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舟
对人类来说,1953年可能是史上重要的一年,标志着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加冕、人类首度登上珠穆朗玛峰、斯大林的死亡、DNA的发现,以及最后但同样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米勒跟尤瑞的实验,它象征着一系列生命起源研究的开端。米勒那时候还是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尤瑞实验室里面一名固执的学生。他在2007年过世,也许还带着极度的不甘,直到临终前仍为捍卫自己半世纪前大胆提出的观点而奋斗。不过,无论米勒那独特论点后来的命运如何,他真正留给后人的遗产,应该是借由那些非凡的实验开启了这个领域的一扇门,以及那些直到今天依然让人震惊的结果。
当年,米勒在一个大烧瓶里装满水和混合气体,用来模拟他所认为的早期地球大气组成。他所选择的气体是氨气、甲烷跟氢气。这些是根据光谱观察后,据信为组成木星大气的成分,因此也很有可能充斥在年轻地球的大气中。接着米勒在这瓶混合物中通电用来模拟闪电,然后在静置几天、几个星期或是数月后,米勒把样品拿出来分析,看看他到底“烹调”出了什么。实验结果大大出乎意料,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米勒所煮的是一锅太古浓汤,一锅近乎谜般的有机分子,其中还包括一些建造蛋白质的基本成分,也就是氨基酸。这或许是当时最能代表生命的分子了,因为那个时候DNA还默默无闻。更惊人的是,米勒做出的氨基酸正好就是生命所使用的那几种,而不是其他大量可能的随机排列组合。换句话说,米勒仅仅电击了很简单的气体组合,构筑生命所需的最基本的成分就这么凝结而出,好像它们早就等待已久,随时准备登场一般。霎时间,生命的起源看起来变得好简单。这个结果必定非常符合当时的某些潮流,因而登上《时代杂志》的封面,为科学实验带来前所未见的轰动宣传。
不过随着时间的过去,太古浓汤的构想渐渐失去支持。因为在对太古岩石进行分析后发现,地球其实从来就没有充满氨气、甲烷与氢气过,或者至少不是在陨石大轰炸把月亮轰出去之后。这段时间,太古浓汤理论的人气跌到谷底。
远古那次大轰炸扯碎了地球的第一个大气层,把它们整个扫到外层空间去。如果用比较接近实情的大气组成来做实验,则结果颇令人失望。对二氧化碳跟氮气的混合气体,外加极微量的甲烷和其他气体电击一阵子之后,只会得到很少的有机分子,而且几乎没有氨基酸。现在,当初太古浓汤的那个实验,变得像是只为满足好奇心所做,虽然还是一个很好的实验,证明有机分子可以简单地从实验室里面做出来,但除此之外别无意义。
不过,随后科学家又在太空中找到大量的有机分子,这个发现拯救了太古浓汤理论。这些有机分子多半存在于彗星与陨石上,有些彗星跟陨石甚至几乎就只是混了大量有机分子的脏冰块,而其中的氨基酸种类跟电击气体产生出来的非常相近。在惊讶之余,科学家开始寻找这些组成生命的分子有无任何特殊之处。在众多有机分子中,是否有一小群特别适合形成生命?至此,陨石大轰炸有了另外一个面貌,它不全然是毁灭性的,这些撞击变成为地球带来水与生命源头有机分子的终极来源。这个太古浓汤并不是在地球上形成的,而是从外层空间来的。虽然大部分的有机分子会在撞击的过程中损耗掉,不过科学计算的结果显示,仍有足够的分子可以留下来成为汤的原料。
这一假设虽然不像霍伊尔爵士所提倡的“生命是由外层空间播种到地球上”那样极端,不过它确实把生命起源(或至少太古浓汤)跟宇宙的组成成分联系在一起。地球生命现在不再只是一个例外,而是统治整个宇宙的定律之一,就像重力一样无可避免。天文学家当然很欢迎这个理论,至今依然。除了这点子实在不错以外,更重要的是,它让天文学家有饭可吃。
这浓汤还因为添加了分子遗传学而更加美味,主要是因为生命的本质就是复制子,特别是基因这种复制子。基因是由DNA跟核糖核酸(RNA)所构成,它们可以一代又一代精确地自我拷贝。确实,天择少了复制子这类东西绝对行不通,但也只有通过天择,生命才可能由简而繁。如此,对许多分子生物学家来说,生命的起源就等同复制的起源。而太古浓汤符合他们的需求,因为汤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成分,足以让彼此竞争的复制子成长并演化。这些复制子可以在足够浓稠的汤里各取所需,形成愈来愈长、愈来愈复杂的聚合物,最后带入更多分子来形成精巧的构造,像是蛋白质或是细胞。从这个观点来看,这锅汤就像是漂满英文字母的海洋,正在拼凑出许多单字,现在只等着天择将它们钓上来并写出漂亮的散文。
但是,太古浓汤是有“毒”的。它有“毒”并不是因为这构想必然错误,事实上远古时期很有可能真有太古浓汤,只不过非常稀薄,远不像当初想象般浓稠。它有“毒”是因为这构想让科学家在寻找生命真相的时候,走了几十年的冤枉路。如果我们在一个锡锅里面装满灭过菌的汤(或者一锅花生酱好了),放个几百万年,生命会跑出来吗?当然不会。为什么?因为这些成分只会渐渐分解,什么都不会发生。就算你持续对锡锅通电也不会改善情况,那些成分只会分解得更快。偶然强大的放电像是闪电,也许会让某些分子黏在一起形成团块,不过却更有可能劈碎它们。我很怀疑复杂的生命复制子能从这锅汤中出现,就像《阿肯色旅行者》这首歌里所说的:“你无法从这里走到那里。”因为这不符合热力学定律,同样的道理,对一具尸体持续电击也无法让其复生。
热力学是许多书本极力避免使用的词汇之一,尤其是那些自诩为科普畅销书的书籍。但是如果真正了解的话,它的魅力无穷,因为这是关于“欲望”的科学。原子跟分子的存在是由“吸引”、“排斥”、“需要”以及“释放”所支配,它们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在写化学书籍时几乎不可能避免用到某些情色拟人法:分子“想要”失去或得到电子、电性异性相吸同性相斥、分子“想要”与同性质分子共存;当化学物质的每个成分都“想要”配对的时候,化学反应就会发生,或者它们会不情愿地被强大的外力强迫在一起;当然也有某些分子其实“很想”进行反应,但却无法克服本身的羞赧,轻柔的调情也许会引发强烈的欲望,然后释放出极大的能量。不过,或许我该在这里打住了。
我想说的是,热力学定律让这个世界转动。两个分子如果不想进行反应的话,那就很难引起反应。如果它们想反应的话,反应就会进行,就算也许要花点时间去克服彼此的羞赧。我们的生命是由这种“需要”来驱动的。在食物中的分子其实真的很想要跟氧气反应,不过幸好这种反应不会自发进行(这些分子其实非常害羞),否则我们就会烧起来。但是让我们存活下来的生命之火,也就是分子间缓慢的燃烧反应,其实跟燃烧是同一种反应:就是食物中的氢原子跑出来跟氧原子结合,释放出让我们存活的能量。基本上,所有的生命都是由类似的主要反应所维持,化学反应“想要”发生,然后释放出能量去驱动其他的副反应,这就产生了新陈代谢。所有的反应、所有的生命归结起来都是如此,是出于两个分子并列在一起时彼此趋向完全平衡,比如氢和氧,两个相反的个体快乐地结合成一个分子并释放出能量,然后除了剩下一小滩热水外,什么也没有。
而这就是太古浓汤的问题所在。从热力学观点来看它是死路一条,在汤里面并没有哪些分子真的想发生反应,至少不是像氢跟氧想要发生的那种反应。因为在这汤里面并没有什么不平衡,并没有什么驱动力把生命不断往上推,推过陡峭的活化能高峰之后,形成一个复杂的聚合物,比如蛋白质、脂质或是多糖类分子,或者是更重要的像RNA或DNA等分子。
有些人臆测第一个生命分子是RNA这类复制子,早于任何根据热力学定律会产生的分子。这样的想法,套句地质化学家罗素的话来说,就像是“把车子的引擎拔掉之后,还希望微调控计算机可以驾驶它”般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