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明
1964年12月出生于河南遂平县秀丽的嵖岈山脚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首届作家班学员。曾在《莽原》《东京文学》《牡丹》《河南新闻出版报》《文化时报》《时代报告》等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诗歌近百篇(首)。
一
初夏的一个午后,35度的高温让人热得没地方钻。潘芹虽然把落地扇开到了最高档,可燥热的天气依然让她无法入睡。用竹子做的麻将席是温热的,潘芹在上面躺了一会儿,汗珠子顺着脖子直往枕头上淌。潘芹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实在没有一点睡意,索性爬了起来。
潘芹把睡前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重新拉开,强烈的光线跟着涌了进来。潘芹从衣架上把那件桔红色的衬衫取下来穿上,下身又配了件黑色的裙裤。潘芹俯身关掉电扇,直身时,不经意朝挂在墙上的那面镜子望了一眼,她看到了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人是胖了些,但不臃肿,再加上这身既休闲、又庄重的衣服配着,整个人还是挺靓丽、挺精神的。
潘芹是去年年底到马鞍乡国土资源所任的所长。潘芹没来时,土管所办公室在乡政府大院内。潘芹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乡政府改扩建,整个国土资源所就从大院里挪了出来,并在原来临街的粮管所那里,租了十几间房子。潘芹的住室是那种寝办合一的。潘芹从里面卧室里来到外面的小办公室后,先沏了满满一杯加有竹叶的菊花茶。每年一入夏,潘芹就喝这种茶。潘芹知道自己胖,又加上口味重,爱吃辣的,很容易上火,喝这种茶,能败火。
局办公室的小赵上午就打电话通知她,说孟组长要来,可她在所里等了一上午,也没见到孟组长的影子。孟组长是局纪检组长,具体负责全局的纪检监察和信访稳定工作。上午潘芹接小赵的电话时,曾在电话里问过小赵,你知不知道孟组长找我具体什么事?小赵说,孟组长只说让我通知你在所里等他,具体什么事他没说,我也没问。与小赵通话结束,潘芹想打电话直接问一问孟组长找她有什么事,但觉得不合适,也就没打。虽说给孟组长的那个电话没打,但潘芹却一直在心里想,孟组长也是,啥事打个电话说一声不就得了,还非得大老远从县城跑来一趟。
最近半个多月以来,潘芹觉得工作压力挺大。别的不说,就集体土地确权发证这一项就让人忙得焦头烂额了,何况又加上刘保的采石场,十天前又闹出个人命来。潘芹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品着茶,一边在心里琢磨着最近发生的那些事,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纠结。纠结什么呢?是李庄和張庄那几宗没有眉目的宅基地纠纷把心闹的?还是众多的那些内业没整理出来淹着了心?抑或是刘保采石场死者家属去县里上访的事让人心烦?潘芹有点说不清。正是因为说不清,心里才一直感到纠结。正纠结着呢,潘芹忽然听到一阵呼呼啦啦异样的声响。潘芹寻着那种异样的声响,抬起头往窗子外面看了一眼,她发现,原来是下雨了。
雨势来得很猛也很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窗子上,砸在地面上,砸在屋面和树叶上,这才交织出那种异样的声响。这场雨来得有点太突然了,先前竟然没有一点征兆,刚才好像还是晴天大日头的,一转眼,豆大的雨点儿便像蝗虫似的,呼哧哧,黑压压,遮天蔽日地说来就来了。
潘芹起身来到办公室门口,一边望着哗哗而下的暴雨,一边在心里想,早上的天气预报不是说今天没雨吗?怎么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雨来呢?潘芹这样想着,不由在心里嘟囔着骂了句,日他个娘,这天气预报不是又说了次瞎话吗?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潘芹怕大办公室的门窗没关好,雨来得这么猛,怕万一把堆在办公室里的地籍档案给淋了。潘芹回耳房里取了把小遮阳伞,一边从自己住室里出来,一边把伞撑开,顺着廊檐往所里的那间大办公室去。潘芹来到所里的那间大办公室,见副所长張军和会计李合都在,窗子也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就把伞合上,抖了抖上面的雨水,冲張军和李合说,这雨下得这么大,看来下午張庄是去不成了。潘芹说过这些话后又看着張军说,張军,你通知高坤他们,下午哪也不去了,都来所里,赶快把李庄張庄两个村的内业整整,看办公室里堆的,哪里都是档案资料,万一让雨淋了,就麻烦了。
張军像没听到潘芹的话似的,把脸转到门口,一边看着外面哗哗而下的雨,一边把双手伸到门外,去接从屋檐上急速流下来的雨水洗手。潘芹见張军只顾洗手,便重复了一遍说,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别洗了,通知人,下午都来所里上班。張军见潘芹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这才扭过脸去看潘芹。潘芹胖大的身躯像座小山似的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看到潘芹的脸,但他感觉到潘芹说话的语气已经加重了。由于离潘芹过近,張军扭脸的时候,头差一点就撞到潘芹那双丰硕的乳房上了。張军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便冲潘芹嘻嘻地坏笑了一下说,都忙活半个多月了,让弟兄们歇歇吧,别赶那么急了,你不想俺哥,同志们还想老婆呢!正在办公桌前整理地籍档案的李合见張军这么说,也跟着哈哈道,是啊潘所长,是蚰子也得歇歇脚呢。再说都旱半个多月了,人不渴,庄稼还渴呢!
張军和李合的油嘴滑舌多少让潘芹有点生气,她本想冲張军和李合骂上一句的,但还是忍了。潘芹朝張军和李合瞟了一眼,依然站在门口,把脸朝向门外,一边望着倾盆而下的暴雨,一边在心里想,农村宅基地确权发证已经开始半个多月了,说实话,趁着下雨是该让同志们歇两天,放松放松,或回家换洗一些衣服,或和老婆亲热一下,可是那么多的活,那么多的烦心事,哪有时间歇着啊!
潘芹已经二十多天都没进过家门了,难道她不想吗?孩子恨不得一天一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总是说过两天就回去。多少个两天都过去了,可她一次也没回去。潘芹隐隐觉得她真有点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丈夫。
二
从去年年底到现在,潘芹在马鞍乡工作总共也不过才半年多一点的时间。可在这半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她早已饱受了一个基层土管所所长的苦与乐。原来,潘芹在没下乡之前,是局矿产股的股长。去年年底局里人事调整,局长的意思,党组研究,非让潘芹到马鞍乡当这个国土资源所的所长。
马鞍乡是全县最大的一个乡,很有区位优势,不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而且矿产资源也较为丰厚,一般能到这个乡来当所长的,不是没进党组的主任科员,就是还没配实职的副主任科员,一般的中层干部是轮不到的。局党组之所以让潘芹来当这个所长,是因为局长很器重潘芹。器重归器重,实际上潘芹是不愿意下乡的。当时党组研究过之后,让抓人事的温副局长跟潘芹谈,潘芹一听就回绝了。潘芹别的没说啥,就一个理由,说老公在学校里教学,比较忙,她一下乡,孩子就没人管了。
温副局长把潘芹的话传达给局长,局长就把潘芹叫到办公室,又是批评又是鼓励又是安慰地说,听说让你去马鞍乡当所长你不乐意?潘芹说是。局长就黑着脸说,你眼里还有没有党组,还听不听党组的话,难道党组研究的事你就不执行了?潘芹说,听,执行,只是我有特殊情况。局长说,你的情况有多特殊?难道比我还特殊?潘芹说,没有你特殊,你是男人,以事业为重,只要有事业,一个人到哪儿都行;可我是个女人,我要的是家,是孩子,是丈夫,我怕下乡后照顾不了孩子。再说了,我一个女人家,万一干不好给你丢了人,给党组脸上抹了黑,我没法交待。局长说,干好干不好先不要说,干了以后再说。要知道,让你去马鞍乡当所长是党组对你的信任,全局那么多中层干部,有些人想去还去不了呢!局长呷了口茶接着说,啥都不说了,明天就去报到,我亲自送你。局长见潘芹不再说什么了,就缓和了一下口气,压了压嗓门说,你就没动脑子想想,党组为什么让你去那里当这个所长?实话对你说了吧,老孟和老温马上就到届了,党组有这个意思,想重用你,去不去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局长就不再理潘芹了。
局长的一番话,其实让潘芹挺感动的。潘芹这个人,虽然没有多大的官欲,想着只要把份内的工作干好,回到家把孩子管好,把丈夫伺候好就行了,当官不当官对她来说不是太重要。可这次就不一样了,潘芹想,既然领导这么信任,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还有啥说的?去就去吧!干两年再说,真不行,到时候给领导说一说再回来。
其实局长让潘芹到马鞍乡当这个国土所所长,原因还不仅仅是潘芹这个人个性强,积极向上,工作认真负责,更主要的是潘芹有在乡里工作的经验。没进城的时候,潘芹曾在乡里干过计划生育小分队的队长,干过乡妇联主任,和乡干部、村干部都能合得来,再加上潘芹平时大大咧咧,说话很幽默风趣,适合在乡里工作。再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去年秋天,潘芹和办公室的小赵、矿产股的小马陪局长去矿山视察,潘芹的一个举动感动了局长。
潘芹的局长,是个很精瘦的人,平时没啥爱好,就喜欢收藏一些奇石。按局长平时的话说就是他姓石,这一生注定与石头有缘了。去年的秋天,好像是深秋了,有一天局长突然心血来潮,带着潘芹和办公室的小赵,矿产股的小马,非要去矿山视察。说是视察,其实是那天局长闲来无事,想去山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捡些奇石。可当时潘芹和陪局长去矿山视察的小赵、小马他们并不知道局长的真实意图,只想着局长真的要视察矿山的采矿情况和安全生产情况,就跟着局长去了马鞍乡。马鞍乡一少半是平原和丘陵,一大半是山区,山上虽说没有黄金美玉,但一两块奇石还是有的。
潘芹和小赵、小马陪局长来到矿山后,局长先是象征性的到了两家采石场看了看,说了一些警示性的话语,然后就带着他们往山上去。小赵、小马都是前年国土局招人时考进来的,小赵已结了婚,小马还没有。尽管两个人不是亲兄弟,却有许多相似之处,一是两个人的年龄差不多,都是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二是两个人都近视,鼻梁上都架了副金边近视镜;三是两个人的体型也都差不多,都是那种瘦瘦弱弱、文质彬彬的体质,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书生。那天,小赵和小马两个人陪局长转了半天,一个累得气喘吁吁,一个累得鼻塌眼歪,本想坐下来歇一歇,可见局长兴致勃勃地满山坡乱跑,也只好心里埋怨着局长,脸上一片阳光灿烂地跟着跑。
局长来到一座山顶上,见小赵和小马确实体力不支了,便像伟人一样站在山顶上,一手卡着腰,冲小赵和小马说快点上来。一手指着远方发感慨,看到了没有,人呢,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站位不高,思路就不开阔,眼界就不开阔。这就好比奇石的收藏,思路不开阔,眼界不开阔,就收藏不到好的奇石。局长发过感叹后这才又回过头来冲头上冒着热汗,口里喘着粗气的小赵小马说,看你们俩,一个比一个熊包,还男人呢,连人家潘股长都不如!以后啊,就得多爬爬山锻炼锻炼。见局长这么说,小马没支声,小赵把话接过来说,局长啊,你是不知道,谁能跟潘股长比啊,不仅人长得美,个子又高又胖实,而且一个人比几个人的劲儿都大。去年工会搞拔河比赛,她一个人拉人家几个,局里人都说,要是让潘股长去国家排球队,准比王一梅强。潘芹见小赵打趣她,先是理了下额头上的长发,然后笑着冲小赵说,取笑你大姐是不?还真不是吹牛,姐要真是进了国家排球队,再牛的队也得把她们吓尿了。潘芹正说着呢,局长却一挥手说,好,走,不说了,下山吃饭去。说完抬腿就往山下去。
在山上转了大半天,没找到一块中意的石头,局长表面上没说什么,实际上心里老不得劲,又见小赵和小马那熊样,也不跟潘芹小赵他们多说话,只顾一个劲往山下去,一会儿几个人就拉开了距离。几个人正往山下走着呢,小赵突然眼前一亮,发现右边的草丛里,有一块长得非常奇特的石头。小赵慌忙跑过去,先是用脚朝那块石头蹬了一下,而后又弯下腰从草丛里把那块石头翻出来。谁知就这么一翻,小赵惊讶了,那是一块像极了一头雄狮的石头。小赵这一惊不当紧,冲走在前面的局长和潘芹就叫起来,石局长、潘股长你们快过来看这块石头,长得跟狮子差不多。听到小赵的叫喊,局长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扭过脸朝小赵看。局长知道小赵有点咋呼,一开始并没在意,谁知道走近一看,不禁大喜。整个石头无论从色泽上、石质上,还是纹理上看,都是一块上乘的奇石。局长蹲下身子,仔细朝那块石头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就像爱抚自己的孩子那样,用手来回在那块形似雄狮的奇石上摸着。局长摸了几遍那块奇石,又试着搬了一下。就这一搬,局长已在心里掂量出奇石的重量了。局长起身后冲潘芹看了一眼,很得意的样子。局长满脸笑容地冲小赵和小马说,中午好好犒劳犒劳你们俩,快,把它抬到车上去。说完又接着说,招呼些,这可是宝贝,一定不能摔了。
局长在前面走,小赵和小马抬着那块石头在后面跟着,潘芹像个监工,跟在小赵和小马身后。望着小赵小马抬奇石时那笨拙的样子,潘芹一边偷偷地笑一边在心里想,这两个人,也真是笨到家了。
小赵和小马没把那块石头抬到半山腰,就气喘吁吁,双腿稀软,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扑嗒扑嗒地往草丛里落。小赵实在抬不动了,就冲小马说,不行,我一把劲也没了,先放下歇歇吧。说着两个人就把那块石头放到脚下的草窝里,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汗珠子还没顾上擦呢。局长却扭过脸来冲两个人笑着骂道,看你们俩的熊样,真是笨到家了。说着回过身来,一边弯腰去抱那块石头,一边对潘芹说,来,潘股长,咱俩抬着。虽然局长这么说,哪能让局长真的去抬?小赵和小马屁股刚和草地亲个嘴,又慌忙站起来去抬,没等两个人摸着石头呢,潘芹却笑着说,还是我来吧!说着潘芹弯下腰,把那块几十斤重的奇石往肩膀上一撂,抬腿就走,歇都没歇,硬是一个人把那块石头从山上扛到山下,又扛到车上。虽然当时跟在潘芹身后的局长一路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却一直在想,别看潘芹是个女流之辈,干起活来比男人都强。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局长便动了让潘芹到马鞍乡当所长的心思。
三
潘芹自当上马鞍乡的国土所所长后,整天都是忙得不可开交。别的不说,就拿潘芹上任的头一天来说吧。那天,局长刚把潘芹送到马鞍乡,还没进国土所办公室的门呢,就让李庄村一个叫马三毛的人给拦住了。一开始,迎接潘芹的副所长張军和高坤拉着马三毛,死活就是不让马三毛往办公室里去。張军和高坤不让马三毛去办公室,马三毛就在院子里与張军和高坤吵吵。潘芹实在听不下去了,才冲張军和高坤说,哪有你们这样对待群众的,别吵吵了,有啥事让他进来说!
于是马三毛才跟着張军和高坤走进了办公室。马三毛的一只脚刚踏进办公室,便迫不及待地从一个黑提包里掏出一叠子材料,而后对潘芹说,潘所长啊,您得给俺做主啊!马黑孩他欺负俺不是一天半天了,平时欺负俺就算了,今天挖地基建配房,又占了俺一米多的宅子。您要是不给俺做主,俺就没法活了。说着还抹起了眼泪。
局长来马鞍乡时,早已让办公室里的小赵通知过所里人,说新所长今天来上任,让所里人一律在所里等着。本来局长的意思是让潘芹跟所里人见过面,然后再带着潘芹去乡里,和书记乡长也见见面,没想一到国土所的门口就碰上了马三毛这个人。
马三毛坐在沙发上,滔滔不绝地向潘芹诉说他与马黑孩的那些过节,前三皇后五帝,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嘟嘟囔囔地说了大半天。马三毛不知道,坐在一边一直在喝茶看报的人是局长,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说得更起劲。眼看就12点了,那边书记、乡长为局长的到来和潘芹上任的接风宴早就安排好了。马鞍乡党委政府一大帮子人早都在食堂里等着呢,可这边马三毛却没有一点走的意思。潘芹一边认真地听着马三毛诉说,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书记和乡长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催,張军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对马三毛说,你就没看啥时候了,你不饿,别人也不饿?先回去吧,等回来再说!马三毛见張军这么说,不但不走,反而还冲張军放了高腔说,我知道你就是張副所长,要不是马黑孩给您有亲戚,他敢这样欺负俺?实话对你说了吧,我的事如果解决不好,下次去县里,我连你也告着。張军见马三毛同着局长和潘芹的面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一下子火了。張军冲马三毛说,马三毛,我警告你,说话得有根据,血口喷人,我饶不了你!马三毛眼一瞪说,谁还怕你?潘芹见張军还想说什么,立即起身冲張军摆了下手,而后对马三毛说,其他不说了,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这样吧,你把这些材料先留下,下午我再看看材料,明天我就派人去给你解决。你看行不行?潘芹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一边递给马三毛,一边又说,都这个时候了,别嫌少,先拿着去街上吃个饭,一定要相信我们,相信我们会公正地处理好你的事。马三毛见潘芹这么说,这才揉了一下噙在眼角里的不知是泪花还是眼屎,慌忙从潘芹手里接过那五十块钱,二话没说,拍了拍屁股,抬腿走了。
马三毛这边走,那边潘芹就冲張军和高坤说,赶快把所里同志叫过来和石局长见个面,再等老“胃”就生气了。说完便招呼进来的同志往椅子上坐。就是个见面会,很简单,石局长讲了一番话,潘芹谦虚了一番话,然后就结束了。潘芹让張军和高坤带所里人去街上随便吃点饭,然后就和石局长一起往办公室外面走。石局长和潘芹刚走出办公室的门,潘芹就看见马三毛又折了回来。潘芹问马三毛说,不是说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马三毛说,潘所长,我就是不放心。潘芹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说明天给你解决,明天就一定给你解决。马三毛这才一边走一边说,潘所长,我可听你的,明天你要是不去,我还来找你!張军见马三毛走远了,这才小声对潘芹说,这个人是个老告状油子了,别听他瞎嚷嚷,乡里县里市里都给他解决过,这边解决了,那边他还跑着告。
四
冬去春来,转眼之间潘芹到马鞍乡就半年多了。半年多来,潘芹觉得自己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把多年一直往乡里县里跑着告状的马三毛的事完全彻底地给解决了。为此马三毛还给国土所送了面大锦旗,以此来表达对潘芹的感激之情。就拿这次集体土地确权发证来说吧,潘芹为什么要先从李庄村开始?其实原因有两个,一是副所长高坤是李庄人,曾在李庄当过村支书,每一家一户的情况他熟;第二个原因就是马三毛的案子不但解决得快,而且解决得彻底,国土所在李庄村有口碑,工作好开展。
自集体土地确权发证以来,近半个月里,因宅基地引起的纠纷像开了锅的水。老百姓的那种寸土必争的老思想,老观念,一时半会是改不了的。不说全乡了,就李庄張庄两个村,大大小小的宅基地纠纷,就像埋在地下的地雷,不经意间,你就会把脚踏到上面。宅基地纠纷是个很缠手的事,解决起来一起比一起麻烦,要不农村也不会流传“农村两台戏,计划生育宅基地”这样的口头语。都是多年的邻居,或兄弟爷们,为了一处滴水、一个过道,不是吵架,就是动拳头,甚至有的还会闹出官司,闹出人命来。
在这次集体土地确权发证中,潘芹的主要任务就是解决宅基地纠纷,如果有时间,她也会和同志们一起到农户,一是给群众讲讲政策,解答解答群众心里的疑问;二是帮助拉拉尺子,提提白灰,打打界桩;三是帮助绘绘地籍档案草图。就这一天忙下来,总是累得腿疼腰酸,身子骨散了架似的。别说她一个女人,就是大男人,天天这样连轴转,谁能受得了?除了这些具体的活,她还得抽时间去忙别的。你想啊,到哪个行政村去量宅基地她不得先跑上跑下的同村支部书记或是村委主任结合?你不结合,全乡十六个行政村,吃的、住的,还有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宅基地纠纷,你能解决得了?虽说乡长书记在大会上讲了,要村干部全力以赴配合好这次集体土地确权发证工作,但具体活还不得由你来做?这些年和前些年不同,老百姓的法律意识都强了,你不把大会小会开好,不把政策宣传到位,想干好工作,门儿都没有。想想也是,全乡一百五十多个自然村,八千多户村民,不吵不闹,顺顺当当地一天量一百户,那也得三个月,更何况一天下来还量不了那么多呢。如果再加上阴天下雨,别说三个月,就是四个月、五个月恐怕也难完成。可是上面要求了,不论外业内业,三个月内必须完成任务。为了加快工作进度,潘芹把所里九个人,除了她之外,下余的八个人分成了两个组,每组四个人,張军带一组,高坤带一组,分别去了李庄和張庄两个行政村。已经半个多月了,可两个行政村一个都没按预期的希望量完,不是这里因为有纠纷剩了个尾巴,就是那里因为个别村民不配合,致使工作无法推进。你说她这当所长的咋会不急?可急也没用,心急吃不了热稀饭。她已经想好了,头一个月主要是把所里的业务尖子培养出来,只要人人都懂业务,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下余的两个月就好办了。
潘芹已经想过了,后两个月,她要把所里八个人分成四组,每两个人一组。在每一个组当中,所里的两个人主要负责业务,也就是表格的填写,草图的绘制,至于拉尺子、掂白灰、抡锤子、扛钎子、打界桩的事,全部由村里干部配合来干,这样工作进展就快多了。至于她自己呢,无非是多跑跑腿,多开开会,到各个组里多指导指导,这样,她也好腾出一点时间去矿山跑跑。上半年已经过去了,西山那些开矿的暴发户们,早已经该交上半年的矿产资源补偿费了。这些人,一个个比猴儿都精,你不去催,他们肯定是不会主动给你交的。还有,刘保给死者的赔偿款,虽说全都赔偿到位了,但死者家属仍然不依,还是一个劲儿往县上跑。怎么办?是不是两边都再做做工作?一方面让刘保再出点血,多少再给死者家属拿点儿;另一方也要再给死者家属施施压,明确告诉他们,这样狮子大張口,缠访、闹访,最后不仅得不到钱,说不定还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五
门前的路面上早已经积水了。密集的雨点砸在水面上,溅起浅浅的水花,远远望去,整个路面就像一锅刚烧开的水,不停地冒着小气泡泡。潘芹从前在矿产股的时候,曾听说过張军,但并不真正了解这个人,经过这半年多的接触,潘芹觉得張军这个人,精明是精明,就是光耍嘴皮子,还没有副所长高坤实在呢。要说張军在乡政府大院里住,和乡干部、村干部又熟,工作起来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这家伙光表面上工作积极,总是背后偷懒,地地道道是个槽上吃食、橛上蹭痒的家伙。因为工作上的事,潘芹没少批评張军,張军也总说改,可就是改不了,一遇事还是那种满不在乎、咋咋呼呼的样子。为此潘芹曾动过把張军调到其他所去的想法,但觉得那样做有点不仗义,又怕万一拿个喇叭换个叫吹儿,所以,潘芹也就一直没有对局长提过换張军的要求。
張军用屋檐水洗过手,一边同潘芹耍着贫嘴,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擦都没擦就去办公桌前打电话。張军第一个要的就是高坤。張军在电话里对高坤说,高所长,都这个时候了,是不是还在家搂着老嫂子睡觉啊!潘芹没有听见高坤在电话里说什么,只听張军说,快点来吧,潘所长说了,别说下暴雨,就是下刀子,也得赶快来。
马鞍乡国土资源所九个人中,除了她潘芹和副所长張军、高坤外,还有会计李合和另外三男两女。三男两女,全是参加工作还不到两年的新人。特别是两个女孩儿,都跟花似的,一个是某局一把手老婆的外甥女,叫小红;另一个是某房地产开发商的妻侄女,叫小娜。别看两个人才参加工作,可跟上面的关系都铁着呢。潘芹来马鞍乡上任的头一天,局长就交待了,别人不说了,小红和小娜都还没有结婚,要好好照顾照顾她们。小红小娜都长得水灵灵的,皮肤一个比一个白,穿得也一个比一个时尚。潘芹来上任的头一天,也可能是天还冷的原因,潘芹只觉得两个人穿得时尚了一点儿,也并没见怎么着,谁知到了这夏季,两个穿得就不太那个了。潘芹第一次见小红小娜穿那么露的衣服,就皱着眉头朝两个人看了好一会儿,心想,现在的女孩,真是太时髦了,看两个人穿的,哪像个工作人员的样子啊!潘芹心里这样想,嘴里就想说说她们,让她们在穿戴上检点一点儿,可想想人家还都是没有结婚的小女孩儿,虽然穿得露了一些,但处在这个时代,又正处在她们这样的年龄阶段,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潘芹就忍了。但潘芹最终还是没忍下去。
潘芹最终没忍下去,把小红小娜批评了一通,起因就是这次集体土地确权发证。
眼看張庄村的七个自然村都快量结束了,村主任陆五跟潘芹说,同志们都辛苦这么多天了,今晚上不在村里伙上吃了,让同志们先回去洗涮洗涮,然后去“四海春”饭店,我请客,让同志们喝几杯。潘芹就笑着说,还请客呢,看你们村里穷的,连包烟都买不起,哪个饭店会让你们进?潘芹说到此,忽然一改口气又说,客也别请了,你要是真有心,这几天就给同志们多割十斤八斤肉,把伙上的生活好好改善改善。陆五说,肉要割,生活要改善,客也得请。这样吧,我先到乡里,叫陈乡长、师乡长也陪着。陈乡长是抓土地管理的,师乡长是管安全生产的,都与潘芹的工作有联系。潘芹说,随便吃点饭就行了,哪来的恁些事儿,兴师动众的,弄得我好像跟县长似的。陆五就笑着说,算你说对了,在我眼里,你比县长的官都大。潘芹笑了说,既然我比县长的官还大,那就不客气了,今晚上我得喝好酒!陆五说,放心吧潘所长,今晚上绝不会让你喝三块五块的老村长和光肚子仰韶。
六
夏季的天就是长,虽然已经七点出去了,但离天黑还有个把钟头的时间。望着同志们一个个满头大汗的样子,潘芹想,村主任愿意请客就让他请吧,反正生活费还没给村里算呢,到时候给村里多算些钱就是了。潘芹招呼同志们把尺子、锤子、钎子等物品收好,又交待同志们说,赶快回去洗一下,八点前“四海春”集合。说完推着自行车就和張军还有高坤、小红、小娜往所里回。
刚过七点太阳就落山了。太阳一落山就不显得那么烤了。晚霞在西边天空中聚散,余辉洒在碧绿的玉米棵上,洒在长满沟沟埂埂的蒿草叶上,一望无际的绿海里,透出薄薄的一层金色。天虽然热了点,但满眼的绿意还是让人挺惬意的。小红和小娜,还有那几个年轻人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早已窜到潘芹和張军、高坤他们前面去了。
自行车在公路上飞驰,小风吹在额头上,虽然满脸是汗,却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張军瞅了一眼飞驰在前面的小红和小娜,显得很不经意地样子对潘芹说,潘所长,你看小红和小娜这两妮子怎么样?潘芹看了一眼張军,没有说话,心想,这个張军,说的是哪里话啊!
張军见潘芹没有接他的话,又继续说,我和高所长商量过了,不想让小红小娜再跟我们一起下乡了。潘芹有点不解地瞅了張军一眼说,你这话是啥意思?張军说,没啥意思,你看两个小妮子,干净得跟青菜叶儿似的,哪是干活的料啊!别说让她们翻墙头,钻茅坑了,恐怕拉尺子都有点丢咱们所的人。潘芹问,咋啦?潘芹以为張军嫌两个女孩子干活不利落,没想到張军却说,我就不信你看不见,衣服穿得那么露,哪能像干活的?腰一弯,白花花的屁股和里面的小红裤头都露在了外面,你就没看看所里的那几个年轻人和村里那几个干部,眼跟贼似的,一个劲盯着她们俩的屁股滴溜溜地转。
见張军这么说,潘芹就笑骂道,别说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看看谁像你的思想那么肮脏,还老大哥呢!整天尽想些啥,我要是跟她们这种年龄,说不定穿得比她们还露呢!張军知道潘芹嘴里这么说,心里并不这么想,就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跟你说说,又没欺负谁,值不当上纲上线。说实话,我也是为工作着想,你想啊,拉尺子的人只顾盯着她们的屁股看呢,谁还有心思去看尺子,万一把尺寸读错了,不是尽落后遗症吗?潘芹嘴里数落着張军,心里却在想,其实張军说的还是蛮有道理的。
潘芹回到所里简单冲洗了一下,然后就带人往“四海春”去。小红和小娜,还有另外两位男同志不愿意去,潘芹也就没有强求。潘芹和張军、高坤、李合等人来到“四海春”时,陈乡长、师乡长和陆五正在玩斗地主,见潘芹等人进来,慌忙起身冲潘芹笑着说,来来来,经济半小时。潘芹嘻嘻笑着说,我不会斗地主。师乡长说,来你会的,三打一也行,六張儿也行。潘芹依旧笑着说,对不起,我都不会。陈乡长见潘芹不来牌,便笑着说,既然潘所长不来牌,那就算了,来来来,叫服务员,点菜!
那天晚上,本来張军在路上对潘芹说的那些的话,一直都像萤火虫肚子上的光一样在潘芹的脑海中闪烁,没想到陈乡长、师乡长和陆五酒喝高后,竟也拿小红小娜和潘芹说事。陈乡长说,潘所长,怎么不让小红和小娜来呀?师乡长说,是啊,有美女陪着,总能多下点酒。潘芹就说,看来两位乡长也是性情中人啊,要不现在就让两位美女过来给二位添点酒?没等两位乡长说话,陆五醉意朦胧地说,什么美女啊,我看是土管所养的两只鸡。陆五的话音还没落地,潘芹便把话接过来说,陆主任呐,这话你可说错了。我们土管所哪养的有鸡啊,您家养的有鸡才是真的呢,不信咱去您家看看,要是养的有鸡,我就把这杯酒喝了,要是养的没有鸡,咱们就喝交杯酒。你看中不中?见潘芹这么说,二位乡长便笑着说,陆主任,你说有没有?陆五咋说呢,说有吧,明摆着是在骂自己,说没有吧,不但骂了自己,还得跟潘所长喝交杯酒。钱乡长还是潘所长的手下败将呢,何况他陆五呢。
钱乡长是马鞍乡的一把手,说他是潘芹的手下败将,是因为去年春节,钱乡长在县城一家宾馆请班子成员和七所八站的一些头头脑脑吃饭,饭局上,钱乡长和潘芹因喝交杯酒,差一点要了命落下的笑话。
钱乡长是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性格爽朗,爱开个玩笑什么的。请酒的那天晚上,钱乡长跟潘芹坐了个斜对面,一大桌子人,一开始钱乡长就不停地同潘芹开玩笑,一直到酒酣,钱乡长还是一个劲地同潘芹说着笑话。潘芹是什么样的人?妇联主任出身,会看不出乡长的那点小心思。于是钱乡长说个东,她说个西,钱乡长说个秃儿她对个瞎儿。钱乡长说,潘所长啊,你看在座的是不是只有咱俩最般配,你长得美,我长得帅,你又高又大,我也又高又大,你说咱俩是不是最般配?潘芹说,你说般配,我也说般配,要不咱就喝个交杯酒?听潘芹这么一说,桌上的其他人跟着乱起哄,说,喝,喝,钱乡长跟潘所长喝。钱乡长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都清楚,他还巴不得呢。于是钱乡长就主动站起来,先是满满地斟了一杯,然后来到潘芹身边,举着酒杯,很有挑衅性地要和潘芹喝交杯酒。潘芹呢,也不示弱,先站起来,然后说,咱用大杯。钱乡长想都没想就说中。
潘芹找来一只高脚杯,斟满后一边递给钱乡长一边说,钱乡长,你是男人,属阳,我是女人,属阴,要想阴阳相配,你喝白酒,我得喝红酒。你说是不是?钱乡长没想到潘芹会给他来这一手,正准备说不行呢,桌上的其他人说话了,说,潘所长说得有道理,红白才能相配嘛!钱乡长见桌上的人都站在了潘芹那边,心里就想,喝就喝吧,反正就这一杯,也醉不哪儿去。于是钱乡长就和潘芹胳膊缠胳膊喝了第一杯酒。当钱乡长和潘芹喝过第一杯酒喝后,钱乡长正要回座时,潘芹却开口说,钱乡长,别走啊,谁家喝交杯酒只喝一杯啊!既然是交杯酒,那就得连喝三次,你没听人说吗,一交阴,二交阳,三交之后才圆房。咱俩这么般配,就喝一杯,你就不想圆房了?钱乡长一下子怔着了,他没想到潘芹会这么说,正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呢,只见桌上的人又起哄说,是啊乡长,光般配不中,还得圆房,喝,喝,喝。钱乡长虽然觉得自己的酒量还算可以,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喝多了,再喝恐怕要丢人。可是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好,为了能圆房,老子豁出命也要把这三杯交杯酒喝完。接着就和潘芹连着又喝了三大杯交杯酒。
钱乡长三大杯酒一下肚,就坐不住了,嚷嚷着要走。大家见钱乡长醉了,也就借机散了席。后来,过了几天,乡里人才知道,据说那天晚上钱乡长一到家就人事不醒了。睡觉时,无论老婆怎么推他,叫他,他就是不动,不醒。老婆见钱乡长醉得像个死猪似的,怕他喝酒喝死,赶紧打了120把钱乡长送到了医院。当时医生说,亏得送来的及时,要是等到天亮再送来,恐怕钱乡长就去土耳其了。事后,有人专一问过钱乡长,说,钱乡长,三杯交杯酒都喝过了,圆房了没有?钱乡长就一边摆手一边笑着说,去去去,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老子再圆房就圆没命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潘芹这个人的名字在马鞍乡越来越多地被人们提起。
陆五既不敢说他家养的有鸡,又不敢跟潘芹喝交杯酒,潘芹就顺势下了台阶。潘芹说,天这么热,不喝那么多酒也行,上饭吧!
潘芹喝了酒回到所里,见小红和小娜屋里的灯还亮着,就径直走了过去。潘芹进屋,二话没说,开门见山地就冲小红小娜说,你们两个记住,从明天开始,下乡的时候,一律穿咱们的制服。小红小娜说,所长,我们不想穿制服,难看死了。潘芹说,难看也得穿。小红小娜就说,我们穿这衣服咋啦,谁不知道谁长的啥啊?外国的女人还裸奔呢!小红小娜的话让潘芹一下子火了。潘芹说,两个小死妮子,我先说好,不管别人咋说,从明天起,下乡的时候,一律穿咱们的制服。要是不穿,别怪我不讲情面。说完扭脸就走了。小红小娜见所长发了火,这才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都不说了。两个人见潘芹走了,这才嘟嘟囔囔地开始说话。小红先朝潘芹的背影呸了一下,说,都啥年代了,那么封建。小娜说,是啊,咱们穿这咋啦,现在年轻人不都这样吗?小红说,啥也不是,我看她就是嫉妒咱们。小娜说,我看也是,她一个半老徐娘,又长得五大三粗的,一定是见咱们穿得这么光鲜,遮了她的看。小红说,啥所长啊,狗屁!
七
外面的雨比刚才下得似乎小了些,从屋檐上淌下的雨水也没有刚才急了,雨水那哗哗的凶猛声也变得温柔起来。潘芹听着張军要电话时说的那些话就来气,心想,这个張军,话说得咋恁难听,我说下刀子也得来上班吗?潘芹是个率性人,忍不住冲張军说了句,你的话就不会说得婉转些,听这话从你嘴里出来都变成啥了。張军打着哈哈说,这话说出来才显得有力度,要不,他们一看下这么大的雨,如果这个说有事,那个说有事,乱请假不来,你安排的工作还咋干?
潘芹没有再理会張军,而是继续朝大门外的方向看,很远她就看见高坤撑住一把小花伞过来了。看到高坤,潘芹就想起了集体土地确权发证开始的第三天,刘保采石场砸死人的事。那天,潘芹正在張庄跟同志们一起量宅子,突然接到局长的电话,说矿山刘保的采石场出事了,且出了人命。安全事故大于天,这事谁敢怠慢?潘芹放下电话,就把張军叫过来,先是简单地交待了几句,而后就带着高坤往乡里赶。等潘芹和高坤赶到乡政府时,乡政府会议室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潘芹冲会议里看了一眼,有她认识的人,也有她不认识的人,师乡长和陈乡长正忙着给县里来的领导们递烟让茶。潘芹和高坤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还没坐稳呢,潘芹就看到石局长的小车风驰电掣地驶到了会议室门前。
石局长来到会议室,先和县政法委的领导、宣传部的领导、安监局的领导、公安局的领导、还有环保局的领导一一握了手,继而又顺手从师乡长手里接过一小瓶矿泉水,然后才挨着县政法委书记和宣传部的那个副部长、安监局的局长坐了。石局长一坐下来,钱乡长就说,好,人都到齐了,我先说两句,今天上午,刘保的采石场砸死了个人……
等钱乡长把情况介绍完后,县政法委的肖书记就开始讲话了。肖书记潘芹原来不认识,听坐在身边的陈乡长说他是政法委的书记,姓肖,叫肖天根。
肖书记的讲话大题分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成立调查组,二是调查组的分工,三是赔偿及善后的维稳工作。肖书记说,事故的调查主要由纪检委牵头,检察、公安、安监、国土、环保及乡政府的其他人员通力配合,两天内,一是把事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二是划清责任,做好矿主的工作,争取按照法律法规和死者家属的想法,足额赔偿到位;三是分别对有关事故的责任人及矿主,包括我们的工作人员,一定要根据不同情况,区别对待,该纪律处分的坚决纪律处分,该采取司法措施的坚决采取司法措施,无论涉及到谁,都不能心慈手软,姑息迁就;四是要做好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不能让他们无原则地狮子大張口,也不能让矿主无原则地不赔偿,更不能让死者家属无原则地到外面乱说;五是宣传部门除了要做好对外对内的宣传工作,还要注意妥善处理好一些小报记者的采访,既不能把事态扩大化,又不能掖掖藏藏,总而言之一句话,实事求是,客观公正地来处理这件事。
说实话,潘芹对这个会并没有怎么上心,她觉得,虽然刘保的采石场出了人命,但与他们国土所的责任不大。作为马鞍乡国土所,只是代表县局对矿山企业的缴费、办证和违法开采进行监督检查,别的没有什么太重要的工作。至于矿山的安全生产,土管所也只是监管,很多具体工作都是安监局的事。虽然调查组有她的名字,但她并没有过多的参与这件事。要不是局长让她带调查组的人去矿山找刘保和通知死者家属,说不定刘保赔偿死者多少钱她都不会知道。正因为当时她在场,所以她才知道刘保一次性赔偿给了死者26万元。就这个数,要不是县领导一次又一次地做刘保的工作,要杀要刮刘保,刘保说啥也不会给死者26万块钱。一开始刘保只答应给15万元,最后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替刘保当家,刘保才勉强答应给20万元。虽然刘保答应给20万元,可死者家属不同意,又哭又闹的。熬了两天,眼看死者的尸体就要腐烂了,还是没达成协议。潘芹见这样僵下去不是办法,便主动和死者家属谈了谈,然后又把刘保叫到一边,来做刘保的工作。也不知道潘芹都给死者家属和刘保说了些什么,反正刘保跟潘芹再次进屋时,就答应给死者一次性赔偿26万元,死者家属也同意了。
协议达成后,当天刘保就把26万元的赔偿款一次性给了死者家属。可中间只隔了一天,死者家属又反悔了,说什么也得让刘保再加10万。刘保不同意,死者家属就跑到乡里闹,闹了两天,见没啥结果,就又往县里跑着闹。死者家属也不知道听谁出的点子,只要一到县里,谁都不找,专找县长一个人,又是哭又是闹的,弄得县长大为光火。县长找来政法委书记说,你们调查组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天了,一件小事故都处理不好,要是像那些大煤矿,一次就死个十几个二十几个的,你们不是更没办法了?
县长一发火,纪检委、检察院和安监局的领导又赶忙带一大帮子人来到了乡里。那天石局长没来,石局长出差去了云南,据说是学习那里的土地管理先进经验去了。石局长不在家就让局里负责纪检监察工作的孟组长来了。调查组的人一到乡里,就马不停蹄地安排人一方面去做刘保的工作,让刘保再多拿些钱,说别让刘保因为个虱子烧了个皮袄。另一方面又安排人去做死者家属的工作。县政法委书记还掷地有声地说,告诉死者家属,如果再到县里提一些无理要求,缠访闹访,谁闹就抓谁。临了,纪检委和检察院的同志还让乡里负责安全生产的师乡长和潘芹留下来每人写一份情况说明和检查。潘芹不知道因为什么要让她写情况说明和检查,所以她不写。潘芹说,别说检查了,就是情况说明我也不能写,我既没有错,又不清楚情况,我怎么写?纪检委和检察院的同志却就对潘芹说,这是程序,凡是涉及到的单位和个人,都得写,不写不行。作为你们土管所,对采矿有监管责任,现在矿上死了人,你们就是监管不到位,监管不到位就是失职渎职。
纪检委和检察院的领导不这样说还好,一这么说潘芹反而火了。这不是卸磨杀驴吗?多少天来,她前前后后跟着找人,而且还主动做刘保和死者家属的工作,让他们达成了协议,这些功劳不说了,竟然把出事的原因找到她这里来了,而且还上纲上线把失职渎职的帽子扣在了她头上。潘芹会不火?潘芹一火,显得很不友好地冲纪检委和检察院的领导说,话别这么说,作为我们土管所对矿山的安全生产只是受县局委托进行监管,安全生产正儿八经是安监局的事,如果你们不讲理,非要让我写什么情况说明和检查,先说好,我是不会写的。潘芹说完起身就要往外走,孟组长一把拉住了她。孟组长说,潘所长,别这么冲动嘛,领导让咱们写个情况说明和检查,又不是处理咱,有啥不能写的,听话,让你写你就写吧,别为难领导了。
孟组长重新把潘芹拉到了椅子上。潘芹看了一眼孟组长,孟组长的眼光虽然有点飘忽,有点游移,但还是充满着安慰和鼓励的。潘芹坐下来后没再说什么,她在心里想,既然局领导都这么说了,写就写吧。就算没有监管到位,大不了给个处分,还能咋的。
八
雨已经不下了。夏季的暴雨就这样,说来就来,就走就走。高坤上面撑着伞,下面趟着雨水,正一步一步地往所里来时,一辆警车呼啸着从他身边疾驰而过。警车疾驰的速度太快,四个轮子溅起的水花射了高坤一身,高坤扭过脸想朝开车的人骂,一看是警车,忍住了。
警车在土管所门前停下来后,从车上下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人是孟组长,另外一男一女潘芹好像在哪见过,但一时没想起来。
潘芹没想到下这么大的雨孟组长还会来,便慌忙迎了上去。潘芹先同来人一一握了手,然后才冲孟组长说,孟局长啊,上午办公室的小赵一打电话说你来,我就一直在所里等你,下这么大的雨,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孟组长说,事儿都赶到一起了,不来不行啊!潘芹说,赶快进屋吧!进屋先喝点水。孟组长先冲另外两个人看了一眼,见两个人没有进屋的意思,这才对潘芹说,屋就不进了,你上车吧,上车再说。
潘芹觉得孟组长的表情有点不大对劲,心想,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么神神秘秘的。潘芹并没有往深处想,孟组长让她上车,她就往车上去,屁股还没坐稳呢,高坤走了过来。高坤说,潘所长,有客啊!潘芹没理高坤,而是心情很沉重对她摆了下手。
潘芹刚坐上车,孟组长便用手指着那个女的说,这个是纪检委的赵主任,之后又指着那个男人说,这个是检察院的吴局长。经孟组长一介绍,潘芹才猛然想了起来,原来赵主任和吴局长都是刘保采石场事故调查组的人,在乡政府的小会议室里,潘芹见过他们。
潘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她尽量努力地让自己镇静。孟组长这边介绍完,那边检察院的吴局长便开门见山地对潘芹说,想必刘保采石场的事你也清楚,今天咱们就闲话少说,我们两个,吴局长指了一下赵主任说,是奉命来的,有什么意见,别冲我们两个说。根据领导的指示,你的所长职务现在就被免了,上午经检委委研究,决定从现在起对你对采石场监管不到位,造成人员伤亡的行为进行立案。这是手续,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字吧。
潘芹一下子懵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想给石局长打电话,可当她把手机拿到手里时,吴局长伸手把她的手机给要了过去。吴局长说,谁都别联系了,还是签字吧!潘芹怎么也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检察院竟会以她对矿山采石场监管不到位为由立她的案。
一个人在没有失去自由时并不知道自由到底该有多珍贵,此时此刻的潘芹,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自由的滋味。此时她想到了孩子,想到了丈夫,还有父亲母亲。她觉得她对不起她们,此时此刻她真想大哭一场,把心里的委屈和不快,像刚才的那场暴雨一样,一古脑地全都抛洒出来。潘芹这样想着,泪不由地便在眼角打起了转转。
许是因为赵主任也是女人的缘故,更了解潘芹此时的心,说起话来比较婉转一些。赵主任说,免职不是撤职,立案不等于有罪,来时我们已经让你们孟局长跟石局长联系过了。石局长对你的事很关心,他下午就乘飞机从云南回来,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家了。只要石局长回来,有他出面,有些事还是能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处理人行吗?
所里人都到齐了,他们一个个都在等着潘芹给他们安排工作呢,可是潘芹已经没有那个权利了。当孟组长把張军叫进办公室,简单地把潘芹的情况介绍后,張军和所里人一下子都惊呆了。谁能相信呢,他们的潘所长被免职了,而且还要立案调查。有什么好调查的,張军说,我相信我们的所长,她是个好人。
張军是第一个冲出办公室的,小红是第二个,小娜是第三个……当所里人一个个像箭一样从办公室里射出来后,那辆警车就被同志们围在了中间。張军二话没说,打开车门便拉潘芹往车下拽。張军说,潘所长你下来,有什么话让他们跟我说,按照职责分工,矿山采石场安全生产监管是我的责任,与你无关,要处理就让他们处理我。孟组长没想到張军会有这样的举动,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孟组长伸手拉着張军说,張军,可不能乱来。張军说,谁乱来了,我只是拉我们的潘所长下车,有啥错?孟组长说,潘所长的事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这几天你主持好所里的工作就行了。張军说,狗屁,我看是你想主持吧!见張军这么说,孟组长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用手指着張军你你你了半天,竟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吴局长把头伸出来冲張军等人说,咋,你们还想暴力抗法?張军说,我们怎么暴力抗法了,给我们的所长说几句话就叫暴力抗法了?小红和小娜还有李合也在一边说,为啥我们石局长不来,石局长不来我们就是不让潘所长跟你们一起走。
潘芹咬着牙,什么话也没有说。潘芹看了看張军,又看了看了小红和小娜,还有高坤、李合等人,然后才话语多少有点哽咽地说,張军,别这样,这样对大家都不好,要相信组织,相信组织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你们都先回所里去吧,所里还有好多事在等着你们去干呢!记住,李庄和張庄的平面现状图要赶快绘出来,还有那些已丈量过的农户,抓紧时间把证填出来,别耽误了,要把证发到他们手里。
潘芹的话还没有说完,小红和小娜竟不由地伸手抓住潘芹的手,一边哭一边说,潘所长,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听你的话,下乡的时候,我们一定穿制服。潘芹从小红和小娜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她想再安慰她们几句,可话没说出来,却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雷声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天空中骤然响起。雷声一过,豆大的雨点又似蝗虫般忽哧哧、黑压压,铺天盖地地兜头浇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