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波
相比挂金灯、戈力、灯笼草、洛神珠、泡泡草等这些名字,我更喜欢“红姑娘”。
红姑娘,红姑娘,这个名字让人叫得眼明心热,满目含情,就像轻轻含在嘴里的一枚红姑娘的果实,唇齿咬合间,浆液四溢,酸酸的,甜甜的,顿时将心田溢得满满的,风生水起,春水涣涣。
在西岭跟红河之间的广袤土地上,浩瀚的庄稼如同海洋一样足以淹没一个人的一生。大豆、红薯、花生、谷子、棉花这些农作物,林林总总,各自以繁复绚烂的姿态充溢着每一块土地,从春到秋,宣泄着生命的张力。河谷漫滩地上的小麦高粱玉米们高耸着腰身,站成一季的风景,如同蓄积着的一汪碧水,提升着土地高度和厚度。种地的农人,跟成熟的沉甸甸的庄稼,一样是谦逊地低着头,俯着身子。农人种植了庄稼,庄稼也养育了农人,说不清谁是谁的恩人。
在庄稼棵里,还有密实的草,欢实的草,它们奔跑着,跳跃着,从田间到地头,从岭畔到谷底占领着每一寸土地。是先有了草才有了其他生命,它们引领着生命的走向。虽然人们对草既爱又恨,其实是误解了草,这让草们无比的委屈。大地上其实没有一棵没用的草。
红姑娘其实也是草。她不像其他的草们一样,喜欢聚堆结帮,在一起凑热闹。红姑娘们只是各自的隐在庄稼深处,草丛深处,像古代的隐士,静心修身,独自思索着什么,酝酿着什么,将心事藏得很深很深。是不是因为比别的草想得多的缘故,红姑娘更像一棵树,一棵缩微的树,春来枝柯横斜,如老树深枝,枝叶扶疏,开始分花吐蕊,不久就开出浅黄羞赧的小花,没有草的轻浮,却有树的气场。到了夏天,花瓣落去后,一个个深绿色的果子被绿色的果囊包裹,随着时日渐长,渐渐膨胀得像一只只绿色的灯笼,挂在枝头,随风摇曳,里面藏一颗珠圆玉润的浆果,那是闺中少女正在编织一个春梦吗?大豆熟了,玉米熟了的时候,红姑娘也熟透了。里面青涩的果子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块晶莹红润的玛瑙,当外壳老得只剩下丝缕般的网络状,里面的红果子就像一颗红红的灯笼,宛如笑生两靥的邻家小女,唇红齿白,在草丛里躲躲闪闪的笑着,和你捉迷藏。红红的果子如一颗灯盏,开始次第点亮了一个澄明的秋天。
草儿淹没了那个在庄稼深处手握镰刀、满脸汗渍的少年,他多想有一口水喝,有一个人来和他说说话,解解闷儿啊。密不透风的青纱帐里,青草的沁香是不能解开他的寂寞的。生活就像着一头扎进去就再也不能露面的庄稼地,沉闷乏味,是不能逃离,也无法逃离的,只能背负着继续前进。最好是遇到一棵红姑娘呀,就像在村头巷陌,遇到可心的女子,满含激动与羞赧,兴奋的心儿如六月的石榴树一样花事烂漫。那时,所有的苦和累,都在那盈盈亮亮的浆果里融化了。拨开果囊,露出一粒粒似秋夜星子一样照亮心田的果子,珠圆玉润,浆液丰盈。不舍得一口吃下,揉着搓着,捂到果子都软绵绵,热乎乎的。送一颗入口,珍珠一般莹润,爽口,酸中带甜,甜里带酸,激活了味蕾和肠胃。那种滋味是一种值得深味的厚重的日子,绵长悠久,是什么也无法比拟的,是任何糖果奶酪等后现代激素们不能抵达的。那是上天的馈赠,是心遇神知的经历和邂逅,如同那高岗上吹过的清风,松林里筛下的万点月光,只能品味,感激,不能收藏。
草丛里的红姑娘像是一个在月夜村口的约会,吸引着我。原先,给家里一头胃肠似无底洞一样的黄牛打草的任务也不再感到繁重,因为有一个个红姑娘在等着自己,只要心诚意笃就会相遇。那时谁曾体会过的一种幽密的情感呢?只有自己知道,像一个包裹得很深的秘密,甜蜜而忧伤。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别人也无法感知,甚至感到可笑虚无。其实那只是孩子的一个秘密珍藏吧。
红姑娘,跟山岭上一颗颗红透的酸枣子、甜酒棵、菸莜、野瓜野果一样,甜蜜温润着一个个乡间的野小子。那是山野的秘密,大地的馈赠,让人心存感激。
后来知道,红姑娘其实也叫酸浆的,那是她的学名。就像长在风日洒然的田野里的清纯的小姑娘,一下子打扮得入时迷人了,反而眼生了,不敢让人相认。书上解释道,它有宿萼略呈灯笼状,表面橙红色或橙黄色,宿萼味苦,果实味甘、微酸;性寒,味苦,一年生草本植物,全国大部分地区有分布。原来红姑娘是一个大众美人啊。
日里偶感风寒,持续咳嗽,检查和报告均没有问题,不知道如何用药。酒席间,一位长辈告诉我,用“红姑娘”的皮泡水喝就可以治愈风寒性咳嗽。心细的朋友一日风尘仆仆地来到家里,将一包泥土气浓厚的红姑娘带来,摆到几案,让我心热。泡了几粒,连喝几天,症状消失,恢复如常。那几粒浆果,和家人分享食用,那种久违的感觉又如潮水一般淹没上来,让我闻到那久违的乡间稼穑气息。后来知道,其实,红姑娘还有清热利湿、舒肝的功效,主治肝气不舒、肝炎、坏血病等。原来那个曾经温热过自己的肚肠的红姑娘,竟是是如此的体贴关怀,从儿时就默默地守候过自己,如亲人一般。
那个满山遍野寻找红姑娘的男孩长大了,远离了乡野,像一棵离开大田的庄稼,无时不感到寂寞。那青青田野风和日丽乡间里的红姑娘们还好吗?还会有一个童稚的乡下野小子,也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苦苦寻觅那深藏在草丛中庄稼地里的红姑娘吗?风轻云淡的日子里,她——这位羞涩的红姑娘,是否感到了时间深处的无尽的孤独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