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的江湖

2012-04-29 00:44孙二娘
南方文学 2012年10期
关键词:列车员绿皮车厢

孙二娘

火车,火车

曾经,那些与我们的生活、成长、命运息息相关的东西,

比如火车,

慢慢地淡出了。

可我们怎能忘记,它在我们生命旅途中曾经那么重要。

青涩、苦痛、欢乐,全被它目睹。

一如老照片,它记录着变迁,

世事的变迁,人心的变迁,社会的变迁。

高铁、轻轨、动车,

都不能代替,

记忆中的绿皮火车……

火车驶来。火车远去。

当火车路过我们的人生,

一切变得不同。

走江湖

青春期之后,我渐渐有了觉悟,意识到听话做乖乖女是件极其丢人的事。那时候好多“违禁书”私下流传,比如《青春之歌》《铁道游击队》《战火中的青春》之类,看得姑娘我热血沸腾,满脑子都是“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驰的骏马”,非得做一件惊天地气父母的事不可。

远方,流浪,火车。

我要去北京,坐火车去,并且不买票。

爸妈不知怎么得知了我的计划,不但没反对还傻呵呵地给了我八十块钱。我气得脸都红了,把钱塞在里面口袋,叫上二妞就朝车站走。我不跟他们告别,又告别又给盘缠,算哪门子流浪啊。

路上碰到我们那条街最牛的二哥,他很帅地趿着拖鞋,说:“我有哥们跑车呢,正好是北京这条线。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没哥们那可寸步难行,我帮你们。”

我和二妞觉得此话有理,便跟着他从车站旁边的一条小胡同溜进车站,混进站台。不一会儿,有一趟去北京的火车呼啸着飞驰而来,停在我们面前,牛二哥熟络地过去搭讪:“哎哥们,老李在吧?李XX,我是他哥。”列车员面无表情地说:“他在休息。”牛二哥把后面的我俩一推,大大咧咧地说:“这是我妹,让她们先上去,回头我跟他说一声。”火车就开了。

流浪的旅途猝不及防地开始了,牛二哥的话也不晓得是对列车员说的还是对我们俩说的,反正把我们撂那儿了。列车员忙着顾不上理我们,也许这种情况很多他不想多事,反正是没理我们。二妞拉着我就跑。

我们往餐车方向快速行进,去找李某某。二妞说过了餐车是卧铺,休息的列车员多半在卧铺车厢。我们跌跌撞撞走得很晕,突然我被人一把揪住了,抬头一看,拉我的那胖子胳膊上的牌牌是“列车长”,他皮笑肉不笑地问:“小孩儿,往哪儿跑?”

“我们找李某某。”

“你认识他吗?”他猫玩老鼠一样的表情。

“我哥认识。”我慌乱地说。

他一转眼对着另一个黑瘦的男列车员说:“你认识她哥?”那黑瘦的一笑,说:“她哥是谁?”

二妞大声说:“她哥是牛XX。”我生气地说:“你哥是牛XX。”二妞悄悄拉我衣袖:“牛XX说他是你哥。”我有点想哭:“是你哥。”

黑瘦说:“我不认识牛XX。你们没票吧,补票!”

太丢人了,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把学生证掏出来,说:“我是学生,我没钱。牛XX说李XX是他铁哥们,他让我们上车的。”

列车长看了看我的学生证,说:“你们坐这儿等着,别乱跑。”

我听说文革大串联的时候,学生可以随便上任何一辆火车,如果遇到查票,只消说一声“学生”便可过关。我们生不逢时,现在这招不好使,可我不能拿钱,如果拿钱补了票,回去在我们那条街上就没法混了。

我俩坐在哪儿,真是度时如年。

从那头过来一个矮胖乘务员,揉着眼问:“谁要找我?”看看没人吭声,转回头说,“大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谁说有俩小妞找我?看我不……”二妞赶紧说:“是她和我找你。你是李大哥吧?牛XX是我们的铁哥们,他让我们找你。”

矮胖子“哧”一声笑了:“就你俩,还铁哥儿们?中学毕业了没?出来跟爸妈说了没?别家里上派出所报案就麻烦了。”

我的泪立时下来了,哭得说不出话来。列车长转回来,拍了拍矮胖子的肩说:“诱拐少女啊你,快把她们俩处理好喽,丢了可麻烦大了。”矮胖子说:“这算啥事嘛,牛XX是谁我都不知道,正睡得好好的这俩妞儿从哪儿冒出来了,纯属栽赃陷害。你俩坐这儿别动,车上我是不查你票了,下车了可别说认识我。还有啊,到北京怎么出站你们自己想办法。”

我俩算暂时安全了。

休息了一会儿,我和二妞商量出站的办法。“听说顺着铁路走,多走一段就自然出站了。”二妞小声说。

“那是说的小车站。北京这种大站,得顺着走多远啊。”我发愁地说。

“不然咱们补票吧?”二妞说。

“回去不被人笑死才怪。我不补。”我是个死心眼。

我俩小声商量,那矮胖子大概都听见了。他说:“不补票被抓住罚好几倍。你俩小姑娘胆子也太大了。”

我大声说:“我们是牛XX他妹。他让找你的。”

另一个女乘务员奇怪地问:“牛XX是谁?铁道部长?”

快到北京时矮胖子动了恻隐之心,帮我们补了一张石家庄到北京的车票。我说如果真不补会怎样,他恐吓说:“遣送回去,交给派出所。”

我们终于去到了北京。

回来之后,这段经历被我们美化了一番,也算差强人意,算得上走江湖历险了。起码我们坚持没买票,混了一圈回来,还用爸妈给的钱买了不少礼物。

老相片

八十年代初,那个时候每到放假,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便会到我们大学校园里去卖火车票。你是浙江的,他是吉林的,老乡喊老乡的,同乡的同学总会约着一块回家。

这种时候,青年男女往往要发生点故事。

寒假连着春运,乘车的人特别多,火车站也特别拥挤。头一年回家我是被男生们从车窗攒进火车里的,一二三走……我就“咚”一下掉进一堆人的怀里,大伙哄笑。

那一年春节我因事回家晚了两天,同系的老刘同学和我一起走。火车站人山人海的,我拉着老刘的背包带子奋力前行,后来脚都着不了地了,只好不顾体面抓着老刘的后脖领子,才拼命挤到车厢门口。这时开车铃响了,列车员准备上车关门,老刘急眼了,一把捉住我半推半抱地把我塞进车厢。

看到高晓松在《如丧》那本书上说当年乘火车的事,因为火车上太挤,他与一姑娘面对面地挤在一堆,大眼瞪小眼的,就只好恋爱了。我看了会心地笑,虽然我的情况没那么尴尬,却也确实是因为那次火车上的经历而恋爱的。

车上人多,我们只能待在过道里。老刘让我坐他包上,他站在我头顶上。渐渐地有些困倦,一抬头,看到之所以我在拥挤的车厢里还没被臭汗淋淋的人群挤成饼,是因为老刘始终用手臂撑在我头顶上替我搭了个小小的空间。他不看我,就是用胳膊死命地护在我周围,不让别人挤着我。

我睡了一路,他撑了一路。看到他坚硬的臂膀和温柔的眼神,我不由心里一荡。如果这一生都有这只臂膀帮我遮风挡雨,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上车前我们还有说有笑的,下车时我俩都沉默了。分手时他问:“过年,我能去给你父母拜年吗?”我点点头,眼里已满是情意。

那是我的初恋。虽然未能修成正果,车厢里那情景我却一直记得。

老刘比我高两届,我写毕业论文的时候他已是某大医院的实习医生了。为了把我留在他所在的省城,他带着我到处奔走送礼托关系,我觉得做这种事挺丢人的,拖拉着不肯去,他对我这种矫情很不以为然,说:“姑娘,你要知道生活不容易,为了利益比我们更下作的人多的是。我爸爸现在快退了,他的关系得赶紧用,以后得靠我们自己了。”这道理我懂,可是,我还是觉得别扭。

手续办得差不多时,我们一块回省城。老刘买了有座位号的车票,我们上车后发现别人占了我们的座位。那是个老年农村妇女,带着个半大孩子。我想说服孩子坐她腿上,给我们让一个座位算了,可老刘不肯,不由分说叫来列车员,把那祖孙俩全撵了起来。

那几个小时我真是如芒刺在背。老年妇女几乎站不住,可怜地歪在我们座位旁边,老刘甜蜜地抱着我,还厌恶地让他们的脏衣服别碰着他。火车晃荡着前行,老刘拿出吃的喝的,得意洋洋地说:“社会就是这样,有人有位置有人没位置,从来没有公平可言。你看你毕业这事,如果不是我找了这些关系,还不定分配到哪个穷乡僻壤呢。你呀,以后也得学会在社会上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脸皮薄心肠软只能吃亏……”

我吃不下也喝不下,反感情绪油然而生。虽然他对我很好,可我们并不是一路人。在那个狭窄的空间,我看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陌生人

早些年很喜欢乘火车。如果是几个朋友或同事一块旅行,不管是卧铺车厢还是硬座车厢,肯定要聚起一桌牌局。常出差的人身上总带着扑克,周围的旅客都会行方便换位置,爱打牌的交了手,只嫌路途不够长呢。

我喜欢独自出差。每次外出总能找到聊天对象,长不少见识。那时候还没有“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这些戒律,似我这种外貌温婉的女性很容易找到愉快的聊伴。有时候聊嗨了,还互相留个联系方式。

大概是1987年吧,我出差去广州,买的是卧铺票。车厢里有一群活泼的香港年轻人,我们很快便熟悉了。有个矮个子拿了本倪匡的书出来,说这个人的书在香港很畅销,好看得很。我借来爬到上铺看起来,车到韶关时已看了大半。

我是从那时候知道倪大师以及他的卫斯理的,一直迷了很多年。香港仔看我那么喜欢就把书送我了,车到湖南株洲,我下车跟他们一帮人拍了合影。送书的朋友叫东仔,他请我留下联系方式,他要把相片寄给我。

不久我真的收到东仔寄的相片,奇怪的是地址是从云南寄的。他说他现在的工作会常常到内地来,有机会他会从香港带倪匡的书给我。我把单位地址电话全告诉了他,他便真的常常来看我,每次都带几本书。

东仔三十岁了,是有家室的人。他爱家爱工作,非常注重环保。开始他在我们办公室宣传环保观念时,同事们还觉得他蛮神经的,后来这些观念越来越提倡,比如自己带筷子啊,不用非降解饭盒啊,废电池收集啊,那时大家才知道不是他不正常,是比较前卫,大家开始喜欢他了。

他每次来,看到我们小黑板上的开会通知,总会嘟嚷一句“搞什么搞”,我们同事都学会了,后来只要通知开会,我们都齐声说“搞什么搞”,领导都莫名其妙的。后来追究起来,领导才知道是我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个香港朋友说的。“整天开会,怎么干活啊,你们老板很有空咩?”他这么说。

我们的友谊持续了很多年。

绿皮火车

前几天到广州去,突然想乘乘火车,便买了张硬卧票。屈指算了一下,除了短途的高铁和动车,一天一夜乘火车旅行的事,有十几年都没有过了。

没想到旅途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趣味。车一开,车厢里的旅伴个个拿出自己的手机和电脑,QQ声此起彼伏。iPhone4S、三星平板……一个个摆出来,好像一场数码展示会。

没人聊天也没人打牌,偶尔有人说话那肯定是打电话。旅途闷得要死。

我呆呆地坐着看风景。心里想,大家每天和同事朋友相见,每天有机会说话聊天,在这难得的旅途空间,为什么就不能认识几个新朋友、听一点新鲜事呢?直到整个旅程结束,我也没弄清对面的一对男女是父女还是夫妻,邻座是美国人还是澳洲人,上卧是男人是女人。

车厢里没有了列车员送水查票,全部列车员都成了销售员,卖书的、卖饭的、卖水的、卖水果零食的,不间断地叫喊。喇叭里也不再是乘客点歌,广告从早到晚。到了早晨,密闭的车厢里空气污浊,气都透不过来。我恨不得逃下车去。

哎,以前的绿皮火车没有空调,车窗可以随意开。车一到郊外,靠窗的朋友便打开车窗,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便扑面而来,那有什么污浊气呢。有一次乘夜车,一位乘客的王致和臭豆腐瓶子打烂了,车厢里一片笑骂。下铺的大妈让上铺的小伙去开点窗,让夜风吹吹,一会儿味就散得好多了。还有一次是白天,我对面的上铺看下铺喝多了大白天没法睡觉,便好心跟他换了铺,让他上去睡。结果,上铺吐了。那东北哥们气得够呛,我们笑得要命,一路听他嘟囔:“好心让他上去睡吧,从上面直吐一地,我这个倒霉哦。”我们开了窗子,叫来服务员清扫。

听说盲人作家周云蓬写了本书叫《绿皮火车》,我很能理解,在一个流浪的盲人艺术家看来,什么是他最深刻的记忆,肯定是火车,当年的绿皮火车。火车里的姑娘,火车里的朋友,火车里的冷暖人生,便是他体验人生、体验流浪的全部。

有次单位搞活动,同事说,咱们每个人讲一个火车上发生的故事,最好是笑话,好吧?

平时不苟言笑的我们领导悠悠地说:“当年,我是个年轻军官,乘慢车回乡。有个大嫂站我身后,一只大奶就放我肩膀上。”我们偷笑,问他结果呢,“结果吓得我一路没敢动,扛得我累死了。”

小虎讲的笑话是他和媳妇的相识:“她坐我对面,额头像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她叫我叔叔,我叫她妹子。她说北方汉子热情乐于助人,结果,我顺势就送她回家了。”

我讲的笑话是:“有一次坐火车去北京,晚上关灯睡觉了,有个女的打电话,很小声地说:‘姐,我走之前把钱全放裤头口袋里了。可是,没穿那裤头。”

同事们都说不好笑。或许吧,可是,那全是我们经历过的生活。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列车飞快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两个青年等我 在山楂树下

此时,第三趟灯火明亮的快车又隆隆而过。

“他们是在追随第一批旅客吗?”小王子问道。

“他们什么也不追随。”扳道工说,“他们在里面睡觉,或是在打哈欠。只有孩子们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

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如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

感激车站里

尚有月台能让我们满足到落泪

一车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梦,被火车拉着不停地向前开。我贴近车窗向外看,外面是东北一望无际的原野,漆黑漆黑的,我想,是古代那种黑,偶尔才会闪过一两盏附近村落的灯光。我想象着一个古代赶夜路的人,他就急急地走在这么漆黑的原野上,心里突然很难过。

穿过一列平原

穿过一列长街

宇宙温暖寂静没有花

车在车站停留

窗外一列黄花

渴睡的你睡着没见它

在黑暗里行走,火车就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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