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台铁的忘年恋

安平见

当年因都市计划消失的台糖小火车，连铁轨与平交道也没剩下。

冒险

犹记得小时候，距家五分钟处曾设有平交道，听说那是台湾糖业公司的小火车，专门运送甘蔗到工厂制成蔗糖。

懵懂的童年不明白小火车的任务，只知道每天下午五点钟，平交道会准时响起叮叮当当的警告声，栅栏放下后，就有蒸汽火车头拖着数节载满黑色甘蔗的火车车厢经过，再靠近点，还能听到汽笛扬起。

童年的好奇心并不以观看小火车经过而满足，大孩子们开始带我循铁轨探险。

我们学着火车沿着铁轨走，双脚一前一后地踏着单轨前行，比赛谁从铁轨上失足踩到枕木的次数多，谁那天就是大笨蛋。

由于失去平衡的比例太高，我们总是走一段后就回到平地，沿另一条马路回家。

某一个春天的下午，微风徐徐，六岁的我和邻家男孩手牵着手，并肩走呀走，眼前突然展开未曾见过的风景。

这儿，是什么地方？再继续走下去，直到铁轨的尽头，会不会进入另一个国度？

铁轨跨越了一道溪流，潺潺吟唱的水声清脆悦耳，溪里还有一艘无人的扁舟，缤纷的春花倒影在溪里，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自然图画。

“我们去划船？”

男孩接受了我的提议。不料一走进溪里，看起来极浅的溪水竟超过我的腰，幸而男孩尚未下溪，忙了一阵后总算用竹竿救我上岸，两人光着脚丫、提着鞋子就往回家的方向跑，尽管脚底没受伤，湿漉漉的裙子仍被大人察觉异样，免不了一顿痛骂。

不过，这并未浇灭我爱冒险的念头。

随着年纪的增长，上小学后，我舍弃沿铁轨走的游戏，开始观察小火车动态。连续一周的紧迫盯车，让我发现最末一节的车厢其实未载人，计算过火车速度与自己跳跃速度，决定再冒险一次。

我选了星期日下午，约邻家男孩陪我一起在火车通过平交道的当下，跳上车厢。

这次的无票搭车行为异常成功，我俩一同扶着车后的栏杆望向车后，只见铁轨随着车行，从原先的平行到因视线的落差合而为一。

蓦地，火车停止前行。

终点站并不是美丽的未知国度，而是灰色的建筑物。还不及反应过来，有怒叱声响起：“你们两个死小孩是从哪上车的？”

在那个没有手机、不知道家里地址，又记不得家中电话的年代，只说得出学校名称，最后在学校的联络下，父母来带我们回家。

这一次，可不是挨骂就能了事。我跪足了一炷香的时间。

过了不久，男孩搬家了，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就像当年因都市计划消失的台糖小火车，连铁轨与平交道也没剩下，昔日拿来冒险用的火车专用道，如今已是铺上柏油的宽敞马路。

通勤

高中时代，我和火车最有缘分。

时常误点的公交车让人伤不起，开学头一周屡遭迟到记点的我，为了不再留校值日，主动向父母要求搭火车上学。

由于火车站离家骑自行车约莫二十分钟，父母执反对意见，我便在外买了辆二手自行车，每天声称出门搭公交车后偷偷地骑自行车到火车站，从此摆脱迟到噩梦，回家也能比之前早半小时。

如此躲藏了将近一个月，母亲在月底拿钱给我，说是让我买火车月票，别再用便当费去买火车票，我才知道母亲早已发现，遂光明正大地开始我的火车通勤生涯。

当时的台铁有四种车，依速度与票价分为自强、莒光、复兴、普通。因普通车价钱便宜，我总是算准时间搭。明明台湾铁路电气化的时间很早，普通车却仍用柴油作为动力，时常传来刺鼻的臭味不说，车厢内也没有空调，必须依赖电风扇，于是普通车的车窗通常开着，使得乘客总要与沿途的各式气味相拥。

不过，鉴于普通车的价格平民化，也不对号入座，可以很容易地在此遇到所谓的“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个性使然，我一般不与人主动攀谈，除非对方先开口，才会视话题决定要不要回应。

主动坐在我身边最久的是同校的小楷，他与我不同班，有着阳光般灿烂笑容。他说，早在报到那天就发现我这个商店女儿，我们住在同一条路，我住路头，他住路尾，每当他要离开这条路时，总看得见我家商店招牌。他看过我几次，不知道我的名字，心里决定叫我“商店女儿”，即使我连名带姓地介绍了自己，他仍坚持如是叫。

小楷是个健谈的男孩，因他的陪伴，每天上学放学总计一小时的车程变得不那么无聊了。要是哪天小楷请假，我就会无聊地背起英文单词，往往连A字头的单字都没背完就想睡觉，尤其是电风扇单调的隆隆声极具催眠效果，总令我无意间坐过站。

依赖小楷的日子过了一年，闺密小宜告诉我，她喜欢美术班的小楷，听说我都和他一起搭火车，烦请我替她送情书。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可是，终究是答应了她的要求，在当天放学时把情书交给小楷。

从那天之后，小楷再没和我在同一个车厢出现，小宜也与我断交后匆匆转校。据班上同学转述，小楷给小宜的回复是，他希望这封情书是我写给他的。

没有了小楷的日子，又不想坐过站，我只得事先告诉邻座的乘客我要在哪一站下，请他们届时叫醒我，然后就呼呼大睡。这段时间，我亲身体验到台湾人的人情味不是传说——每次到站时总有人叫醒我，这些人也不见得是我拜托过的邻座乘客，他们或许已中途下车，但在下车前会拜托另外的乘客记得叫醒我。

在巨大的人品庇佑下，我顺利地高中毕业，从南部风尘仆仆地到了台北读大学。

回家

电话与网络预约尚未开放的年代，要在台北车站搭车，得提前三日才能亲自到售票口买预售票。

在台北的外地人特别可怜，为了得到购票优先权，抱着睡袋在车站大厅睡上一夜是基本款，若想在自己的窝里安稳地睡饱后再来排队，会彻底体悟“限量是残酷的”这话不只用在名牌包，也包括火车票上面。

此外，普通车仅限短程，若想从台北到南部，非得从高价车种中选一种。搭复兴号速度太慢，搭自强号又太贵，我的选择是折中──搭乘莒光号。

当时十八岁的我囊中羞涩，户头里又没什么钱，只能规定自己一个月生活费不得超过五千元，偏偏从台北南下回故乡的莒光号来回就要一千余元，等同一个月四分之一的生活费。如此的经济条件，办不成任何一张信用卡。

于是，想买车票时，只能采用现金交易。

大一上学期瞒着父母买了笔记本电脑，当时一台要价新台币六万元。当寒假来临时，惊觉账户只剩下新台币一百五十元，羞于向他人借钱，也不敢问父母要钱的我，打工一小时不过六十六元，又不能现领，唯有一再拖延返乡时间。

救星是休学从军的学长。一日，听到我的窘境后，他拿了军人优待票给我，说是搭乘复兴号免费，只需当心列车长验票时必须出示证件，届时该怎么通过检查，端视我的智慧。

我决定选深夜十点出发的南下列车。

复兴号票价比普通车贵，在长途火车中价格还算亲民，可惜它停的站多，时速几乎和普通车比肩，硬邦邦的座椅使人难以入睡，每每在考虑经济效益后放弃搭乘。

那次，我以“军人”身份搭车，优惠票换车票时全无障碍，对号入座后为免验票，我决定一路上闭眼装睡。

恢复意识时，已过了故乡的车站，根本没遇上验票。也许只是运气好，我赶紧在下一站下车，那一刻是清晨六点钟，在异乡的车站月台上等了二十分钟才搭上北上列车，结果故乡的车站出现在眼前时，列车长走到我面前说要验票。

我出示票根说，我坐过头。幸而他也没细问，点头后就走向下一个旅客。

车停。我慌张地逃出车厢，出口处的验票员亦未刁难我，让我顺利完成这趟长达七小时的“逃票”之旅，可内心依旧忐忑不安，日后即便学长主动拿军人优惠票给我，我也敬谢不敏。

自此我学会随时注意账户剩余金额，至少要保持到能买上一张莒光号车票。

清明连续假期运气特不好，就是买不到座位。车厢内人满为患，偏偏这又是半夜十二点出发的莒光号列车，我只能站着打盹。

抵达彰化站时，一群军人上车。我听见其中一人说，别让小姐站着。然后有个带着腼腆笑容的男生站起，表示他的位子要让给我坐，尽管不是大腹便便的孕妇，这种天下掉下来的礼物不收不行。

我向他道谢后坐下，继续我与周公的约会，隐约中听见男生抱怨：“居然就这样睡了？起码也陪我聊天嘛！”

车过台南，车厢顿时一空，我心安理得地睡回故乡。

这也是我学生时代最后一次搭乘莒光号。当经济条件宽裕后，我的回家交通工具改成飞机，因为母亲说：“如果你搭飞机，在松山机场打电话给我，一个小时后我就能看到女儿。”

为了满足母亲想早点看到我的愿望，我告别莒光号。

差旅

人生的旅程犹如鲑鱼，无论游了多远，总希望能在该回家时回游。

在故乡找到工作后，家不再是短暂停留的驿站，再不用为返乡费心，反而是为策划每一次出行煞费苦心。

由于公司规定出差最高补助到自强号，出差时一定搭自强号，也在这时体会到自强号票价之所以贵，不只因停的站少，它的座椅比起其他车舒适不少，加上平缓的行进速度，不少人选择搭自强号以节省旅馆费用。可惜后来台湾铁路管理局取消了自强号列车，自强号最迟的到站时间都是半夜十二点，让自强号只能是交通工具，不能取代旅馆功能了。

自强号昂贵的票价，过滤了许多平民。坐在自强号上，鲜少看见彼此交谈的状况，倒是常看见西装笔挺或身穿高级套装的人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膝上工作，沿途有接不完的电话。

我的身份竟透过交通工具的转换而升级了。

比起冷冰冰的自强号，如是由我自己安排的旅行，我选择搭乘区间车。

台铁历经数次车种改革，每一次我都亲身参与。

例如，高中通勤时搭的普通车早改成平快车，然后是车窗紧闭的冷气平快车，最后平快车在西部铁路遭到淘汰，车种仅剩自强、莒光跟复兴，负责短程运输的区间车票价和复兴号相同，差别在每站都停。

唯有搭区间车，才能在行进中发现台湾地名的趣味。“永保安康”的票根上打着祝福，“追分成功”是学子的最爱。

此外，每一次到了陌生的站名，我总会下车一探究竟，看看这个被旅游作家忽略的地方，有着什么与众不同的风貌。

沿着废弃的旧铁轨走进隧道，隧道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直觉前行，战战兢兢地踏着碎石，拯救我的不是出口处的光芒，而是路人的手电筒。

“小姐，跟我们一起走，不然会遇到日本鬼喔。”

路人半带诙谐地说出流传于此的怪谭，我忽然想起黑泽明电影《梦》里穿越死亡隧道的日本军官，是以何等哀伤的心情告诉徘徊的部属，他们早已全体阵亡。

走出隧道，迎接我们的不是电影中的迷离幻境，而是绿树成行的美景。抬头迎接树叶筛下的金黄阳光，也许此刻我也正做着一场名为人生的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