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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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明是谁?我居住城市的媒体跟大家开玩笑,故意这么发问,报纸上一连推出了几个大问号。这是一次别有用心的策划,人们比较熟悉电影演员潘粤明,通常情况下,娱乐明星总是更容易被记住。报纸上接二连三发问,一场“寻找潘德明”的活动,已在南京悄悄开始。
都在问,潘德明是谁,是何方神圣。有人拷问我,南京的事你写过不少文字,骗了许多稿费,能不能给我们说说这个潘德明。被问糊涂了,心中立刻有愧,事实上,我真想不起来潘德明是谁。问的人便坏笑,提示说是否还能记得当年有个人从南京出发,骑车漫游世界。
一提醒便想起来了,模糊的印象还真有一些。我是个贪玩的人,曾几何时,也动过骑车旅游的念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过一天骑车二百二十公里的纪录,与潘德明先生相比,显然算不了什么。毕竟这个比我父亲大得多的前辈,曾经周游了世界。当然硬要说自己学过潘德明,从配合媒体炒作的角度出发,也没有什么太大不妥。
早在三十年代初,有个上海小伙子忽发奇想,跑到南京来开西餐馆。这时候的南京是民国首都,很有一点生机勃勃。与今天的大好形势相仿佛,全世界经济都不景气,都来中国找机会。在南京的洋人多,学习洋人派头的也多,与时俱进开家西餐馆,正好大赚特赚。不过西餐馆生意如何,已不重要,因为小老板潘德明好高骛远,更有兴趣的事是周游世界。
放着好端端生意不做,忽然想到要出去看看世界,这让很多人想不明白。俗话说玩物丧志,有钱不赚,非要惦记着走出国门,把玩天下,算不上什么大出息。好在中国人还有句古话,可以拿出来壮大门面,那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多识广总是好的,只要玩的得法,游山玩水也一样能够抬到相当高的地位。
潘德明在当年也该算是个知名人物,先是步行,后来骑自行车,成为靠自己脚力行走世界的第一人。他的壮举曾经惊动了海内外,前后大约七年时间,游历了四十多个国家。我仔细研究过他的行路图,查看他留下的足迹,平心而论,如果搁在今天,对于那些喜欢步行或者骑车旅行的驴友来说,并不稀罕,甚至可以说算不上什么。
关键还在于捷足先登,宁为鸡头,不为牛后,凡事都讲究一个早,都要占一个先。这样的长途跋涉,搁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九一八事变前,中国走在十字街头上,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深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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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三十年代是地道的乱世,世界经济大萧条,中国想独善其身,根本不可能。帝国主义蠢蠢欲动,法西斯大行其道,我们昙花一现的小繁荣,显得微不足道。1927年到1937年,国民政府统治下的南京进入黄金十年,这十年看上去不错,经济突飞猛进,GDP稳步增长,然而遭遇战争机器的辗压,很快灰飞烟灭。
正是在这背景下,潘德明周游世界,才会引人注目。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第一,是由当时国际地位并不高的中国人创造,它起码可以有两个解读。首先,证明中国人不再甘心自己是东亚病夫。其次,暗示着东方的睡狮正苏醒过来。
潘德明决定周游世界,其实是受一段广告词的忽悠。几个年轻人组织了一个“中国青年亚细亚步行团”,在《申报》上发表宣言,大声疾呼:“背负了五千余年的文明和创造的中华民族,不幸到了近世,萎靡和颓废,成了青年们普遍的精神病态,我们觉得时代的精灵,已在向我们欢呼,我们毫不客气地把这个伟大的重担肩负起来,我们决定以坚毅不拔的勇敢精神,从上海出发,逐步实践我们的目的。在每一步伐中,我们要显示中华民族历史的光荣,在每一个步伐中,给社会以极深刻的印象,一直到我们预定的途程的最终点。”
一开始,潘德明只是活动的追随和参与者,步行团出国不久,刚进入越南,由于各种原因,团员们纷纷放弃,只剩下潘一个人。如果他也放弃,故事就没了,口号就真成了口号,好在他没有退缩,而是买了一辆兰翎牌自行车,独自上路,改步行为骑车,继续旅行。
从此,一个人的旅行开始了。从此,提起他的周游世界,离开不了上面两个解读。潘也特别喜欢强调政治意义,说自己一往无前,正是为了“表现我中国国民性与世界,使知我中国是向前的,以谋世界上之荣光”。他的理想就是到处留下足迹,1932年是奥运年,中国宣布不派运动员参加,在公元前四世纪的希腊古运动场遗址石柱上,他很愤怒地用中文和英文留下了记录:
“中国人潘德明步行到此。”
潘德明的故事总是与爱国主义和为国增光分不开,多少年来,也代表着中国一种持久不变的体育精神。鉴于南京即将召开青奥会,本地媒体旧话重题,发起“寻找潘德明”的活动,无疑别有用心。事实上,南京喜欢骑车旅游的人不在少数,早在前些年,就有“老年体协骑游总队”,最新的“南京青奥自行车壮游团”也拟定明年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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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世界的七年中,中国发生了一系列大事,最著名的莫过于震惊世界的九一八。发誓要在世界各地留下足迹的潘德明,毅然放弃去日本,以示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愤怒。
他一路向南,从越南去柬埔寨,又去泰国,然后马来西亚,渡海到达新加坡。当地巨商胡文虎是第一个在《名人留墨集》上题词的人,潘德明是个有心人,随身带了个本子,四处请名流签字留名。胡不仅题词,写下“希望全世界的路都印着你脚车的轮迹”,还赞助了一笔旅行费。
接下来往回走,潘德明去了印度。拜谒诗人泰戈尔,受到圣雄甘地及尼赫鲁的接见。今天想起来,这些经历真的很酷,很给力很给面子。泰戈尔与前来拜访的潘德明一起合影留念,他老人家对中国和亚洲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对潘德明说:“我相信,你们有一个伟大的将来;我相信,当你们的国家站立起来,把自己的精神表达出来的时候,亚洲也将有一个伟大的将来——我们都将分享这个将来带给我们的快乐。”
圣雄甘地则送了一面亲手用粗麻布织成的印度国旗和一张签名照,他流着泪对潘德明说:“中印两国山水相邻,又都是人口众多、饱受列强欺负的国家,这一方面是由于近代政治的腐败,一方面是由于经济的落后,希望我们两国迅速地自强起来。”
再下来,开始西游,去伊朗,去伊拉克,去叙利亚,到达耶路撒冷,渡过苏伊士运河,踏上了非洲大陆。潘德明没像中国古代的旅行家徐霞客那样写下详细游记,他太忙碌马不停蹄,又渡过地中海去希腊,开始欧洲之旅。在法国,潘德明拜见张学良,此时的少帅刚丢了东北数省,正是最声名狼藉之时,听说潘到了法国,很乐意跟见上一面,并为他题写了“壮游”二字。
再下来,从英国去美洲大陆,去澳洲大陆,漫漫长途,潘德明基本上是步行和自行车,遇到跨海才借助其他交通工具。七年之后,他终于回到了久违的上海。不久抗战爆发,与当初出国时相比,中国没变得更强大,反而陷入到了更严重的危机之中。
国难凸现和强化了潘德明的意义,此后提起他的壮游,都会在无意中淡化其他。说到底,这只是一个旅行者的故事,历史发展从来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潘德明希望以行动影响国人,改变中国形象,最终所能改变的,只是渺小的自己。因此今天重提旧事,我们与其信誓旦旦,叫喊着要去改变别人,改变别的什么,不如先脚踏实地从我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