视你们一下哩,将她拿下了,她还会这样吗?杨花一想真是这样的,一村人就她一个人贞洁,埋头做活仰头走路,谁都看不起,这让她们心里要多不舒坦有多不舒坦,让这骚公狗把她拿下了,大家不是就扯平了吗?看她还高傲哩。
那天早上,杨花挑了一担粪桶到村小去,她把粪桶径直挑到男厕所去了。在杏村,只有村小的厕所是分男女的。村小只有两个男教师,校长和孔祥文,她看见校长来了,就紧紧地贴在一格厕所里。校长解开纽子,掏出那玩意刷刷地撒完尿,头也不回地走了。接着,孔祥文老师来了,他看见厕所里多了担粪桶也没在意,将那玩意掏出来正要解决,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抱住后这人还把他的裤子捋了下来,紧紧拽住不放。他一看是村里的杨花,杨花移到他面前,裤子自动褪开了,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杨花说祥文,我太想你了,想得好苦好苦,我们干一回吧。孔祥文一时蒙了,这个杨花是村里最放荡的女人,人长得肥硕丰满。但他的媳妇杏子是谁也比不了的,他从来就没对这个女人动过任何心思,他想推开她的手,怎么也推不动,他说杨花、杨花,这样不行,这样做不好。正在撕扯着,外面有了脚步声,杨花突然大叫,救命呀,救命呀,有强奸犯呀。随着厕所里跑进来两个人,是振华村长和村小校长,振华村长正拦着校长谈着事,突然厕所里传来喊救命的声音,二人进去一看却呆住了,杨花的裤子褪掉半截,白花花的屁股露在外面,村小校长赶紧扭过头,而孔祥文老师的裤子也褪了半截,那玩意还在那里晃荡呢。
接到报案,派出所的人马上来了,所长亲自出马。这事发生在教书育人的地方,所长能不来吗?在派出所,振华村长痛心疾首,说咋会出这种事呢?咋会出这种事呢?祥文,你是教师呀,为人师表,咋会这样。孔祥文又气又急又羞,低着头不说话,杨花则又哭又闹,说不活了,不活了,我还有脸活啥呀。振华村长说,你不要闹了,这事我也有责任;都一个村住着,是我教育不严。这样吧,严所长,看在祥文老师是初犯,教育一下就行了,叫他写个检查。扭头又对校长说这事也不要再对外面讲了,祥文还要上讲台哩。严所长说周村长,这事你就不要管了,该怎样处理要看犯的是啥性质,如果是强奸,国法在上,你我都保不了的。
当天晚上,振华村长就去了杏子家,对哭得伤心欲绝的杏子说杏子,你不要太难过了,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也不好受。不瞒你说,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哩,你说杨花一个胖得像猪样的女人,祥文老师咋会看得上哩。你想想,你家有啥事得罪她了。杏子一听,止了哭,想了想,抽噎着说我们也没啥事得罪过她,前两天两家娃娃倒是打过一架,我去时她正在拉偏手,我说有你这样教育娃娃的吗?她说要咋教育?我男人又没教书又没拿一分工资,懂得啥教育。见她这样蛮横,我拉过娃说走,你不配和我讲话。振华村长一拍大腿,说这就对了嘛,你说她不配和你讲话,看不起她伤了她的自尊,她就找碴子设圈套来报复了嘛。杏子,这事说重也重说轻也轻,如果杨花一口咬定是强奸就糟了,强奸是要判刑坐牢的呀。杏子一听,又急得呜呜哭开了,杏子想男的一旦坐了牢,天就塌了地就陷了,这个家没有他就彻底完了,越想越严重,越想越伤心,哭得气都接不上了。振华村长的手抚摸到她的肩头了,说莫哭莫哭,你一哭我的心又乱了,这事我不能不管,我一定会尽心尽意想办法。说着,手在肩上的力道又大了些,杏子没想啥,这放在过去,她早就避开了的。想想他那手,不知摸过多少女人玩过多少女人,想想就要恶心。可现在是危难时期,人家不计前嫌来安慰自己,帮自己,心里还是感激的。杏子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村长你一定要帮我,你不帮我一家就完了。振华村长握住她的手,说你放心,拼尽全力我也要帮到底的。杏子的手虽然又冰又凉,但却是很柔和的,振华村长一阵冲动,但很快抑制住自己,主动把手抽出来,说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就去公社派出所。
那天晚上他彻夜未眠,心里五味杂陈惊喜忧伤都有。惊喜的是,这个自己爱慕多年一直得不到其青睐的人眼看就要到手。忧伤的是,看到杏子泪水涟涟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动了恻隐之心。他想这个美貌超群的女人一旦失去支柱,日子是无法过的了。他想只要她肯委身于自己,哪怕一夜都行,遂了自己多年的夙愿,好的东西只要得到一次就行了,有这样一次就让自己记忆里永远有一个美好的想头。他甚至为自己的想法感动,自己并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嘛,起码的人性还是有的。
第二天一早,振华村长就赶到公社派出所,在派出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说杏村出个读书人不容易,这个人书教得好,平时也没有啥恶行,偶尔犯了错误,还是以批评教育为好。能不能让他把人带回去,该检查让他检查,该处分给他处分。把他判了刑,他一家就完了。
派出所所长老严说周村长,我晓得你心好,都是你的村民嘛,可是这事整复杂了,受害人有口述有笔录,铁板钉钉不好翻啊。说着拿出一本笔录来,上面还有杨花的签名和红红的手印。老严说受害人自己说的只是一部分依据,关键是你和钟校长还亲眼看见了,即使你不认,钟校长和杨花那里的证词都可以作数的。这事你不要管了,孔祥文肯定是要蹲班房的了。振华村长和老严关系是很好的,村里杀年猪,总忘不了卸一腿猪肉给老严送去,青包谷成熟,新洋芋上市,就是苹果、杏子、大黄梨,总让人背了送去。那年头粮格外紧,振华村长可没少接济过,凭着这些感情积累,和老严说话他还是有底气的。他说孔祥文是我的远亲姨妈家姐夫的儿子,平时常走动的。老严说藤藤绊绊的亲戚谁都有一大帮,能不管就不管。他说我爹受过他家的恩哩,最困难的时候,他爹送过我爹一袋米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老严觉得他话里有话,是在提醒自己哩。老严沉吟一会,说这事只要把村小校长和杨花的工作做好就行,但我估计难哟,人家杨花的半截屁股都露出来了嘛,这是你们亲眼看到的。振华村长说我去试试看,不行再说。
找到杨花,杨花咋也不愿改口。说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了,我一改口我咋做人,你没听见说得多难听的,连见不得人的东西人家都讲得清清楚楚,搞不好还说我去勾引人家哩。他说也就是改个口嘛,看你难的,你一改口就救了人家一家人哩。杨花气愤,说你就恋着杏子那身子,不把我当人,主意又不是我出的,你再三要我去做。我不改,说啥也不改。振华村长又气又急,你真的不改?你不改以后我们就没有关系。杨花说不就是那点粮吗?没关系就没关系,饿死也不再和你往来。这下他倒是真的急了,急得在原地转圈圈,转了一阵,说你是晓得我和严所长的关系的,他也晓得村小校长家的粮啥的也是我管着的,我和村小校长翻了口,说你是故意去引诱,这个亏你就吃定了。杨花说真要这样,我就把你设的圈套讲出去,鱼死网破也划得来。他说拿出证据来,我说的谁听见了,没了证据你
还多了条诬陷干部的罪名。这话还真把杨花给镇住了。证人,谁能证明呢?
但事情并不像周振华想的那么简单,等他把村小校长和杨花的工作做好,孔祥文已经被县拘留所拘留了。这事被县上知道了,县里正想抓典型呢,这不正碰到枪口上去了。
振华村长浮躁的心反而平静了,他想这也是命,我该做的已经做了,内心是没有负累的了。反过来,一切该来的都会来,顺其自然罢了。他心里有了一丝窃喜,这不正好吗,约上杏子到县城去,既尽了力又遂了愿。
事情就像想象的一样,杏子和他一起上了县城,他开了旅社让杏子住,又一起上街吃饭。那时啥都要票,他掏了钱和粮票,尽好的点了让杏子吃。杏子吃不下,他尽量安慰,把好菜往她碗里夹,然后,带上她四处奔波托人找关系。杏子看他跑前跑后尽心尽力,放得下架子,舍得笑脸,被人冷落,还一个劲地递香烟套近乎,哪像在村里。杏子的心被感动了,就是自己的亲人谁能做得到啊。
当晚,在小旅社里,一切顺理成章地实现了。振华村长心满意足,觉得此生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五
那天,县长昕了公安局长的汇报,心中愕然一喜,一个想法在他心里梳星样的倏然划过。公安局长说县长你觉得这事好笑么?县长说好笑、好笑。他把心中的喜掩藏住了。
望云县是全国挂了号的贫困县,地处偏僻,山高路遥地瘠民困。这些年,到处都在谋发展,到处的发展速度快得惊人,不要说和发达地区相比,就是和邻近的县相比,也差了一大截。每年到地区去开会,县里的各项指标老是排在倒数第一名,就像望云山区被冰霜雪凌凌住的小老头树,树龄再长也只有那么高。县里的脸面挂不住,年年承诺第二年要搞上去,年年落后,急得书记、县长几乎要跳楼。
望云县要发展,必须依靠外来投资。可望云县交通太差,至今只有一条盘山绕梁的弹石路,弹石路是“大跃进”时用碗大的石头修的,车在上面像跳舞,人坐车上像坐汽艇。自然环境更差,县城百分之九十是山区,终年雪封雾锁的,山多又没矿产,这就使县里的领导一筹莫展了。
县里的领导多次出去招商引资,均无成果,有人提供线索,回望乡杏村的孔乃云,高中毕业就跑到外面去打拼了,十多年过去了,此人在深圳扎下了根,成了在深圳都排得上号的房地产开发商。县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十分重视。召开了专题会议,指定由县长带队,带上家乡的土特产去深圳。临行,县长想人人都有故土情结,要打动他,除了土特产外还要有样东西。县长想到有的海外华侨回来省亲,总忘不了捧一捧家乡的泥土带回去。他问杏村有啥野花?有人说杏村野杜鹃花出名,他叫人去买一株已栽活的野杜鹃,泥要用杏村的。
到了深圳,房地产开发商孔乃云热情地接待了县长一行,在深圳最有名的“贵族食府”请他们吃海鲜。可是谈到请他回乡,请他投资搞企业的话题,他神色漠然,态度僵硬,县长是学中文出身的,说到故乡桑梓很是动情,还用了不少诗词典故,并深隋地吟诵了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县长吟得深情谈得动情,在座的人脸上都有了戚戚之情,似乎他们离乡几天,都无限地眷恋家乡了。可房地产开发商孔乃云脸上神色依然漠漠,甚至还有了厌恶之意。
临走时,县长令人将那盆杜鹃花端了出来,对这盆花,县长一行一路上没少费心思,其细心用心一点也不比呵护大熊猫出国的人少。坐汽车走弹石路怕把泥土根系颠坏,让人抱在膝上,轮流抱,人颠得散了架,花还是好好的。坐火车,只有县长有卧铺,县长把它放在身边,卧铺窄,把他挤得差点掉下来,仍然好好的放着,叫同车的人惊讶不已。上飞机,专门定做了个木箱,留了充足的孔,托运时检票的人翻来翻去,急得跟人家吵了一架。现在,这盆弥足珍贵的寄托了无限乡思的故乡的花,仍然鲜颤颤的。可是,当县长把这盆花的来历讲了个清楚,以为孔乃云董事长会无比珍爱地托起来,无限深情地嗅嗅花香,激动异常地抚摸来自故乡的泥土,然后,十分真诚地感谢家乡父老乡亲的一片深情。谁知,孔乃云董事长仅仅是看了一眼,连摸都没摸,挥挥手,就叫人将花抬了出去。那时候,不仅县长,在场的人都十分失望,十分沮丧,甚至是愤怒了。
回到宾馆,大家再也忍不住,纷纷指责甚至是痛骂这个姓孔的了。县长深有同感,但县长毕竟是县长,他制止住大家,让大家分析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孔乃云对家乡,对家乡的人这么冷漠,这么无情。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就是汉高祖这样君临天下威震八方的人,得了天下不是也要回到家乡,还豪情万丈地作了那首著名的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孔乃云再有钱,能和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的汉高祖比吗?
县长一夜未眠,心里十分惆怅,如果不是为了望云县的发展,他会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来拜访一个暴发户吗?但他又想到,此人对家乡和家乡的事如此冷漠,是违背常理的,他一定有着十分隐秘的难言之隐,那到底是啥事让他那么绝情,那么冷漠呢?
六
其实,那天晚上孔乃云董事长也是一夜没睡好,县长一行人的突然造访,搅动了他深藏于心底的痛苦,那种痛苦是深入骨髓伤及心灵的,仅仅是肉体的摧残还可以痊愈,对于精神的灵魂的摧残,则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了。
那年,他八岁,在村小读二年级。他的家,原本是个幸福的家。他是老大,还有个妹妹,生活尽管拮据,但由于父亲在村小有份工作,由于母亲的勤勉操持,他们的日子还是过得去的,至少没断过炊饿过肚子。他知道饥饿的味道,人一旦吃不饱,真是最大的痛苦。整天饥肠辘辘心慌气短,见啥想吃啥,凡是啃得动的都想塞进嘴巴,这种感觉当然是他们家遭遇了变故以后才感受到的。在之前,他在同学中是很受羡慕的,为了一个有粮食在里面的菜团子,同学们簇拥在他周围,可以给他当马骑,可以让他们互相打架,过一条小小的河沟都有人抢着背。
父亲最初被关进监狱的时候,他看见村长周振华经常来他家。每天晚上,母亲让他们抓紧时间做作业,作业一做完就匆匆打发他们上床睡觉。有时时间尚早,村里的娃娃还在追奔玩耍,他想出去玩一会。但母亲总是严厉地说不行,赶紧洗了睡觉。你爸关着家里连煤油钱都没有,你要争气好好把书读出来。
那个时候,他们家的粮食是不缺的,甚至比爹在的时候吃得还要好,有的时候竟然吃到鸡肉和腊肉,这让他大惑不解。他问杏子,妈,不是说我爸被关着工资没有了,咋现在吃得比原来还好?杏子的脸一下涨红,接着一脸乌云,厉声说吃就吃,你问啥?你爸关着更不能让人笑话,有妈在一定让你们活得好好的。母亲站起来走进灶房去了,他看见母亲不断用袖子揩眼睛,他不知道说错了啥,让母亲这样伤心。
后来一段时间,村长不到他们家来了,他们家的生活一下跌到低谷,不要说鸡肉腊肉,连包谷饭也吃不上了。正是春荒季节,家家都饿着肚子,个个的脸都是虚肿的。在他和村里其他娃娃的印象中,这个季节是最令人憎恨的季节,
没有野菜可挖,没有野果可摘,如果是在夏天,他们可以漫山遍野去找吃的,河里有小鱼,河滩上可以翻石头找到打屁虫,这种虫闻起来很臭,烤出来却香得一塌糊涂。这个季节他们家的粮食全吃光了,只有一小堆绿洋芋。绿洋芋从里到外绿了,是有毒素的,吃时嘴里麻得生疼,过量会中毒,呕吐恶心,甚至手脚抽搐,会死人的。杏子每顿不敢放太多绿洋芋,总是煮一大锅干板菜。干板菜是年前贮下的菜叶,晒干,煮时总有一股浓浓的猪潲味。那天他实在太饿了,偷了几个绿洋芋到外面烧了吃,结果差点吃出人命。
后来母亲又叫他们早早睡了,以后的日子里,锅里又有粮食了。虽然不多,但稠得可以在碗里扒拉了。
吃饱饭的日子,他感到有许多事情在悄无声息地来临。他看到母亲的眼老是红肿着,没事总躲在家里。有好些该大人做的事,都叫他去,譬如去购销店买点盐巴打点煤油,譬如顶她去村里开会。连挑水这样的事,都叫他和妹妹担着一只桶去村头井台上挑,她似乎很怕见人,头老是低着,目光怯怯的,更不敢东张西望。过去,她总是挺着胸昂着头,目光里尽是自信和满足的呀。
很快,他就尝到屈辱的滋味了,在学校里,大家都不跟他玩了,他们把他围在中间,你推过来我推过去,把他推了跌倒,跌倒后又要站起来,再推再跌倒。他也和杨花的儿子栓柱打过几架,但他哪是大家的对手,大家装作劝架的样子架住他的胳膊,让栓柱尽情地打他。正读一年级的妹妹也遭到了嘲笑、辱骂和殴打。
一天,栓柱突然从后面给他戴上了一顶纸帽子,他正要撕下来,被几个同学按住,他们从后面扭住他的双手,架着他在校园里走,后面跟了好些人,一路吵吵嚷嚷,看戴绿帽的人来了,戴绿帽的人来了。立刻,正在校园里玩的娃娃们围了过来,一大群人在栓柱的指挥下架着他游行,情形像村里开会斗争地主一样。他拼命挣扎却挣扎不动,看到那么多人围攻他扭住他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大家异常兴奋,跳着嚷着过年样高兴,感到无比的悲哀无比的孤单,巨大的屈辱海潮样淹没了他,他感到透心透骨的凄凉和绝望。这是一个小小的生命难以承载的重负,继之而来的是他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愤怒和仇恨,仇恨栓柱和学校里的同学,仇恨这个叫杏村的村里的一切人。正当他们架着他沿着校园游走,村小校长出来了,他看到杏村的学生这么欺负同村的同学,感到不可思议,谁出的主意?小小年纪就晓得用戴绿帽子这样的方式污辱人,杏村的事谁不晓得呢,为啥大家都这么做没人说什么,反而把一顶绿帽子戴在一个无辜的娃娃头上?他明白这是杏村的大人指使的。他喝令他们放了他,他说你们为什么这样干?该戴绿帽子的人多了,你们为啥给他戴?栓柱说本来是该他爹戴的,他爹关着就给他戴了。校长心里十分难受。他说以后再也不许欺负孔乃云,有本事你们给他爹去戴。
以后,他们就不在校园里给他戴绿帽子了,杏村有的是空地,只要一见到他,他们就变着法子侮辱他。栓柱不知道用啥法子找到一顶绿帽子,是真正的帽子,绿颜色的布做的,不知遭受谁的启示,他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上“孔祥文”三个字,这顶帽子即使戴在他头上,也等于是戴在他爹头上了。他们依然如旧,把他扭住强行戴上,架着他满街走,嘴里叫着戴绿帽子的来了,戴绿帽子的来了。村里的大人见到笑嘻嘻地看着,互相挤眉弄眼,很开心的样子。
那段时间,他一下子变了许多,他变得惊悸胆怯,怕上学怕上街怕见所有的人,他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只要一见到人就心慌气短冷汗一层层出来。他开始逃学,拒绝母亲让他出去买东西挑水之类的事。他喜欢黑暗,喜欢蜷缩在小小的空间,眼里尽是惊恐和疑惧。杏子是知道原委的,杏子自己都承受不了的侮辱,小小年纪的他怎么承受得了。杏子的心痛得刀绞似的,看着他默默地流泪。但总不能像耗子似的永远躲在黑暗的洞里呀,他还要读书,还要生活,这样下去会毁了他一生的。
村长这段时间不来她的家了,村长觉得似乎杏村的所有女人都结成了同盟,所有男人都是她们的同盟军。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羞辱一个曾经鄙视她们的人,挽回了所谓的尊严。村长虽然手里有权腰上有开仓的钥匙,但他也不愿意得罪一个村的人。杏子决定去找他,这次不是为了粮食而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是可以舍得一切的。
村长来过他们家后,情形发生了变化。先是村长不时在村街溜达,给孔乃云戴绿帽也不是天天发生的。村长终于逮到机会,他抓住为首的栓柱扬手就给他一嘴巴,骂道小杂种,你真会欺负人。谁教你这样做的?谁再这样老子连大人也不放过。栓柱的鼻子被扇得流下了血,栓柱吓哭了,扭头往家跑。正在喂猪的杨花一见这样,心疼得哭了起来。问明原因,杨花跳起来要冲出门去找村长,男人冷冷说道,别去丢人现眼了,自己都流脓淌血还要说别人的痔疮。杨花一下愣住了,回过神来立即扭住男的,说老娘流脓淌血咋的了?还不是为这一家子,你有本事咋个不让一家人吃饱?男人也恼怒,抓住就打。这场好打直到二人头破血流瘫软在地才止住。站在一旁的栓柱被吓得惊喊哭叫,哀求他们不要再打。
战事结束,脸上身上被抓得烂糟糟的栓柱爹喝令他过来,厉声说你以后再去给别人戴绿帽子,老子先打断你的腿再说。说着就要去踢他,眼看爹妈又要打起来,栓柱慌忙地作了保证,他爹才将腿收回。
但事情并未了结,栓柱把他的仇恨换成其他方式报复。有时,杏子家的门上莫名其妙地挂了一顶水淋淋的绿帽子,那绿帽是顶烂草帽,绿色是用河里的青苔染的,染不绿的地方干脆用湿漉漉的青苔糊上。她家的土墙上,被人用尖尖的钉子亥4画上绿帽子,还刻上“孔祥文戴绿帽子,全村人笑断肠子”。看到这些东西和刻上的字画,杏子又羞愤又痛心,一宿一宿地哭泣,把眼睛都哭得快看不见光亮了。孔乃云呢,由羞辱胆怯渐渐变得仇恨满胸,一层又一层的仇恨堆积起来,几乎使他要发疯了。他不再待在家里,主动去找栓柱打架,尽管他比栓柱强壮,但哪次都被杏村的其他娃娃合伙把他打得鼻口流血,浑身青淤。他跑到河边,把身上的泥土和血迹洗干净,寻找机会再打。那天他看见栓柱一个人去坡上割草,他悄悄尾随而去,在坡上的坟园里狠狠地打了栓柱一顿。看着栓柱一瘸一拐地离去,他悲愤交加伏地大哭,他知道他会得到更大的报复。那一刻,他在心里发了毒誓,以后他要让村里所有死去的人戴上绿帽,让他们的先人在地下蒙受所有的耻辱。那一刻,天上阴云会聚,狂风大作,雨水鞭子似的抽打着那些阴森狰狞的石碑石墓。
七
杏村坟园被漆的事件告破了,据说是几个到杏村偷牛的人被杏村人毒打过,纠结一些外地人干的。这些人在派出所的押送下,带了汽油、香蕉水等来杏村清洗墓碑,杏村的人愤怒异常,围在山上要痛打这些欺宗灭祖的人,好在那天乡上和派出所早有准备,派了许多民兵和警察才维持住秩序。
第二天,派出所门口来了一队人,他们在周振华老村长的带领下来送锦旗。派出所所长握住老汉的手,说保护群众利益是我们的责任,送
啥锦旗呢,我倒要感谢你和杏村的人,识大体顾大局,没给我们施加压力哩。振华老汉有些汗颜,说该送、该送,案是那么好破的么。
原来,恒生房地产公司老总王恒生曾打电话给孔乃云老板,告诉他多年的夙愿实现了,他已秘密派人去把杏村的坟园全漆绿了,他以为孔乃云董事长会满心高兴,说些感谢的话。谁知电话里冷冰冰的,说我没说要谁去漆,我要的是他们自己去漆,谁能让他们自己去漆,我就到那里去投资,去办厂。请注意,不是强迫的而是自愿的。
县长听到这个消息,既兴奋又忧愁,这孔老板也怪想得出来,谁会自己往老祖宗头上扣屎帽子,除非杏村的人全疯了,疯得连祖宗八代都不认了。可条件摆在那里,不这样做不行。县长冥思苦想,终于想出办法来,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只能让杏村的人去做,其他人是不好办的。县长把任务交给乡里,乡里如法炮制,把任务交给村里。乡书记对杏村村长说这事是有难度,你不要讲出来,这事只有你能做。明年乡里已经到换届期限了,你要珍惜这次机会。
杏村的村长正是周振华老汉的儿子周新民,周新民当村长也当了好几年了,随时在朝外面跑,村里很少见到他的影子。周新民有他的想法,窝在村里任你咋折腾也折腾不出名堂,要改变村里的状况只有靠外援、靠资金、靠项目,如果有一个合适的项目,一个村的经济就搞上去了。村里有了钱,就可以修路,可以改造农田,可以建好学校,良性循环就形成了。杏村没有啥资源,土里没煤没矿,山上没树,只有人,人多地少连温饱都难解决。他跑来跑去啥都没办成,村里的一点钱都被他全用去跑了,大家意见很大,不要说升迁,连保住现在这个位置都难。现在有这个机会,他要解决的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漆坟这事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是天下最难的事。真要这样做了,杏村的人不把他家的瓦房砸烂才怪,不把他打成高位截瘫,一辈子睡在床上才怪。
这事他硬着头皮答应了,走回村的路上他觉得背脊凉飕飕的,头上一阵阵发麻,一只雀子从他头上倏地飞过,他惊得头往一边猛一斜,他觉得是一块飞石击来。回到家,他闭门不出,冥思苦想咋才能让杏村的人自觉自愿地去漆自己的祖坟。
办法终归会有的,周新民把自己关在家里想了几天,心里就有了一套办法。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毕竟是把高中读完了的。
周新民让妹子把振华老汉接到镇上去住几天,这事要回避他。他在自己家里召开了村委会的会议。村里很长时间没开过会了,村里的公房早就烂得住不了人,会只有在家里开。村委会的几个人一听要让自己去漆自家的祖坟立即炸开了锅,吼的吼叫的叫,一个副村长激动得把手里的茶杯都砸了,把凳子都踢翻了。周新民的老婆从厨房里冲出来,说你发啥子疯?这是在我家,要摔要砸回你家去任你摔任你砸。那位副村长说又不是我要来你家开会,不是开会请我来我也不会来。周新民笑眯眯地看着大家,任大家去嚷去叫去发泄,等大家发泄得差不多了,他说杏村穷成啥样了,连个开会办公的地点都没有,你看我们几个村委叫啥村委哟?人家沿海地区的村领导连小车都坐上了,我们还在为吃喝发愁为娃娃的学费发愁,哪家有人病了只能死挨。老钱你老爹那哮喘咳得气都背过去,你领他上过一回医院吗?老赵,你婆娘那风湿严重得走路都扶墙走了,还在下地,你给她买过一颗药么?一句话没钱,我们自己都是这样子,咋带领大家奔小康哩?他的话说得大家哑了口,心里沉甸甸的,又苦又涩。新民村长又说了办企业的好处,办了企业,村里到镇上到县上的路人家答应修通哩。家家都可以照顾到厂里上班,那收入一个月当你在地里刨一年哩,还有,人家的企业需要管理人员,工资比其他人多几倍哩,你们是村里的干部,到厂里当管理人员不是板上钉钉么。
这话倒是真的打动了几个人的心。在杏村,几个村委家的情况也比其他人好不了多少,有的老人瘫痪在床,有的终年哮喘,吃饭穿衣都是问题哪还顾得上其他,老钱家的房子基本要倒了,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堵土崖上,看着都胆战心惊,如果真的办了厂,尤其他们都当上了管理人员,那这些叫人揪心叫人头痛的事还是事么?不敢说像村长周新民说的坐上小汽车,起码弄个摩托车来骑还是可以的吧,三天两头到酒楼撮台酒还是可以的吧,听说县城和镇里都有“鸡”了,不知那“鸡”味道如何?
尽管心里这样想,可谁也没软下口来。说这事不是小事哩,是往先人头上扣屎帽子哩,连祖宗先人都不要了,还叫啥人?新民村长会洞悉人心,看着他们已经活络了的脸色,他说这事不急,你们自己去想。没有谁强迫我们,一个县想要这个项目的多了去了,有的村愿意把祖坟染绿可人家不愿哩,不是我听到消息天天去磨去缠,人家才不会来杏村投资修路办厂哩。如果大家不愿意,我去把这事推了,大家都熬得起我也熬得起,慢慢熬吧,反正又不会死人。
有人说话说到这份上,我回去做好老人和家里的工作,只是村长你要带好头,要签个字啥的你家应该先签,你带头才有说服力嘛。周新民脸上立即一片紫色,紫色褪去又是一片青色,青乌乌的阴森森的怕人。这话击中了他的要害和痛处,大家都知道这事是他爹当年闹的。周新民心里恼火又不便说,咬着牙发狠,说我带头,说了做不到就不是人养的。
八
漆坟的事在村里传开之后情形可想而知。那些天,杏村简直像一口煮沸了的锅,一个村的瓜中了魔障似的激愤,村里弥漫着羞辱、怨愤、仇恨的空气。杏村成了一个装满炸药的仓库,只要谁人点把火,这个炸药库就会掀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杏村人咋不愤怒呢?杏村的活人是不大把羞辱放在心上的,可杏村人特别在乎已经长眠于地下的先人的名誉的,这是要传之久远的呀。让他们自觉自愿地去漆坟去羞辱死去的先人,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他们想起孔乃云,他们忍不住恶狠狠地咒骂。这人昨这么歹毒?你有了钱你就可以这么下作这么阴损了?他们咒着骂着,就是忘记了当年给人家带来的伤害,这种伤害放在谁身上一辈子也难以痊愈。有人讲到这一点时,就遭到村里人众口一词的反驳甚至臭骂,讲的人吓得不敢再讲下去了。
那些天,村长周新民消失了。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个过程是必不可少的,他离开村子是必需的,他嘱咐妹子把他爹照顾好,不要让他回村就行了。
事实上,一些人家的态度在逐渐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是缓慢而艰苦的。副村长老钱的婆娘倒是没费多少劲就同意了,妇女一般比男人要现实些,一想到家里情况她就心烦、就忧愁。四五个娃娃牙齿一大捧,光是为吃的她就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按说是不该生几个娃娃的,可开头几个都是姑娘,老钱非要见到长雀雀的才死心。为此他家被罚款,他的副村长也撤了。可杏村山高皇帝远当村干部也没多少油水,隔几年乡上又悄悄恢复了他的职务。几个七大八小的娃娃光是吃洋芋都要一簸箕,经常为抢食打得鸡飞狗跳。大姑娘十六岁了还没穿过一件囫囵衣裳,姑娘大了是爱美的,见到别人穿好衣服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几个娃娃都没读书,
放牲口似的活着。老公公那哮喘病更是叫人揪心,咳得一阵接一阵,咳得地动山摇,咳得经常背过气,可家里哪有一分钱为他看病买药,就是乡场上摆露水摊子的江湖郎中也不愿给他看病,因为他赊了几次草药一直没还钱。女人听说修了工厂可以进去做工,干一个月的工钱比在田地里挣扎一年还多,女人心就动了。她想即使只让男人和大女儿去做工,那收入也超过现在多少倍。这事儿实实在在的,你那祖宗先人又不能给你一分钱,让你一代又一代的穷下去,把他们的坟漆一下有啥了不起,背个绿帽子的名也就背了,顶多人家笑一阵,笑一阵也就一阵风吹走了。现在城里的小姐多的是,好多也是农村姑娘,过去是要被口水淹死的,现在大家不是笑笑就过去了,笑贫不笑娼嘛。况且,坟里埋的又不是她的先人。
女人是这样想的,老钱的爹那个一咳就喘不过气来的老头,当即就气得眼睛翻白,差点活不过来了。等喘过来,老头脸色苍白手脚痉挛,指着儿子大骂不已。老头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自己往自己的祖宗先人头上扣屎帽子,亏他想得出,亏你说得出口,祖宗是啥子?祖宗是一脉人的生命源头,生命源头都是流脓冒血乌七八糟的,后代人还有脸活下去?老头当年对自己的老婆看得紧,当然也是老婆长得不可见人,所以他家在饥饿的季节,门缝里永远没有一丝粮食香味,现在要把全村的坟漆绿,不是欺负人到家了吗?连祖宗先人都要受羞辱,还活个啥人?
老头坚决不答应,和儿子对着吵。儿子火冒三丈恨不得抽他几嘴巴,可儿子才有这个念头,老头已把脸凑到他胸前来了,你打、你打,你不打老子就是牛养马下的,老子也活够了活腻了,老子死了你想干啥你干啥。老钱看到老爹寡瘦的脸和风都吹得倒的身子,看到老爹乱草似的白发鸡爪子似的手,他的心就紧缩了。他既难过又无奈,丢下老爹走了。
女人心里恨恨的,你发啥子疯,你是黄土都埋到脖嗓子眼的人了,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子孙想。你一天到晚除了蹲在墙根晒太阳,除了把人喘得心慌意乱你还会啥?家里再穷,一家人吃洋芋吃得嘴发麻,你每顿的白米干饭还是少不了的,买块肉来都是尽着你吃,孙子们眼巴巴看着流清口水也不让他们夹一筷子。你啥也不用操心,穷死饿死跟你也没关系。难道说就该这样过一辈子?
老钱的女人一狠心,当天中午就不做饭,煮了一锅毛皮洋芋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几个娃娃肚子饿了,风卷残云般大啃洋芋。老头看了叹口气,心想这是儿媳和自己赌气,抓了个半大洋芋从中掰开,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咽得他的哮喘病益发严重,咳得喘不过气来。他想找点药吃,哪里有一星半点的药。
村里的情况大体一致,情绪最激烈态度最坚决的多是老人,也有一部分中年人。他们痛心疾首怒气冲天,说谁也不要想这件事,从古至今,哪有给自己的祖宗先人戴上绿帽子的,并且还要子孙亲自去戴,这太欺负人了,欺负人不要本钱了。管他办啥子厂,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能答应。
那些天,杏村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下,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或蹲或坐或站,人人愤慨异常个个出口成“脏”,骂的跺的仰天长叹甚至激愤得哭泣不止的都有,那情形仿佛是遭受过异族涂炭生灵蹂躏一般。这些态度坚决气愤填膺的老头们结成了坚强的统一战线,任凭修路办厂有天大的好处,任凭儿子儿孙怎样妥协,坚决不答应。要办到,除非是把我们这些老骨头全都架起柴来烧了。
也有一些人家是老头老太太包括儿子、媳妇都反对的,这些人家老头的日子本来就好过,但不少人家又都和老钱家差不多,老头的日子就难过了。这些老头都是捍卫祖先尊严的铁杆,他们对子孙的吵闹和劝说无动于衷,老赵家的那个风湿病严重得走路都要扶墙的婆娘也罢了工,其他家比鸡骂狗指桑骂槐摔簸箕踢鸡狗的也不少,弄得他们在家里实在待不住。
最先,是老钱的老爹住进了村里废弃的公房里,公房又潮湿又霉烂,老头斜靠在一堆烂草上,头发苍白凌乱,衣衫肮脏破烂,连续不止的咳嗽惊天动地。杏村的几个老头循声而来,见到这情景黯然神伤。他们想把他请到家里去,可自己在家里的情况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有人摸出了身上的一点钱,去村上买点零食,可那些东西又干又硬,老头怎么也嚼不下去。
这时,有人想到了老村长周振华。是啊,咋这段时间他就消失了呢?是不是和他的村长儿子勾结起来共同对付大家?有人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振华老汉历来是大家的主心骨,咋会呢?但有人冷冷地说咋不可能,当年他做的那些事他好面对?这么一说,一些老汉脸上就讪讪的。但大家分析一通,还是觉得他是会和大家站在一起的。要说给祖宗戴绿帽嘛,他是最怕的。
振华老汉在一个黄昏来临的晚上出现,他已知道杏村发生的事,老汉不顾闺女的劝阻坚决回了村。老汉觉得自己和这事有关,必须勇敢地站出来抵制,否则全村的人会把他和他的祖宗八代咒个遍。在村口他遇到了那群激愤的老头,他们把他围在中间叙说村里发生的事,他们又一致推他出来阻止。振华老汉问阻止谁呢?他们说阻止你当村长的儿子。他问他叫谁去漆了?他们说叫自己去漆呢。他说这就对了,你不去漆不是就完了吗?他们说哪有这样简单,就把每家的情况说了一遍。老汉略一沉思,说这好办,家里待不住就出来,这里不是有公房吗?大家出力把它修缮一下,现在天气也不冷,把被褥抱来,把锅盆碗盏凑齐,集体过日子,看他们咋办。大家一听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人家毕竟当过几十年的村长,再难的事一到他手里就化解了,于是纷纷回家去抱被褥拿家具。
那些天,杏村村头场院上突然热闹起来,破败的公房被老头们收拾清爽,该填洞的填洞,该抹泥的抹泥,凹凸的地面也夯实压平,沿着墙根用木板搭起了床,是那种大通铺的架势,可以睡十多人的。老汉们又在门口垒了灶,支了案板,燃起了火,灶上大锅里的水咕咕直冒热气,人们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多少年以前吃大锅饭的时伐。每天晚上老头们围在灶火边煨罐罐茶裹叶子烟摆龙门阵,晚上依偎在一起互相照顾,这样的日子,让老头们又辛酸又温暖。
这样的对峙让周新民村长真正为难了,他知道这样僵持下去的结果是什么。老汉们死活不答应谁家的子女敢到山上去漆坟?强行去漆毫无疑问要发生冲突,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况且,县里要求的是自觉自愿去漆,这要签字画押按手印。
周新民真正恨起他爹来了,这个老不死的东西,自己当年做了多少腌臜事,造下多大的孽,现在又充这帮老家伙的头。恨归恨,他拿他爹没办法。老汉这些天家都不回,成天和村头那些老汉混在一起,神气活现地指挥这指挥那,俨然他才是杏村的村长。他不能到那帮老头那里将他拿回家,拿回家又怎么样呢?他咬死不漆坟,你能把他咋样?
一些人看见老人搬出去住了,场院公房那里又冷又潮湿,十多个人挤在一起挤得贴烧饼似的,天气尽管热了,但到凌晨时分气温是很低的,还会打霜,那种白花花的霜能把嫩草的叶尖都凌糊哩。再说吃的呢?十多个人一锅粥,再加上一堆毛皮洋芋就着辣椒豆酱,不把人弄病
是不可能的。
这些人家派出孙子孙女来拉老人回去,孙子孙女们一来就不舍得走了,他们觉得这里太好玩了,十几个人睡在一张大通铺上,可以打滚翻跟头,十几人围在灶火边,烧洋芋、喝茶水摆龙门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们喜欢得到处乱窜,央求爷爷或者外公留他们晚上住。老头们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少不更事少不更事。他们感叹着,小家伙们玩够了想起来的目的,老头们听了心里一阵热流滚过,家就是家嘛,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况且这还不是金窝银窝哩。人多了就要生事,晚上睡觉两人盖一床被子,一到半夜天凉了,那被子就你扯过来我扯过去,弄得大家都怄气。人年纪大了,咳嗽的打鼾的放屁的,抽叶子烟的,弄得一屋子乌烟瘴气。尤其是钱老头那哮喘,那不间断的咳嗽,把人的心都吊到脖嗓子眼去了。于是这个被孙子孙女来接的老头就有些动摇了,但他不敢讲出来,他要看大家的眼色,大家都不愿意回去,你回去了,就是叛徒内奸,就是背叛。
大家都在看振华老汉的态度,把大家组织起来住在一起的是他,往深处说这件事的根源也在他那里。大家都看着他,把他看得心里毛了。他不吭气、不表态,他当过多年的村长,这事该咋做他还得看大家的态度。他说大家议一议,是留是撤大家决定。正在咳得墙震门摇的钱老汉断断续续又态度坚决地说谁要走谁走,他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走的,昨晚他梦见死去的祖宗先人全来了,浑身绿阴阴的、流着绿血,说谁要再把绿帽子给他们戴上,就叫他们死绝死光。钱老头浑身颤抖,说祖宗先人的话灵验哩,我们再这么整,一个村子怕要遭灾哩。那个动摇了的老头说梦是不准的,做什么有什么那还得了,我还梦见我死去的爹妈拿鞭子抽我,拿刀子割我哩,割得只剩一副白森森的骨头架子。钱老头气恼,咳嗽益剧,喘过气儿说梦不梦不说吧,我们的祖宗是清白的,现在要由我们亲手在他们头上扣屎盆子,只有牛马畜生才会做。恐怕牛马畜生都不会做哩。他俩这样一闹,其他人也参与进来,鸡嘴鸭舌乱作一团。总的来讲,大多数人是愿意坚持下来的。
事实上,这些天周新民村长走东串西不厌其烦地做工作,已经有一些人表示愿意了。这些人家老人都是过世了的,障碍少一些,男的一脸的不情愿,说些别别扭扭的话,但总算勉强同意。他们的姿态很像被人强迫做小姐,他们坚贞如故,只是迫不得已。还有一些人家在观望,跟随大流是杏村人的习惯,他们说只要老村长也签了字,只要钱副村长老爹也签了字,我们就同意。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嘛。这句多年不用的话还真有用,弄得新民村长讪讪的。
新民村长对他爹又恨又无奈,过去几十年老头做的事他是心知肚明的,但老头为他一家带来的好处也是明摆着的,没有他的铺垫,他这个村长还不一定当得成。但他不想像老头那样当村长,他想的还是要让村里富起来,那种吹哨子记工分屁股上挂钥匙,用粮食去干坏事的村长生活,在他来说是不齿的。村里有钱了,盖洋楼坐小车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曾找过老头,给老头带去吃的用的,甚至还拿了钱,但老头态度硬得很,说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互不干涉。他说我是村长,你要支持我的工作。老头说我还是老村长哩,你咋不支持我。他说你是破坏建设哩,成心让全村人过苦日子。老头说你是啥目的你清楚,我绝不干污辱祖宗先人的事。他说你是在过当村长的瘾哩,不折腾你不舒服。老头说我凭良心办事,上对得起祖宗先人,下对得起活着的人。他气急了,说你还好意思说这话,你对得起谁?这话戳到老头痛处,老头翻脸了,说放屁,我没有对不起谁,你要这样说,你走你的,我死了也不要你管。
俩人吵了一大架,这事使新民村长很窝火,想起来就想踢人,但他还是压下火气另想办法。正在这时,乡书记又找他去,问这件事进展如何,县长很关心,昨天他进城去开会还在问哩。新民村长一脸疲惫一脸无可奈何,他把村里的情况说了个遍,乡书记听了沉思不语,他知道这事的难度,自己抓屎抹先人哩。但他没想到这么复杂,老头们竟然集体住在一起抗衡,发生点事咋办,死个把人咋办?乡书记想了一阵也想不出啥法,问他下一步昨走?新民村长早想了对策,他说这事只有弄一笔款来才好摆平,乡书记问他何故,他说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况且这是一帮穷疯了的鬼。
乡书记第二天进了县城,他对县长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县长说县里穷,不是教师的工资都停发几个月了吗?他们天天来要,我都快被逼疯了。乡书记会点穴,说厂子建起来就有钱了,那么大的厂建起来还愁发不出工资。县长说这道理我还不懂,问题是用啥名目给款,总不能发钱给杏村吧。乡书记正要讲话,县长用手止住他,他不能让乡书记出主意,他在屋里转了一圈;说我给扶贫办何主任打电话,你去找他就说要项目款。咋用是你们的事,但你们不能雁过拔毛,一毛不少拨给杏村。这事与我无关,咋办你们去办。乡书记说县长放心,杏村的事杏村兜着,与我也无关,总之会把事情办好的。
乡书记要走,县长又说这事要抓紧,不能拖,我听出孔乃云想在别处投资办厂哩,这事弄黄了,我这县长当着就吃力了。我吃力是小事,但民生维艰,我们当领导的心里不是味啊。
九
新民村长那天是太兴奋了,乡书记把弄到款项的事告诉他,嘱咐他一定要用好,一定要把漆坟这事做好,否则钱用了你脱不掉干系。他说书记放心,这事做不好你拿我是问,有了事责任在我。
新民村长一高兴就到镇上的饭馆里喝酒,他也没约别人,他要一个人好好想想,把事情处理好,否则,一笔项目款不见了,他难辞其咎啊。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杏村突然来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是几辆拖拉机组成的,杏村的村道实在太烂了,路坎塌陷,涵洞倒塌,到处是陷阱,路面上的坑有的有一尺多深,有的凸起来像山包,雨季时坑里积满水,常有猪在里面打滚,鸭子在里面扑腾,这样的坑一个接一个,车根本没法走,只有拖拉机这种傻大黑粗的“铁牛”才勉强通得,这支队伍奇奇怪怪,打头的“铁牛”上插着旗,摆放了锣鼓,几个穿着短袄扎着羊肚毛巾的壮汉,很陕北的气派,很陕北的豪情,在颠簸中卖力地敲鼓。车上还有七八个看不出年龄的女子,穿着小红袄绿裤,涂着“高原红”的粉彩,腰上系着红绸,在卖力地敲打。后面的拖拉机上,装满了棉被、毯子、锅锅盆盆类的东西,似乎还有彩电。
这支奇形怪状的队伍走到村头停止不动了,带头的人从拖拉机驾驶室跳下来,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穿一套灰不灰黑不黑的西装,西装的口袋里又插上两支钢笔,看样子是个干部哩。他招呼拖斗上的人下来,那些壮汉抬着一面巨大的鼓下来,那些涂得桃红柳绿春光灿烂的女子也跳了下来,他们就在村头敲起了鼓扭起了秧歌,鼓声震天撼地,跳的风生水起。村头公房里的老头们纷纷出来看,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平静如水的日子咋的就被搅得沸沸腾腾。看这喜庆的气氛知道不是坏事,那么喜从何来?也不见送喜报或者迎亲娶女的,莫不是村里有了啥天大的喜事。
正疑惑着,村长周新民率领着一帮人出来了,新民村长看上去喜气洋洋,一脸的笑如春风掠过的水面,涟漪不断。他快步上去,紧紧握住那个干部模样的人的手,说感谢感谢,感谢领导的关际。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这事不要谢我;要谢就谢孔乃云董事长,是他委托县里的领导派我来的。新民村长一脸迷茫,说真想不到啊,董事长这么关心我们。那人说听说你们过去很对不起人家,人家大人大量不计前嫌,不光送东西来了,还送了一笔钱哩。说着把身上那个沉甸甸的挎包取下来,说周村长你数数,六万元,数好签字,你要掌握好发到那些真正需要用钱的人家手里。新民村长手簌簌抖起来,说我一定不辜负董事长和领导的关怀,把钱用在刀刃上。新民村长又问董事长啥时回来投资建厂啊,我们把眼珠都盼穿了。那人说这事就看你们村咋处理了,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说不来也就不来了。新民村长信誓旦旦,说请领导放心,请董事长放心,杏村群众会处理好的。
接着,新民村长就安排人往拖拉机上搬东西了。为了堆东西,他把家里的两间房都腾空了,大家兴高采烈把东西搬下来,又把东西搬到新民村长家去。杏村的人哪里见过这么多五光十色的东西呀,他们抚摸着赞叹着,凑近眼前看,贴着鼻子闻。一个婆娘摸着印花被子,说红花绿叶真漂亮呀,摸上去软和和的,比我结婚时的那套被子好到哪里去了。一个婆娘提着一口锃明瓦亮的钢筋锅,粗糙的手把光滑的锅摸得沙沙响,眼里尽是羡慕神色,说这锅这么细嫩这么薄,会不会烧坏呀,另外一个说你以为这是铁做的,这是钢筋锅,经熬得很。另外一个女的拿着一件红得耀眼的衣服在自己身上比画,那衣服红得纯正,面料细腻、轻飘飘的。她说妈呀这衣服咋这么轻,料子咋这么薄,怕洗不过几水呢。那个有些见识的婆娘说你真蠢,这是羽绒服,我兄弟媳妇就穿过这种衣服,暖和得很的,下再大的雪,穿上就像抱个火炉样的,雪掉在上面立马就化,水珠珠都不留一颗的。
住在公房里的那群老头远远地看着,虽然老眼昏花,但那色彩缤纷的东西还是让他们动了心。有人想走过去看,但被振华老汉一声咳嗽镇住了。振华老汉转身朝山上走去,那群老汉像被一根绳子牵住,尾随着他朝山上走去。新民村长知道他爹的意思,不就是要用祖宗的亡灵拴住人么?他大喊,快搬、快搬,搬完以后分东西。每家都要带个背篓……记住,同意漆坟的今天就签字,签完领钱,过了今天就不作数了。
那帮正在朝山上七零八落气喘吁吁走着的老头,都清楚地听到了新民村长的喊话,他们的脚步陧了下来,有的甚至想往回走。他们对染不染坟这事渐渐地有些不耐烦,天天住在公房里实在难以坚持,想回家去喝口热汤。有儿孙服侍,日子也才有滋味。正在这时,他们听到“扑通”一声响,见钱老汉迎面倒在黄土拂面的土路上。土路是石头和泥土混在一起的路,他的头碰在一颗石头上,额头流出了黏稠的血。钱老头哮喘声声,咳个不停,大家去扶他的时候,他脸色苍白,虚汗直流,全身抖个不停。他说你们把我扶到上面去,谁要漆坟,我一头撞死在上面。大家好说歹说,连扶带拽地把他弄下山。有人说好好的昨就一跤跌倒了?钱老头泪流满面不说话。有人说怕是祖宗显灵哩。振华老汉说祖宗显不显灵在其次,关键是自己要对得住祖宗。
十
孔乃云董事长终于答应回杏村看一看,作出这个决定时,他内心很复杂,说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一点不为过。杏村,这个遥远而又无法抹去的记忆,是他内心最为疼痛的地方。一个人,无论贫穷潦倒沦落他乡,或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总忘不了生育养育自己的故乡。总要在有生之年回到自己的故乡,见见亲人,听听乡音,在日益变化的村庄田园中寻找童年的记忆,故乡是个令人魂牵梦绕,灵魂萦系的地方。
每年春节,是他最为难过的时光,公司里的员工,凡是外地的无论交通怎样堵塞,无论风雪弥漫路途艰险,总是携妻挈子,手提肩扛匆匆走向返乡的旅途。他曾经去过一次车站,那是他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来到的。他在车站目睹了人们急切而又期盼、焦虑而又疲惫的神色,他深深地受到感染又深深地感到失落。他羡慕这些疲于奔命不顾艰难的人,他知道这些人有的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有的还要转车,搭汽车到县城,然后再走几十里山路才能到家。而他呢,可以坐飞机坐汽车直抵故乡,没有旅途之累,但他却无乡可回,这是何等的悲哀。
杏村是他心里永远的痛,杏村给他的耻辱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灵魂上的,他的灵魂和心已被杏村刺得百孔千疮,曾经的伤口经过时间的治愈虽然已经缝合,但却是无法触摸的,只要一触摸伤口就会打开,让他痛苦不堪。他的亲人全部离开了杏村,妹妹随着他来到深圳。父亲死的时候让他一定要把他葬在外地,受尽屈辱的母亲也拉着他的手,在临终前说你一定要把我和你父亲埋在外地,啥地方不管,就是扔也要扔在外面。现在,父母亲的骨灰盒还和他在一起。每到春节,他就在放着父母遗像的桌前摆上供品,燃上清香,恭恭敬敬地率家人磕头,祭祀完毕,他挥退家人,默默地陪父母坐一坐,默默地在心里说爹、妈,我不能把你们的骨灰葬在他乡,我一定要把你们葬在杏村。你们不要蹙眉,我要让他们受到惩罚受到羞辱,并且是自己羞辱自己,我才把你们葬在杏村……
在县城,他受到了隆重的高规格的礼遇,他的车才到城边,就见到了一支长长的队伍排列在路边。在路口,竟然搭了一座用青松毛扎成的牌坊,上面挂着热烈欢迎孔乃云董事长莅临考察的标语,牌坊下是一大群领导模样的人,还有不少扛着摄像机拿着相机乱窜的人。这些人后面,有三个色彩艳丽的方阵,从装束上看,一队是彝族,一队是苗族,一队是布依族,这是县里的几个主要少数民族,他们吹着芦笙,弹着月琴,跳着自己民族的舞蹈欢迎他。这让他惊悚惶惑,他知道这是很高的礼仪,他被无数热情洋溢的人包围着、欢迎着,弄不清谁是谁。但他知道为首的和别人拉开两步距离的肯定是书记和县长,他和他们一起过了三道用竹竿拦着的卡,喝了三次羊角酒才得以通过欢迎队伍。
接着就是热情而繁复的接待,他不记得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说了些什么,每天都要搞到很晚才能睡下,几天下来他弄得很疲惫,也很烦心,但他不能表露。因为宾馆的服务员私下对他说,为了他的到来,这座气派堂皇的宾馆是刚重新装修的。为了他的到来,县城大搞清洁卫生,每条街道都扫得一尘不染,还补栽了好些绿化树。因为他的到来,县里专门成立了接待机构,县长任组长,大到参观考察,小到吃喝拉撒都细化到人,而宾馆的服务员还接受了专门训练,县剧团赶排了一场晚会。
看着县领导为他精心设计的一切,看着他们又要忙工作又要陪他吃饭、参观、看晚会,看着他们陪他喝酒不要命,眼熬红了还在宾馆陪他讲话,他心里很感慨,这领导也真是不好当的,县里穷,经济上不去,他们着急呢。搞项目、要资金、建企业也不是为他们,最多有个政绩罢了,而这里是他的家乡呢。
就在县长陪他喝酒喝得胃出血住了院的第
二天,他悄悄地下乡去了。他没有带着豪华车下乡,他想静静地看看久违的家乡,看看久违的家乡的变化。这是一种他也说不清的心态,尽管他是那么的憎恨家乡,尽管家乡给他和他的一家人那么多那么深的屈辱和伤害,但冥冥中有根神奇的线把他和家乡连接在一起,扯也扯不断,绕也绕不开。
一路上他的心里沉重而悲凉,一别多年,他居住的城市变化发展之大,叫外国人都为之惊叹。而他的家乡呢,似乎和多年前差不多,一条县道至今仍是土路,坑坑洼洼起伏不平,路边的行道树隔三差五错落,灰头灰脸委靡不振,挤得一塌糊涂的公共汽车把人的骨头都要颠散。灰扑扑的土地、灰扑扑的村庄、灰扑扑的人,村庄里偶尔有一两栋火柴盒似的砖混房,别别扭扭看着不舒心。听着熟悉的乡音,看着贫穷的人们,他的心又往下坠了一层。
像得了哮喘病的公共汽车走走停停,人下去又上来,但车里永远是满满当当的人,连过道里也贴满,总有人呕吐,总有人吵架,空气里弥漫着恶臭,但能挤上来就是幸运。总算到了乡街上,这是他熟悉的乡场,他的中学就是在这里读的,蛇样迤逦逼仄的乡街依然如旧,倒是乡政府新修了一栋楼,鹤立鸡群样别扭。车站就在乡政府门口,那里早就围了密密麻麻的等车的人,车还没停稳,一群人又喊又叫的围住了车门,两个年轻汉子紧紧守住车门,央求着你们快下车吧,求求你们了,这个小姑娘快不行了。车下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女人紧紧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头被什么戳了个洞,血不停地流着,捂着她脑袋的一卷纸和一件衣服全被血浸透了,看着叫人背脊发凉,有人说她和弟弟去打核桃,弟弟在树上失手,一头削尖的竹竿掉下来,正好戳在她脑袋上。他是最后一个下车的,那些人几乎是把他扯下车的,他一点也不生气。他看到那个血快流尽了的小姑娘眼睛紧闭,脸像雪一样惨白,女人的哭声撕人心肺,他的心坠到深渊,伸手探了下小姑娘的鼻息,几乎感觉不到。他踉跄了一下,不知道这辆破车开到县城还能不能救活。
从乡上到杏村还有三十多里路,没有车只能走,他想在乡街上找个干净点的旅馆住一夜,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突然觉得心情很乱,乱得像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他不知道自己此行该不该来,为什么而来,为了让父母魂归故里,为了衣锦还乡炫耀自己,都不是。为了答谢县里热情接待一片深情、投资建厂改变家乡,更不是。很明显,他是为了那个很明确的目的,羞辱杏村,用那个手段洗刷自己以及家人的耻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侮辱,什么叫伤害,什么叫深及灵魂透入骨髓的疼痛。这个念头折磨了他许多年,像毒菌样浸透他全身。但到了县城,一路行来,他的这个念头渐渐稀释了,以至于怀疑起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太过于褊狭,是不是有些阴暗了。
他沿着乡街走了一圈,这条乡街他是太熟悉了。低矮的房子,红土舂的墙,青瓦的顶,有的塌陷了,上面盖着些塑料布之类的东西,瓦上的土积多了,就有青草就有麦子以及几株包谷在房顶上蓬勃生长,门面都被烟熏得漆黑。偶尔见到一两家的门面用青砖砌了,并且安了玻璃窗,木门也漆得朱红。从窗里看上去,墙是白的,地是水泥的,他就知道是乡街上较富裕的人家了。乡街的土路依然破烂,凹处积满污水,猪在泥水里哼哼,鸡在垃圾和粪革上刨食。他的心低沉下来,心里有了莫名的忧郁。
他是在乡政府门外的那家饭馆吃的饭,这时他已经很饿了。比较下来,这家馆子算是像样点的,桌椅也多一点,甚至还有隔断的包间,估计乡政府接待客人就在这里。他想起这里原来就有家馆子的,只是简陋和破旧,多是卖点面条和米线,现在像样多了,食品架上摆的肉类和蔬菜就不少,厨房也专门设了,三十多岁的老板兼厨师热情地跟他介绍菜肴,他看着很面熟,当年那个在门口煮面条的老头就是这脸形,一问果然是他的儿子。他的心有些温暖,当年那个老头就是杏村的人,在这里开个小馆子,当初他读中学的时候,常常带着生洋芋和冷饭来这里烤和热,老头总不嫌弃,还常常给他些热汤之类。有一次他家里断粮了,他饿得在门外走来走去,想开口赊也说不出口。老头把他招呼进去,煮了一大海碗面条让他吃。老头看他的表情很复杂,他是太饿了,只顾埋头吃,他想他那时的吃相肯定是很难看的。
这时,门外有了扑啦扑啦的声音,他抬头一望,从街的那头爬过来一个人。这人头发有一尺多长,脸上浓密的胡须和头发连为一体,头发上沾满草屑,脸脏得看不清样子,身上的衣服破烂肮脏,是过冬时穿的棉袄。他只有上半身是好的,下面的两条腿全坏了,膝盖上绑着两块胶皮,手上套着两只烂胶鞋。他低着头爬行的时候,身子几乎贴进地面,到了饭店门口抬起头来,身子才高了些。
见他来,老板嫌恶地挥手,去去去,刚给过你两个包子怎么又来了。你是见我有客人故意来搅生意。老板又从冒着热气的蒸笼里抓出两个馒头,用塑料袋装了扔在他面前,快回去,留着慢慢吃。我是欠你还是咋的?只晓得缠住我不放,你不会到别处讨么?那人用手撑住身子,眼睛并不看老板,乞怜地看着他,嘴里喊行行好,给我点钱吧。你是大富大贵之人,好人必有好报,你施舍一点,子孙后代富贵无穷。他看这个人委实可怜,两条腿膝盖以下全坏了,不是装出来的,听他的声音也是凄楚、沙哑的。他动了恻隐之心,拿出一张十元的票子丢在他面前。老板厉声说还不快走,你遇到好心人了,你在乡街上要十次也要不到这么多,快谢谢人家。那人一迭声地说着谢,从门边爬走了。边爬边回头张望,眼里的乞怜和感激弄得他心情沉重起来。
他说这人是哪村的?怎么没人管呢?老板说出来的话让他大吃一惊,他说这人和我一个村,也是杏村的,叫栓柱,过去可凶着呢,好打架闹事,是村里的干恶霸,论辈分大我一辈呢。他后来随人到外地打工,从十几层高的脚手架上跌下来,两条腿全废了。老板付了医药费又给了点钱,就再也联系不上了。坐吃山空,他那点钱吧半年就用完了,村里穷他家更穷,连洋芋都吃不上了,他婆娘带着娃娃和一个浙江补鞋匠跑了。他没吃没喝,就跑到乡街上当叫花子了。这地方穷,当叫花子也要不到多少东西,就经常缠着我。
他惊骇而黯然,时序更迭,物是人非,外面世界变化万千,这里的一切似乎和他走出去时差不多。所不同的是,这个叫栓柱的人,过去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人,他给他的羞辱,是同龄人中最大的,也是最让他刻骨铭心的。但想不到多年之后。这个人的结局却是如此的悲惨。天道轮回,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力量吧。一句话,多做好事必有好报,多存一份善良之心,必然有个好心境。善良,善良,善而有良;厚道,厚道,厚而有道。
这样想着,他离开了饭店,在灰尘弥漫的乡街上转着。他不费劲地就找到了那个叫栓柱的残疾人,走到他的面前。那人停止了爬动,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定定地看着他,本来想问他你叫栓柱么?杏村人?你知道我是谁?他知道他匍匐在地的头必然抬起来,仰视着他。这个在地上趴着的人看他必然
是伟岸的了,然后再告诉他我是谁,让他惊骇,让他羞辱,让他惭愧。然而,当他看到苍凉灰暗的街道,看到随风卷起的落叶和这个在薄暮中蜷缩的残缺变形的身体,他再也开不了口。往事像风样卷走了地上的积尘,剩下的是空旷落寞的街景。
他从袋里取出张钞票。随手丢在地上,拔腿就走。钞票被风吹走了,那人爬动得很快,拼命去追那钞票。他含意不明地笑了笑,转身消失在乡街上。
第二天一早他就离开乡街了,薄明的天光里,他看到熟悉的小树林,看到清清浅浅的小河,看到路边土坎上垂挂下来的野花,嗅到了青草、麦苗和野花的青涩的香味,还看到山坳里一簇房屋里冒出的炊烟。那一刻,他的心很温软也很忧伤,他甚至感到鼻梁酸酸的。故乡,贫穷而又丑陋的故乡呵,挥也挥不开,离也离不了,是根,就要扎在故乡的土地上,谁叫一粒种子落在这里了呢。
远远地看到杏村,天已经大亮了。透明的天光下杏村灰蒙蒙的一片,连过去曾经有过的绿也在灰色中淡去了。村庄慵懒地静静地卧着,听不到鸡鸣犬吠,看不到人群攒动,无边的灰暗和颓败像钉子深深地刺入他的心头,让他不禁感到寒冷、悲凉,感到惆怅。故乡,无论你是深深地爱她,还是深深地憎恨她,但那深入到骨髓里、血液里的东西,总是要不经意地流露出来,让你五味杂陈,悲喜交集。
在山坡上,他看到一缕浓浓的青烟袅袅上升,炊烟让他想起儿时的生活。炊烟总能给人一种温馨,炊烟是嵌入灵魂的游丝。看见炊烟,他就嗅到了炊烟的特有气息,口腔里浮现出咀嚼在炊烟之下的火堆里烧出的洋芋的浓郁香味,清口水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循着炊烟,他来到半坡上,远远地看见一片新翻出来的土地边搭建了一个茅草棚子,依稀见得到棚子里有床,有蚊帐、被褥,有锅瓢碗盏,是居家过日子的设备。他看见一个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的老头在火堆边翻刨洋芋,地里的锄头还斜立着,他边刨边吃洋芋。这人虽然苍老、疲惫,但看得出身材是高大的。等这人转头时,他看清此人正是过去杏村威震一时的人物周振华村长,这个叫他想起来就痛恨不已,在梦中也时刻折磨他的人。他不明白这人昨就沉沦到如此地步。他不知道杏村发生了什么情况,更不知道周振华家发生了什么变故。这个过去跺一脚一个村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为什么会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搬到山上来住,靠一点薄地一点洋芋来维持他残余的生命。荒山、薄地、茅草棚、苍老的头颅、佝偻的身躯、啃食洋芋的可怜,构成了一幅让他既感到解恨又感到可怜的图画,解恨的快感刚刚过去,淡淡的惆怅和哀伤又升上了心头。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啊,何以堪说,何以堪说……
杏村到了,他的感觉更加复杂起来,走到村口,他叉退了回去。走拢了,又像碰到魔障似的,身不由己退了回去。真回到这里,他是百感交集苦涩交加的。他看到了那棵老槐树,他似乎还看到了满树璎珞样的槐花,嗅到了槐花浓郁的香味,看到自己正在树桠上贪婪地捋槐花吃,一捋一串,吃得满口槐香。他终于走近了,终于和槐树紧贴,摸着槐树一身的疤痕,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责任编辑杨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