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圈

2012-04-29 12:24杨中华
辽河 2012年11期
关键词:拉巴关西

杨中华 男,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供职于大庆油田,萧红文学院青年作家班学员。

作品《清荷》《深渊》《归德府散记》分别发表《岁月》2003年第三期,2005年第六期,2011年第七期。

《渡口》发表于《北方文学》2012第一期。

另有《当时的月亮》《百家姓》等小说分别发表《铁人》杂志,大庆晚报,都市生活报等报章。

罗圈的江湖生涯只动过两回刀子,一回跟他父亲,一回跟他朋友郑关西,都是自己人,有杀熟的嫌疑,一时成了行里的笑柄。

道上的朋友都知道,罗圈就是一小喽啰。他虽然卑贱,心气却很高,看得上的不多。

虚荣是不可剥离的人性,虚荣加上自傲,再加上愚蠢,就是一种非同凡响的境界。之前,罗圈很自卑,因为自己的黄板牙和鸡胸脯,形同异类,所以一向低首敛眉,溜边儿走动。成功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声名鹊起之后,罗圈淡忘了自己的大板牙和鸡胸脯,忘乎所以到化境,他将自己想成最牛的人物,一声呼哨,铁西最牛的花和尚、许三炮都一溜跑来:罗兄弟想灭谁……一场自编自导自演的独角戏,拔剑四顾的寂寞,真实与幻觉已无分别,罗圈与至交郑关西分享这份感受。郑关西帮衬他,连说那是那是,圈儿哥一声吼,铁西也要抖三抖……哥们儿的嘉许,令罗圈恍惚了,俨然最牛的大哥级人物:铁西算个屌,上海滩的徐文强丁力也不在话下!

罗圈,原名罗金权。也是罗金权仨字拗口,也是他好画圈,总拍着他的鸡胸脯子,声音尖尖地叫:哥们儿,喝酒去,铁西我画圈好使……所以人称罗圈,叫得开了,叫得久了,都以为这就是他户口上的大号。

罗圈涉足江湖,纯是歪打正着。那时法律形同虚设,市井间,青皮混混有了龃龉,就以刀而论,成者王,败者寇,快意恩仇。那一刻肾上腺激素急遽蹿升,尤其雄性荷尔蒙旺盛的男孩子,个个一身杀气。但你再猛,毕竟好汉难抵众拳,况且孤零零一人也萧索,若有一帮兄弟前呼后拥,气势上就唬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家门口你牛,出外呢,你不能一辈子在窝里耍横吧?这就讲混了,混,除了刀子快,拳头硬,能撑事,还得有合纵连横的能耐,哪座山头都有朋友,到哪哪好使,才算得上大哥级的人物,而最牛的大哥,是男孩們的偶像。

罗圈出名,并非因为跟他父亲,跟他哥们郑关西动刀子,之前就在行里小有名气了。

1989年夏天,不知道哪来一拨游行的,正巧路过学校。记得那天正讲《出师表》,老师假领子上腻了一层油汗。记得,不是他喜欢语文课或语文老师,而是那天前排斜座的女生蓝苓穿了体形裤,尼龙料子的,绷紧的屁股凸着内裤的痕迹。他目光往上一寸一寸移去,鹅黄蝙蝠衫掩不住乳房的春色,若隐若现。罗圈不能自己,耳鼓轰轰的,他的目光上下摇移,裆下的小和尚怒而奋起。天,蓝苓的胴体杀人不见血!胴体,是在金庸新著的小说里看到的,后来才知道所谓金庸并非香港那个金庸,故事乱七八糟,满纸瞎话,情色描写却惊心动魄。其实,蓝苓姿色平平,脸上还有雀斑,却很白,发育也好,丰隆的胸和屁股充满了邪恶,令那个下午的罗圈越发溽热而烦躁。不知谁喊了一声游行去啊,男生们嗷嗷着纷纷从窗户鱼贯而出。罗圈后悔不是他第一个喊的,也不是他第一个冲出去的,甚至有一瞬间恨那红颜祸水误了他的英雄作为。

起初,罗圈跟郑关西及几个同学被游行队伍夹裹着走。头顶的太阳,白的刺眼,爆炸似的迸发热量,游行队伍里散发一股热乎乎臭乎乎的体气。郑关西跟一个女孩套瓷,说她跟冯程程一样,问她们哪来的。女孩是另一个学校的,也是凑热闹,压根不知道这是哪方面的队伍。女孩流一个眼色,很嗲地:你说我像冯程程,净骗人。郑关西发誓诅咒,说一样一样的。罗圈觉得郑关西睁眼说瞎话忒不要脸,自己犯贱也罢了,还糟践冯程程,这就有悖道义。不过。那冬瓜脸能长成这样,也真有想象力,很有点结构主义的意思。过后郑关西说没讲瞎话,那女孩真跟冯程程一样——都是女的。郑关西本名郑东风,一脸的坏,很贼的样子。语文老师每次叫学生朗读课文,都要分配角色,像一台戏,文武生旦一块出场,好不热闹。一次逢上《鲁提辖怒打震关西》,郑东风当郑关西,老师也坏,揶揄着:你来郑关西也算是世袭了!由此郑关西就叫开了。

游行回来时,罗圈才知道,学校的男生来了大半儿,一个高年级的大哥是人来疯,想在人前耍威风,敲山震虎,趁机立万儿,就找一个小有名气的混混开刀。谁知那小混混早拜在和尚的门下,偏偏和尚正跟几个兄弟在路边吃西瓜呢……那一场混战打得乌烟瘴气。罗圈本来看热闹的,却不知怎的给卷进去,更不知怎的稀里糊涂给抓进分局,连同和尚,及几个稍有名望的前辈。罗圈他妈接他出来的,一路哭着嚎着卷着,惊动了一条街。罗圈他妈爱占小便宜,去谁家串门,总要偷你一把葱,顺他几瓣蒜,连发卡鞋垫裤夹子亦未能幸免,嘴还破,东家出,西家进,贩卖各家秘密,临了还一再嘱咐别乱说啊,一肚皮的三八经,铁西若修撰野史,稗官一职非她莫属。经过罗圈他妈这么一路又哭又嚎又卷的炒作,进而大家相信这条街上出了一条可与和尚分庭抗礼的好汉。

及至罗圈意识到自己咸鱼翻身,有了身价,就觉得缺点什么了。缺什么呢?嗯,大哥走路都是八字步,拽得屌毛朝天,他就照葫芦画瓢。也是该着,这天,罗圈迈着蹩脚的八字步上街,对面过来一个横小子,叫着:我操你挺拽啊哪儿的你。罗圈本想硬气点,一张嘴却泄了底气,软囊囊地说我北街的,刚从分局出来,怎么了大哥。横小子说北街的你装什么蛋,劈面就一拳。罗圈抱头就跑,生动地诠释了一句成语,抱头鼠窜。往后,只要罗圈迈着八字步招摇过市,就会冒出个横的揍他,再次生动地诠释了一句歇后语,老鼠过街。一来二去,整个铁西都知道了北街有个挨揍上瘾死不悔改的缺心眼儿。别人因为打人出名,罗圈却因为被揍出名——反正是出名了。

罗圈的名气渐渐大了,也自觉打开了一点局面,眼下亟待解决的却有三件大事:一,投靠和尚,还是投靠许三炮?或干脆另起门户,形成鼎足之势?他隐隐觉得后者似乎不可行。二,网络兄弟,扩张队伍。三,拿下蓝苓。

罗圈对郑关西全盘托出,叫他帮着谋划,哥俩要摽一块,在江湖上创一番事业。郑关西说没得挑,只有投靠和尚,因为许三炮那头没人引荐,郑家后院的胡汉三跟和尚混的,能递上话,又有在分局的一面之缘,成功率高些。至于招兵买马,低年级的几个坏小子胆子大,手也黑,倒是可造之才。蓝苓嘛,不急,只要咱混出个名堂,女人就会上来倒贴。

罗圈吸一口烟,沉吟着。尽管他清楚郑关西分析的透彻,有理,却不愿立刻表示赞同,那样就落了身价。罗圈沉吟的同时,脑子里勾画着一幅未来的蓝图,黑风衣黑墨镜的罗圈漫步在大街上,风衣的下摆被风兜起,猎猎飘舞,一票扈从一律黑西服,丰艳的蓝苓挎着他的胳膊……罗圈把《英雄本色》里小马哥的镜头一番剪接,然后换上自己的脸……

当罗圈穿上黑风衣的瞬间,犹如蟒袍加身,一下子就入戏了。

黑风衣,其实是爷爷留给罗圈的黑大氅,给他撕掉兔毛领子,掏出棉花,抖一抖,棉絮如雪里,呼地扬起披在身上,对着镜子,斜叼香烟,反复模拟周润发各种情形之下的表情和神态。

罗圈穿了黑风衣,甩开大步,直奔铁西粮店旁的利君小吃部赴会。

七月,午后的阳光最烈最毒,烤得裸露的肌肤灼痛,路边柳树杨树的叶子也蜷曲着发蔫儿,没精打采的,整条街都似乎都在昏昏沉沉的打盹,只有小巷深处一个磨剪子镪菜刀的声音悠悠回荡。黑风衣黑墨镜的罗圈从水房一角出场,昂首阔步,身后跟着一直伸了大拇指的傻子拉巴。拉巴伸大拇指倒不是钦佩罗圈,而是一种习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拉巴大着罗圈五六歲,成名较早——傻子拉巴名冠铁西!拉巴六岁那年发烧烧了三天四夜,引起脑膜炎,个子虽然没耽误长,足有一米七八,还胖,身上的暄肉一摞一摞的,可智商永远停在六岁上了,不跟他说话,看不出异样来。他胸前永远挂着他爸爸做的木头盒子枪,枪身磨的油亮,那么静静地看着你,目光干净得令人心疼,你一跟他说话,他就朝你伸大拇指,再就一笑,羞涩地跑开了。按他妈的话说,拉巴认家,也不流口水,也不往锅里拉屎撒尿,拉巴只是有点笨,不傻。罗圈身后跟着拉巴,拉巴身后是些六七岁的孩子。有这么一众扈从,罗圈显得气势如虹。

罗圈此次宴请胡汉三,郑关西主持,新收的三个小弟打横作陪。本来是四个小弟,四大金刚,好说好听也有派,可其中一个变节了,四大金刚成了三脚猫儿,丧气。所以,罗圈默许拉巴跟着来,以借这大个头儿壮壮声势。

胡汉三根本没看得起罗圈,三伏天穿黑风衣,这他妈不缺心眼嘛?左右也干闲着,蹭顿酒喝,吹吹牛,找个乐儿。他憋着笑,煞有介事地说些江湖轶事,以助酒兴,同时也没忘了称赞这个后起之秀。

宴请了一次又一次,每次胡汉三都大谈江湖轶事,就是不接引荐的茬口儿,逼急了,就说和尚那头应了,只是这几天处理小客车的事儿,没空开坛……

自此罗圈以和尚的兄弟自居了。

罗圈没想到胡汉三会诳他,以为有了投靠,又收了三个兄弟,也有了追求蓝苓的自信和资本。可怎么追呢,当面明挑,不妥,万一拒绝呢,路就堵死了。还是侧面迂回为上,罗圈决定以情书叩开她的芳心。怎么写呢,他又犯难了,我爱你,太露骨,喜欢你,太浅白,我要你,太他妈流氓……罗圈突然发现,世上的言语完全不能诠释对她的思念和深情。一见她,好不容易积攒的自信和勇气便烟消云散了。蓝苓性子泼,没个女孩通有的矜持和羞怯,男同学都喜欢逗她。罗圈每次看她因为男同学的逗弄而放肆的大笑,心如刀绞,对那些男同学即羡慕,又痛恨,嫉妒的滋味如同心里盘一条毒蛇啃噬着。一次她跟男同学疯着,闹着,冷不丁踢了人家一脚扭身就跑,东绕西绕,想也没想就躲到罗圈身后,把了他的肩,伸头探脑嘻嘻哈哈的,一阵热乎乎的口气在罗圈耳窝儿吹散,肉嘟嘟的乳房在他脊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像挑逗,更像挑衅。可怜的罗圈雷电击穿一样,思想意识瞬间降至零状态。在夜里的黑暗中,他细细回忆她的呼吸,她的气息,她的肉感,有了第一次梦遗。

罗圈的情书写的纤尘不染,全赖以无意间获得的那本外国文学作品选,起先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看着看着就掉进去了。深夜,万籁俱寂,他的精神世界却光彩异常,一会云垂海立的壮阔,一会伤心欲绝的悲伤,一会山穷水尽的绝望,一会柳暗花艳的明丽。此刻的窗外,繁星点缀的夜空那么浩瀚,无垠,深邃,罗圈心底有一种莫名的东西涌动,连忙爬起,以笔为媒,一片挚诚之情流到纸上。那一刻,到底是给蓝苓的情书,抑是写给另一个自己,不得而知。

情书,是郑关西转交的。郑关西脸上长了粉刺,他说是憋的。他说天一黑,汽车站附近就冒出些女的游荡,外地的,暗门子。罗圈一脸凝重:你知道,我心里有人了。郑关西说,远水解不了近火,你不上,我上,陪我去行吧。说到这份上,罗圈不好推诿,只得应了。

火烧云从天边一路蔓延过来,浓重绚烂,像是天上有不测,众神厮杀,血沫纷飞染红了半边天。罗圈的黑风衣经残阳一照,成了橙红色,像一件胞衣。郑关西咕咚咕咚咽吐沫,目光霍霍的很瘆人,就像觅食的饿狼。也寸,他认准一个耸胸蜂腰的女的,上去搭讪。哪知道,女人是和尚兄弟的马子,那人去买烟,回头见个小子一脸赖皮相,没好笑的在那骚情。那女的也贱,竟还有脸笑了笑。那人一把薅住郑关西,劈头盖脸的打。罗圈暗暗叫苦,但不得不冲上去。他俩实战经验少,二对一还落了下风。为了震慑瓦解对方的意志,罗圈叫着他妈的,和尚的兄弟你都敢动……那人一听,狐疑地看看罗圈,呸一口:你?也佩,和尚能有这熊样的兄弟……

早有人通报了和尚。

和尚正在院子里招呼司乘人员吃饭呢。那时还没有出租车,公交事业也欠发达,所以就有很多小客车钻公汽的空子拉客,生意很火。可这一行很乱,没有一定的背景很难站住脚,和尚就是其中的大鳄。罗圈跟和尚那冷利的目光一碰,不禁一哆嗦,原原本本地道来,饶是按压着胆怯,可还说的颠三倒四。和尚听完笑了,说嗯,我知道了,星期天给我押车去。对了,你的风衣不错。

押车,一是考验;二是线路长,乘客杂,难免有起刺儿的;三是同行不正当竞争,没人镇着不成,所以拿他俩当枪使。

一次押车,罗圈暴露了一个弱点,足以致命。

小客车的路线是火车站到让胡路。那天,黑风衣黑墨镜的罗圈坐在副驾驶,郑关西坐在机盖上,两人定好,一定拿个头彩,当是投名状。

也是事赶事。出了城区,为超前面的小客车,司机开的贼猛,车像疯汉嗷嗷前冲,车厢颠得乱颤,乘客间喝骂斥责声蜂起。司机也是横茬子,回口大骂。罗圈身负使命,出面维护秩序。有人酸劲上来,舞马长枪就要揍他。车在岔路口一停,那人跟伙伴冲下来,罗圈郑关西迎头而上。罗圈的穿风衣看着有派,却展不开手脚。人家一律短打,行动利落。混乱中,罗圈中门大开,脸上结结实实吃了一拳,鼻口蹿血。他看着血一片一片的流,忽然,脑子一阵空白,继而失去了知觉……

罗圈醒来时,正看见残阳犹如刀口上欲坠未坠的一滴血。罗圈一动,哪都疼,咬牙慢慢坐起来,点根烟,仔细回想,明白过来,我我我他妈晕血啊……这意味着,这条江湖路就此堵死了。霎时间,罗圈万念俱灰,像小马那样叱咤江湖的梦想破灭了,从此流入俗人的行列,平庸,委琐,混日子,等死,一辈子都是一天的重复,永无出头之日……罗圈点着了黑风衣,晚风吹拂,火焰一跳一跳,映得罗圈满是血迹的脸一明一暗的,他盯着黑风衣化成灰蝶漫空翻飞,心下一片凄凉,还有什么比梦想破灭更令人心碎的?又像烧纸,祭奠死去的梦想。多年后,当罗圈途径岔路口,还有一丝丝的怅然。

一个见血就晕的人,怎会跟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朋友动刀子呢?

岔路口一役,罗圈心灰意冷,接着另一件事促使他决心退隐江湖。那天,罗圈又在利君小吃部宴请胡汉三。这儿已是罗圈的根据地,宴请朋友,款待兄弟,筹划大计,都在这儿。那三个小弟,已叫罗圈遣散,只有拉巴跟着。拉巴好啃骨头,就着大蒜,啃得一张脸油光红亮,线条很立体。事儿就出在骨头上——那天胡汉三办事不力,吃了和尚几句贬斥,心里发堵,借酒蘑磨叽叽的。郑关西一旁溜缝,时而劝酒,时而插几句,为他解颐,替他开脱,话说得委婉且得体。罗圈百无聊赖,吸着烟,有意无意地转着打火机。录音机播放着“囚歌”,哭腔哭调的,很丧气。拉巴自顾自地啃着酱骨头,槽牙钳住肉筋,又拽又拧,猛地一扽,骨头嗖地脱手,正打在胡汉三眼眶上。胡、罗、郑都一下子愣住了,只有拉巴嘴一咧,笑了,讪讪地笑。胡汉三抬手就是一记耳刮子,骂着我叫你笑……拉巴捂着脸,噙着眼泪藏到罗圈身后,那么大的个子缩成一团,脑袋钻到罗圈胳膊弯里。罗圈摩挲着拉巴的胖脑袋说得了得了,跟个傻子计较啥劲。偏偏拉巴这当儿又朝胡汉三一挑大拇指。胡汉三跳脚冲过来。罗圈一手护着,一手推着胡汉三,嘴里说行了行了……不曾想郑关西绕过去,薅住拉巴,劈头盖脸拳脚交加。罗圈一呆,嗥一声,叉手抵住郑的胸口,猛力一搡,叫着你他妈疯了,跟个傻子耍鸡巴毛横?郑关西不吭声,黑着脸又要冲上来。罗圈抓起酒瓶砰地磕碎,碴口如刀,沉了脸说:拉巴是我带来的,谁要动他,先过我这关。胡汉三恨声道,行,为个傻子跟哥们掰,罗圈,你他妈真行。啪,借以摔碎个酒杯泄愤,也是示威,扭身就走。郑关西指指罗圈,你呀你……急忙跟出去。

罗圈自行端起酒杯,呷着残酒。拉巴玩着手,目光跟罗圈一碰,咧开大嘴憨笑,脸上犹带泪痕。罗圈给他洗脸,擦掉身上的脚印子,拉着他要走的当儿,老板老贺说金权啊,今儿结账,还是画圈。罗圈一怔,哦一声:画圈吧。老贺拿过单子,笑着,笑得很假:金权这圈儿越画越圆了!说着给罗圈点了根烟,面带难色地说:这账快凑足五百了,叔这本儿小利薄的,嘿嘿,你看你就别为难叔了,嘿嘿……罗圈眉一皱,斜睨着。老贺很稳,他眼毒,早看出罗圈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当下嘿嘿干笑着:先给叔掂点银子,我也好维持生意啊……罗圈眯眼点了说,叔,就五百块钱,至于嘛?等我爸回来的,这档子钢材买卖做下来,能盘下你十个店!老贺故作惊道:你爸早回来了,你不知道,就在小旅馆儿……

罗圈拉着拉巴的手,一拐过粮店,就见郑关西靠墙斜立着。

郑关西:因为这傻子,得罪胡汉三,以后还怎么混。

罗圈:不是因为拉巴,是你们欺负拉巴。

郑关西一愣,不解:欺负拉巴怎么了,拉巴为咋就不能受欺负。

罗圈:宋子豪小马哥会欺负傻子么?

郑关西笑了:我操,圈哥,你没病吧?那是电影,再说,宋子豪小马哥什么下场?你不欺负人家,就被人家欺负,就这么简单。

罗圈摇头道:不是这么回事。

郑关西叹一声:我的圈儿哥呀,你真不是道儿上混的料。

罗圈懒懒地一笑,携了拉巴的手,绕过郑关西,悠悠走去。

落阳的残红满地。罗圈无意识地走着,走着,走着,两条腿像驮着一具尸体。拉巴的哭声唤回罗圈的游魂,他定定神,问拉巴怎的了。拉巴抽搭搭地说盒子枪,我的盒子枪丢了。拉巴哭得好不伤心,哭得没个遮拦,由着鼻涕眼泪无节制地灌了一嘴。罗圈踮踮脚,兀自够不着拉巴的脸,命他低头。拉巴弯下腰,伸了脖子,号哭却没停止。罗圈一边给他擦泪,一边安慰他,领着他往回走,一直寻到利君小吃部,再折回来,一无所获,好像盒子枪倏地被遥远的童年收了去。拉巴哭得了不得,罗圈左劝右劝,答应给他做一个,跟原来的一个样。罗圈没食言,真做了一个,可毕竟是赝品。拉巴自此越发没个样子,颠起来吓人,静下来也吓人,几天几天不说话。从不做梦的拉巴总被梦惊醒,要么笑,要么哭,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人也瘦得脱相。莫非,盒子枪是他的“通灵宝玉”?

罗圈到了家,灶冷锅凉,罗圈他妈正坐那儿默默垂泪。罗圈一向烦他妈,她除了爱占小便宜,嘴破,性子也躁,要是疼儿子,恨不得掏出心肝肺来,要是打儿子,也真下得死手,更是那份粗鄙叫人受不了。此刻,像川剧的变脸,凶神恶煞的男人婆转瞬成了个柔婉凄楚的女人:你爸他……要是她撒泼,骂人,砸东西,都正常,罗圈可以起身就走,可以不管不闻,可她这般的悲恸倒叫罗圈心下一酸,原来人前那般泼那般蛮的母亲憋了一腔说不出的苦。

罗圈袖里藏刀,蹬了那辆永久牌二八锰钢单车,一圈一圈慢慢踏着秃柄的脚蹬子。慢,是思忖如何下手,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应对措施。对于父亲,罗圈不光是厌烦,还有恨。他父亲在粮站上班,却早就停薪留职了。那时,改革开放的初期,人们对物质生活品的需求日益剧增,可生产资料短缺,供方掌握主动权,有后台有背景的就倒腾,官倒私倒满天飞,加上原有的道德价值观给撕得粉碎,所以一种畸形的功利浮躁的情绪弥漫整个社会。罗圈他爸本就不甘寂寞,赶上这股风,断然辞职,印了一沓子名片,夹个人造革的小皮包,满世界跑。一回来,当街一盒良友香烟横着撕开,天女散花似的抛撒,一张嘴就是车皮呀,钢材呀,煤炭呀,零部件呀,计划外计划内呀,叫人发懵。有被他那阵势唬住的街坊就托他买彩电,他满口子应下来,还真搞到几台,一条街都说老罗路子野。老罗不单路子野,心亦野了,要么不回家,回家就数落老婆腿短,腰粗,口臭,呼噜山响。抑或斜睨着不肖子,鄙薄流溢:实在不行,就跟我拼缝去!这年头,念书有屌用,搞原子弹的挣不过卖茶蛋的……罗圈对于父亲的恨,还基于他太色,色的没有原则,没有格调,铁西很多外地做生意的女人跟他不干净,甭管香的丑的全收。这会子,正在小旅馆跟粉头厮混。

铁西南街一溜小平房,美容美发饭馆旅店录像厅台球室一锅烩。平安旅社,兼赌馆,也匿有暗娼。罗圈靠杨树啪地支了车子,正往里进,不想暗处窜出条大黑狗,蹿起数尺高,疯一样狂吠,挣的铁链子哗哗乱响。闻声一个黑胖子推开纱门,打量背衬落阳的少年,生硬地问找谁。罗圈按一按后腰的藏刀,清清嗓子:罗xx在么。黑胖子再次打量,X光似的不放过任何病源,很横地:你谁呀。罗圈抑制着激动:我是他侄子,从老家来的,他家人说在这儿……

穿过大门,长廊,最里间,再开一个暗门,里面光线幽暗,一桌人在打麻将,极辣的烟气,人口鼻呼出的浊气,污浊的令人窒息。罗圈一眼没认出对面的父亲,因为他烫了头发,穿件花衬衣,像个浮浪子弟。他爸倒是认出了他,只瞭一眼,懒懒地说你先走吧,过会儿我就回去。一个女人从后搂着他的脖子,吃着香蕉,脸很白,很嫩,是母亲所不能比的。

恨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罗圈嗖地擎出藏刀,砰地甩在桌子当间,刀身亦激动地颤抖,只听罗圈声音暗哑地:回去不回去,你跟刀子说!那女的失声尖叫,直接引爆了罗圈这个炸药包。罗圈拔出藏刀,一脚踢翻凳子,叫着看我先宰了这个烂货,再跟你算账。失控的罗圈直接从桌子上跃过去……

很多年后,罗圈偶然想起那档子事儿,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当时一切都预算过了,单单没想人算不如天算。当罗圈擎了藏刀,从麻将桌上一跃而下,那女的嘶叫声像一只挨宰的鸡,疯了一样乱跑乱窜乱叫。真是寸,罗圈落地的瞬间,一脚跐在那女人丢的香蕉皮上,跌倒的同时,藏刀正扎在他爸大腿上,血箭四下迸溅,浓烈的腥气弥漫,有一股子刺了女的满头满脸,遂一声凄厉的叫,仰面晕倒。一并晕倒的还有罗圈。

罗圈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被褥间还有白天晒时残留的阳光的味道。他努力回想,越想越觉得传奇,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羸弱而臆想的豪举。

罗圈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英勇,《水浒》里的好汉都是肉食动物,饮血啖肉,杀伐决断,自己却见血就晕。罢了,自己注定就一俗人,还能怎样。

罗圈很失落。失落的罗圈除了看书以资写情书,再就跟拉巴在一起。江湖,不是他想象的江湖,也就渐渐疏远了和尚、胡汉三,甚至郑关西。兴许,是人家疏远罗圈也说不得。郑关西时常找罗圈,谈些江湖上的快意恩仇,与其说是恋旧,毋宁说显摆气派,耍威风。相形之下,郑关西后来者居上,成就远迈罗圈之上。他没有原则的原则,倒使他成了个狠角色,更适合这条险象环生凶吉难测的江湖路。郑关西穿着裤裆宽绰的老板裤,花汗衫,狼奔发型,却没剃好,鬓角太秃,桀骜里透着愣怔。除了道儿上的事,郑大谈女人,其恬不知耻和深谙此道令罗圈惊异,接着失落,后来腻了,就时常走神儿,意识如一缕轻烟飘忽不定。罗圈知道,这个朋友已渐行渐远了。

话到无话可说的地步,意兴连同夕阳一起阑珊了,罗圈拉着拉巴离去。每次郑关西都问,圈哥,整天跟个傻子一块儿,有劲么。罗圈笑笑,面染夕阳的残红,淡淡地说,拉巴不傻,只是不适合这个世界。

起初,罗圈不敢直面理想的幻灭,有拉巴跟着,还有点当大哥的意思,尽管拉巴比他大着五六岁。铁西西侧,有座废弃的料场,直径三尺水泥管子四处散佚,蒿草间遗落了些黑褐色的屎橛子,只是物主不知何处去了。有时蒿草丛里突地窜出一只两只的野猫,惊得草莖瑟瑟的颤,一种荒烟蔓草的凄凉。这就是罗圈的戏台,他想象自己是宋子豪,拉巴则是小马,也是谭成,二人对戏。罗圈一句一句教台词,身段,走位,俨然导演。只是拉巴耍大牌,不尊重导演,好不容易记得了台词,不是说早了,就是晚了,或干脆几句毫不搭边儿的台词一块说出来,令罗圈手忙脚乱。有时罗圈那边正入戏,拉巴突然罢戏了,把入戏已深的罗圈晾在那儿。罗圈只好跑去好说歹说苦苦哀求最后许诺了棉花糖和冰棍,拉巴才上场配戏,还老大不乐意。更可恼的是拉巴随意改台词,改戏,改的令人哭笑不得。不过,拉巴的想象力却匪夷所思,能把他记的电影人物悉数串在一起,小马哥扛了猪八戒的耙子,宋子豪拿着白无暇的牧羊鞭子,霍元甲跟谭成称兄道弟,反正天马行空地乱七八糟。

罗圈在自己导演的江湖里乐此不疲,也是拉巴很敬业的精神给惯的,一次对戏,按罗圈要求,拉巴饰演的谭成中弹之后从层叠的水泥管子上出溜下来。拉巴爬上去,在罗圈调教下,慢慢入戏:

我今天被抓进去,明天就会放出来,因为我有钱。有钱,黑的能变成白的,白的也能变成黑的……

罗圈悲愤着,绝望着,忽然作势一枪。拉巴啊一声,从两米高处滚落。当初说是出溜,沿着坡度出溜。可拉巴不会出溜,直接从顶上滚落,势道很猛,脑袋磕在地上凸起的石头上,登时昏了过去。罗圈吓呆了,跪下去,抱了拉巴,哭腔叫着拉巴拉巴拉巴……十分钟,足有十分钟拉巴才醒过来,脑后一个鹅蛋大小的筋包,拉巴疼哭了,哭了好久。

罗圈至今记得那一幕:八月的天空,很深的蓝色,一片云自很浓很厚的云朵边缘渐渐离析出来,渐渐变淡,渐渐消散。蒿草的气息细如游丝,当你仔细闻时,又倏地消散了,唉,多情总被无情恼。吸足阳光的水泥管子热烘烘的,拉巴哭得眼泡浮肿,泪痕把个脸都皴了,那么大的个子,却缩成一小团儿,伏在罗圈怀里抽抽搭搭……

那个暑假的景象,总是潜入罗圈的梦里。除了跟拉巴在一起,罗圈就看书,写情书。看书是为了写情书,罗圈时常为自己的情书感动,只是一封一封压在箱底,不再外送了。看书倒成了惯性,最喜欢武侠小说,金庸像大海,自己是沧海一粟,随波逐流;但古龙更贴近自己,时常一句话如同炸雷令人震惊、进而是绝望,古龙对人对世界的解析令人绝望,鬼魅狰狞,上帝无言。罗圈最喜欢李寻欢,却很难理解,就像他不理解郑关西一样。

罗圈把他跟郑关西的友情降至零度,更多想他的坏,这样,下手时没有心理障碍。

地点在废料场,即罗圈的戏台。可今天这出戏没有排练就开始了,罗圈心里没底。下午的阳光很暴烈,罗圈坐在水泥官子上,脸上胳膊上的伤口方凝上一层薄薄的痂,渗出汗珠滚过,很疼。手里的藏刀刀背一下一下敲着水泥管子,空空空,声音单调得无聊,又有一种苍莽的感觉。

罗圈想着一会儿怎么开场。

昨天,他陪郑关西上农贸批发市场买老板裤时,遇见了蓝苓。确切地说,是蓝苓先喊的郑关西,她的声音像冰镇啤酒令人心旷神怡,却喊着别人的名字。罗圈眼看着那一团粉光亮影飘过来,顿时六神无主。蓝苓嘴角荡着笑,一张脸红白相间,跟郑关西斗嘴耍贫,还啐他、拿手掐他,轻狎中透着亲昵。好久,才跟罗圈打个招呼,话头一转,又跟郑关西戏谑起来,把个罗圈晾在一边。

罗圈伏在车把上,无意识地捏着手扎,一松,一捏,一捏,一松。而她的绯红的裙角还是飘进罗圈的眼界,那么一荡一荡的。市场门口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乱得不能再乱,蓝苓的娇笑、喘息、嗲气有如袖箭,穿破万千声音的阻隔,直射过来,悉数钉在罗全心口上。

罗圈不记得怎么离开的,也不记得自己的脚步怎样踉跄,像一个浑身伤口流血的逃兵逃出战场,更不记得怎么跟个痞子爆发冲突,反正爬起来时脸上胳膊上火辣辣的疼。罗圈伫立在街头,看着人来人往的人流,顿时心生一股苍茫的悲怆。

郑关西啊……罗圈一直不敢想,当初岔路口一役,自己见血晕倒了,醒来时,郑关西哪去了?竟能撂下自己不管不问,这是哪门子朋友?尽管后来郑关西自己说,当时他也被打蒙了,一个小子拿着刮刀直辇的他跑出三里地去,谁信?

时间还早,罗圈掏出一摞子情书,打开一封,细细地读,点根烟,顺势点燃那封情书,再看下一封。这样,看一封,烧一封,爱情化成灰烬,随风而去了。他想哭,却哭不出来,为落花流水的爱情,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人。罗圈同时把了一瓶滨州白,一口一口地啁,酒在肝肠之间流窜,肝肠寸断。

酒,本来是提气的,此刻却愁肠百转。罗圈只顾浇愁,忘了自己酒量不济,郑关西来的时候,罗圈已醉成烂泥,呆头呆脑眼神也瓷了。

听见郑关西喊自己,罗圈从遥远而混沌的意识边缘回过神来,本想一跃而起,却一个狗啃泥跌下来。郑关西来扶他,却给他也带倒了。

两人稀里糊涂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腿脚却失控,不倒翁似的东摇西晃。

罗圈一晃一晃的,使劲盯着他看会儿:你头上的包儿咋回事?

郑关西一手把了罗圈,不知是扶他,还是靠他扶:别提了,喝多了,来时磕的!圈儿哥,来这破地方干吗。原来郑关西也喝酒了,而且超常发挥,因为和尚来个朋友,要他去作陪,他舍了命的喝,已过极限,能来到这,也是奇迹。

罗圈一把甩开他的手。俩人同时相互失去把持,一个趔趄跟着一阵摇晃。

罗圈大口大口地喘:你头上的包儿,要是谁揍的,咱们去找王八蛋算账去……

郑关西打个酒隔儿,摇头晃脑地说:不是不是,真要去打架,你圈哥儿也不是手……

罗圈怒火中烧:老郑,你个王八蛋,你瞧不起我!朋友妻不可欺,你知不知道……

郑关西:你说啥呢?我欺谁媳妇了?

罗圈的激愤:我媳妇,蓝苓,我媳妇!我给她写情书还是你送的呢……

郑关西笑了,一个嗝儿逆上来,噎得直翻白眼,半晌才说:圈儿哥,我没告诉你,怕你伤心!情书,呵呵,蓝苓压根就没接,都堆在我那儿,没给你怕你受不了……

什么?她压根就没看!不可能,肯定是郑关西搞的鬼:接没接是她的事,那你跟她咋那么近乎,近乎得不正常就对得起我么……

郑关西:对不起你的人多了,她跟谁都近乎!圈哥,你真是真是不不不知道,她跟谁都都睡睡睡……就他妈一破鞋……

罗圈心里蓦地被刺了一刀:你妈才破鞋呢……

郑关西也恼了:你妈才破鞋呢……你妈破鞋你妈破破破……郑关西笑了,斜眼看他:罗圈儿,你想怎的。

罗圈低沉着:你是不跟她睡了。

郑关西往前逼一步:睡了怎的,没睡怎的。

罗圈退一步,低吼着:你他妈别逼我。

郑关西往前逼一步:就逼你了怎的,你还能咋地吧。

罗圈又退一步,哭了:还哥们儿呢,你他妈从来没看得起我,没看得起我……

郑关西:那你也得叫人看得起……

郑关西忽然啊一声,惊异地朝下看看,那把藏刀已经齐根没入肚皮:圈哥儿,你……

罗圈狞厉如鬼:你他妈别逼我……

郑关西慢慢跪下来。罗圈也跪下来。俩人脸对脸吭哧吭哧地喘,闻着对方的口臭。

罗圈梦呓着:你他妈别逼我……

郑关西脸已经痉挛得变形,落下泪来:圈哥,咱们是哥们啊,为个女的,至于么……

羅圈眼泪横飞:老郑,我没救了,我真他妈喜欢她啊……老郑你可别死啊……老郑老郑……

利君小吃部,罗圈给郑关西压惊。罗圈忽然明白了,就算杀了郑关西,蓝苓该不喜欢自己,还是不喜欢自己。那个夏天,罗圈忽然明白了,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太多了,那有能怎样呢?

罗圈起身结账。写了名字,继而画个圆圈套住。罗圈恍惚里想,这不是把自己套在圈儿里了么。

(责任编辑:刘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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