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
这种植物有一个低调安静的名字,叫做蓼蓝。
蓝——印——花——布,轻轻呼出这四个字,仿佛是一幅民俗画,是一盅醉人的酒。
蓝草在布上有了呼吸,“种蓝成畦,五月刈曰头蓝,七月刈曰二蓝,甓一池水,汲水浸入石灰,搅千下,戽去水,即成靛,用以染布”,从葳蕤的草到布匹上的一抹蓝,经过复杂的搅拌和过滤,它们的气息仍像浓得化不开的相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热烈。它不同于化学制剂合成的香水香料的香,即使那么浓,也厚实拙朴,类似灶间的柴禾香,秋日里的新棉香,还有母亲夏日劳作的汗香。
蓼蓝,春来江水绿如蓝,水畔的蓼蓝,摇曳出江南特有的风情。蓝印花布的头巾棉衣肚兜被褥,蓝印花布是生活的诗意。细看上面的印花,粉粉的白,花枝鸟雀都是粗糙的,并不繁复,一行行一列列相同的图案并不让人感到累赘或单调。
花在盛放,绽放的姿势被风揉皱,雪在飘舞,阳光下欲化未化,蓝印花布冰裂纹的存在,在于这种似与不似,太实则媚俗,太虚则模糊,布上冰裂纹有即兴之美。生活本来就是一幅蓝印花布,不都是花团锦簇鲜衣怒马,更多的是这布的质朴和宁静,还有日复一日的粗糙和简单。
打开蓝印花布,像打开一卷线装书,存在布里的蓼蓝的气息被抖开了,还有印在布上的图案。白色的甲骨文、蝴蝶、凤凰、梅枝、兰草、牡丹,眉清目秀的稚子,图案美其名曰瑞鹤鸣祥、岁寒三友、梅开五福、榴开百子,蓝布上的花朵呈现出喜庆和祈求。蓝印花布寄托了人们最朴素的审美。
除了蓝和白,它几乎不需要别的色彩,就演绎出独有的生动。岁月大浪淘沙,无数的姹紫嫣红中,独独这两种简洁的颜色的组合,看而不厌,生生不息。秦汉时期的钱币早生了斑斑锈迹,秦汉时期的篆书端庄大美却少有人识,而这蓝印花布逾越两千多年的时光,素素然,依旧在我们的生活中,与烟火生活融为一体。
东山魁夷在《蓝色世界》里说,“蓝色是精神与孤独、憧憬和乡愁的颜色,表现悲哀与沉静。”蓝印花布是江南的乡愁,映着蓝印花布的水流与红似日头的江花,映着烟雨中的古桥、楼台,漾着轻薄的桃花青的柳叶红的菱角。穿着蓝印花布衣的女子走过窄深的巷子,脚步扣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她的家常的袄褂上,刻满生活的琐碎。
说起蓼蓝,有一个更为大众所熟悉的名字——板蓝根。厚朴如父亲的背。叫蓼蓝是女性的,是结庐在人境的平民女子,叫板蓝根更像个憨厚的小伙子,有使不完的力气。提起板蓝根,总是想起那些粗砾的土黄色的颗粒,兑入水溶化了,喝了药汁,盖上被子睡一觉,发身汗,感冒也好得差不多了。板蓝根医感冒之疾,蓝印花布安浮躁之气。让我意外的是,这染布的一汪蓝水在李时珍的笔下,叫浸蓝水,也是一味药,辛、苦、寒、无毒,说是从前有人因醉饮田中水,误吞水蛭,胸腹胀痛,面色蜡黄,遍医无效。因宿店中渴甚,误饮此水,大泻数行,带到天明视看,发现水蛭无数,病也就顿愈了。这应该还是蓼蓝在发挥作用吧。
用蓝印花布做了窗帘,两两相并,不修边幅,挂上去,眼前暗了,幽静了,它们拒光不挡风。有风时,丝丝风掀起布帘,云朵里的月光若隐若现。还要做一床被子,把对江南湿润的种种回忆放进蓝印花布神秘的花纹出没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