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个恶人

2012-04-29 00:44罗伟章
十月 2012年1期
关键词:刘畅吉他

罗伟章

二十年前的7月,渝州师范大学中文系一班,毕業了47个学生。这些学生,包括我本人在内,都是平庸之才。毕業宴会上,我们互相祝福,连祝福也显得那样平庸,十年奔科级二十年奔处级之类。事实证明,我们是有自知之明的,时至今日,只有一人当了中学校长,正科级,另一人当了某地革命文物纪念馆馆长,副处级。绝大多数人做了中学教师,因为平庸,所以用功,十年过后,都在各自的学校成了顶梁柱,其中一个女生,还被授予“重庆市十大杰出教师”称号,受到隆重表彰。

该女生被表彰的当月,渝州师大举办五十年校庆。

正值暑假,我们当年的47个人,46个到了场。缺席的那位,名叫杨顺城:男性,身高1米66,下面两颗门牙朝外拱,一年四季留平头,平均半天刮一次脸,因为他浓密的络腮胡,能在一个钟头内长出来;爱穿灯笼裤、运动鞋;只要肩膀上没别的东西,就必然挎着一把吉他。

把他说得这样详细,并不是他很讨人喜欢。不是这样的。

念书那阵,每到傍晚,他就背着吉他,提瓶开水,坐到中心花园的草坪上去弹,边弹边唱:“我可爱的她呀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她的消息……”他把吉他弹得那么好,显然是为了勾引女生的。女生们觉得,分明知道有人抛下了一个钩子,你还去咬,是愚不可及的。自己再缺智商,也没缺到那个份儿上。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他挂在钩子上的诱饵,不过是吉他弹唱。

四年大学,好些同学或长或短都有了恋爱的经历,没有这经历的,比如我,也在心里盘算:毕業后,去工作的地方找个女人,中规中矩、踏踏实实地过完一生。我们相信,天底下,总有个女人愿意跟我们谈恋爱,愿意嫁给我们,并和我们一道生儿育女,把光阴慢慢变老。

而他,杨顺城,却一直是孤孤单单的。

我是说,他的身体是孤单的,心也是。

他孤单得就像一具影子,没有温度。

到了大三下学期,他跟同寝室的人也不再说话。在路上,同学向他打招呼,他充耳不闻。只是偶尔,他会站定了,猛地盯你一眼,眼光锐如利器,寒彻肌骨,三伏天也冷得人打战。

久而久之,就没人理他了。他在寝室睡窗口左侧的上铺,室友和他本人感到的唯一不便,是他需从下铺的床头上下。无论寒暑,一旦上床,他就把蚊帐放下来,将下摆在床边扎紧。渝州师大位于重庆市沙坪坝区,重庆的那种热法,没去过的人是不知道的,到十月份,睡到天亮,沸腾的汗水还从头发梢往下滴,我们都恨不得睡到野地里去,甚至跳进与学校隔着一爿街区的嘉陵江,泡一整夜不出来,他却把蚊帐关得那么严丝合缝。他总是天蒙蒙亮就起床,洗漱完毕,绝不在寝室待过五分钟。

他就像一个隐身人,无形无迹地消融在他所处的任何背景之中,没有一丝生气。

连他走过的路,坐过的凳子,都浮荡着阴冷的气息。

只有背着吉他走向中心花园的时候,他才会从背景中现身,人们也才会短暂地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们听他弹唱的最后几句是:“夕阳下山头,月亮挂枝头,晚霞更红。”

尽管不喜欢他,可他是班上的一员,如同我们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不到场,就相当于我们的某根脚趾没有到场,即使不痛,也老是想着。谁也没料到,校庆聚会,几十个同学大老远跑到重庆,提说得最多的人,竟然是杨顺城。可真正拉开话头,才发现跟他是那样陌生。我们弄不清楚,念书时,他除了上课、吃饭、睡觉、进图书室、弹吉他之外,还干些什么。他老家是什么样子?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尽管读书时我们不怎么谈论自己的家庭,但多多少少是要谈一点儿的,而杨顺城从没谈过。

幸好他有个老乡,刘畅。刘畅和杨顺城都是川东北宣汉县人,以前并不认识,成了大学同学后才认识的。大一寒假,两人乘同一趟火车回去,在县城下车后,杨顺城死活要拉刘畅去他家玩两天。

“那样子不像邀请,而是乞求,”这时候刘畅对我们说,“我不忍心叫他失望,只好去了。”

原以为他家离县城不远,没想到坐上一辆破破烂烂的汽车,在黄尘漫天的山路上,摇晃了六个多小时,才进入一个镇子。镇子被大山挤压,呈狭长的一溜,走路时甩手的幅度稍大,就会碰到两边的山壁。杨顺城对他说:“我们吃点东西再走。”还要走?刘畅后悔死了,他家的方向,跟这里完全相反。

杨顺城生怕他转身回去,说不远了,真的不远了。

在街边的饮食店里,各吃了三两挂面,又上车。

这次坐车很奇怪,杨顺城没领他往车站走,而是去了菜市场。反正就一条独街,菜市场也在街边,远远的,看到一辆蓝色小货车,杨顺城兴奋起来:“我就知道他们这时候要来买菜。”而那辆车的车身上,分明写着“七里沟监狱”几个字。刘畅觉得神秘,还隐隐约约地觉得害怕,当然也越发后悔。

买菜的师傅,穿着白褂,像个医生,只是褂子很脏,前胸后背,都油腻腻的,糊着黑灰。他正把一蛇皮口袋南瓜往车厢里扔,见到杨顺城,说:“顺城放假啦?”那口气就像杨顺城一直在镇上读书。杨顺城说:“李叔叔,我放假了,这是我朋友。”听到朋友两个字,刘畅皱了一下眉头。

尽管是老乡,两人接触并不多。进校不到两个月,杨顺城就买了吉他,拜高年级同学为师,刻苦用功地学,把指头都弹裂了。而刘畅跟许多同学一样,高中读得太苦,进大学的主要目的,是让自己放松,提到课本之外还要学什么,不仅心理上拒绝,生理上也有反应:发干呕。

货车只能在副驾驶座坐一个人,杨顺城让刘畅坐了,自己爬进斗厢,与蔬菜为伍。半个多小时后,到了。杨顺城跳下来,身体里渗出一股白菜萝卜正在腐烂变质的气味。他身上不是现在才有这股味儿,刚进大学那阵,他的室友,还有跟他同过桌的,都说他有这股味儿。看来,他从小就喜欢搭乘这类购物车,到镇上玩,那股味道,已经浸入他的皮肉,成了他自己的味道。

他爸爸在七里沟监狱当保安科科长。

如果不想到它是监狱,你会觉得,这里的风景多么秀丽。冬日里,围墙外的山野木叶尽落,在冰冷的夕阳照耀下,光秃秃的枝杈懒心无肠地伸向天空,但刘畅凭简单的想象,就知道春天一来,这里该是怎样的流光溢彩,百鸟翔集,到了夏秋,又该是怎样的郁郁葱葱,层林尽染。到处都很静,静得能听见静的声音,围墙之内更是,分明只有两个人走路,却像来了一支队伍。远处,一个剃了光头、穿着囚服的年轻人,在打扫卫生,扫把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如河水奔流。

杨顺城对那人视而不见,刘畅却有一眼没一眼地看过去。他只在影视剧里看到过囚犯,因而只敢躲在杨顺城身旁,偷偷看。他生怕自己的眼睛跟囚犯的眼睛对上了,囚犯就会冲过来,扼住他的咽喉。

杨顺城注意到了刘畅的神情,大踏步朝扫地的囚犯走过去。还有二十米远,囚犯就将扫把一扔,双手紧贴裤缝,规规矩矩地立正,嘴里还说了句什么,刘畅没听清,好像是向领导问好。

那人个子很高,骨骼粗大,杨顺城站在他面前,就像一把竖着的干柴。但这把干柴举起右手,伸出中指,把那人的下巴顶了一下。那人铮的一声,站得更直。其实他已经够直了,现在的直,是被铁匠锻打的那种直,下巴尽力上扬,棕

色脖子上的喉结,像马上就要滚落下来,脸朝后仰,与天空平行,仿佛在察看天空是否干净,是否也需要他打扫。

夕阳只剩下猩红的意象,天空越压越低,乱云飞渡。

杨顺城一句话没说,回到刘畅身边。

两人穿过槐荫夹道的水泥路,继续朝前走。走到一处墙皮剥落的楼房前,马上就到拐角的时候,刘畅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那个人,依然保持着那种姿势,纹丝不动。

时过多年,刘畅也无法把那个人、那种姿势,从自己的眼睛里洗去。回到学校后,他之所以没说自己去过杨顺城的家,这么多年,他也没向任何人——包括他老婆一说起过,就因为在七里沟监狱见到的第一个囚犯。刘畅的个子比那囚犯还高,能清晰地看到囚犯望天时的眼神:畏葸、恭顺、疑惑、寒冷、坚硬……他说那眼神是道不尽的。他想把它的性质分辨清楚了再告诉大家。

可他至今也没分辨清楚。

要不是同学们知道他跟杨顺城是老乡,逼迫他说出个一二三来,他还会沉默下去。刘畅相貌英俊,是那种不明朗的英俊,平时话不多,也不怎么笑,为人处世,老是温吞吞的,即使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也没有人通常所具有的好奇。世界在他眼里,就像一张烙饼,翻过来是这样,翻过去还是这样。

但既然已经说开了,当然要从头至尾地说完。

那次,他在七里沟待了一个晚上,半个白天,始终没见到杨顺城的父亲。他父亲到两公里外的煤矿去了。七里沟原本是煤矿,20世纪60年代末,也就是杨顺城出生的前后,这里建了监狱,煤矿也收归监狱所有,押送过来的服刑人员,都下井挖煤。监狱抢了当地人的金饭碗,彼此间几十年来纠纷不断,就在杨顺城放假回来的前两天,上百名当地人砸烂铁轨,拦下运煤车抢煤。杨顺城的父亲带着手下,驻扎到矿井外面,维持秩序去了。听说双方发生了械斗,且双方都有人挂彩。

听到这消息,杨顺城就当没听见。

不满七岁,他就跟父亲到了监狱,监狱成了他的家,犯人越狱,并因此遭到击毙,包括狱方和当地人的流血冲突,在他听来都稀松平常。他也没有想见父亲的念头,更不为父亲担心,只是请去矿井增援的人,给父亲带个信,让把钥匙拿回来。然后带刘畅去食堂。刘畅一点儿不饿,但他觉得特别无聊,除了吃饭,也没啥别的事好干,就吃了一大碗。饭菜的气味儿,和杨顺城身上的气味儿差不多。

天黑过后,有人把钥匙带给了杨顺城。带给他钥匙的人,并没有带回父亲的一句话。

杨顺城的家在职工宿舍楼的三层上,两室一厅,磨石地板。刚打开门,刘畅就闻到一股臭气。这股臭气跟大学男生宿舍里的臭气一模一样。一张黑皮脱落的沙发,怪模怪样地横亘在客厅中央,沙发上堆满皱巴巴的衣物,还有一只旅游鞋,淡红色的鞋垫,像舌头那样伸出一半,鞋垫上的脚皮,舌苔般扎眼。走进屋,才发现中间有面墙是凸出来的,一部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靠着那面墙,放在一张方凳上,与沙发的距离不过半米。给人的感觉,杨顺城的父亲看电视,是抱着电视机看的。

这明显是缺乏女人的家。

杨顺城的母亲呢?

他曾含糊其辞地说过,他有个姐姐,但六岁过后,他就没见过姐姐了,现在,即使姐弟俩在街上碰见,彼此也认不出来。他为什么要跟姐姐分开?姐姐是被母亲领走了,还是被别人领走了?

刘畅开始想问,后来看电视就忘了。

次日一早,杨顺城带刘畅参观监狱。

也没啥好参观的,就是一幢连一幢的房子,都很旧。围墙上铺设了电网,这在意料之中。监狱里也没怎么看到人,犯人看不到,狱警也看不到。两人走到一处水泥空坝,见旁边一扇铁门挂着大锁,铁门和大锁,都黑得发沉。杨顺城丢下刘畅,朝空坝那边的值班室走去,跟坐在里面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人交涉。杨顺城说:“侯叔叔,把门打开,让我的朋友看看。”

侯叔叔连连摆手:“那不行,得有上面的批条才行。你朋友是干啥的?”他瞄了刘畅一眼。

杨顺城说:“我朋友是记者。”

“那更不行!”

侯叔叔语气坚定,样子却很为难。

杨顺城说:“哎呀侯叔叔,他又不写啥,他只看看。”

侯叔叔很不情愿又不由自主地把上身前倾,抬起屁股,立直膝盖,放正身体,跨出小屋,下五阶石梯,来到空坝。杨顺城给刘畅挤了挤眼睛。在学校,只要没弹吉他,杨顺城就相当闷,闷到木讷,回到监狱,却表现得这样从容自在,让刘畅暗暗吃惊。在杨顺城身上,似乎怀着某种幽暗的奥秘。

打开铁门之前,侯叔叔对刘畅说:“只看看就出来啊,千万不能写啊。”

刘畅不知道铁门里锁着什么,从脚板心到脑门,蹿过一股凉气。他很想告诉侯叔叔,不管铁门里关的是毒蛇猛兽,还是金银财宝,他都不想看。他本来就不是记者。但真的这样说了,就是给杨顺城难堪。何况侯叔叔已经把右胯耸起来,从系在腰带上的一大串钥匙中拎出了一把。

铁锁在铁门上撞击,声音空旷,幽深。铁闩如同铁门的肋骨,侯叔叔要把那根肋骨抽出来,铁门发出痛苦而迟钝的尖叫。叫声刚停,侯叔叔的两条腿,微微劈开,用了很大的劲拉门。刘畅毛发直竖,觉得那扇门是这座监狱的胸腔,声音是监狱的灵魂,要么静如荒原,要么撕心裂肺。

铁门里面还有一道铁门,只不过这道门不是封闭的,是横一道竖一道的铁钎焊接而成的栅栏,每根铁钎都有拇指粗。栅栏内陡直的石梯之下,是七里沟监狱的一处监舍。

里面关着36个男犯人,分三问,每间住12个,上下铺床。但现在,只有5个犯人在,3个生了病,躺在床上,用浅绿色的毛毯把整个身体裹住;2个是上了岁数的,闭着嘴,抄着手,在室外巴掌宽的地面上,走过来,走过去。监舍左边是厕所,右边是个小卖铺,所卖物品只有水和饼干。

三人没站到一分钟就出来了。

走了很远,刘畅还觉得脊背发凉。他背着那两个年老犯人的目光。他们刚进去,那两人就盯住他们。他很想跟他们打声招呼,可侯叔叔和杨顺城瞧都没瞧他们一眼,他也就不好打招呼了。而且他不敢打招呼,那两人的目光,像斧子凿过的冰块。当他们回过身,朝石梯上爬,那两人并排站在下面,望着石梯顶端半开的门,或者说,望着从门外漏进来的长方形的天空,目光里的贪婪和攫取,根本就不该属于老人。侯叔叔关门的瞬间,刘畅发现,那两人的目光里,只剩下恨了。

一个被囚禁的人对自由人的恨,笼子里的野兽对观光客的恨。

表面看去,监狱很平坦,事实上到处都不平坦。从监舍出来,向东走几十米,一长排小叶榕外面,是一个深坑,瘦得几乎看不见的土路,把深坑和平地相连。说是坑并不对,因为下面是菜地。从高处望下去,菜地小如火塘。在这样的地方种菜,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几个着囚服的人,各占一个角,躬腰驼背蹲在地里,不知是要把圆白菜拔起来,还是在给它们培土。下面和上面,都无人看守。如果他们想跑,不必冒死翻墙,从大门就可以跑出去。那里虽有门卫,但时有人车进出,门经常大开着,趁门卫不备,冲出去就可以消失在荒山野岭之中。

但杨顺城说,他们不会跑的,凡是没下矿井,又在监舍外面活动的人,不是刑期将满,就是表现很好,面临减刑。他们再愚蠢,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逃跑。刘畅又想起昨天见到的那个囚犯。这么说来,他也是表现很好,或即将刑满释放。某一天,当他走出高墙,是否还记得自己的下巴被人用中指顶了一下?是否还记得他以那种古怪的站姿望见的夕阳和天空?

杨顺城蹲下来,在小叶榕暴露的根部上抠。干得发白的土块,还有这一带随处可见的红石子,被牢牢地囚禁在根与根之间,杨顺城费力地把它们抠起来,放成一堆儿。因为弹吉他的缘故,他留了指甲,但指头还是密布着淡紫色的血口子,这一用力,口子张开,颜色变深,血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惊慌失措地遭到流放。他的好几根指头,连同土块和石子,都红艳艳的。

可他似乎全不察觉,抠出十几粒,就一粒一粒地往深坑里扔。

打在地里,打在菜棵上,打在弯曲的脊背上,打在铁青色的光头上,然而,竟没有一个囚犯抬头望一眼。他们先前是什么姿势,现在还是什么姿势,不仅没抬头,连伸手摸一摸也没有。子粒虽然不大,可这么高扔下去,光头上发出的“噗、噗”的响声,清晰可闻,他们竟然摸都不摸一下。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双手像耙似的,伸前伸后地忙碌,你完全可以认为,你眼中所见,并非活物。

刘畅说:“走吧。”

杨顺城没回话,继续扔,把土块和石子扔完,才站起身。

他的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充盈着稚气的快乐。

或许,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天地间爆出“啪嗒”一声响,刘畅吓得膝盖一软,突然膀胱发胀,想屙尿。他以为是有囚犯越狱,触了电网,或遭了枪击。但不是的。是起风了。寒风越过大巴山,像也知道七里沟是监狱,进入这片地界时,先顿挫地爆出响声,给以威慑,之后才自北而南,一趟跟一趟地横扫过去。风头带着尖利的芒刺。刘畅缩着脖子,裹紧衣服。杨顺城看他两眼,“你不喜欢风,囚犯们喜欢呢,”他淡然地说,“哪怕是白毛风、刀子风,囚犯们也喜欢。风带来外面的信息,带着远方的经验。”

后面一句话,给刘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觉得,杨顺城绝对是个诗人。只要他愿意写诗,肯定比《双江潮》上那些跳神强多了。

《双江潮》是渝州师大文学社的社刊,每期都给各班级赠送。尽管读的是中文系,我们年级却无一人有成为作家的志向,除完成作業和不得不写的书信,我们再不愿多写一个字,自然也就没人在《双江潮》上发表过文章。我们都小看那些吟诗作文的家伙,把他们统称为“跳神”,意思是端公或巫婆。

刘畅猜想,杨顺城很可能有过这样的志向。对此我们都表示同意,因为每次《双江潮》发到班上来,都放在讲桌上,很少有人去注意,更没有人去翻,只有杨顺城,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下课后,他会做出不经意的样子,从讲台经过,以极快的速度,把那蓝皮封面、散发着油墨香的本子翻开,骨头也不吐地吞进几行文字。图书馆里有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而这本书上的文字,多是本校学生写的(也选登外校兄弟社团的文章),味道肯定不同。他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久翻,吞下那几行文字,又做出不经意的样子离开。要是没人,他会是另一番举动,有回我亲眼看见,他神色慌张地将书一卷,塞进了书包。那时候教室空了,我还在后门系鞋带,桌子挡着,我侧目看见了他,他没看见我。

其实,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拿走。但他害怕被集体小看。

掐灭成为作家诗人的梦想,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吧?

刘畅离开七里沟的时候,杨顺城的父亲还没回来。但听说他当天下午就要回来了。如果他不回来得这么快,刘畅计划明天早上再走的,反正午饭后去搭车,只能赶到县城,需花钱在县城住上一夜。

听说杨顺城的父亲要回来,他就坚决要走了。

说不清为什么,他怕杨顺城的父亲。

杨顺城找出各种理由挽留他。可越挽留,刘畅回家的心越急迫,甚至到了发火的程度。

“杨顺城当时那样子,”刘畅说,“看上去怪可怜的。”

恰恰是因为他的可怜,使刘畅格外地想念起父母来。寒假短暂,我是要回家陪父母的,不是留在这里陪你。

实在挽留不住,杨顺城就去食堂,找到昨天买菜的李叔叔,让他开车把刘畅送到镇上。平时,李叔叔买菜不会去这么早,夏天下午5点过去,冬天下午4点过去,这时候的菜要便宜大半。但他答应了杨顺城。刘畅坐上副驾驶座后,杨顺城爬进了斗厢。刘畅说你别去了。杨顺城没言声。

在镇车站分别的时候,杨顺城拥抱了刘畅,眼里含着泪光。

刘畅有个感觉:杨顺城想跟他一块儿走,甚至想去他家过完整个寒假。

这感觉异常鲜明,就像在你面前放着一把枪,或者一枚炸弹那样鲜明。但刘畅故意不承认自己有这感觉。跨上公交车的踏板,杨顺城也跟着跨上来,刘畅侧过身,把杨顺城往下推,说你回去吧,李叔叔在等你呢。他是把这话说给司机听的,因为发车时间已过,车子突突突响,表达自己对路的饥渴,司机抽着烟,早就很不耐烦地等着这两个站在车门边黏黏糊糊的人,听说被推得打了几个趔趄的家伙,只不过是送行的,司机断然关了车门。喇叭长鸣,四轮滚动。

刘畅看见,杨顺城追了两步,然后站住了,眼里亮闪闪的光,一朵一朵地暗下去,直至熄灭。

春季开学过后,刘畅跟杨顺城冷淡了。

刘畅跟杨顺城冷淡,杨顺城也跟刘畅冷淡。

这究竟是为什么,刘畅至今解释不清。毕業后,他去重庆郊县一所中学教书,很快跟大学时的女友结婚生子,并且把父母接了过来,在老家宣汉,只有两个姐姐,他三年两载的才回去一次,在两个姐姐家各住一夜,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因此,对杨顺城的近况,他一无所知。

谁也不知道他的近况,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我们当年,小部分毕業生自主择業,大部分还是分配,杨顺城被分到达州地区教育局,达州又将他分到所属的宣汉县教育局,宣汉县教育局见他来自七里沟监狱,又把他分到七里沟监狱子弟学校。但他根本就没去报到。据说他去了西藏,在藏北阿里地区多木拉一所学校代课。大半年后,他回了趟母校。那时已是仲春时节,他却穿着皮大衣。我们那时候的工资,是七十多块,他在西藏可以领到三百多,他穿着皮大衣回母校,并非不知道重庆和高原的气候差异,而是为了显摆。

这件事情,是高玲玲说出来的。

高玲玲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当然,女生各有各的漂亮,说谁最漂亮并不合适,但男生们躺在床上,瞌睡吊断眼皮也不睡,熬更守夜地给女生打分,高玲玲的确常常摘桂。她除了漂亮,还洋气。

对这样的女生,男生想爱,又不敢爱。杨顺城却敢。

不过,要不是高玲玲今天把这话说出来,我们还不知道杨顺城真的敢去爱她。

杨顺城和高玲玲是同一个小组的。班上同学分成四个小组,辅导员是刚毕業的留校生,比我们年长不了几岁,充分理解大家的心思,分组时,尽量做到男女搭配。尽管这种搭配是无效的。杨顺城他们小组12个人,7男5女,刚入学

那阵,几乎隔周就聚餐,大家凑钱买菜,到男生寝室涮火锅。

第二次聚餐时,几个女生让来让去,都不就座——她们要等男生先坐了再坐。这是为了见机行事,尽量离杨顺城远一点儿。她们不喜欢杨顺城身上那股白菜萝卜的腐烂气息。那时候,高玲玲还在盥洗室,等她从盥洗室过来,只有杨顺城身边还有空位了。女生们往旁边挪了一下,意思是叫高玲玲跟她们挤一挤。高玲玲说:“那边不是有位置吗?”侧身从人、桌凳和床的缝隙中挤过,傍杨顺城坐了。吃到中途,杨顺城下巴上滴了油,高玲玲摸出一张餐巾纸,递给杨顺城,动作轻柔而自然。接下来的第三次聚餐,高玲玲喝醉了,醉得像没长骨头,杨顺城抢着去扶她,把她扶回了女生宿舍。

这个“抢”字,是男生们说的,可这时候高玲玲给予了纠正,说杨顺城根本不是抢,而是别的男生都木呆呆地站着,没有一个人去扶她。酒醉心明白,当时她把这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那天杨顺城在四个女生的簇拥下,让高玲玲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扛一袋米那样,把高玲玲扛下楼,走过阅报栏,走过楼间花园,又把她扛上楼。他把她放在了李小冉的床上,因为李小冉睡下铺,高玲玲睡上铺。当他把她的手从肩膀上顺下来,他在她手上狠狠地捏了一把。

“当时我很感动的,”高玲玲说,“酒醒后想起这事,却觉得厌恶,半夜三更就爬起来,用力士香皂洗手,不知洗了多少遍,半块香皂都快用完了,皮都快搓破了。”

在她的印象中,杨顺城的手汗淋淋的,胶水一样黏稠。

之后没多久,高玲玲跟李小冉在路上走,杨顺城竟然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那是一段煤渣路,两旁开满红灼灼的夹竹桃花,李小冉家是做花木生意的,她爸爸不仅种花、卖花,还研究花,写过一本书,虽未出版,但李小冉认真读过,觉得爸爸写得真好。她借爸爸的智慧,从夹竹桃开始,给高玲玲讲各种花开放时的韵律,说一般人只能看到花开的形状,听不到花开的声音,世上第一个音乐家,绝对是能听见花开的声音的人,那声音有的像钢琴声,有的像小提琴声,有的像吉他声……

说到吉他的时候,高玲玲肩膀一耸,头摆了一下,沉醉地吸了口气:“我最喜欢听吉他了。”

正是摆这一下头,让她注意到身后有人。

转过头看,是杨顺城。

那可是煤渣路啊,光着脚走,也会弄出沙沙的响声,而杨顺城穿着皮鞋,却像走在棉花上,走在云彩上,是真正的悄无声息。而且他不看路,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她,像他的眼睛饿慌了,要吃人。他怎么能这样呢!高玲玲没理,继续跟不知情的李小冉聊,只是聊得一点儿也不安心了。

按李小冉的意思,走完煤渣路,接着朝右拐。右边是一条很深的、僻静而润湿的土路,路旁真可用万紫千红来形容,芙蓉、胭脂、天竺桂、美人蕉、炮打四门、香水月季,各色鲜花杂陈开放,李小冉想把每样花都讲一讲。她并不是喜欢卖弄的人,但在高玲玲面前,她控制不住卖弄的欲望。

入学不满一月,她和高玲玲成了关系最好的朋友,上课、下课、去食堂、进图书馆,都形影不离琏上厕所也一块儿去。只要两人走在路上,就必然手挽着手,也不嫌热。两人差不多一般高矮,像双胞胎姐妹。真有人这样认为。其实,李小冉是四川攀枝花人,高玲玲是黑龙江佳木斯人,可谓天南地北。慢慢地,李小冉终于弄明白了,“双胞胎姐妹”,别人话是那样讲,事实上她不过是高玲玲的陪衬。要说,圆脸窄腰、双腿颀长的李小冉,如果单独行动,也会吸引一些男生的目光,可跟高玲玲在一起,哪怕男生的目光会聚成一条大河,也绝不会从她的脸上漫过。

或许是有了这种自觉,到大二的时候,她跟高玲玲就不再那么好了。高玲玲约她出去,她会找各种理由拒绝,等高玲玲走了,她再自个儿出去。在教室,也不跟高玲玲坐在一起。

这方法立竿见影。没过多长时间,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就向她求爱了。她和这个男生不仅成了我们班最稳固的恋人,还最终成了一家人。这个男生就是刘畅。

与刘畅恋爱之前,李小冉跟高玲玲有说不完的话,但在别人面前却像哑巴,别人给她打招呼,她只咧一咧嘴,不敢看人的眼睛,像欠了别人钱一样。她觉得,即使高玲玲不在身边,人家招呼她,也像是在招呼高玲玲。和刘畅恋爱后,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虽依然不大言语,却不是先前那种焦躁的沉默,而是出奇的文静,一站,一坐,都如花瓣飘落;她的文静可以摘下来,放在书桌上。从小在花木丛中长大的人,本来就该如此。可一旦开口,又落落大方,心直口快。毕業十年,她不仅没变老,还比读书时年轻和白净,也因此显得更漂亮了。看来,两口子的小日子过得不错。

——那天,高玲玲知道李小冉的心思,但高玲玲有自己的心思。她害怕僻静。走完煤渣路,她左腿一撇。李小冉也只好跟着往左撇。那时候,她只是高玲玲投下的影子。两人去了中心花园。中心花园人多、敞亮。走到花园正中的假山前,高玲玲斜眼一看,发现杨顺城已经不在。

第二天,杨顺城就去买了吉他,不要命地跟人学。

“嚯,我们还以为杨顺城弹吉他是想勾引所有的漂亮女生,原来是想勾引你一个人啊。”

李东这样说。李东当年跟杨顺城住同一间寝室。

同学们哄的一声笑起来。高玲玲没笑,若有所思地眨着眼睛。睫毛太长,眼睛睁开一半,上下睫毛还不愿分离,使人觉得,对她而言,眨一下眼睛是件相当费力的事情。然后她喝了口麦芽茶,诧异地望着众人,像刚才在做梦,现在梦醒了,明白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正聊着某一个人。

她说,如果杨顺城只是买了吉他,她完全可以把这事看成与已无关。

尽管他刚刚学成的时候,随时在她出没的地方弹唱。

比如今天是星期一,澡堂向女生开放的日子,他就在下课后迅速躲进棕榈林,因为高玲玲去澡堂,需经过这片林子。他盘腿坐在伞盖似的树下,弹唱《秋日私语》,唱词全是他自己配的:“我是深谷中一粒谦卑的黑土,在梦里遇见遥远的星座;我长久凝视,直到自己也成为一片小小的光明……”再比如,今天是星期四,英语沙龙活动的日子,高玲玲参加了这个沙龙,周四黄昏,在杏园聚会。杨顺城必然在黄昏稍早的时候,去杏园的某个角落,弹唱不知名的曲目,很可能词曲都是他自己编的:“说什么一万年,说什么永远;一万年只比九千九百九十九多一天,永远不过一辈子。”

不管怎样,这些语意含混的词句,大可不必理睬,但问题在于,杨顺城给高玲玲递了情书。

那天上写作课,杨顺城去得很早,但他不找位置坐下,直到高玲玲跟李小冉手挽手进了教室,高玲玲靠走廊坐下了,他才坐在高玲玲的后排。写作课一次上两个钟头,中途有十分钟的休息,前一个钟头没什么,事情就出在中途休息的时候。杨顺城站起身,往前面走,把高玲玲的书撞到了地上,他迅速弯腰,把书捡起来,递给高玲玲,还向高玲玲道歉,之后从前门出去了。

高玲玲有种直觉:杨顺城是故意把她的书撞落的。

他们在教室后面几排,要出去放风,应该走后门,不该走前门。

想到杨顺城那黏稠的手摸过她的书,她很不是滋味,禁不住苦着脸,把书多看了两眼。这一看,发现书页间有条缝,像嵌着什么东西,翻开,见两页纸先分别折成条状,再中间扩开,两头交缠,如同杨顺城穿在身上的灯笼裤。这就是他给她的情书。

看了情书,高玲玲不仅想到了杨顺城黏稠的手,还想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毛乎乎的脸、朝外拱的门牙、猫一样的脚步,当然,也想到了杨顺城的身高。那时候,中国人突然对身高有了觉悟,对男人身高的重视,仅次于文凭,1米70到1米75之间的男子,被称为二等残废。杨顺城只有1米66。女生的眼睛是一把精确的尺子,1米66和1米67,也能准确地目测出来,女生找男朋友的标准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么算下来,1米64的高玲玲,找的男朋友应该有3米28。

她怎么看得上杨顺城呢?

准备上下半场课了,学生全都进了教室,老师还没开讲的时候,高玲玲端起水杯喝水,水杯滑了一下,小半杯水淋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两页被楷体字填得满满当当的纸,刚好掉进水里。高玲玲没低头看,用脚在地上碾着,擦那些水。笔画柔韧的字块儿,被肢解成残缺不全的尸体。

下课后,好些人看见,杨顺城把地上泡肿了的纸屑捧了起来。

不过当时并没引起人过多注意,还以为那些纸屑是杨顺城丢下的,出教室的时候,他顺便把它们带走。保持公共卫生是杨顺城的习惯。在寝室,别人的洗脸帕几乎没拧干过,湿淋淋地搭在从窗框拉到门框的铁丝上,水流满一屋,从外面带进来的尘土,和成泥浆,久而久之,积了厚厚一层,跟地板血肉相连,铁铲也铲不下来;而且把鞋袜乱扔,甚至扔到了屋中央,走路时一脚踢过去,一脚踢过来,也不收拾。杨顺城从不这样,他自己的东西可以脏,可以臭,但在公共场合,至少能做到表面的洁净。

被杨顺城捧起来的纸屑,说不定现在还被他保管着。

这当然只是猜想,不知实情。

唯一知道的是,从那以后,他就固定到中心花园去弹吉他。

李东又插话了。他本来就是个话匣子。他晃动着纤细多筋的脖子,哼一声,说:“自以为是的男人老觉得每个女人都在等男人的情书,不管这男人是高贵还是卑贱,是歪瓜裂枣还是相貌堂堂,接到情书的女人,可以不答应,但心里一定是高兴的。事实证明完全不是那样,一个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在爱自己,女人会认为是对她的侮辱。哎,我们做男人的,要引以为戒呀。”

他这议论并非凭空而发。据他自己说,他老婆是他们的县花,尽管跟他结婚已经八年,儿子也有七岁半了(他骄傲地向我们宣称,结婚之前,他就让老婆怀上了),但还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频频地给他老婆打呼机或者写信,每次接到这样的信,老婆都要郁闷一整天,气得饭都吃不下。

坐在刘畅旁边的尹世茂,歪着宽银幕那么大的脸,很严肃地向李东指出:“这件事情,你要认真对待,你老婆郁闷,究竟是因为对骚扰她的男人生气,还是心里起了波动?”

这话把李东弄得面红耳赤,并因此变得闷沉沉的。

杨顺城去西藏大半年后,穿着皮大衣回母校,高玲玲是怎么知道的呢?

高玲玲说,杨顺城去找她了。

高玲玲毕業后没回老家,留在了重庆,跟刘畅和李小冉一样,在重庆郊县教中学,只不过刘畅在巴县,李小冉在合川(两年后跟丈夫调到了一起),高玲玲在璧山县。那次杨顺城回母校转了一圈,没碰到什么熟人,连教我们的老师也没碰到一个,于是乘车去了璧山,在县三中找到高玲玲。

尽管走上工作岗位的时间那么短暂,高玲玲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可以说是脱胎换骨的变化。这是特别需要说明的。念书时,她把主要心思用于穿着打扮,每次考试前,都加班加点地抄李小冉和其他室友的笔记,并靠背那些笔记,勉强过关。我们都以为,高玲玲将来不是做官太太,就是做款太太,连班也不需要上,只清闲一辈子,优雅一辈子。谁知道,她不仅去上了班,还比我们谁都做得认真,做得杰出。我前面说,有个女生被评为“重庆市十大杰出教师”,指的就是她。

她也没嫁给官员和大款,就嫁给了他们学校一个普普通通的物理老师,而且也不怎么打扮了。这次参加校庆,女生个个都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的,戴首饰,抹唇膏,搽眼影,自不必说,有两个对身材自信的女生,还穿了低领旗袍;偏偏是她,高玲玲,彻底的素面朝天,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蛋青色的T恤衫,脖子上、耳朵上、手腕上,都光光趟趟。这种转变是怎么来的,我说不清楚。我不知道这是命运,还是人心真可以洗,洗成另外一个样子……

仲春时节的重庆,跟中国许多地方盛夏时的温度差不多,加之湿度太大,穿短袖衬衫,身上也像披了块粘满糨糊的毛巾。因此,当那天下午3点钟,看门师傅把裹着皮大衣的杨顺城引到高玲玲的办公室,高玲玲愣了至少五秒钟,才“哎呀”惊叫一声。她叫,是因为她以为杨顺城发了疟疾。

她没问杨顺城从哪里来,为什么来,直接就把他往医务室推。

推到楼下,杨顺城在一个花台前站定了,高玲玲再也推不动他了。他双眼湿润地望着她,说:“玲玲(是的,他就是这么叫的),我感谢你,你对我这么关心……但是我用不着去医务室,我又没病。”

高玲玲的舌头把嘴唇顶上去,顶到了鼻尖。听他的声音,看他的样子,的确没病。他唯一的异常,是脸很黑(虽然胡子刮得很干净),额头上像拧开的水龙头那样冒汗。

高玲玲说:“你没病,为什么穿这么多?”

他把自己在西藏代课的事说了,说那里春雪比冬雪还厉害,把牛羊都冻死了,房子都压塌了,这些天放假,他才有时间回来,去师大看了看。他说以前并不觉得母校怎样,到了遥远的地方,才发现自己怪想念的,遗憾的是没碰到一个熟人。还说,他在藏北待了大半年,这样穿习惯了,走到再热的地方去,穿上出汗,脱了就冷。接着他问高玲玲去不去西藏,说那里的工资有三百多。

正是听了他报的工资,让高玲玲觉得,他穿着皮大衣来重庆,根本不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我们班的格绒勇多,就是从西藏日土来的,日土同样属于阿里地区,人家在那里生活十九年才到重庆读书,到重庆的当天,就脱下袍子,穿上了短裤和凉鞋。杨顺城就是为了显摆的。高玲玲推他的时候,感觉他身上的皮衣,像婴儿皮肤一样细嫩,这是要花很多钱才能买来的。

女人显摆情有可原,男人显摆真是没有出息。

高玲玲没回答她愿不愿去西藏,只说:“我要上课了,我很忙。”

“我等你下课。”杨顺城说。

“你不必等我,我真的很忙。”

花台里种着芭蕉树,杨顺城拉过一片肥大的绿叶,褐色的手很用力,那样子不像拉扯,而像攀缘。

他把眼睛低下去,不看高玲玲,说:“我的行李放在门卫室。”

这与高玲玲有什么关系?难道他还想把行李放到高玲玲的寝室去?

但杨顺城不是这意思,他说:“我的吉他放在行李包里……我想给你弹一首曲子。”

高玲玲被某种东西击中了,心的某一处,锐

利地刺痛了一下。

但这是她过后才感觉到的。她当时只觉得有面墙压过来,堵得慌,闷得慌,想尽快摆脱。

她说:“谢谢你,可惜我早就不喜欢听吉他了。”

正在这时,一个老师走过来,给高玲玲搭话,高玲玲顺势转过身,跟那老师进了教学楼。

上楼之前,她急慌慌地朝杨顺城挥挥手,就隐身不见了。

那天放晚学后,高玲玲去食堂吃饭,看门师傅也端着碗去食堂,紧追几步赶上高玲玲,说高老师,今天找你的那人是不是个疯子?高玲玲听后很不高兴:“你怎么认为他是疯子呢?你是说他穿那么多吗,那是因为他感冒了,而且他从高原上下来,那样穿习惯了。”

看门师傅端碗的那只手,不停地摇摆,像是要把浮渣撸开,舀一碗干净的空气。摇了好几下,才说:“我不是指那个!你不知道,他离开前到我那里取走行李,跨出校门,把行李袋放在地上,拉开拉链,取出一把吉他,坐在行李袋上弹。高老师,他弹得好哇,真好!我儿子从小就学吉他,我儿子学吉他的头一年,每次都是我陪他去老师那里,我听老师讲了一年,听我儿子弹了多年,吉他弹得好不好,我是听得出来的。我本来想出去制止他,就是因为他弹得太好了,我才没动。”

确切地说,到了这时候,高玲玲才清晰地感觉到心里锐利的疼痛。

看门师傅没注意高玲玲有些扭曲的脸,还在自顾自地说。他说高老师,那个人边弹边唱:“我这荒野中独狼的眼睛,无比温柔……可是灰白的路上,人心遥远……被阳光忽略的,没有被风暴和黑暗忽略……”唱完那首歌,他朝前走几步,到马路边,把吉他高高抡起,啪啪啪地在梯坎上敲。每敲一下,吉他就哭一声。“真的,高老师,我不骗你,他的吉他真的在哭,比人哭起来还伤心。”

高玲玲站下来,闭着眼睛。

看门师傅也站下来,继续说:“我‘喂喂喂地朝他大声叫,可他越敲越起劲儿,等我出去拦他的时候,吉他已经碎成了一包渣。他像完成了一桩事業,背上行李,吹着口哨,迈着大步,走了。”

高玲玲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承认,她当时无所顾忌地让眼泪夺眶而出。

她反过身去,朝校门的方向飞跑。她要去捡拾那些吉他的碎片。

可马路早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蹲在那里,泪水止不住地流。

——事实上,此刻,也就是她给我们讲这件事情的时候,泪水同样在止不住地流。

现在的泪水,和差不多十年前的泪水,静静地靠拢。

气氛怪压抑的。

而这是五十年校庆,是同学们毕業十年后难得的聚会,不该这么压抑。

尤其是说到杨顺城的时候,更不该这么压抑。

尹世茂递给高玲玲两张纸巾,然后呵呵呵地笑起来。不是对着众人笑,而是钩着头,独自笑。

这家伙生在黄河岸边,对岸就是因红军过草地而闻名天下的诺尔盖草原。不满十岁,他就跟随父亲和哥哥,在月黑风高之夜,乘羊皮筏子过河,捞回一两只散放的肥羊。他家是甘肃辖地,对岸归属四川,因此,这算是跨省偷盗。如果被发现,还可能动刀子。刀子总是随身携带。他常常给我们讲那些惊心动魄又妙趣横生的夜晚,既不自责,也不自夸。他们村的人,祖祖辈辈都这么干,那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或许是有了这些经历的缘故,他成了我们班的老大。他不是班干部,但大家都服他、听他,连班长也听他的。他也真有老大的风范,为人特别宽厚,男生女生有了烦心事,除杨顺城外,都愿意找他诉说,班上同学被人欺负,或捅了娄子,全由他出面解决。

大家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回,杨顺城在中心花园的草坪上弹吉他,惹得旁边几个喝酒的体育系学生很厌烦,叫他到别处弹去。杨顺城比他们先到,当然不听。后到他也不会听。不仅不听,还不减一丝深情,不乱一丝指法。“龟儿子!”这么骂一声后,一个人走到杨顺城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把他的吉他踢了一脚。踢得并不重,与其说是踢,不如说是提醒。他们以为他跟贝多芬一样,是个聋子呢。

杨顺城飒然起身,一拳打在那人的下巴上。

那人朝后一仰,像扇石磨那样倒下去。

尽管他膀大腰圆,还是败给了速度。

杨顺城拿着吉他,拔腿就跑。

刚跑回寝室,就有四个大汉追上来了。他们共有五个人,除被打倒的那位,都来了。

我们住的是木楼,非凡的动静,引起了尹世茂的注意。那时候他也在喝酒,他提着啤酒瓶,出来察看,见四个大汉猛踢312室的门。门板不结实,是经不住踢的,再踢几脚,不塌,也会踢出一个洞。尹世茂走过去,听见李东在里面惊惊慌慌地指责杨顺城,意思是说,你一个人惹的事,你一个人担,你怎么能把狼群引进来,让我们全都遭殃?“你出去吧,”他对杨顺城说,“叫他们别踢了!”

李东是我们班最富裕的男生,他把他的钱,第一用来吃,第二用来穿,主要是穿,他在穿这方面下的工夫,超过任何一个女生,自然也超过了高玲玲。他的裤子,一年四季裤缝笔挺,毫无褶皱,这是因为,每次去厕所蹲坑,他都要把身上的裤子换下来,换成专用蹲坑裤再去。他这样做,就是怕蹲下时把裤子弄皱了。哪怕正上课时想蹲坑,他也必然跟老师请假,不去教室旁边的厕所,而是跑很远的路,回到寝室,换了裤子再解决问题。为此,累得两腿打战,憋得双目赤红,也在所不惜。

听到凶猛的踢门声,他所担心的,并不是有人冲进来误伤了他的身体,而是抓抓扯扯地伤了他的衣服。那可真要了他的命。

尹世茂拍了一下踢门人的肩,说兄弟,别急。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尹世茂就叫:“开门。”听到尹世茂的声音,李东知道救星来了,连忙把门打开。尹世茂抢进去,站在门里边,一手撑门框,一手拿酒瓶,往嘴里灌。他本来就体形宽大,尤其是屁股,壮实得能坐断山梁,这么一撑,就把门堵住了。

几个大汉说:“让开,不关你的事,我们找他!”

他们的指头像手枪一样,指着站在屋中央的杨顺城。

尹世茂头也没回,又喝了一口酒。

几个大汉说:“你他妈的听见没有?再不让开,连你一起刮毛!”

只听一声炸响,尹世茂把啤酒瓶在门框上磕碎了。

他的手上握着半截龇牙咧嘴的瓶子,瓶子里的残酒,像冒着泡沫的白血,淋淋漓漓地往下流。

而他的神情却格外的轻描淡写。

几个大汉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这么看了几眼,他们的腿就不听他们的使唤了,朝来的方向撤退。只是嘴上还在骂骂咧咧。

没撤几步,尹世茂说:“兄弟,等一下。”

他自己紧赶几步,追上前去,请四个大汉去他寝室喝酒。几人怒气冲冲,但不知是被尹世茂的诚恳打动了,还是被他的淡定镇住了,说我们不喝,我们在草坪上喝,我们那里还有个人。尹世茂说:“是这样啊,那你们拿两瓶去吧。”进寝室取出两瓶酒,硬是塞给了他们。几人的脸色缓和下来。尹世茂这才说:“310到314,住的都是我的同学,你们最好把我的同学认一认。”

这意思很明显,是叫他们今后别欺负他的同学。

尽管没去认,但的确没找过我们班任何人的麻烦,杨顺城也安然无恙。

可这时候尹世茂笑什么呢?高玲玲哭得那么真诚,那么伤心。

等高玲玲不再哭的时候,尹世茂才经不住大家的催逼,说了他为什么笑。

他搞过杨顺城一回。

那是大三上学期,放假前一个月的某个星期六,晚上,他去沙坪影院看了两部卓别林的电影回来,路过中心花园,听到杨顺城还在弹吉他,还在唱那首唱一万遍也不嫌烦的歌,当他唱到“我可爱的她呀在哪里,不要忘了今晚的约定”,尹世茂灵机一动,回到寝室,从听课笔记本上扯下一张纸,写了一句话:“明晚9点,半月湖紫藤树下见。”尽管已经10点过了,因为是周末,整个宿舍楼都没有睡意,尹世茂有了这个突发的点子,更没有睡意,在公用书桌里翻,终于找到信封和邮票,封好粘好之后,不辞辛劳地走到校门口,投进了邮筒。他知道,最迟明天下午,杨顺城准会收到这封信。

次日晚饭过后,重庆建工学院两个老乡来找尹世茂,他带着老乡,在校园里转。两个老乡说:“你们的半月湖那么有名,带我们去看看吧。”说到半月湖,尹世茂竟没想起他给杨顺城写的那封信。一觉醒来,他就忘了。他对半月湖是拒绝的,但他想时间还早,去去也无妨。走到半月湖弧形顶端的紫藤树下,在朦胧的灯影里,看见杨顺城怯生生地坐在木椅上,他依然没想起来,还奇怪杨顺城怎么没去草坪上弹吉他。他跟杨顺城点过头,领着老乡又走出十来米远,才猛然回忆起自己搞的那个恶作剧。

他看了看表,8点43分,杨顺城提前赴约了。

开始他跟老乡聊得兴兴头头,这时候突然坏了心情,很想回转身去,叫杨顺城别再等。

可细一思量,万万使不得,那会伤害他。碰上别的人,可以把这事当成玩笑,即使受一点儿伤害,也不会伤得太深,对一根筋的杨顺城,就会伤到骨髓里去。而且尹世茂作为班上的老大,一直被同学们信赖的,如果他去向杨顺城坦白了,杨顺城再传扬出去,真是毁了一世英名。

把两个老乡送走,尹世茂回到宿舍,寝室门也没进,就去了312室。

靠窗左侧上铺的蚊帐,还是卷起来的。

他跟李东他们说了几句话,走出来,去了盥洗室,又去了厕所,都不见杨顺城的影子,便依然没进自己寝室,再次下楼,脚步匆匆地穿过宿舍区,穿过文化长廊(因塑着若干名人雕像而得名),再穿过中心花园、桃园、杏园和玫瑰园,走了三里多路,去了半月湖。

半月湖约有五亩,形状像D,左边那条直线,是条人来人往的大路,一旦从两端进入弧形区,就是秘密的世界了。无论寒暑,到夜里9点过后,那里就变成了恋人的天堂。刚上大学那年,尹世茂不知内情,有天晚上从图书馆出来,不想马上回寝室睡觉,就信步乱走,走到“D”下面的端口,拐了进去。里面是两米宽的廊道,青石板铺成,廊道上空搭着架子,架上藤萝交错。秋天里,湖里蛙鸣如织,习习凉风,从蛙嘴里吐出来,丝丝缕缕地吹向湖岸,带着荷花的香味,带着干净的水的气息。尹世茂顿觉神清气爽。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想起了父母和为他读书一直推迟婚期的哥哥。

他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旁边有人。

廊道内侧,每隔两三米,就安放着一张木椅,每张椅子上,都坐着一对恋人。走到三分之一处,忘情的亲吻声和低低的呻唤,使他从宁静美好的想念中回过神来。他以为是蛇。当他发现不是蛇,而是紧紧拥抱的男女,便加快了脚步;谁知脚步越快,扎入眼里的同样的景象,塞进耳朵的同样的声音,也就越多。他陷入的是迷魂阵。他已经听不见蛙鸣了,也闻不到荷叶荷花香了。

最糟糕的是,到了这一步,退又退不得,进又进不得!

这个在幼年就敢于跨省偷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黄河人,竟有了深深的恐惧。但他总不能蹲下去哭,就像独自夜行在荒郊野岭,心里再害怕,也不能蹲下去哭。只有放开趟子跑,跑完余下的路程。

当他终于冲出另一个端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有了重生之感。

整个大学期间,尹世茂之所以拒不恋爱——班上好几个女生向他示好,周末到他寝室,像恋人一样帮他洗衣服和收拾床铺,他却始终只把她们当同学看待——与这次经历不无关系。

再说那些恋爱的男生他看得很清楚,要给女友打饭、打水,要千百次地回答女友那个傻得出奇的问题:“你真的爱我吗?”把“只有你才值得我爱”之类的屁话憋出来后,女友又要求他再说一遍。稍有空闲,就被拉出去约会,去晚了两分钟,女友就给气受,就陷入纠缠不清的解释,并以加倍的殷勤去补偿,以求得女友的原谅。等女友好不容易原谅了他,把掺和着泪水的温柔又给予他,一个美妙的夜晚就浪费掉了。凡是恋爱了的男生,跟同学话也少说,酒也不喝,真没球意思。尹世茂最害怕没意思。他是打定了主意的,哪怕全班男生都恋爱了,他也不恋爱,没人跟他喝酒,他就一个人喝……

那天,他急匆匆走到半月湖去找杨顺城,却只走到大路上,不敢进去。

不进去,就意味着啥也看不见。

夜已深,半月湖的灯光越发朦胧。半月湖本身并没有灯,只有立在大路边高杆上的两盏路灯,影影绰绰地照过去,在湖面形成浅橙色的反光,连湖心那片枯死的荷叶,也不能看见分毫,至于藤萝遮蔽的廊道,更是漆黑一团。何况紫藤树在弧形的顶端,从大路望过去,是有相当距离的。

尹世茂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走得整个校园都沉入了梦里,还是不敢进去。

罢了,我不信杨顺城在那里干等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还会那么傻等。他吉他弹得那么好,功课也学得那么好(连续两年,杨顺城都拿头等奖学金,我们班仅此一人),想必没那么蠢。

这么想着,尹世茂踏上了回寝室的路。

校园真的空了。走到中心花园,在假山下的池子里,看见一轮圆月。抬头一望,天上果然有月亮,然而它像一块冰片,更像一团圆得无可挑剔的云,没有光。它的光还在高空就被冻住了。别看重庆进入春天就热得人无处躲藏,可秋天一过,黄叶飘零,冷气便千军万马地驻扎进来,附着在树梢、墙壁、路面、皮肤,以及所有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地方,使人臃肿和迟缓;特别是子夜过后,朔风吹刮,寒霜簌簌而下……只有热恋中的男女才是不计寒暑的生物,可杨顺城是在等待爱情,而且是毫无指望地等待。他别冻坏了啊。尹世茂有了一丝担心。

但他也因此觉得,这么冷的天,杨顺城更不可能无止境地等下去。

回到宿舍,大家都睡了。

他去312察看,门关着,只从门缝里传出拉锯似的呼吸声。

说不定杨顺城早就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尹世茂是他们寝室第一个起床的人。往盥洗室去,要经过312。312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见杨顺城床上的蚊帐,严严实实地罩下来。他吐了一口浊气。这口浊气胀鼓鼓地折磨了他一夜,连做梦也被它折磨,现在终于吐出来了,感觉浑身轻松。

盥洗室里只有李东一个人。他在刷衣服。并不是洗,而是将应该起棱角的地方刷湿润,再回寝室,用小熨斗熨。见尹世茂进来,他停下手,神神秘秘地说:“杨顺城那龟儿子,终于搞到女朋友了。”

他把那个“搞”字,咬得特别重,特别的意味

深长。

尹世茂慢腾腾地挤上嫩绿色的牙膏,“不能因为人家回来得晚,”牙膏太少了,他又挤了一点儿,“就一定是搞了女朋友。”

“啥回来得晚啰,”李东将衣刷在洗衣台上一碰,“刚回来!”

尹世茂开始刷牙。水把牙齿冻得在嘴巴里直跳,跳几下就麻木了,像是嘴巴里没长牙齿了。

李东没注意到尹世茂的表情,又说:“他肯定去外面开了房。”

那时候,去外面开房的大学生非常少,但也不是没有。侧校门外,有一排平房,因低于街面,看上去像地下室,平房里住的全是重庆的老居民,他们不止这一处房产,就把平房办成地下旅馆,二十块钱一夜,某些不仅向心灵、还向身体索求爱情的大学生恋人,会去那里开房。这是校方严厉禁止的,只要被发现,二话不说,男女生一起开除。就在前不久,生物系才开除了一对儿。去年春天,外语系也开除过一对儿,宣布的当天,那女生就跳了嘉陵江。

尹世茂擤了擤鼻子,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捧水洗脸。水把他的脸淹住了。冰凉刺骨的水。他仿佛要把自己的脸好好冻一冻。听见李东的话,他说李东,这种话你是不能乱嚷嚷的,既然你已经嚷出来了,我也听见了,你就只能让我一个人听见,要是有第二个人听见,你要负责任的。

因为脸被水淹住,尹世茂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咕嘟咕嘟,像被开水煮着。

李东明白这些话的分量了,说尹哥,我只说给你听,绝不会说给别人。

那天,杨顺城没有去上课。

这是四年大学,他唯一的一天缺课。

他没给老师请假,也没找任何人代假。尹世茂见他没来,就先给班长打了招呼,说杨顺城感冒了,发高烧。是班长向老师说明情况的。那天上午的课特别多,满满当当的四节,四节课尹世茂都没听进去,他在想:会不会杨顺城真的找了女朋友?会不会那封信不是我写的,而是一个女生写的?

中午回来,尹世茂去食堂打了饭(只要上满四节课,我们都把碗装在书包里),但没吃,他要把饭送给杨顺城吃。送去才知道,杨顺城真的感冒了,真的发了高烧。尹世茂也才从恍惚的神思中醒过来。那封信,的确是他写的,不是某个女生写的,杨顺城并没有找到女朋友。

杨顺城没吃他的饭,只吃了他去医务室拿来的药。

换了别人这么关心杨顺城,同学们会觉得奇怪,尹世茂这么做,就不奇怪了。

“我从来没遇见过像杨顺城那么傻的人,”这时候,尹世茂对我们说,“比羊还傻,风雷来临,羊就迈着碎步,自动地挤到一堆儿,相互取暖,无同伴取暖,就不停地呜叫,还以一只羊的智力,判断哪个方向是它的家,边鸣叫,边朝家的方向奔跑。杨顺城分明没有取暖的对象,却不知道回屋。你等一个钟头没来,就绝对应该怀疑了,等两个钟头,就不只是怀疑,而是断然离去。哪怕写信的人是貂蝉,是天仙,也不应该让一个赴约的人等那么长时间。而杨顺城竟然一分一秒地挨,挨过半夜,挨过后半夜,一直挨到天亮,才孤孤单单地站起身,孤孤单单地往寝室走。操!”

正是在这一点上,尹世茂不同情杨顺城,他的愧疚之心,也因此减淡了许多。他认为,杨顺城不在他手上吃亏,也迟早会在别人手上吃亏,他提早给杨顺城一个教训,对杨顺城或许是件好事。

但想象中的“好事”,似乎并没有发生在杨顺城身上。

他终于变成了一具没有温度的影子,一个活在人世间的鬼魂。

李东沉闷了一会儿,现在又变得活跃起来了,他挤眉弄眼的,像撒娇一样埋怨尹世茂:“尹哥,你做得不对哟,这些事你读书时不告诉我们,拖到现在才说,还把我拉扯进去。”

“说不说真有那么重要吗?”尹世茂反驳他,“我当时不说,并不是害怕影响我的形象。”他哈哈几声,“我也没有什么形象好影响的,——我是担心像你这种家伙去取笑杨顺城。”

这话一半儿假,一半儿真。

李东讪笑一声。又把脸朝向高玲玲:“杨顺城那次穿着皮大衣去找你,看来并不是显摆,你冤枉了他。他是冻怕了,他一想起你心里很热,身上却冷,所以他去找你的时候,就穿了皮大衣。”

笑声灌满一屋。或许是在空调屋里坐得太久,或许是酒喝得太多,还可能是因为老是在说杨顺城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太闷,有人发起疯来,用勺子使劲儿敲打餐桌。屋子里乌烟瘴气的。

参加完校庆的活动,我们46个同学,就去了校后门斜对面的火锅城,要了一个很大的包间,两张大圆桌,一张桌上坐23人,跟读书时分小组一样,同样的男女搭配,同样的凑份子。包间隔音良好,弄出再大的响声,也不会影响到别人。

不过,这种凑份子吃饭的方式,却多多少少显得寒碜。

我们那届中文系,渝州师大共有两个班,我们一班47人,二班48人,二班的学生,毕業那年就有5个考上研究生,毕業后的三年内,又有7个考上了,这12个人,全留在了高校;余下的,前前后后都离开了中学教育岗位,干别的事去了。我们班毕業20年后,才有人做了副处,人家二班,毕業10年,就有个女生当上了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给母校赠了一大笔钱,给老师们带来满满一车土特产:营养丰富的黑鸡蛋。校庆那天,她被体体面面请上主席台,还发了言。另一个男生,毕業不久就下海,经营电器,听说资产已过千万。他也被请上了主席台。二班的48个同学全都到齐了,吃、喝、耍,总之在重庆的一切开销,全由那个千万富翁负责。

但我说过,我们班都是平庸之才,平庸有平庸的好处,就是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我们吃得一般,喝得一般,虽感觉到了那么一点儿寒碜,但并不十分在意。

而且,我们似乎没有精力在意这些。人家二班全都到齐了,我们还有一个同学没来。

我分明感觉到,大家笑一阵过后,都不想再提杨顺城了。曾经,我们都觉得班上同学,只有杨顺城才是一个黑洞,现在发现,他是最简单、最明白的,我们在座的46个人,每一个人都比他有丰富得多的秘密,应该感到陌生的,不是他,而是我们自己。很可能是这样的。再说下去,我们就会像高玲玲和尹世茂那样,把那个深深地潜藏起来的“自己”,不经意间抖搂出来了。

比如我本人,也跟杨顺城有一点儿小故事。那是大四下学期,还有两个月就毕業,不怎么上课,大家都在准备毕業论文。老实说,写篇论文并不难,选定一个题目,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像裁缝那样,东拼一块,西凑一块,一件衣服就成了,花不了多长时间的。因此,那两个月可以说是四年大学最放任自流的时期。寝室里经常见不到人,不知道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天下午,我们寝室就没人,到晚上还是没人,我心里突然一空,感觉大学生活其实现在就已经结束了,禁不住有了伤感和孤独。我住在314,尹世茂所在的310,刘畅所在的313,都有人声,但我不想去找他们。我跟任何人都是既亲近又疏离的关系。我父母都是小学教师,从小就教我做乖娃娃,我听他们的话,处处小心谨慎,从不惹是生非,加上我个子小,说话细声细气,别人都把我当女生看待。我单独跟某个女生去看了电影,逛了公园,班上同学绝不怀疑我

们在谈恋爱:男生把我看成女生的同类,女生也把我看成她们的同类。女生跟我走在一起,有时还亲亲热热地来拉我的手。

而在我身体里最隐秘的地方,有个声音一直在怒火满腔地提醒我:你是男生!

我不知道应该听从父母的教育和别人的目光,还是听从身体的呼唤。

当我听从前者,跟同学们很亲近,听从后者,又变得疏离了。

或许孤独本质上属于男人的情绪,这天我没去找别的寝室的人闲聊,独自下了楼,出了校门——侧校门。当看到那排平房的时候,我觉得有颗炸弹在我体内爆开了。我听同寝室的人说过,有间平房里放黄色录像,他去看过的,看了回来说得眉飞色舞。当时我是多么瞧不起他呀,觉得他是多么堕落呀,他父母送他上大学,真是白花钱了呀。

但此时此刻,我一点儿也没想到自己的父母。我渴望堕落。

室友透露过,放录像的那间平房,门柱上有块心形的红色涂料。一路找过去,在倒数第二间,终于看到了那颗心,但不是红色,而是紫色,紫得发乌。是这间吗?看上去应该是,但我不敢断定,又倒回去找。那是多么漫长而艰险的旅程,我觉得街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是干什么来的。我的脸上像有人用刀在刻,刻一个“耻”字。然而,越是这样,我越是找得仔细。

只有那间房的门柱上才有标记。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下七级台阶,到了门前。

门关着。弹簧门,一推就开了。当然,推的时候,需要有一股决心,用一些力道。门的内外两面,都包着厚厚几层棕色人造革,仿佛站立着的气垫。门里坐着一个跟我年龄相当的女子,在卖票。其实没有票,交两块钱,撩开女子屁股后面一挂厚重而肮脏的蓝色门帘,好东西便出现了。

里面至少坐了二十个人,燠热难当,烟雾呛鼻,鸦雀无声。我是说,这二十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我坐在后排,看了两部半片子。对我而言,那比战争还要血腥的镜头,不是别人的表演,而是对我的撕扯和割裂。在难以自持的挣扎中,我感到一种叛逆的快意。

如果不是出现意外,我会一直看到凌晨2点。这是他们息映关门的时间。校门11点半关,这无所谓,两米多高的铁栅门,很容易翻过去。但换第三部片子的时候,机器出了故障。放映员弄了几下弄不好,就开了顶灯,查检线路。灯光洒下来的同时,我抽了一口冷气。

在我旁边,坐着杨顺城!

杨顺城的背弓成犁的形状,手伸进裤裆。裤裆一瘪一饱,像临终者的呼吸。他很可能没注意到开了灯,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停不下来。在之前之后的任何场合,我再没见到过那么难看、那么痛苦的脸,双唇尽力裂开,暗红色的牙龈暴露无遗,牙齿死死地咬住,两颗朝外拱的门牙,绝望地龇向乳白色的、压得很低的天花板。尽管我知道,他这样子代表的不是威胁,而是服从,对一棵草也不会构成伤害,但我还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他变成了我的镜子。

我无力摔碎这面镜子,只能选择离开。

正在我起身的时候,他被惊扰了,跟我四日相对。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蹬上台阶,飞跑起来。

校门马上就关,看门师傅以为我抢时间才跑这么快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是那种可以向别人行使某种权利的笑。但我进了校门,依然飞跑,跑到空无一人的运动场,一圈接一圈,不停地跑,皮鞋敲击地板的响声,在运动场四周回荡。最后,我瘫倒了,仰卧在跑道中央。我望见了满天的星星。

从小到大,没有哪一次望见的星星,有今晚这么亮。

因为我熟悉了黑暗。

“熟悉黑暗的眼睛,才能更好地察看光明。”这是杨顺城自编自唱过的两旬歌词。

然而,他却成了笼罩在我头顶的巨大的黑暗。

好几次,我单独碰见杨顺城,都想跟他达成协议:我不说他,他不说我。

事实证明,这样的协议完全没有必要。从没听说过人和鬼魂订什么协议。

但人和鬼同宗同源。佛教界认为,灵魂离开身体的位置,决定了未来再生的去处,灵魂从肛门出去,就会投生于地狱道,从生殖器出去,就会投生于畜生道,从眼睛出去,就会投生于色道,从鼻子出去,就会投生于人道或鬼道……也就是说,鬼可能变成人,人也可能变成鬼……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抹不去心头的疑虑:杨顺城被我发现,他真的就不受一点儿影响?

我不知道。我也不会给同学们说。

并不是为杨顺城保守秘密,而是为我自己。毕業之后,到了新的环境,我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改变自己,走路时抻着双臂,不像以前那样夹手夹脚,说话时先把喉管扩张,让话饱满壮实地冲出来,最好是胀得喉管发痛、充血。十年的塑造,效果明显,在我工作的地方,没有人再把我看成女人。我在妻子面前表现出的粗暴,一度让她畏惧,泪水涟涟地求我温柔些,文明些。可是,回到同学中间,我不自觉地又变成以前的样子了。没有人只扮演一种角色就能过完一生。转换角色能让自己轻松,有时还会带来好处。轻松本身就是好处。毁坏了一种角色,就可能毁坏了全部。我不愿意这样。

而且,在特定的环境将某种角色贯彻到底,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宽厚的一直宽厚,乖巧的一直乖巧,时髦的一直时髦,朴素的一直朴素,人们就会觉得,自己的过去并非虚无,甚至觉得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有了这种错觉,就不会徒生岁月无情的感叹和忧伤……听了高玲玲和尹世茂的话,看他们流泪和窃笑的样子,我就知道时光在流逝,世界在改变,就无法不让丝丝缕缕的忧伤弥漫在心底。

大家都不愿再提杨顺城,可杨顺城仿佛始终躲在暗处,瞅着我们,我们也知道他在瞅着我们,想不去在意他,不去说他,都不行。

李小冉站起来给同学敬酒——尽管她多数时候是文静的,喝酒却不得了,喝再多也不醉,到某一个时候,她好像有了醉意,但再喝两杯,又清醒了。谁电不敢坐庄跟45个人喝酒,她就敢。喝到尹世茂门口,她偏了头,很好奇地问:“你给杨顺城写那封信的时候,模仿的是谁的笔迹?”

谁都听得出来,她是对高玲玲不服气,要成心打击她的。高玲玲不是说杨顺城那么爱她吗,不是因为杨顺城对她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流眼泪吗,如果杨顺城真的那么爱她,就会尽可能熟悉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笔迹。然而,尹世茂写那封信,不可能模仿高玲玲的笔迹,除了入学之初杨顺城“抢”着扶过高玲玲一回,没在公开场合对高玲玲有过任何表示。去棕榈林和杏园弹吉他,根本就算不上表示;并非只有高玲玲一个人去澡堂才经过棕榈林,英语沙龙在杏园的活动,也不是高玲玲一人参加。如果尹世茂随手写了那封信,杨顺城就死心塌地地跑去赴约,他的赴约就和高玲玲毫无关系。

大家听出了李小冉的意思,却不好点穿。连李东也知趣地保持了沉默。

高玲玲跟我们同桌,在我的斜对面,尹世茂的正对面,我看见高玲玲漂亮的脸蛋抽搐了一下。

尹世茂聪明,知道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不回答也不好,便爽朗地笑几声,模棱两可地说:“我记不清了,反正我模仿的是个女生的笔迹,你们说,谁对杨顺城有那么大的魔力?”

然后跟李小冉干杯。

酒是干了,那个问题还摆在那里。不仅是我们,就连高玲玲,也在期待尹世茂给一个明确的答复。然而,真的明确了,要么让李小冉尴尬,要么让高玲玲伤心。高玲玲一定会伤心的。她伤心并不代表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无论如何,她丈夫也比杨顺城强,强一百倍。那人我们见过,是他把高玲玲送到母校来的,胖是胖了点儿,却仪表周正,彬彬有礼。把妻子送来他就离开了,离开时高玲玲对他说:“我回来之前给你打电话啊,你要来接我啊。”这种自然而然的依赖,证明她爱自己的丈夫。

然而,有一种爱是温泉,有一种爱是烈火。

我们浸泡在温泉似的爱里,却渴望着烈火的焚烧。

还是刘畅,李小冉的丈夫,出面解了围。

他轻轻巧巧地把话题岔开:“如果杨顺城分配好一点,不知道会怎样。”

我们当年的分配,有统分和直分两种,直分当然更好,好在可以直接进入某个单位,不像统分那样,被人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而且是从高处往低处踢。我们班有七个直分名额,我和刘畅都是直分的,杨顺城为何没享受到这种待遇,不得而知。按成绩(这是主要标准),他长期全年级第一,如果他愿意去考研究生,绝对能考上北大,二班有个学生就考到北大去了;表现嘛,他只缺过一天课,课后就知道弹吉他,至于看黄片,别人看过,我也看过,何况系里不知道我们看黄片的事。

即便被踢来踢去,如果不踢回七里沟,他大概也会去上班,也会过上另一种人生。

然而,他到底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了。他对那个环境的厌恶,让他不愿意回去。

大家吹嘘感叹了一回。

李小冉还在挨个敬酒,但刘畅叫她别喝了。她果然就不再喝。那些没被敬到的同学不干,她说:“下回补上。”她的眼睛里,有对丈夫无限的感激。尽管她喝再多也不醉,但酒是乱心性的,酒点燃了她嫉妒的火焰。那粒嫉妒的种子,一直埋在她的心底。现在那火焰灭掉了。是丈夫帮她灭掉的。再也不会复燃了。就像一枝毒花的种子,在适宜的气候下,爆出嫩芽,长出枝叶,张开花瓣,还没来得及结出新的子粒,就被掐掉了。那枝毒花再也不会开花结果了。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了不到半分钟,就跟另一个同学交换,坐到高玲玲身边去。这样的情景,已经显得多么遥远了啊。

尽管遥远,却让我们清晰地回想起大一的时光。不只是大一发生的事情,还有那时候的热,那时候的冷,那时候从江上飘来的润湿的空气,那时候同学之间边试探边靠近的新奇和温暖——那时候,杨顺城背着吉他,在校园里弹唱“我可爱的她呀在哪里”,弹唱他即兴创作的歌曲……

两张面孔,依然是高玲玲的更美,但而今,同学的意义大于脸蛋。甚至没有人在心里去评判她们的脸蛋。现在真正让我牵肠挂肚的,是没有到场的杨顺城,那个在念书时我们都不喜欢的人。

刘畅对老婆的做法很满意,对别人看她们的眼神更满意。这从他微微上翘的嘴角可以看出来。

尽管世界如同一张烙饼,翻过来是这样,但翻过去,却不一定是这样。

“被阳光忽略的,没有被风暴和黑暗忽略……”

这是杨顺城从西藏回来后,在高玲玲校门外唱过的歌。

在他自编自创的歌曲里,老是出现黑暗、光明这样的字眼,以前,他是要让光明照彻黑暗,这两句歌词表明,他打定主意要回到黑暗里去了。他砸碎吉他,吹着口哨,究竟去了哪里?

谁也不清楚。

要是清楚,就通知他回来参加校庆了。

好几年过后,消息才陆陆续续地传来。

他没再回西藏,而是去了云南某地一所偏远的中学。那里的教师,最高学历是中师,杨顺城这种本科毕業生主动上门,等同于天上掉馅饼。他一去就受到重用,教高中毕業年级的语文,而且当了尖子班的班主任。他把班费收起来,揣进腰包,一天课也没上,就不辞而别。

班费能有多少钱?顶了天几百块。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随后他去了广东佛山,在一家鞋厂做工。厂里没有住宿,他就在厂子附近租房。租给他的那家人,有三室一厅,手头紧,就腾出一间租给他,于是,他跟这家人用着同一把大门的钥匙,像是一家人。房主真是把他当成一家人看的,有客人来,请他同桌吃饭、喝酒,买了好菜,也请他品尝。他在那里租住了大半年,有天夜里,房主两口子外出办事,他就把他们的女儿强奸了。女儿不满十五,还有一个月才初中毕業。他在那小女子的抽泣声中,迅速出门,消失于茫茫人海。

这些都是小道消息,甚至无法理清消息的源头。小道消息的生命特征,就在于“理不清”。

但我们都听说了。

又过去两年,也就是我们毕業十九年之后,某天下午1点半,我正在睡午觉,手机突然叫起来,把我做着的一个好端端的白日梦,惊惊炸炸地吵醒。是刘畅打来的。

刘畅问我:“你知道杨顺城的情况吗?”

我说我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呢?

原来他不是要问我,而是要告诉我。

因大姐生病,他最近回了趟老家。大姐是血液黏稠,引起轻度中风,在镇医院输了几天液,好多了,他跟二姐一起,陪了大姐两天,就返回重庆。走到县城时,他搭车去了七里沟监狱。去的目的,是想找到杨顺城,至少打听到他的下落,弄清他的联系方式。我们班开毕業典礼那天,有一个约定:二十年后,大家再回母校聚首。时间定在2011年7月15日。为此我们还制定了若干规章,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在这二十年间,谁也没有权利死去。毕業十年利用校庆聚会的时候,由于杨顺城没到,害得大家像被割了一块肉,从头到尾地想着那块肉,说着那块肉。下次千万不能又这样。二十年可不容易,二十年有太多的话想说,不能只说杨顺城。刘畅是杨顺城的老乡,有义务帮助大家找到他。

县城去七里沟的路,已全部硬化,车程由六个多小时,变成了不到三小时。那个小镇还是一条独街,却有了许多高楼,变得认不出来了。刘畅想找到当年跟杨顺城吃挂面的那家小店,已经找不见了。但菜市场还在那里,一眼就能望到的。只是没看见七里沟监狱的购物车。刘畅搭公交车去了监狱。半面斜坡上的大门外,显得格外冷清,只有个七十来岁的老人,站在那里,相当落寞地瞭望远处。

刘畅对门卫说,他要进去找个人。门卫问找谁,他说找杨顺城。门卫不认识杨顺城,刘畅说他爸曾在这里当保安科科长,现在想必退休了。门卫还是不知道,当然也不放他进去。

那个老人听见刘畅的话,问了一声:“你找杨顺城干啥?”

刘畅转身看他,眼睛慢慢发亮。

尽管这人的头发都白完了,但刘畅还是认了出来。这是当年去市场买菜的李叔叔。

刘畅叫了声李叔叔,说自己某年跟杨顺城到这里来过,还坐过他两趟车。

李叔叔比刘畅还高兴,“缘分啊,”他说,像遇到亲人一样,抓住刘畅的手不放。然后他告诉刘畅,七里沟监狱要搬往成都郊县,搬迁工作已进行了四年,绝大部分干部职工和服刑人员,都走了,煤矿也还给了地方。现在,监狱里只留下了极少数人,这些人年底前将全部迁走。“我不走,”李叔叔说,“我在七里沟干了四十多年,

舍不得走。等他们走光了,我就守这个破庙。”

难怪他显得那么落寞。

“杨顺城他爸呢?”

“走了,今年3月份走的。”

“李叔叔你有他爸在成都那边的电话吗?”

“电话……你是想找杨顺城吗?自从大学毕業,杨顺城就再也没回过家了。”

刘畅“哦”了一声,但并没彻底失望。杨顺城没回过家,不等于他爸就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于是他又问李叔叔要杨顺城父亲的电话。

李叔叔看着刘畅,眼神苍老、悲凉。

“你别费心思了,”他说,“杨顺城死了。”

杨顺城是被枪毙的。

因为他杀了人。

案情发生在川滇交界处的水富县。九年前的某个深夜(算起来,那正是我们参加五十年校庆的前后),他跟同伙在水富县郊外,拦截了一辆车,把车主杀死,碎尸后装人大提包,扔进金沙江,抢了车主的手机一部,相机一部,现金两万三千元。之后与同伙分散逃跑。杨顺城逃到合肥,逃到武汉,逃到贵阳……具体逃了多少个地方,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许多地方都只在车站停留。大半年后,他到了宁夏的青铜峡。或许是因为逃跑太累人,或许是看中了青铜峡这座西北小城,他终止了混乱的脚步,在此隐姓埋名住下来。钱早已在逃跑途中花得精光,他便去建筑工地做力夫,卸水泥。那是一种只有肉体的生活。他把肉体作为赌注,去跟白天黑夜抗衡。

这年5月的某个黄昏,杨顺城下了班,往出租屋走。从清晨忙到黄昏,他没觉得累。一具没有心灵的肉体,是不知道累的。但经过一处公园的时候,他突然腿脚打闪,差点儿跪下去。

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坐在一棵菩提树下弹吉他。

小伙子边弹边唱:“我站在故乡的中心,却是一个离乡背井的人……”

杨顺城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像冻结多年的冰层正在坼裂。

他蹀蹀躞躞地走到那人身边,对他说:“你唱的是我的歌。”

是的,这是杨顺城的歌。当年,他从不把歌曲写在纸上,那些即兴弹唱,是通过谁的笔,谁的手,谁的嘴唇,从南方传到了北方?在某一处暗角,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有一双耳朵在倾听他,并把他孤独的生命接纳过去,抚慰更多的孤独。然而,对这些,我们,包括他本人,都不知道。

小伙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满身水泥灰的人,会唱歌,而且还说是“我的歌”。

“我可以弹弹你的吉他吗?”

这是小伙子听到的又一句话。这要求能拒绝吗?小伙子拿不定主意。

由于出汗,杨顺城沾满水泥灰的衣服,变得硬邦邦的,连头发也硬邦邦的,脏不忍睹。他便将衣服脱下来。五月下旬,在他的故乡,早已枝叶扶疏,而在这座西北小城,还是一派冬景,特别是太阳落山之后,空气于冷,直钻骨头。光着膀子的杨顺城,接过了小伙子手里的吉他。

小伙子说:“别,你穿上衣服再弹吧。”

杨顺城没应,弓着油黑的脊背,在六根弦上摸索。吉他叽里咕噜,像一窝受到惊吓的鸟。他的触觉已经生疏,但这无关紧要,吉他是他的另一副身体,他和它,会在短时间内相认。摸索一阵,空弦音便在指头上绽放,紧接着,冰棱棱的乐曲流淌而出。“故乡,我只能远远地看你了。风声在母亲的子宫里鸣响,大道上尘土飞扬,模糊了我的双眼……”他唱完了小伙子没唱完的歌。

小伙子泪流满面。他自己常常弹唱这首曲子,却从没有过这么刻骨铭心的感受。

他把杨顺城介绍到了自已所在“火柴乐队”。

杨顺城很快坐上了火柴乐队的头把交椅。以前,乐队都是翻唱别人的歌,在市内的娱乐城里混,现在,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歌了。杨顺城创作的那些歌曲,无一人能真正听懂,比如:“水呀,站起来吧,站成光明磊落的空间,把血肉还原,把骨头还原。我会打着赤脚,静静地,跪在你的面前。”谁能知道他是在祭奠葬身金沙江的冤魂?又有谁能听出他深入骨髓的忏悔?但奇怪的是,所有听众都被打动了。他从冰凉的河川上踏过,一直往前唱,唱到他的大学,从大四唱到大一,唱到刚入学的日子。他的歌曲就此改变了温度,阳光渗入,坚冰融化,变得柔软,发出甜香。那时候,有个女生不嫌弃他身上的气味儿,那时候,有个女生温柔地递给他一张餐巾纸……那时候,他心中有爱。

他在火柴乐队待了七年,创作的若干首歌曲,都有对“玲玲”的呼唤。

“玲玲,冬天到了,天空沉了,花儿谢了,我把我的翅膀折下来,让你欣赏……”

想必,杨顺城走南闯北,一定遇见过比高玲玲更漂亮的人,他却从未动过心,更没有恋爱过。

然而他没能在这样的怀念中老去。‘2009年3月,东南某电视台举办民间乐队大赛,火柴乐队当然希望参加。但这完全取决于杨顺城。当同伴征求杨顺城的意见时,杨顺城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一个机会。”

他说的“机会”,含义模糊,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又有了追求。

有追求,就意味着有生活的渴望。

火柴乐队得了一等奖。杨顺城的歌感动了无数人。

乐队回到宁夏,估计还没来得及开庆功会,杨顺城就被抓了。

杀人之前,杨顺城和他的同伙在水富县城住过两天,第三天,他们既没回宾馆,也没退房,就销声匿迹了。当车主的家人报了警,从车辆旁边浓稠的血浆判断,这是一起凶杀案。公安把目光瞄着了路外的江水,派人打捞。那个大提包很快现身。各种迹象表明,从宾馆莫名消失的那两个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刑侦人员根据监控录像和宾馆服务员的描述,惟妙惟肖地绘出了杨顺城和他同伙的肖像,四处张贴,还在网上发布。火柴乐队上电视台表演时,水富县先前那家宾馆的服务员正看那台节目,一眼就把杨顺城认了出来。尽管不是以前的名字,但绝对是那个人。他毛茸茸的脸(跟高玲玲见过最后一面,他就不那么勤地刮胡子了),特别是那两颗朝外拱的门牙,实在太显眼了,他也没想到去整整容。

服务员报告了警察,警察千里追凶,将杨顺城擒获。

他在浙江打工的同伙,也在半个月后被缉拿归案。

“要不是盛军,杨顺城不会变得那么坏的。”李叔叔对刘畅说。

“盛军是谁?”

“就是跟杨顺城一起犯下命案的那个同伙啊。他曾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服刑人员,那回你跟杨顺城来的时候,他正在这里服刑。小伙子本来很不错的,当年犯罪也是出于义愤,一时冲动:他跟几个朋友聚会,其中有个侏儒,饭吃完,主人端出梨子,侏儒给大家削皮,削出第一个,他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席桌对面,递给一个女子,说他爱她,还亲了一下她的手,惹得那女子很不高兴。另一个朋友挖苦侏儒,说你爱她可以,等你长过1米75再说。那时候,侏儒27岁,不到1米3。侏儒被刺痛了,跟那人吵,没吵两句,那人重重地扇了侏儒一个耳光。盛军是个厚道人,平时对这个残疾人朋友也特别照顾,见他被打,心里不平,站起来和那人理论,那人说:‘这小矮子是你爹呀?我就要打你爹!一脚朝侏儒踢去。侏儒被踢到桌子底下。盛军拿起水果刀,一刀刺过去,把那人搞成了重伤。”

李叔叔用舌头舔了一下嘴角的白沫,接着说:“他被判了五年徒刑。来到监狱,他表现得非常好,下了一段时间矿井,就被提升到地面,打扫狱区的卫生。你们来的时候,他就在打扫卫生。小伙子本来很不错的,可不知道为啥,出去后反而屡次犯案,屡次进监,后来也不知道杨顺城是怎么跟他搅和到一起去的……”

刘畅知道盛军是谁了。

他什么话也没说,跟李叔叔告辞,回了重庆。

回重庆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同学们打电话。让人惊异的是,杨顺城被抓后,对自己的所有罪行供认不讳,其中包括他在云南某中学席卷班费逃走,以及他在广东佛山强奸了房主不满十五岁的女儿。这些找不到源头的消息,为什么如此准确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或许,正像爱斯基摩人认为的那样,经常说到和想到某个人的名字,名字里就会附着那个人的灵魂。

2011年7月15日眼看就到了。毕業典礼上,我们确定二十年后的聚会,由班长和尹世茂联系,校庆聚会时,又增添了高玲玲作为联系人。但直到7月14日,他们谁也没有提起,也无任何人过问。

而今,约定聚会的日子,早就过了。

光阴没有等我们,光阴一如既往地流逝,仁慈地帮助我们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责任编辑宗永平

猜你喜欢
刘畅吉他
自制吉他唱摇滚
Measurement of International Competitiveness of Clothing Industry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Value Chain Reconstruction
自己做吉他
而我的吉他在轻轻地哭泣
春来啦
酸甜苦辣说吉他
我的吉他学习之路
珍视自我
海参
夏天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