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院门
我在院里劈柴的时候,寒风开始一阵一阵地吹着院门,院门就在风中吱吱呀呀的歌唱。父亲在院子里喝酒,他穿着一件略显破旧的棉衣,他不是一个酒鬼,但是他却选择一个冬天的午后坐在院子里喝酒。我把劈好的柴码在屋檐下,这些柴禾总是让我联想到温暖和熊熊的火光,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身上开始冒出一阵阵热气。妹妹站在屋檐下,她总是侧着身子梳头,她的那面小小的圆镜是我送给她的,我从镇上的供销社里买回这面圆镜是因为镜子背面有一幅很好看的图画,图画上一个古代的女人扛着一把锄头去葬花。
父亲看了圆镜背后的画说,这一定是一个古代的女农民,但是她那么瘦的肩怎么会扛得动锄头呢,父亲一有空的时候就开始想这个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了圆镜背后的画说,从这个女人锁得那么深的眉头来看,一定是患了忧郁症,大概是他的老公不要她了,或者她的老公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赤脚医生说这话的时候,浑身上下充满着一股药品的味道,我说赤脚医生是什么意思,你没有赤脚怎么大家就叫你赤脚医生呢。赤脚医生搓着手说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赤脚的医生,但是叫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赤脚医生。他的回答让我和父亲在院子里大笑起来,我们的笑声震落了院里枣树的一些叶片。那个姓黄的高度近视的大学生到我家来串门的时候,告诉我圆镜背后的那个女农民是姓林的,大家都叫她林妹妹,她是苏州人。那时候我站在院子里想,苏州的女农民都打扮得那么漂亮,苏州的城里女人就更漂亮了。
妹妹从不去管那个女农民是谁,妹妹有一把牛角的梳子,每天清晨穿着花衣裳的她就在屋檐底下梳头。妹妹的头发略略有些黄,我一直以为她的头发黄与营养不良有一定的关系。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寒冬迈着一双细脚悄悄走进了丹桂房,走进了我家的院子,很像是鬼子进村的样子。
红辣椒已经挂满了院墙,玉米棒子也上了墙,腊鸡腊鸭挂在厨房里,几只鸡经常偷偷溜进厨房抬头看那腊鸡腊鸭,它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还在一起玩耍一起争食的同伴,怎么一下子脱光衣裳黑不溜秋地被挂了起来一动不动。风一天比一天紧了,村庄通往外面的大路上很少有人,最多看到几辆自行车飞快地掠过,像一片瘦弱的叶片一不小心被风刮走一样。冬天来临的时候,父亲喜欢坐在院子里或者屋檐下,有一天父亲让我在院子里陪他喝酒,他高兴的时候会唱“打虎上山”,但是我总是对他能打虎上山持怀疑态度,他不过在去年春天的时候当着我的面打死了一条锄头柄粗细的蛇而已。妹妹给我们端上花生米和豆腐干,还有炒黄豆,还有几个煎蛋,我一高兴说妹妹明年我再送你一面圆镜。我是一个不会喝酒的人,三口酒下肚我就觉得自己特别热,像是从冬天回到了春天一样,当父亲再次唱起“打虎上山”的时候,我脱掉棉衣在院子里龙腾虎跃起来。那个冬天我在院子里喝醉了,父亲也喝得差不多了,他大笑着指着我说,这个人喝醉了这个人喝醉了。这时候风越来越紧,院门在风中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赤脚医生搓着手出现在我们家院子里,他喝掉了我们喝剩的酒,然后他像一个诗人一样对我们说,你们看看,风吹院门,风吹院门。
风吹院门的时候,也吹起了父亲略略花白的头发。
腊月的颜色
腊月来临的时候我开始变得忙碌起来,因为忙碌我变得异常高兴。冬闲的日子,大家都背靠晒场上生产队那一溜老土墙的墙壁,边晒太阳,边谈论国家大事,只有我是忙碌的。已经下过一场雪了,雪刚刚融掉,第二场雪随即也降临了。我知道接下去的,至少还有一场春雪。春雪融了以后,地下的种子才会复苏,地下的虫子才会有力气鸣叫和爬到地面上来。
丹桂房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到处都是白晃晃一片刺得人的眼睛生痛。昨夜的一场大雪过后,村里又有一个老人死了,这些平常的时候穿着灰旧衣裳,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老人,总是选择冬天大雪封冻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一个去了,又一个去了,村子里总会一连去掉几个老人。如果捱过冬天,一般情况下,老人会健康地活到第二年冬天。如果再捱过一个冬天,那么老人会继续活下去。晚上我听到了后院竹子上积雪落地的声音,很沉闷的一声,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安静。雪夜让我的心很安逸,我太喜欢安静的雪夜了。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听到了茶茶的哭声,我就知道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她的公公一定死了。我叹了一口气,茶茶的公公是一个眼睛浑浊的老人,他患了白内障已经很厉害,走路的时候伸出一双手摸来摸去。现在这个老人不用再摸来摸去了,他已经完完全全跌入到宁静的黑暗之中。我穿衣起床,打开院门的时候果然看到穿着雨靴的茶茶的儿子站在我家院里对我说,海飞,我娘让我来请你帮忙。
一直以来我都是丹桂房最勤快的小工,谁家的儿子讨老婆,谁家的女儿要嫁人,谁家里的老人去了,谁家的新屋上梁了,谁家的小孩满月了,都来请我。我托着菜盘在八仙桌之间快速行走的步法,很像是武侠片里的凌波虚步。我那么喜欢做小工是因为我喜欢热闹,我会看着那么多的人在老人面前使尽力气拼命挤出三滴眼泪,我会看道士们做道场的热闹场面,我还会在为老人送行的时候自告奋勇地去举幡。一路上哀伤的笙乐在风中飘荡,纸幡花圈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一路的积雪被踩得浑浊不堪。两踢脚在空中沉闷地炸开,我们为村里一个生活了七八十年的老人送行。
腊月的颜色是白色和红色,村里人总是把喜事也安排在腊月,那个叫六产的人,他是一个写毛笔字的高手,他总是喜欢送给人家一些门联。六产送门联的时候会叫上我,他不叫我海飞,他叫我小铜锣。他说小铜锣你和我一起去送门联吧。我和他走了一家一户,为他们贴上门联,并说一些祝福的话。见到那些长辈,我会很恭敬地鞠躬,并且告诉他们我是村东头那个叫仲根的人的儿子。他们会长吁短叹一番,说天哪日子怎么过得像电一样快,明明仲根还是一个愣头青,他的儿子怎么也已经成愣头青了。听了这话我会在阳光下恣意地大笑。
我们把那么多红红的门联贴遍了丹桂房,丹桂房才会有了一种腊月的意象。我的叔叔是个吹唢呐的高手,村子里的人不叫吹唢呐,他们叫吹梅花。叔叔为人家去吹梅花的时候,我通常会跟着去那户人家做小工。大家都说,你们看你们看,大路上穿着破中山装走过来的那个人是我们村子里最有名的小工。听了这话我也会很高兴,我端菜,我上酒,我送烟,我还在喜席正式开始的时候,在那户人家院子里狠狠地放上一通二踢脚。那时候我学会了一生之中唯一的粗话,我说他妈的,他妈的我放你个二踢脚。
一位远房姑妈看着我端菜的勤快样子,走到我面前看了我很久说,这不是仲根的儿子吗,马上也可以讨老婆了。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一转眼,看到院子外面,到处是白茫茫的雪。在丹桂房的冬天,腊月的颜色是红与白。
像猎人一样生活
冬天来临的时候,大吉开始忙碌起来。大吉擦亮了枪,穿着旧军装,带着一条猎狗上路了。夜半时分我们总是能听到清脆的枪声从山上传来,那是大吉打中了一只角鸡,一只野兔或者其他什么小东西,或者只是大吉放了个空炮。大吉是个喜欢吹牛的人,他总是说他在部队当兵的时候一共打死过十八只老虎。我们总是不相信大吉的话,有一次大吉醉了的时候终于说了实话,他在部队进山的时候,一共打死过十八只野兔。
大吉喜欢带人上山打猎,但是许多人都不愿跟着他去。大吉说小铜锣你去不去,你去不去看我打老虎。我后来跟着大吉上山了,山上是白茫茫的积雪,往往是山上的雪还没融化,第二场雪随即落下。我们选择了一座叫做“彩仙”的山,选择了一个叫“百步界”的地方。大吉的猎狗跟在我们的身后,这么冷的天它居然一路都吐着舌头,我真害怕它的舌头会受冷而生了冻疮。松鼠在冬天不好好呆在窝里,张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树上蹿来蹿去,不时地弄下一蓬蓬的积雪。大吉走路的速度很快,老是把我拉下来。他举枪瞄准的姿势看上去像一个打入敌人心脏的孤胆英雄一样,几声枪响过后,猎狗为他衔来了几只野兔。
后来我不愿再跟在他的身后了,后来我躲进了看山人的屋里。看山人为我们烧野兔肉吃,看山人叫茂,大家都叫他茂。茂是个四十多岁的没有老婆的男人,茂给我倒上了白酒,我们不再去记挂大吉和猎狗,我们在茂的屋子里生起了火取暖,我们喝酒取暖,我们吃野兔肉取暖,我们在寒冷的冬天已经感觉到很暖和了。夜半时分我和茂挤在一张温暖的床上,屋中央的火炉发出明明灭灭的光,山谷里传来了枪声,传来了狗的叫声。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打开看山人的屋门,突然看到一个雪人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身上有许多的血污,他看上去很疲惫,那条猎狗支着一双耳朵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我看到了一只二百来斤的野猪,躺在雪人的面前。雪人说小铜锣我是大吉,我打到了一只野猪,你看到吗我已经遍体鳞伤了但是我打到了一只野猪。我叫醒了茂,我和茂一起抬着野猪下山。我终于知道一个优秀的猎人,可以打到无数只野兔,但不可以一辈子只能打到野兔。
大吉回到村里的时候,一下子扑到在晒场的雪地上,他累昏了过去。我和茂把野猪也放在晒场上,村里人都来看一个叫大吉的人打到了和老虎差不多凶猛的野猪。我看到阳光就那么温暖地洒在大吉疲惫的脸上,这个吹了无数次牛皮的人,突然变得有些可敬。大吉一直像猎人一样生活,那么他一定会是个优秀的猎人。就像我一直像一个农夫一样生活,那么我也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农夫。
冬闲是一壶酒
冬闲的日子里妹妹在为自己织一块围巾,她还要为父亲织一双手套,为母亲织一块头巾,但是她不愿意为我织一顶帽子。妹妹坐在玻璃窗下,窗外是屋檐上倒挂下来的冰凌。我说妹妹,妹妹妹妹你为什么不愿为我织一顶帽子。妹妹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妹妹说以后会有人替你织帽子。
冬闲的日子父亲没有事情干,他给村里的小孩子们做了一副又一副的高跷。母亲没有事干,她帮村里邓村山下的敬老院去打扫卫生,打扫卫生的时候母亲一声一声地感叹,说自己以后也想住到这儿来。我也没有事情做,柴已经劈好堆好了,水缸里的水已经挑满了,米和谷也堆满了粮仓。无所事事的冬天我像一个冒充的干部一样在村子里转悠。我穿着旧中山装和一双表哥送给我的破皮鞋,反背着双手走路。我就缺一顶工人帽了,我看到村长就有一顶工人帽,要是戴上工人帽的话我就更像干部了。
许多女人聚集在蚕房里说话,男人们都找地方搓麻将去了,女人们在蚕房里生起火炉,然后围着火炉说笑话,嗑瓜子,织毛衣。我也一不小心窜进了蚕房,我在蚕房里听她们讲那种比男人讲得还要黄色的笑话。我看到阿德家新娶的媳妇也在其中,她红着脸听着那些让人心动的笑话。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讨了女人,我的女人会不会也在这蚕房里和这些女人们讲黄色的笑话。我就想,阿德的媳妇等到明年冬天的时候,她一定也会不再脸红妙语连珠地讲出许多笑话。
女人们让我帮她们绕毛线,我帮这个女人绕了一会毛线,又帮那个女人绕了一会毛线,我连一句感激的话也没听到。黄昏的时候,那帮女人准备回到各自的家中去做饭,临走之前她们突然大着嗓门说,小铜锣你这么小的年纪就喜欢和嫂嫂们在一起,长大了不得了。这句话让我异常气愤,在我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时候,这批女人像一群叽叽嘎嘎的鸭子一样大笑着离开。
我站在蚕房门口,天正在一寸寸地黑下去。这时候一辆中型拖拉机开到了我的身边,下来一些漂亮的女人。我知道她们是黄村来的戏班,明天晚上蚕房门口的大操场上梁山伯和祝英台就要在这个丹桂房寒冷的冬天化蝶了。我帮他们搬戏箱,那么沉的戏箱里面一定是些五彩缤纷的戏衣。那天晚上那个叫王大麻的班主请我喝酒,我们一共喝掉了八两白酒,王大麻子喝醉了,有女演员扶他去休息。我也喝醉了,女演员谁都不愿过来扶我,她们在轻声地议论这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老是喜欢帮人家干活,一定是个游手好闲喜欢蹭饭的人。她们这样的议论让我很气愤,我走出了蚕房的门一路摇晃着往家里走,并且很嘹亮地唱了一首叫做《哗啦啦下雨了》的流行歌曲。走到半路的时候我扑到在雪地上,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很寒冷,这让我感到害怕,但是我仍然不能自己爬起来。有人把我送回了家,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父亲站在我的床前告诉我,是姓黄的大学生把我背回来的,姓黄的大学生高度近视,在那么黑的天居然能把你背回来真是天数。那天起床后我直奔大学生的家,黄大学生正在院子里和他带回家来过年的女大学生一起看书。我说谢谢你黄大学生,一不小心说成了谢谢你大学黄生。黄笑了一下,女朋友也笑了一下,他们都戴着眼镜。黄大学生轻声说,冬闲是一壶酒。那么诗意的句子,让我在他家的院子里,一下子又被醉到了。
冬春的日子
冬天还没有正式过去,春天还没有正式来临,但是大地已经转暖了,我把沉重的破棉袄胡乱扔在床上,在毛衣外边套了一件表哥送给我的皱巴巴的西装。我说,这是冬春的日子,已经来到。
妹妹老是说我是一个懒汉,不然的话为什么喜欢做小工,酒量不好为什么喜欢在人家的酒桌上喝酒,为什么帮那么多女人绕毛线,为什么跟着猎人去打猎,为什么还喜欢在剧团来演戏时跑前跑后,为什么喜欢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流着口水睡懒觉。妹妹很肯定地说这样的人不是懒汉就是无赖,对于妹妹这样的说法我感到异常伤心,她连一顶帽子都不肯给我织,居然还说我不是懒汉就是无赖。父亲说我不是懒汉,父亲说懒汉不是这个样子的,父亲说你免费替那么多人干活,你真是天下第一笨。但是父亲没有怪我的意思,父亲说话的时候,冬春的风已经开始急急地跑过他的额头,开始跑过妹妹的秀发,跑过我家院里的枣树和我家的屋檐。我说呀呀呀冬春来了,呀呀呀我的羊鞭在哪里。
一声鞭响,穿着单衣的我把家里的一群羊赶到了河边,河水哗哗地响着,河水里面有雪水的成分。阳光是那么温暖,像是一位春姑娘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你的脸。羊群在欢叫,它们见到了那么嫩黄的小草,就像一个光棍见到了一位娉娉婷婷的姑娘。我的身子骨里面好像也有种子在发芽,格格地响着,像是要向上拔节。我在河边的草地上躺下来,这时候我才觉得大地其实还没有完全回暖,但是我已经不愿意起来。我的嘴里就含着草,我的鼻子里钻进了青草的气味。于是我开始一个一个地打喷嚏,我的身子就像要被一群蚂蚁瓜分,或者身子骨被一把锋利的刀子拆开来,慵懒得没有一丝力气。
河里有人在掏沙子,有人在捕鱼,有人在洗衣服,有男人女人的调笑,那么热闹, 让我感到无比的开心。我走到河边,卷起裤腿走进河里,小鱼们纷纷围拢来轻啄着我的腿,麻麻的。河水已经转暖,那么轻柔地绕着我的脚向下游流去。细细的沙子钻进我的脚趾缝,痒得我差点就要兴奋地骂娘。我手里挥着的羊鞭,就那么啪啪啪不停地响着。许多人都朝我看,许多人都开玩笑说仲根的儿子是不是癫掉了。我说大家都一起癫掉了,冬春的日子那么温然舒服,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癫。
我在羊群中间穿行,看它们认真吃草的样子,看它们善良的眸子闪动着圣洁的光茫。我抱起了其中的一只小羊,我就那么一直抱着它,我想它的童年多么快乐,有山有水有草有那么好的一个牧羊人。我抱着它抚摸着它的皮毛,我一直笑吟吟地盯着它的眼睛看,我看到了小羊眸子里露出的淡淡的忧伤,是那么的美丽。后来我再一次躺倒在草地上,许多虫子爬在我的身上,它们在我身上唱歌,也许交配,也许打架,也许在不经意的时候咬了我一口,并且大笑着说这个懒汉被我咬了。我没有心思去管它们,任由它们把我的身子作为玩乐的地方,休息的地方,作巢或者用餐的地方。我看到日影渐渐西斜,我没有睡过去但是我已经做了一天的懒汉。
我看到了一双穿着碎花裤子的脚,我顺着那脚往上看,看到了一件碎花衣裳,又看到了白净颀长的脖子,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两只长辫子。这是我漂亮的妹妹。妹妹撇了撇嘴说,我知道你就是那么一个懒汉,一天到晚只那么睡在地上。
我仍然没有起身,而是“啪”地挥了一下手中的羊鞭,我说冬春的日子多么惬意,就让我在河边做一回幸福的懒汉。
责任编辑 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