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逝的纸偶

2012-04-29 18:22铜锣烧
南方文学 2012年10期
关键词:次郎小美汤姆

铜锣烧

支撑人活下去的力量是什么?

有人在殷切希望你活下去。

【北村薰】日本作家。曾六次入围日本文学最高荣誉直木奖,2009年以《鹭与雪》获此殊荣。《漂逝的纸偶》为其在中国出版的最新作品(南海出版公司出版,译者赵仲明),讲述三个女子的友谊与故事,笔致恬淡,语句浅显,在安安静静间,予人温暖与感动。

『汤姆阿姨』

睡觉前,石川千波躺在床上,两脚搁在被子上,手握电话和水泽牧子聊着天。聊天内容很宽泛,从千波的外号“汤姆”,聊到日高美美的女儿阿铃,又聊到她的丈夫日高类。

千波和牧子读中学时,一天上英语课前,千波要把老师布置的习题答案写在黑板上,还要在右边签名。英语老师是个老爷爷,上课后他看着千波的签名说:“汤姆?这是谁?”同学们哈哈大笑。千波把“石”字下面的“口”写成了英文字母“o”,“川”字又写得像“m”,“石川”看上去就成了“Tom”。

就这样,千波成了牧子嘴里的“汤姆姐”,后又成了牧子女儿沙希嘴里的“汤姆阿姨”。

千波和牧子、日高美美的友谊从学生时代起便保持至今。跟她们一起,千波说话的语气可以粗鲁得像男人。

千波是个新闻主持,虽然年过四十,至今仍旧单身。牧子是作家,离过一次婚,一个人抚育女儿沙希。千波和牧子管日高美美叫小美,因为美美的名字是“美”×2,所以只好自叹不如,奉上一个爱称“小美”。小美是个杂志编辑,不仅“美”×2,而且结婚×2,她的二任丈夫日高类,是小有名气的摄影师。

电话的最后,牧子告诉千波,最近她受沙希影响,喜欢上一个中国歌手,决定和女儿去青山看中国歌手的演唱会。

牧子说:“我对小美说了这事,小美和阿铃也去。”

千波说:“我也去。”

『青山演唱会』

过了几天,千波从外地回来,去牧子家吃晚饭。牧子做了乌冬面,叫了外卖寿司,用平常的食物款待千波。

千波走后,牧子和女儿闲适地聊起了从前的事。

沙希念小学六年级时,一天她从外面回来,牧子正发烧,感觉十分难受。沙希给千波打了电话,“汤姆阿姨”很快赶来,陪了她们一夜,次日做了早餐,又陪牧子去医院。牧子得了急性肝炎,住了一周院,千波便悉心照顾了沙希一周。

千波有只猫,名叫银次郎,名是沙希取的。每次她出远门,都让沙希去她家照顾银次郎。沙希知道,“汤姆阿姨”是为她才养猫的。沙希想养猫,可她和母亲居住的公寓里不准养猫。

过了一段时间,千波、牧子、沙希、小美和阿铃去青山看演唱会。阿铃比沙希大,正在上大学,同时在某家公司打工,因为母亲的关系,她们也建立了无话不说的友谊。

见到阿铃,沙希很高兴,和她讨论各自身上的穿着。千波则告诉牧子和小美,从四月份起,她就是台里第一个坐在右侧报新闻的女主播了。牧子和小美这才知道,原来新闻主持人有左右侧之分。

演唱会开始了。在听演职人员介绍时,沙希突然看到,对面立柱后站着一个满脸邋遢胡子的男子。男子的视线有点不可思议——他一直面对沙希这个方向,更准确地说,他看上去一直在注视“汤姆阿姨”的侧脸。

『体检』

因牧子不上班,常年不做身体检查,沙希觉得母亲应去体检一次。牧子好说歹说邀请千波去,千波答应了。

体检结果出来在一周后。先取结果的是牧子,她从诊疗室出来,朝千波做了OK的手势。轮到千波了,出来时她向牧子打了V字手势。

离开诊疗室时,两个人松了一口气,朝外面走去。就在这时,一个护士追上来,对千波说:“石川女士……能借一步说话吗?”

千波看了一下牧子,牧子说:“我们在大厅里等你。”

过了十分钟,千波面无表情地到了大厅。

按事先的计划,她们应找个地方吃饭,稍微奢侈一回。去停车场的途中,千波说:“不好意思,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牧子说:“明白了,你先走吧。”

坐上驾驶座后,牧子对女儿说:“我们快点离开……汤姆姨妈进了车却没有发动。她想一个人待会儿吧。”

牧子和沙希去了经常和千波去的餐厅。她们希望在那里遇到千波。千波的身影却未出现。这顿饭她们吃着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在等座位时,沙希还看到一个男子,那个在青山演唱会的邋遢男子。

确切的消息,过了一段时间后才知道。

那天在医院做本不用胸透的体检时,护士发现千波的乳房下方有些微红。护士的姐姐有相同的症状,所以在千波取体验结果时追到走廊,建议她好好检查一下。

医生说,千波要立即手术。

即将进行的女主播工作,千波无法胜任了,以后只能根据身体状况,不定期为台里做节目旁白的工作。

『母子追踪组』

千波住院了,沙希要搬去学校宿舍住,阿铃承担了照顾银次郎的工作。

阿铃和父亲日高类的关系很和睦。阿铃也热爱摄影,她觉得,作为一个摄影师的女儿,拍出上乘的照片是应当的。

阿铃去照顾银次郎的第一天,小美开车送她去千波家,这时沙希还未搬去学校宿舍,等着阿铃来替她。

离家前,阿铃特意拿了一个大彩球,希望银次郎喜欢它。不想,银次郎年纪老了,一点儿不喜欢大彩球,宁愿打着哈欠躺在走廊上。

比这更郁闷的是,用大彩球逗银次郎玩耍时,隔着走廊拐角,沙希看到楼下马路上站着那个邋遢男子,正朝千波的房子张望着。

沙希将情况告诉小美母女。阿铃拍下了男子的照片。眼看男子就要离开时,小美大叫一声:“啊,他跑了……阿玲,快!”不由分说跑下楼梯。

小美开车载着阿铃,紧紧跟住了男子的车。有几次,眼看绿灯闪了起来,小美猛地踩下油门,赶上了男子的车,吓得阿铃发出“哇——”的轻叫。

男子的车驶上了高速公路。下高速后,驶进了千波工作的电视台。小美怕门卫不让进,停下车,和女儿表面大模大样内心无比紧张地混进了电视台。

在电视台大厅,小美截住男子,单刀直入追问他,为什么鬼鬼祟祟待在千波家门口?

男子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他叫鸭足屋良秋。十几年前,他是来千波电视台接受培训的新人,千波是他无比敬重的前辈。今年三月,他从外地调来千波的电视台。听说千波要去青山看演唱会,他也去了。那次沙希在餐厅见到他,是他得知千波升任主播,想去跟她说声恭喜。今天去千波家,是他担心千波的病况,想去问明情况。不想两次去她家,她都不在。

良秋递了名片给小美母女,然后匆匆离开了,一场会议在等他。

『酱煮青花鱼』

一天打工时,阿铃接待了一个曾与她父母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客户。从女客户闲不住的嘴里,阿铃才隐约知道,她的生父不是日高类,母亲是怀她时再嫁日高类的。

从公司出来,阿铃不知如何回家面对父亲,她给已出院的千波打电话,千波做了两块酱煮青花鱼,邀她来家吃晚饭。

吃着酱煮青花鱼,千波告诉阿铃,之所以想吃青花鱼,是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前牧子在厨房唱给女儿听的一首歌——“月光中的沙漠,轻松飘散……酱煮的青花鱼,走了过去。”

千波说:“这本是一件很小的事。可就是一件件不起眼的小事,成了与别人共有的记忆碎片,成了与那个人共度人生的佐证……阿铃,总有一天你也会上年纪,你在厨房吃酱煮青花鱼时也许会忽然想起我。”

千波知道阿铃的来意,还知道小美和丈夫一直想找合适的时机告诉女儿真相。

千波说:“不管是你老爸还是你老妈,如果更早一点告诉你,你受到的刺激会更大……你想一下父母与孩子的关系,对你来说,你有老爸还有老妈,但对你老爸来说,却只有阿玲你……支撑人活下去的力量是什么?我想应是有人在殷切希望你活下去。知道了不想知道的事情,这让人很难过,但不能就此丧失生活的勇气。阿铃,你就像一只气球,有一双可靠的手将你牢牢抓住,这双手既是你老妈的,也是你老爸的。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们不会松手。”

阿铃的心结打开了。她将拍下的良秋的照片给千波看,千波轻轻叫出了“鸭足屋君”的名字。阿铃想知道千波与良秋更多事情,千波却轻描淡写说,良秋只是和她相差十岁的小朋友。

后来,阿铃才知道,千波这晚的两块酱煮青花鱼,本是为牧子准备的。接到阿铃的电话后,千波知道她有事跟自己谈,所以给牧子打了电话。牧子也觉得阿铃的事更重要,所以未来打扰阿铃。

『请和我交往吧』

阿铃给良秋写了一封信。她对良秋与千波的关系很好奇。

良秋回了信。十几年前,他跟千波曾有过一段为期不短的受训期,得到了千波的许多帮助和鼓励。受训结束后,他去了其他电视台,一直单身,也一直记得千波的帮助和鼓励。

阿铃将信给了母亲。小美从信中看出了良秋对千波的深情。她约良秋见面,鼓动他追求千波。良秋不答应,说他只是敬重千波,而且千波现正生病,不能乘人之危。小美说:“有时千波很孤独,我希望有个能让她感到温暖的男人……乘人之危有什么不好!人有时候需要别人雪中送炭。你要对她也对自己负责任!”

之后的几天,良秋有点魂不守舍。

又过了几天,良秋请刚录完节目旁白的千波吃晚饭,千波答应了。

在吃饭的寿司店里,良秋向千波表白了自己这些年来对她念念不忘的感情。

千波憔悴的脸颊上泛起了鲜艳的潮红,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谢谢……”

良秋企求千波的回答更直接。千波摇了摇头。

千波的顾虑很多:她的病情不断恶化,要定期去医院,还要经常性住院;她和良秋的年龄差距太大……

良秋继续表白他对她的感情,并且逐一消除千波的顾虑。

千波再三强调,她已经没治了。

良秋的嘴唇吻上了她的嘴唇。她无法拒绝。

『火柴盒』

良秋和千波结了婚。

他们没举行婚礼。两人都请了假,去一个很近的地方蜜月旅行。

旅行回来,他们给牧子和小美带了礼物,一个里面装着许多火柴盒的大盒子,每个火柴盒上,贴着由不同设计师、漫画家、诗人创作的火花图案。

牧子和小美觉得,蜜月旅行回来的千波非常幸福。

千波就像装在火柴盒里的一根火柴,原本未及点燃可能就要熄灭,现在终于活力四射地燃烧起来。

『再见』

一天,牧子不幸从台阶上摔下来,踝骨被摔成骨折,需要住一段时间的院。千波的病情彻底恶化,就在这段时间。

一个黄昏,牧子撑着双拐在医院进行康复训练。隔着窗户,她看到了夕阳下的千波。千波的身体看上去小了一圈,举手投足似乎使出了浑身的气力,一天中最后的余晖照着她。

千波知道自己不行了,特意过来看牧子。

两人坐在靠窗的长椅上,就像以前在电话里聊天,聊沙希,聊良秋,聊银次郎,聊千波和良秋出生的地方都有一条漂亮的河……她们聊天的速度慢了许多。

不久,千波进了临终关怀护理院,她谢绝了所有人的探视,只有良秋照顾她。

……

千波的遗体,安葬在她家附近的寺院里。葬礼那天,小美去了千波家,负责做饭和整理房间。牧子的脚伤未愈,她带着拐杖,陪着良秋。良秋说,去世前一个星期,千波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一下。有天她醒来告诉良秋,她做了一个梦:她和良秋还有个孩子在河岸上走,孩子的精力很充沛,放开嗓门大声笑。良秋很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个三五年和她生活在一起……

怅然中,牧子想起了许多年前她和千波背着家人偷偷跑去看变电站的经历。

那个夏夜,她们走了很远的路,在四下寂静的田野里,看见了一个挂着许多电线的巨塔,听见头顶电线里传来的“嗡——”的电流声,还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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