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骐
不知不觉间,寓居南京已有20多个年头。其间更换了几个住地,时间长短不一。如今还留在脑子里的,想来是一些有点意思的东西。忽然就心血来潮,琐记如下。
宁夏旅社
那是一家不大的旅社。从省委后门出来,有一条马鞍山路,这家旅社就在这条路上。我调来南京后的第一个落脚点就是这里。我记得上、下楼是木楼梯,房间里铺着木地板,但似乎已年久失修,脚踩上去吱吱嘎嘎地叫个不停。同房间的好像是省教委的一名干部,也是从外地调来,只是他住的时间不长,很快就搬走了。后来的日子里,这间房实际成了我一个人的包房。我那时在青年杂志社上班,基本上早出晚归,回到房间也就倒头睡了。那是夏季最热的一段,房间里闷得够呛。有一只吊扇在头顶咣当咣当地摇,开启时声音很响。窗户对面的露台上常看见纳凉的人,他们聊天的声音一般要到很晚。早晨我大多在旅社楼下的小食堂就餐,食堂里设施很是简陋,有一些木制的饭桌和板凳。早餐的品种不多,主要是稀饭和馒头,稀饭名符其实,没有几颗米粒;馒头倒发得挺白,还会供一小碟酱菜给你。
我刚来南京,除了同事,没有太多的熟人。有一个很有点传奇色彩的朋友在那一阶段来旅社看过我,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他当时在南京汽轮电机厂做技术员,但却特别迷恋文学。此前曾驱车数百里,摸到我以前工作的单位找我,为的是把他写的诗送我听听高见。听说我调来南京,他大喜过望,有好几个晚上蹬了车过来与我神侃,还拉着我夜登九华山,一头热汗地在山上高声朗诵诗篇。这位老兄后来辞职下海,听说前几年又去安徽包了一个养马场,好端端的老婆被他丢在南京,他则在异乡放牧他依旧不羁的诗人情怀。
在这家旅社大约住了两个多月,其间我还为当时的领导张罗了一场婚礼。这位领导为人忠厚,做事也一直中规中矩。其原配为他育有二女,常年劳作于乡间。夫妻分居多年,好不容易在南京找了一份工做,可惜干了不久,一次从楼梯上失足踩空,后脑着地,送至医院抢救无效而亡。这位领导后来续弦,正赶上我到了这个单位。承蒙他信任,我颇仗义地为他忙活了几天。
没几年,因道路扩建,宁夏旅社在那块地面上消失了。有几次路过那里,我都会若有所思地发一阵呆。毕竟,对南京这座城市的感触我是从这间不起眼的旅社开始的。
黄瓜园
所谓黄瓜园,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南京艺术学院所在的地址。只是我觉得这个名字叫来亲切,有点田园风光的味道,因此更愿意这么叫它。
黄瓜园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穿过一条马路,再有10分钟的路程也就到了。换到这个地方来住,是单位领导的关心。先前的宁夏旅社人来客往的,自然嘈杂,于是单位出面帮我联系了南艺招待所。招待所除了一栋大楼,另有一处两层的小楼,对外叫贵宾楼。说是有一年老院长刘海粟打算来院小住,院里请示了省里而后特地盖的。至于刘老后来是否在此下榻过,我倒未特意打听过。小楼上一个西南朝向的单间一度就让我给租用了。其时我妻子和不足3岁的女儿也已抵达南京。我们一家三口在这间约15平米的房子里度过了大半年的时光。
我们仨一般在南艺大食堂吃饭。开饭时人很多,看看总有上千人吧,十几个窗口都排着很长的队。那时候女儿已会跑了,但步子还迈不稳,跑得快常会摔倒。她剪着个娃娃头,小嘴特会讲,买饭的大学生见到这么个可爱的小姑娘,都喜欢,便逗她玩。一会儿,待她回过神来,找不到我们了,遂变了脸,哇哇大哭。
房间里有两张不宽的单人床,我睡一张,她们娘俩挤一张。渐渐的东西多了,一些杂物书刊什么的,白天堆在床上,晚上则必须一件件地挪到桌上去。虽然是局促了些,但一家人终究团到了一起,心里还是暖和的。对这个城市而言,我们是新来的移民,能有这样的容身之所,我们很知足了。
记得那栋小楼的下面,有一片草地,女儿常在上面玩耍。那一阵子她总是尿床,真是辛苦了妻子,几乎每天都要搬一盆洗净的床单衣物,在楼下找地方晾晒。小家伙尿得厉害时,好几套衣裤统统洗了,跟不上趟,做娘的也只有让她大白天光着屁股裹在被子里。有时候,娘累狠了,也会同她发点脾气。她不听话,犯倔,就把她拉到阳台上罚站,她牵着个下面有三只轮子的塑料小白免出去,并无思过之意。玩了一会她推门想进来,怯生生地在外面叫:小白免要进来。隔了一层玻璃门的也只有26岁的娘,看了,心倒先痛了,遂开了门搂她入怀。
最难忘却的一幕,是发生在这栋小楼上的“夺女之战”。那天下午,我本应去上班了,不知何故而耽搁了一会。就在我与妻子专心谈话之时,小家伙不声不响地从抽屉的纸袋里摸出几个桂圆咬着吃。起初我们一点也没注意,突然间妻惊叫起来,说:看!妮吃了什么?迅速去扒她的嘴,只见壳壳不见核。此刻,小家伙的脸已由红渐紫,话已说不出来。妻大惊失色,连喊:快!快!我也不知所措,慌忙中一把夹住她往楼下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学校医务所的方位都弄不清了。我跑了大约二十多步,感觉到腿发软眼发黑,远远地可听见妻惊恐的哭声。谁料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但闻“扑”地一声,一粒桂圆从女儿嘴里吐将出来,紧接着传来她的哭声。算她命大!回头想想,真是后怕,即便我把她送到医院,碰到这种情况,也是没救的多。却因了我的慌不择路,又一反常规地夹她而非抱,令其头朝下,我奔跑中的晃荡,反倒拣回她一条命来。
若干年后,这个当年在黄瓜园差点跑掉的小东西,竟鬼使神差地考上了南艺的美术专业,在这方留有她童年足迹的天地间背着个画夹进进出出。
送她入校的那一日,她娘还在校门口转悠了好半天,寻那间窗格子上刷了蓝漆的小卖部。娘说:妮小时候,一直在这儿买那种听装的午餐肉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