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张鹏华

那天，去拜访一位朋友，回来时，天色已晚。

行走在深秋瑟瑟的寒风里，唯有那一盏盏莹澈明亮的路灯，在默默指引着我脚下的方向，不由让我心生暖意。

灯，这个词很简单。可是，看到这个词，却很容易引起人们对家、光明、温馨等诸多美好的联想。

自燧人氏钻木取火之后，就有了火把，这也许是最原始的灯了。

我出生于辽南一个闭塞的小山村里，小时候村里是没有电灯的，家家户户都点油灯。

那是一段很清贫的岁月，家家的主妇们，每天早起都会去摸摸自家母鸡的屁股，看看一天能生几个蛋。别小看了这几个鸡蛋，积攒起来，那可是一家人的油盐酱醋的钱呢，其中一项必不可少的开支，就是买火油。

用那种绿色的玻璃瓶，去合社（供销合作社的简称）装上一斤火油，差不多能用上半个月。

油灯的底座是铅做的，银白银白的，上面有个小玻璃瓶，瓶口上有个小铁盖儿，铁盖儿上，有段细细高高的嘴儿，一段被火油浸泡柔软饱满的棉团，拉得细细的，从瓶口的细嘴儿处，伸出短短的一缕。夜幕降临，划根火柴，点燃那段棉芯，小小的房间里，便有了一抹灿然的、摇曳的小太阳了。

家人在房间里走动，常会带起一缕微风，那油灯上的火苗就轻微摇摆着，像是一个小小的、浑身通透的小舞女，在快乐地跳舞。

我喜欢灯。特别是那漫长而漆黑的冬夜，那一团小小的暖火，会驱散我心中莫名的恐惧。真的，小时候的我特别怕黑。那时候，刚读小学吧。同学之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户人家，养了四个孩子，分别叫门闩、炊帚、饭勺、烧火棍。一个漆黑的夜晚，晚归的妈妈在路上被大灰狼吃掉了，然后大灰狼扮成妈妈的模样回到家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最小的孩子烧火棍撒娇说要跟妈妈睡，大灰狼同意了。睡到半夜时，门闩、炊帚、饭勺，听见妈妈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就齐声问：“妈妈，吃什么呢？”

大灰狼说：“我渴了，吃了根大萝卜！”

门闩、炊帚、饭勺一起说：“妈妈，我们也想吃！”

大灰狼说：“好啊！”就一人给了他们一块。谁料到，孩子们在黑暗中接到手里的竟是弟弟烧火棍的小手指。几个孩子大吃一惊，知道了睡在身边的人不是妈妈。于是，三个孩子悄悄商量了一下，就谎称要出去解手。大灰狼不知道就里，嘱咐孩子们快去快回。

三个孩子逃出门去，喊来了邻居，将大灰狼打死了……这个故事的情节是很粗糙的，但我却听得惊悚动容。以至于每每黑夜降临，我总是亦步亦趋追随着妈妈的脚步，生怕妈妈会遭遇不测。

不过，吃过晚饭后、临睡前的那段时光却是我最眷恋的。妈妈将厨房收拾干净了，端着油灯来到炕前，将油灯放在一张方方正正的小炕桌上，而妈妈在灯下要缝补一家人的衣裳，或是纳鞋底子。我则踏实地守着妈妈写作业，或是背课文：“中国的海港，瑞典的码头，一个动人的故事在传说……”我大声而流利地背诵着，妈妈入神地倾听着，不时会抿着嘴儿浅浅地一笑，抬起手，将缝衣针在发际间轻轻摩擦几下，又低下头，飞针走线起来，而受到鼓励的我会越发卖力地朗读着。

渐渐地，瞌睡虫爬进我的眼睛里，妈妈会柔声说：“睡吧，明天上学该起不来了。”

于是，我听话地钻进被窝，看着妈妈瘦削的身影映在墙上，随着火苗的窜动，微微摇晃着，像一幅静美的画轴，叠印进我的梦乡中……而最让我兴高采烈的事，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了。为了迎接这一天，提前好几天，各家的妈妈们就要和面蒸灯了。

蒸灯用的面，是荞面和玉米面组合而成。

而灯则是依照每个人的生肖属相蒸的，属猪的就要捏一只小猪，在猪的后背上，捏出一个凹坑，放进锅里蒸熟了，取出，凉透，在凹处放进一点食油，再用棉花捻出一条细线，放进去，让那条棉线吃透了油，就可以点亮了。按规矩，家里有几口人，就要蒸几只灯，预示着新的一年里，一家人旺旺兴兴、亮亮堂堂的。

那时候，正月十五、十六的晚上，我们都爱往堂伯家跑。他们家有八个小孩子，面灯蒸得也多。属猪的、属兔的、属鸡的……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火苗活泼地跃动着，灿烂出一片辉煌。我们被这样的明亮所惊讶，对着那一桌子的光明默默地敬畏着……

后来，村里通上了电，家家户户都有了电灯，日子明亮了许多，可我还是怀念那段点油灯的淳朴的岁月，怀念每天早上洗脸时都不会忘记洗洗鼻孔。因为，点了半宿的油灯，两只鼻孔都被熏得黑黑的了。

有了电灯之时，我已经告别了快乐纯真的童年了。而灯给我的启示，远远多于童年时的体验了。

走进成年人的世界，生命的体验丰富起来。不单单只是快乐，还有忧伤、困惑、无奈与无法排解的撕裂般的疼痛……而灯给我的温暖，远远多于童年时。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跟父亲之间因琐事爆发了一场大争吵，而后母亲带着我三岁的儿子负气离家。

那年，我还在一所村小学做代课老师。赶上假期回家后，才知晓。赶紧四处寻找母亲。起先，我依据判断，以为母亲会去外婆家，结果乘车去了外婆家后，才知道母亲并没有去。我连夜返回，站在清冷的路灯下，我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委屈和无法言说的悲哀，面对着那暖黄色的路灯，不自觉流下凄惶的眼泪。当然，后来在姨母家终于寻到了母亲，但那一次在昏黄的路灯下，那种奇异的心理感受，却永远镌刻在记忆的画屏上，以至于让我很是好奇。奇怪自己一次小小的遭遇，何以会对着一盏路灯，毫无保留地袒露出自己的心迹？

多年以后，一个偶然，我读到黄庭坚的诗：《寄黄几复》。诗歌的大部分内容都不记得了，但“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却牢牢地被我记在了心里，并会时时浮漾在我的脑海里，令我回味不已。从这句千古绝唱中，联想到我那次莫名的落泪，我终于明白：灯，不仅仅只是一盏照明的工具。它承载着我们的喜怒哀乐，在我们最寂寞无助的时刻，给予我们脆弱的灵魂以温暖，以希望……

试想，春风拂动下的桃李，鲜艳盛开，那该是多么繁华盛大的愉悦与得意，而且还有玉碗盛来琥珀色的琼浆助兴，风月无边，纸醉金迷……等到繁华落尽，一艘孤舟，独对茫茫夜雨，想念前尘，一颗心该有多么的落魄与孤寂。就在此时，就在此刻，细雨微茫之中，那一星暖火，给了诗人莫大的温暖与安慰，以至于流传下这句不朽的感喟。

生命是脆弱的，而人性又有着贪婪与忘形的劣根性。当身处顺境之时，我们常常会因得意忘形而生出更大的贪婪之念。唯有繁华落幕，独对寂寞的暮色时，才会反省自己。这个时候，唯有灯，默默明亮着，烛照着一个人卑微的灵魂，让其在深刻反省之时，依旧给予静默的温暖与慰藉。

灯，何其平常的一件物什。灯，又是何其伟大的生命载体啊！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