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声佛火两凄迷

2012-04-29 11:51张一民李生亚
中关村 2012年11期
关键词:卢氏纳兰纳兰性

张一民 李生亚

赏读纳兰性德之词,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正因为有如此艺术妙谛,纳兰诗词才盛传不衰。

纳兰性德生活在世上仅有三十一年,受社会和家庭的影响,他较早地认识了佛教。纳兰性德隶属满洲正黄旗,父亲明珠精通满汉文化,在“相位”二十载。据《大清会典则例》规定,正黄旗城居在德胜门内,所以纳兰明珠得以在什刹后海附近建府造园。“什刹海”又称“净业湖”,这里的环境幽雅,烟波晃漾,芰菏飘香,周围坐落着不少琳宫梵宇。据说“什刹海”得名于明代的海子畔原有十座佛寺,到了清初,这些佛寺香火依然很旺,纳兰性德有一首诗,题名为《净业寺》,描写的就是什刹海的环境:

红楼高耸碧池深,菏芰生凉豁远襟。湖色静涵孤刹影,花香暗入定僧心。

经翻佛藏研朱筴,地赐朝家布紫金。下马长堤一吟望,梵钟杂送海潮音。

纳兰性德自小就经常出入这些寺庙,拈香拜佛,聆听梵音。何况,在这里还有纳兰家族的两座家庙——龙华寺和高庙,后来还成了纳兰性德接待友人的寓所。明珠府中的室名斋号也带有佛教的色彩,如“散花楼”、“绣佛斋”、“蕊香幢”、“香界”等。纳兰性德的母亲觉罗氏是一位虔诚的优婆夷。曾担任纳兰性德弟弟揆叙老师的唐孙华在《觉罗氏墓志铭》中称她:“平日皈心释氏,晨起必焚香膜拜,诵梵经一卷。尝手书《金刚经》,字画精整,锓版流行,缁素皆奉为重宝。”在这种环境影响下,纳兰性德耳濡目染,慧根早发,对佛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早年撰写的笔记《渌水亭杂识》就载有众多的佛寺的资料,如京郊的红螺山大明寺、呼奴山白云观、西山潭柘寺、畏吾村大佛寺,还有京城里的千佛寺、药王庙、龙华寺、功德寺、资福寺等,或纪历史、或考碑刻、或谭风俗、或述异闻,成为今人研究北京佛教历史不可忽缺的资料。

阅读释典 感悟人生

纳兰性德在少年学习书法时就曾临摹过赵孟頫手书的《法华经》。而他阅读佛经用心最多的当数《楞严经》。他还读过密教的《千手千眼观世音大悲心陀罗尼经》,《大悲咒》即出自此经。纳兰性德精心研读的最后一部经是《楞伽经》,他晚年自号“楞伽山人”。

纳兰性德所结交的汉族友人中,也不乏具有佛教情结的在家居士,如顾贞观就以佛语“弹指”来作为的词集名称,曰《弹指词序》;如陈维崧,以“迦陵”来作为诗文集名称,喻以佛经中所说的西方极乐净土之鸟“迦陵频伽”;如马云翎,好从诸禅宿游,喜放生,晚年皈依佛门,得领悟。纳兰性德和这些具有佛缘的友人在一起谈经论史,赋诗填词,免不了也要交流学习释典的体会。

纳兰性德虽然尊重佛教,问学佛教,但还谈不上对佛教的信仰。康熙十五年,纳兰性德进士及第后,本以为能在翰林院为词臣,或者到地方任亲民之官,未料康熙皇帝竟将他安排到乾清门任侍卫,身入虎贲之列,不得一展其才,再加之他的初恋情人被选秀入宫;爱妻卢氏不幸因难产去世,他的心境陷入到极端苦闷和悲痛之中,深刻地感受到了佛教义理中所说的人生苦谛,才生发出对佛教的信仰和追求。

佛教的基本教义和核心思想是“四圣谛”说,即苦、集、灭、道四谛。“苦谛”是把社会人生的诸般现象归纳为“八苦”,包括“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恩爱别离、所欲不得”等八种苦。纳兰性德于一生之中体会到了多种之苦:如《临江仙》中的“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却与春同”,道出他的“病苦”;《踏莎行》中的“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满江红》中的“百感都随流水去,一生还被浮名束”,道出了他“所欲不得苦”;《采桑子》中“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木兰花令》中的“人生若只如处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便”,道出了他的“怨憎会苦”;更有《画堂春》中“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相思相望不相亲”、《采桑子》中的“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道出他的“恩爱别离苦”。这么多的苦集于纳兰性德一身,他只能摇荡着抚慰心灵疮痛的一叶扁舟,飘泊在佛的海洋中。所以在他在诗词创作中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到向佛、求佛和崇佛的情愫。

康熙十七年,在友人顾贞观的帮助下,纳兰性德将自己的词作汇编成集,题名为《饮水词》。“饮水”取之于释典中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纳兰性德出身于相门宰府,在绮罗香泽中长大,却认为自己“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是“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其哀怨欲绝的吐属与雍容华贵的身分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引起了他人的不解或误解,甚至连他的故友曹寅也萌生“纳兰心事有谁知?”的疑问。也只有纳兰性德自己才能体会到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心之苦。由参悟彻见自性,此即“饮水”之谓也。在这部根于情性,发为心声的《饮水》诗词中,皴染上浓郁的佛教色彩。其中有他对人生迷团的观照,有他在情渊孽海中挣扎,有他净染行芳、参悟宁静的追求。尤其是作品中所表现出他在修行佛教的同时,流露出对待爱情执著而弥坚的态度,令人动容。

值得一提的是,纳兰性德有几首悼亡词,佛教色彩格外浓烈。纳兰性德二十岁的时候,娶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为妻。卢氏清淑静婉,秀外慧中,深得纳兰性德欢心。但不幸的是,成婚第三年,卢氏因分娩受了风寒,致成心律衰竭,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卢氏的早逝,给纳兰性德的心灵留下了无法弥补的创伤。他用诗词来抒发悲痛之情,“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这些诗词写的婉丽凄清,哀怨动人。如: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声又钟声,博福荐倾城。(《忆江南》)

挑灯坐,坐久忆当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先以疑。(《望江南》)

在为亡妻守灵的日子里,他置身于寺庙经声佛火的氛围,听着风吹落叶和僧敲鱼磬的声音,仿佛已成了一位未剃度的出家之人。但他情孽深重,始终忘不了卢氏,甚至还回想起爱妻曾在月夜里催促他早寝的情形,仿佛是做了一场梦。纳兰性德曾多次向佛菩萨稽首跪拜,拈香诵经,他如此虔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往生,而是希望卢氏能够在以慈悲为怀的佛菩萨佑护下得以复活。如他在《浣溪沙》词中写到:

抛却无端恨转长,兹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但是他未能满愿,之后他又祈求与卢氏再结来生之情缘。中元节(阴历七月十五)寺庙里举行盂兰盆会,纳兰性德追思着卢氏,黯然神伤。于是他亲手书写佛经,拿到寺庙里,以祭祀卢氏亡灵,并放荷灯于寺庙前的水池上,事见《眼儿媚》词,题为《中元夜有感》: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放灯结束,已至深夜,月冷风寒,池水里芙蕖零落,堤岸上杨柳凝露,一任无情的西风吹去的荷灯,承载着诗人“愿结来生”的痴情,越飘越远,只见有星星点点闪烁在雾蒙蒙的水面上。

纳兰性德也因此而结下了佛缘,不但研读佛经,还经常到寺庙里参加佛事活动,即便是扈从随驾、寻边出塞,遇见寺庙,无论是有名还是无名,无论是精舍琳宫,还是萧寺废院,他都要前去瞻仰投宿,烧香拜佛,乐此不疲。

修行未果

打开《饮水词》,凄婉伤感之气扑面而来。有人统计过,在纳兰性德创作的348首词中,用“愁”字九十次,“泪”字六十五次,“恨”字三十九次,至于“断肠”、“惆怅”、“憔悴”等词触目即是。其间除了有悼亡伤心之苦外,还有壮志难酬之恨、出塞漂泊之累、离别友人之怨、离弃爱妾之痛、为谣啄所中之恼。为了解脱这些痛苦,纳兰性德也曾尝试着修行了净土宗,晚年又研习了禅宗。

《通志堂集》卷三有一首五言诗:

药误求仙人,禄湛患失客。文章獳貉啖,勲名过眼息。西方有至人,莲华护金碧。滟滟池水中,列圣坐相觌。风声宣上法,鸟韵开迷魂。称名弹指到,百劫慈云侧。捐兹宇宙乐,从彼金山迹。

纳兰性德诗中所描绘的正是西方净土的情景,表明了他对“净土”信仰的接受和向往。但纳兰性德又是一位“多情公子”,他的情丝未断,尘缘难了。

卢氏死后,纳兰性德继取官氏,为光禄大夫、少保、一等公官(瓜)尔佳颇尔喷之女,性德对她亦有深厚的情感。但后来他在才志得不到施展的状况下,又生发出“饮醇近妇”的消极情绪,娶了一位江南歌妓为妾,名叫沈宛。纳兰性德选择了“葬身柔乡”,隐身于色,这反映他修行的定力不够,或未曾实修,甘愿沉沦。这也致于他经历一波又一波的苦难,在他迎娶沈宛不到一年,又不得已而离弃,主要原因是沈宛的身份偏低,不能为纳兰家族所容。翻检纳兰词,常见有“而今才道当时错”、“何如薄幸锦衣郎”、“薄情转是多情累”、“多情自古是无情”之类的词句,或许就是他对这段不幸姻缘的痛悔吧。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纳兰性德在通志堂前与汉族友人举行最后一次文酒诗会,以合欢花为题步韵唱和。第二天纳兰性德就一病不起,七日不汗而卒,其卒日为阴历五月三十日,正好是卢氏的忌日。笔者以为这不是偶然的巧合,是纳兰性德有意选择亡妻的忌日作为自己的卒日,到阴间去寻找他凄美的合欢之梦,与卢氏同做“接翼宿琼柯”的“并命鸟”。

纳兰性德晚年自号“楞伽山人”。与之同名的《楞伽经》是东土禅宗由南朝时期西域僧人菩提达摩传出,从初祖达摩到四祖道信,禅宗的修持方法从理论上依据《楞伽经》,因楞伽学理太高深,为了容易证入此法门,五祖弘忍改用了《金刚经》,经历代弟子递传,逐渐形成汉民族佛教的禅观和修证方法。禅师优游云水,放旷自如,不受羁束,绕路说禅,充满机锋隽语的对答,如歌如诗的偈颂,构成了具有浓重艺术色彩的禅文学。正因为有这些因素,纳兰对禅宗也是偏爱有加。他曾写信给友人吴兆骞,交流过 “焚香静坐”的“禅定”体会,认为“排遣之法,惟此为上”。他还向往着遁入山林,栖身寺庙的禅隐生活,《饮水词》中有《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就表达了他的禅隐思想: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

北京西山是宗教文化荟萃之地,这里的山脉蜿蜒起伏,层峦叠嶂,林木苍郁,溪泉交织,是禅师敛心静坐、止息杂虑、观照明净的好场所。纳兰性德曾与友人多次到西山游玩,他在欣赏《西山秋爽图》时,面对图中的画面,追忆起西山旧游所目睹到的情景,不禁对僧人的远离尘嚣侵扰,富有禅意的方外生活产生羡慕之情。但是,由于宦情的羁绊,纳兰性德只能凭借着画图作此卧游,而在他的心里早已存有厌弃富贵,所谓“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矣。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纳兰性德随康熙皇帝南巡到江南,途径无锡惠山,见“忍草庵”风景幽胜,不由的对接待他的好友顾贞观说,日后要脱履宦途,与好友把臂入林,同籍此卉。但回京后不久,纳兰性德即去世,归隐草庵的愿望终成为幻影。与之有生死之交的顾贞观,在协助纳兰家人料理好性德后事,回到了无锡,广募善款修葺忍草庵,悬纳兰肖像于庵中的贯华阁,并以纳兰性德家中的藏经处“香界”为名,易“忍草庵”为“香界庵”,使之成为纳兰性德安息之地和纪念场所,实现了纳兰性德生前归隐山林,禅隐寺庙的夙愿。

纳兰性德抱着“若是多情醒不得,索性多情”的态度,始终摆脱不了男女情爱的缠缚,“一种情深,十分心苦”当然是达不到修行的正果。又因为纳兰性德头脑里儒家思想根深蒂固,一直怀有经国济世、建功立业的抱负,他身任御前一品侍卫,深受皇帝恩宠,康熙对他眷顾有加,视其他侍卫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康熙皇帝面前也是表现得敬慎勤密,遇事劳苦必以身先。可以说,这种君臣的情分也令他无法彻底地摆脱官场清净修行,因而他对佛教的认识仍处在“凄迷”的境界。他在诗词艺术表现形式上姹紫嫣红的意象出之荒苑败垣的心境,以悲切哀怨的愁绪出之清纯妙曼的情怀,由凄苦之声传出天籁之音,这也形成了一个“凄迷”的美学意境。赏读这些诗词,使人哀乐不自所主,用顾贞观的评语来说,“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正因为有如此艺术妙谛,纳兰诗词才盛传不衰,尤为当代青年人所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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