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

苏高宇

梅月

不待半月，又将迎头一年的中秋了。这样的节日，总是教我深心惴惴的，却又说不好个中的原因，脑子里还不断地闪出过往的情景，愈是百味杂陈。我时常在想，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每逢阴历的八月，就该是找个理由出国的，跟洋人呆着去；但是转念一想，我能避得了中秋的人，难道还能躲得开十五的月么？结果怕是在异国的冰轮下，我即便不成一株孤梅，也会僵成一尊石头的。就像这画里的景象，月亮白圆白圆地在头上罩着，是会死人的，还不如在旧识的月下赖活着哩。大概是鲁迅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不读中国书，充其量只是不能为文而已。他那一层意思，也是觉得做一个识得几粒中国字的人若一意把脑袋寄存在本乡本土委实是危殆的。如果真有这样的意思在，其实苏东坡倒还说得更干脆一点，他说：人生识字忧患始！——想想，一直和忧患遥遥无期的人生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况味呢？

那么，我就只有稳住，稳住自己，稳到那一天的到来，又复过去……

2009年9月20日凌晨1时30分写，时淡月胧明

心荷不净

我们总这样不腻烦地咏荷、画荷、赏荷，实在是因为心里还有着不干不净之处，知道自己多数时候还是不曾将脚抽出污泥的，还没有达到白藕脱泥的境界，就别扭着自己，结果对于荷，便有了有学问的人常说的憧憬或者向往了。

事实诚然是如此。就说刚才画这张墨荷吧，开笔之后本来一直是心手双畅，笔在纸上的感觉也可以说是既放得开又还收得住的，心神全然凝注其中。可是后来画到该驻笔一会思想起怎样添几笔水草的时候，突然感到背膀有点酸痛了，只这一瞬间的意识，心里就掺进杂念来了。开始想自己这么半夜三更累死累活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莫非如我家乡人常说的拔闷水船嘛，趁着东半球的眼睛们都歇息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些暗劲，将来不是就有了更结实一点的获取名利的手段？好，结果却是这样一走神，笔就像脱了缰绳的马，怎么都不听使唤了。在画到两枝花的中间地方，硬是有了硬伤，出现了一处败笔了——你们看看，那一根草是不是画得直愣直愣的呢？顿时与整个画面的气氛就不搭调了，心有挂碍啊。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我又不可能突发苏东坡那样“小舟从此逝”的奇想，那么，就只好继续着赏荷，画荷，咏荷。修养着，也卑污着。

2009年9月24日清晨

我在画里等你

我时常在想，像我这样的人，假如今生不能与笔墨纸砚作合在一起了，结果会怎么样呢？

而现时的生活是让我颇感惬意的。我孤愤了，贪欢了，激扬了，或者沉郁了，我就变换着花样去写；写不够时就画；画不尽了就书；书也不能尽意之后就嗒然于思了——体味一种在文字、墨色、线条间心意驰动和风神相往的快慰。就像是目遇了四时的更替，日月的潜交，风、晴、雨、雪的铺陈的中间，忧戚哀乐亦随之了，又终归于被一种很诗意的器皿给贮藏起来、抑或溶解开来。

在画这一纸竹笋的时候，我的胸膈间诚然是隐隐起了一种萌动的。不必跟新雨、春雷什么的联想起来，也不需窥测有一种私密的愿望在酝酿着…… 如果刹那间你读到了，见到了，并在与我的寸心激起了一样的超乎意想的什么意绪来哉，我就说，画的就是你的感觉！

2010年3月29日凌晨4时，适月色净明

海湾心情

《海湾》题识：

碧海青山胜图画。庚寅四月，写于惠州碧甲度假村。湛庵高宇草草记之，时夕照海湾，山色安详。

××：

结束了在锦绣中华的展览，我就随朋友来到了惠州的一处海湾，放松心情。

对于海，我一直是向往着的。尊崇她的大，敬畏着她的神秘，乃若神明供于心。每至一处，虽境不一，寸心则礼拜无稍异的。

这一次我没有发照片给你，却以一管毛锥，摹写了眼前的景色。对了，我得告诉你：自20岁之后，我已经不曾再画过山水了。但不知为什么，身临这一处的海景，我却想着要画她，结果真的画了。这情形如果要套用一句旧绅士的话来说，真正是“工拙在所不计也。”其实哪能不计呢？只是因为太拙，几十年疏于练习，实在是“工”不起来了哩！

我还要告诉你一种感觉：面对大海，怀人的心情真的很美——轻柔细腻，又还杳渺幽幽无涯际……

昨日清晨，潮汐后的沙滩很静很净，我将一扇橙红的贝壳收藏了。

保重。

2010年5 月20日 晌午时分

风 露

你知道吗，这一阵子我又记忆起那一夜里的光景了。月不甚白，而月下的玉簪却开得皎洁，冰清玉润。在一团花叶中间，你见有一枝正羞羞地低垂着，怯怯向人，竟生发了一怀的爱怜，忍不住“哎呀”一声，感觉就像花儿是忽然在你心尖绽放了似的。于是你就将手挨了过去，触触，抚抚，又还轻轻地翻卷着她，侧脸将她看遍。而正当这会，一圈儿凉风就和薄纱一样的拂上面来，随之便是花萼浮动，草也柔嫩，间挟了一支劲意。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少年时期，我是那么痴迷着黄仲则。背着父亲，一本厚重的《两当轩全集》让我给翻得像古籍一般。而今，而今夜，我只合借着这样的佳句来温存我的《玉簪》了。

愿你一切好。

2010年9月8日凌晨2点

荷 影

我是朋友圈里著名的自卑之人。自卑之人，多寡于言而怯于行，拙于外而敏于心。就心累。

这会独坐，不知怎么又想着将这张旧时的墨荷翻检出来了，默对了许久。看着墨荷的时候我心里就想，我在看荷了，荷也该是看着我的吧。因为怎么呢，我在创作她的时候，我是已将一己的精、气、神都完完整整地融进了笔墨，化在了纸里的，所以我说已创作了墨荷，实际却是墨荷她创作了我哩。那么，时过境迁了，我能说由这一片澄明的墨痕而点厾成形的荷花不是自己过去的影子么？

结果是，我一默契，心里就难受了。

2010年9月16日深圳黄昏后

礼拜一的画和话

今天是礼拜一，所有的人又都抖擞了精神，忙碌开了，我却一直窝在自己的日子里，被一团情绪给纠结着，走不出来，疲惫得很。我想我还是在过周末的。我天天都在末字的谐音或同义字——莫、漠、寞、陌里熬受着，便愈发觉得世界与我是疏陌了，隔阂了，我像是踟蹰在穹庐的边际，焦躁着，又茫然着。

而人在茫然的时候都是缺乏勇气，不爱做事，只图简省。所以今天的石榴只画一枝，着一实。

题识是这样：

予于近人咏石榴诗，最喜赵撝叔“天下奇枝谁能识，尝遍酸甜体乃泚”句也。

更无一语。

2010年11月8日下午，天色漠漠，阴冷透心

标格似旧

《墨梅》题识：

亦清亦淡，且贞且让；

铁石其骨，华而不彰。

多少年来，我画梅花之后总爱题写着这十六个字，虽然明知自己是做不到真正的清或淡、贞与让，参透不了这般的境界，多少也还有一些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意思在。

克己是为修身，修身尚须恕人。

2010年12月29日夜，户外狂风大作，独对灯影，心绪翻得宁静也。

玉兰心情

南方的玉兰，开放了是已有着层层宽厚的绿叶相与映衬，便多了羞涩和妩媚，正与南人娓妮多情的心性合；北方到了玉兰立定枝头的时候，叶子是尚未探出一点春的消息，婀娜之态都入眼底，观赏不费目力，尽可观赏就是，则又大类性多爽气开明的北人作风。我便想，宁非北地的玉兰暴露的只是花，而南国的玉兰绽开的却是禅么？

其实也尽是赏花人的心情而已。

逢若雨天便问禅，到了晴日就观花吧。

醒得了今天是2010年10月10日哩。

（午后得吴君电话，托付之事已呈端倪，不禁中心喜悦。画这一树横斜的玉兰，花尽含苞，不放一朵，此意惟予心自知耳。遂订了15日中午机票，回京。高宇又记。）

2010年10月10日19时39分

平安夜里画《平安》

大凡迎度年节，总是随着年龄、际遇、环境这一些客观条件的变化以及这一时一刻的心境而取出一种相应的姿态的。比如今天的平安夜，一定有扎堆的人结伴在王府井或者后海一带彻夜狂欢——往商场抢大礼包、兑在啤酒屋里痛饮、看电影、唱歌、调情、蹦迪……等等，所有这些，似乎都类属于年轻小伙与女子的专享，如果以我这样资深了几十年的过去的年轻人的身份，也拟老着脸皮掺和进去，估计一定会吓人一跳的，甚或不幸而成为了霓虹灯下真正的年轻人耳目一新的观赏对象。苏东坡在填《江城子·密州狩猎》这首词时，大约也就是三十八九岁的样子，但是已经自知之明地自称“老夫”。“老夫聊发少年狂”，庶几跟一个五十多岁的徐娘之娘天真地做出“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样子一样地恐怖。然则我等是不是就不须过节、不寄望自己及亲朋好友平安乎？当然人同此心心欣此节么，只是表达的方式更适合着自己，这就是眼前的《平安》了。

画《平安》的过程是这样的：先以友人赠送的一只史前的粗陋的陶罐为素材，画一拙重的瓶子，以为安妥；瓶子的造型尽其可能地去奢华，避纤巧，而存古厚，方才聚气。再便是添加花枝。原想是画一束牡丹的，取集镇上画玻璃画的“平安富贵”之意，过后一想，如我的性情，大约是不怎么能够获取富贵的，事与愿违，反被贻笑，终究不如平平淡淡安安详详来得实际一些，于是就画了不敷粉施朱的墨荷，觉得与我心与人最称吻合。想想也是，世间差不多的人都为了名和利在忙乎，几乎挣扎与拼斗，那么能够稍稍淡定一点，迂回着从这一趟浑水里抽出身来，高高地支起自在的心意，这不就是素色的荷花么！

所以我就有了这样的题识：

如瓶的朴厚，得荷之安详。2011年西节平安夜，写此祝人，亦以自况。

2010年12月24日23时47分

插罢梅花便过年

上传了这一张新画的梅花，照我的计划，就不准备再让拙作在寅年露脸了，藏拙。

但我还想就这一张画向朋友们说说我的一点不避附会的心意——

今年的一年，大体而言，尚且平安，故画一瓶；平心而论，我总还是不曾为了一己的私欲，做出全然伤格的举动，拼却忘了廉耻的勾当，尚可称为一个不坏的人。便插梅于瓶，一表心志。不过我终究是张着许多的缺陷的梅花——做人、作画都还待好好地修正自己，不具真正的梅的高标独立的品质与一树灿烂的大气魄。所以我就很有自知之明地将这一株梅花画得特别苍拙而粗陋，花也开展得散淡，不甚繁华；还着意在枝干的一些地方点上密密麻麻的苔点，正意谓了甚多的缺点——不是微瑕，而如惹眼的疙瘩。再就是紧挨一旁的蓝色的水盂，里面已支起了青青的寸草，正旺盛着哩。其意或者是我身边的一个小生命，是兰是草还看将来的造化；又或者是我自家的身上旁逸了一簇对于来年的期许，一怀幽幽的希冀，也未可知。

未可知就好。好时时作着不自欺的努力。所以我就说了：

插罢梅花便过年。

好，再见！

2011年1月19日16时

八哥鸣春

按照惯例，我是每年的大年初一都要画一张新画的，以为开笔。

今早来画八哥，是因为想要画水仙了；画水仙，只为案头的水仙开得正盛。而潜意识里，我想可能是因为儿时常常能够见到八哥嬉戏于涧底水边的各式样子，有过细碎的一些印象尚且勾留在记忆角落里，并且旁边总有几簇杂花的陪伴。

在我的一首旧诗中，写过“陇客终日乐雕笼，安知苍鹰意纵横”的句子。大约除了鹦鹉之流，多数时候，不拘大雕小鸟，总是喜欢率性地啼叫山野，穿梭木林，而惊悚于以笼为家，媚悦人前的。那么我画这位八哥，亢奋而作引吭状，意思似乎在说：

嗯，新年的第一个太阳真是厚道，空气滴汁，花的味道圆满！

于是就自自在在地歌唱了。

2011年2月3 日14时50分

柴门春色

行将画完这一柴门瓦盆的兰草，已经是4月14日的凌晨4时了。

在作这一幅画的中间，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间或断续着一只阳雀的啼叫。声音脆而凉，裹着残雨的凄迷，惘然而悲伤——这是儿时记忆里的阳雀的声音么？我问我。

迟疑了一会，在画的上端就有了这样的一段题识：

夫画道者，本寂寞之道。须不为事汩志挠，神闲意定，然后为之，乃见精妙。

2011年4月14日 4时51分

明月如霜

才过浓春，枝条已经有了倦意。风动的时候，萎垂的线条不惟去了劲道，多些疲惫，叶尖儿亦自滴落了许多汁绿的消息，竟然无端地让我感到一丝秋的苦涩了。因为这一幕的光景，我隐隐觉得原来是应该有一只习见的八哥单立在枝头的，通体如炭，并且忽然地一鸣，风残影碎，月枯霜凝。

2011年5月12日1时28分于离别故乡的凌晨

千岁藤

邻里都在自家的院子里栽种了各式的花卉果木，除了最常见的蜀葵与蔷薇，还有葡萄、石榴和枣什么的。今年是过季了，我只计划着明年早一些的时候，在西窗的院子里移植一棵紫藤，如画。

我是这样想的：开始时，紫藤不需太壮，待它适应了环境，由它在风日里长养。而一朝茁实，仍旧枝叶不蔓，花萼不繁，次第开放，也都冷艳，并不招眼。日相徘徊，方才耐看。

实际上我是拿着苏东坡那个时期的紫藤来比划它的。当然，我是没见过宋代的紫藤。别人可能也少有见到的。但是我们却可以读一些宋人的书，透过带着手的温度的文字，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简古而醇厚的气息，在今天的心灵里，春涧细水的流淌。

所以，在昨天的夜里，东半球差不多的眼睛们都歇下来的时候，画室独想，我就有了这样一纸新作，并题道：

宋贤所谓墨戏画，须以文人之灵趣，出之以草草之笔墨，纯任天真，不屑修饰，以发其所向也。2011年6月17日21时36分湛庵灯下。

实习编辑 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