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侦探物语

2012-04-29 00:44陶粲明
南方文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张岱波波

陶粲明

他的脸色渐渐变了,像看见一个鬼似的大叫起来。

波波头

收拾完餐桌,把最后一只菜碟放进碗橱,林青解下围裙,对窝在沙发上玩PSP的儿子说:“妈妈要出去一下,晚上的饭菜都做好了,你自己搁微波炉里叮一下就好。”

十三岁的儿子已经比林青高出一截。他头也没抬,问:“去哪儿呀?早点回啦。爸爸晚上回吗?”

“爸爸去广州办事,今晚不回了。我最迟明天早上回。你晚上早点睡,看完《三国》就去冲凉,把门关好,明早小周阿姨会来做清洁……”林青打住了话头,觉得自己确实像张岱说的那样,有点啰嗦了。

她拿出那只买了好几年都没用过的大包,把睡裙、毛巾、墨镜、化妆包、太阳伞一应物品装进去。

出门转左,过了琴行、银行,就是林青平时做头发的发廊。但她今天不想去那里,她要找一家从来没去过的。她沿着芒果大道一直走,过了十字路口,走进转角处的“语丝发屋”。

坐定,看看镜子里的发型师,她把目光钉在自己黄褐斑成汹涌之势的脸上,说:“做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发型,让别人认不出我就行。”

发型师愣了一下:“大姐,您看,剪个波波头怎么样?”

“波波头,太装嫩了吧?”

“不会呀,”发型师说,“您的脸型很适合波波头的,脸上只要用粉底遮一下,保证年轻二十岁,更重要的是,没人能认得出您来!”

最后一个理由打动了林青,她说:“好吧。”

演员

张岱是怎么认识那个女孩的,他们都去过哪里,林青完全不知道。

第一次,她发现他行踪异常,还是从手机短信里看到那个叫一越的女孩的一条信息,很亲昵也很文艺的一句话:“我多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啊!”

那天晚上,张岱早早睡了,说第二天要去广州开会,一早要走,竟忘了关手机,而且,手机就放在茶几上——很长时间,他总是把手机随身带着从不离手,林青一直以为那是工作需要,一个男人管着一大摊子事务,再忙碌再不愿回家和女人亲热都显得很正常。再说,她从不觉得张岱会出演那种特殊男人的角色。那样的角色不是个轻松活儿,性情懒惰的人是上不了道的。张岱就是那种除了上班是勤劳的,其他都很懒的人。

她带着好玩的心情,顺手往上又翻了几条信息。都是这个女孩的。她不用猜测,就知道他们已经上过床了。

奇怪的是,心里莫名的刺痛一闪而过,却比一道夏日雷雨前的骇人闪电在天空待过的时间还要短。突然冒出来的等待看戏的心情让人始料不及:他们会怎么发展?如何编织谎话?那个女孩多大了?漂亮吗?和他配吗?不会怀孕吧?

真是无聊啊。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关电视睡觉。

第二天晚上,张岱从广州回来,说送她一本书,她一看,竟是一本《傻瓜吉姆佩尔》。“哪儿买的?”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今天去了趟博尔赫斯书店。”那是广州有名的一家小众书店。

林青眼睛盯着电视,心里却把张岱走过的路线再走了一遍:书店在海印桥旁边,一楼有家咖啡馆,转上窄窄的楼梯,楼上是逼仄的书店,沿墙摆着书架……

这么说,张岱今天带一越去了博尔赫斯书店?林青忍不住斜眼看张岱一眼:和平常没有任何不一样的男人,掩着一个这样大的秘密,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坐在这里。原来,这世上真有天生的演员呀。扮哪一个角色,他都觉得就是自己,不需过渡不需导演提示,没有一点点的障碍,都是他。

林青用牙齿咬住下嘴唇,硬生生把一声笑给了憋回去——她为什么不能和他演得一样的好呢?凭什么?

电视上正在播男科医院的广告——延长夫妻幸福时间。张岱看了她一眼,把台跳过去,挺了几秒才问:“笑什么?”

哦,没什么。林青哼了一声。她心里想的是:时间长短不是问题,有没有高潮才是关键。

侦探

就在林青差不多要睡着的时候,发型师说:“大姐,好了,您看看,足足小了二十岁,不信都不行。”

她睁眼,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波波头上齐眉下齐耳,遮去了脸上的棱角,那粒最大的斑点稳稳地藏在了头发后面。刚染的小麦色衬着她偏深的肤色,猛然有了健康的朝气。她朝镜子里那个不认识的自己笑了一下,把钱点给老板娘,然后推开玻璃门,冲进夕阳依然猛烈照耀的街道。

开往海边的公交车很空。坐在最后一排,林青快速完成了全部的化妆,从粉底液、粉蜜、胭脂,到眼影、唇线、口红。看着窗外渐渐不再刺眼的落日,她有点唏嘘,好久没有坐过公交车了。

说起来,她不是没有试过找私人侦探。她曾经把在过街天桥的阶梯上看到的“私人侦探,138……”记下来,还真的打车去那条曲里拐弯的巷子里找过那个侦探。可是见到侦探本人之后,她打消了念头。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看着侦探那要撑破衬衣纽扣的肚腩,林青想,这侦探的角色,我应该比他做得好,他太胖了,追谁都追不上。

正想着,车到站了。

酒店

林青在前台拿了房卡。昨天订房时,她略施小计就拿到了张岱隔壁的房间。

闪进1903房间时,林青并不希望在过道里看见张岱和那个女孩。虽然戴着墨镜,顶着一个连她自己都陌生的波波头,但她带的那件新买的吊带长裙却还在包包里等着换,她身上穿的依旧是家常的七分裤白T恤。这身打扮张岱太熟悉了,她可不想现在就引起他的疑心。

她站在房间的阳台上,太阳正缓缓从海平线落下。这家国际连锁的五星级酒店占着一条长长的海岸线,景色一流,如果不是从张岱的手机短信上确定他们将入住这家酒店,她才不舍得花近千元来住一晚。

酒店的楼下是个水池,水池里有鲤鱼和粉紫色睡莲,从望远镜里看得那么清楚,几乎吓了林青一跳。再过去,就是酒店的不规则的泳池,泳池里的水蓝得让人无语。

张岱在泳池里游了几个来回了,林青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男人的身材对于这个年纪来讲,还真是不错的,虽然没有硬汉般的腱子肉,但也没有令人发笑的啤酒肚和摆摆肉,只是,整体的松弛却无法避免,这让林青有点难过。那个女孩,坐在池边的躺椅上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看他。天色渐暗,他从水里出来,那女孩马上把浴巾给他披上——他用湿漉漉的手臂抱住她的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样的温柔让林青有点诧异。

没多久,把耳朵贴着门的林青就听见了两个人窸窸窣窣的笑声和因为身体接触而发出的小小惊呼。他们像年轻恋人一样打打闹闹地开了门,进去很久,才听见浴室的水响——嗯,亲吻要花些时间。林青坐回床头,从包里翻出手机,想给儿子打个电话,一看,竟然有张岱的一个未接来电,算一下应该是她在做头发的时间里。他想跟她说什么呢?

“嗯,晚上还有个应酬,就不回去了,现在查醉驾查得厉害你是知道的。”

“儿子怎么样?该让他帮你干点家务活了,放暑假也不能整天玩PSP,你要好好教育他一下……”

他在她面前,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庸常的,寡淡的,丈夫和爸爸。

晚餐

林青换上吊带裙,戴一副大边框眼镜,一个人慢慢享用她的晚餐。吃完主食和蔬菜还有几只虾,她跟在张岱身后去取水果。她看见张岱夹起两片西瓜、三片哈密瓜、几个小番茄,然后,朝座位上转过头去:“一越,草莓要吗?”

女孩大概点了点头,他取了四五个草莓走,把水果夹放在盘子里时,看了林青一眼,甚至送出一缕礼貌的微笑,当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两个人,难道不会有一点熟悉的气息?难道真的换件衣裳,换个发型就成了另一个人?

直到这一刻,林青才隐隐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刚才看他们两个人在一旁的餐桌上交互亲密的眼神,手在彼此的身体上移动时,她都只是觉得好笑:相差二十多岁的两个人,如果唤作她,会有点不好意思的。而张岱的手,她一直觉得太瘦骨头太硬,摸在身上并不舒服。

那女孩愿意忍受,是因为这五星级酒店的一夜还是身后椅子上放着的那只CHANEL包包呢?一个男人,能带她享受不合她年龄的奢侈,那她忍受他中年的身体,轻微的口臭,大概算一种回报吧。

从来没有无条件的付出。

一顿足足吃了近两小时的晚餐,让林青觉得有点夸张,她一个人,守着邻座的两个人,慢慢把时间在餐盘里用刀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细细吞下。时间的味道,有点微微咸味,带着海风里的腥气,还有点涩涩的甜味,带着最后一杯咖啡的浓香。唯一的遗憾是,身边的两个人,有嬉笑、有打趣、还有小动作的撩拨,却没有一句实质性的话,没有未来没有说爱没有思念。那些动作和语音,随着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空虚得让林青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坐在他们身边。

她扔下那两个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的人,独自往沙滩上走去。天完全黑了,夜晚已经来临,但灯火通明的酒店和岸边亮起的灯,却把海岸照得柔情无限。

很长时间,林青什么都没有想。当那个虚幻的一越变成她眼前实实在在的女孩后,她既没有出现她想象了很多次的激愤恼怒,也没有出现她应该有的妒忌心痛,她如此的平静让她觉得有点对不起张岱的这一场恋情。

她回到房间,她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继续跟下去。她喜欢现在这个角色吗?在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她有些厌倦——这么快就涌现的厌倦感让她对自己很失望。

有一种感觉,始终悬在她心里,那就是:这个和一越卿卿我我的男人,这个靠说谎来换取时间去另一个女人怀抱的男人,这个会和另一个女人住五星级酒店,给她买名牌包包的男人,这个力比多突然激增的男人,这个笑得不真实的男人,这个做爱疯狂,让酒店的床头不断撞击墙壁影响她休息的男人,是谁呢?

她认识的,根本不是这个人。她觉得他在扮演一个角色,在这种痴情的扮演中,他很快乐。我们能指责一个演员爱情戏演得太逼真吗?

在隔壁洗手间一次次水响得几乎有规律的声音里,林青安然睡去。临睡前,她给儿子打了电话,要他关好门窗,空调不要太低。儿子在电话里笑:“老爸刚才打来电话,跟你说一样的话,呵呵。”

呵呵,林青也笑了。

她想着明天醒来就去退房回家,带儿子去看场电影,再睡个长长的午觉,晚餐去买点排骨、蚬子,再做个凉拌木耳,这个张岱最爱吃了。她突然有点可怜他。

昨晚忘了拉上窗帘,海边的阳光热烈地照进房间里来,离床还有两公分时,林青醒了。她到洗手间刷了牙洗了脸,信步走上阳台去梳头。

紧挨着的阳台上没有人——他们不会这么早醒的吧,虽然张岱一直有早起的习惯。所以,一阵她熟悉的手机铃炸响时还是吓了她一跳:他就坐在隔壁阳台靠玻璃门的位置,所以,他们彼此看不到。

“儿子,怎么了?什么?你赶紧打110,我马上回去。你妈去哪儿了?见鬼!”张岱的声音瞬间回到了她熟悉的那个角色,她把身体伏在栏杆上伸出头去:“张岱,儿子怎么了?”

“跌了一跤,划破了手……”他随口应了她,然后,他的脸色渐渐变了,像看见鬼似的大叫起来,落荒而逃。

林青转身一边往包包里塞衣服、化妆品,一边沮丧得不行: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这场戏,被她演砸了。她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化妆没有戴墨镜,波波头像个假头套生硬地罩在她头上。

“真难看。”她骂了自己一句。

她听见房门被敲得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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