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友津,江苏省徐州市某机关干部,徐州市作协副主席。当过文工团演奏员,做过报纸编辑,1984年始文学创作,曾在《花城》《钟山》《小说界》《清明》《雨花》《青海湖》《江南》《青年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短篇小说》《春风》《芳草》《鸭绿江》、《小说月报·原创版》等50多家杂志发表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女人不言梦》,中短篇小说集《小镇女流》《嘶风》《在爱情边缘徘徊》《浊血》,长篇报告文学《小康离我们还有多远》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史善春在来龙街上也算得上一个能人,从小手就巧,啥事一点就通,农活就不用说了,铁叉扫帚扬场铣,锄、耕、收、种都是一把好手。结婚那会儿,市面上正流行老虎腿家具,他带了两个馒头,在县城家具店一坐一天,回来后将屋后两棵槐树锯了,又将院里那棵生长十多年的梧桐放倒,买来锯子、斧头、刨子,两个多月的功夫,一套老虎腿的家具就做出来了,除了油漆、折页花点儿小钱之外,这套家具基本上没掏自家腰包。家具一做出来,就轰动了整个来龙街,以至后来许多人家做家具都来模仿,甚至有的木匠也登门找史善春求教。史家这套家具最为出彩的是那张床,床除了非常精细、有派头之外,就是大,在街上诸多人家的床中算是一最。叫街坊邻居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史善春做这么大的床作甚?况且他的个子又不高,穿鞋量也只有一米七不到,做这么大的床放在家里既浪费又占地方,图个啥呢?有人与史善春开玩笑,说史善春你打这么大的床,想取三妻四妾啊!史善春光笑不语。多少年之后,也就是前几年,来龙街上还有一位打这么大床的主儿——来龙镇的镇长崔雷霆,据说,一晚上崔镇长的床上同时睡了三个女人。其中有个女人就是镇文化站长陈疯子的老婆。陈疯子原本并不疯,因为老婆被镇长睡了,敢怒不敢言,一憋气就疯了;疯得不太厉害,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能写写文章,画画花鸟鱼虫之类的东西。陈疯子明着不敢与镇长斗,暗地里就写了一段打油诗,县里省里甚至中央四处寄,并在网上发了许多帖子。你别说,还真叫他给告赢了,不久那个崔镇长就被开了公职,从来龙街上消失了。这个时候,就有人与史善春说笑,说善春,你可要当心了,镇长崔雷霆睡大床落了个鸡飞蛋打,你可别步他的后尘啊!史善春说,我是个平头老百姓,一床睡五个也没事!有人又说了,你那个家伙能撑住劲么?别说五个女人,恐怕给你两个,一个回合你都抵挡不住了呢!史善春说,我不逞能,你找两个女人叫我试试看。人说,晚上你回家与你媳妇练练不就知道功夫咋样了吗?
现在一般人不与史善春开这个玩笑了,因为史善春的女人两年前过世了。
女人在世的时候,史善春一直在外面打工,挣钱供儿子读书,妻子去世了之后,他才从外面回来。本来料理完妻子的后事,史善春还准备走的,妻子没了,一人在家更没意思。哪知刚刚新婚不久的儿子家宝偏要去北京闯闯,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史善春阻拦不住,只好自己留在家看门。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再说,湖里还有三亩多地,总不能荒了。史善春想,要是妻子活着就好了,自己也就可以出门打工了。可是家中有个年轻的儿媳,这叫不算年老的公公多多少少有些别扭。不过,这都是命,就像他一样,当年考大学只差三分,儿子家宝前几年高考也只差三分,你说巧不巧,这不是命又是什么?假如他当年考上了大学,假如儿子家宝上次高考不失利,也许他们史家的历史又得重新改写。
史善春的家在西街,六间堂屋,他住三间,儿子住三间,当初儿子结婚的时候,史善春就想在中间砌一道墙,儿子不让,说一家人,当中隔着一道墙,无形之中就生分了。如今妻子去世了,儿子又出门在外,家中只有公媳,出来进去的,总有些不便。史善春便又想起砌墙的事。起初,儿媳秀华说啥不同意,说爸,你是想与我们分家呀?史善春说不是。秀华说那是为什么?史善春吱吱唔唔说不清楚。其实秀华也明白公公的心思,就顺坡下驴地说道,如果你真想砌的话,就中间留个小门吧,那样进出也方便些,大门却不能开,一是不安全,二来家宝不在家,别人家还以为我们分家了呢?史善春想想也是。
夏收以后,这天没事,史善春去砖瓦窑要了两车砖,又买了些石粉,秀华给打下手,傍晚的时候,墙就砌好了。正在收拾工具呢,张彩霞来了。
张彩霞一双胖手,一手提了个提盒,一手握了一瓶简装“洋河”,人没进门就嚷嚷:“善春,我说你今早怎么没去吃豆腐呢,原来是在家垒墙头了。”
秀华上前招呼道:“婶子来了?”忙将张彩霞手中的东西接过来。
史善春见是张彩霞,一双小眼早已眯缝起来了,说道:“彩霞,又给我送韭菜饺子了?”
张彩霞说:“不光是韭菜饺子,你没看我手里的酒瓶吗,有酒就有菜,你这个聪明人这还猜不着?”说着自己动手从堂屋搬出来饭桌,放在梧桐树底下,然后揭开提盒盖子,一样一样向外端菜盘:一盘五香花生米,一盘猪头肉,一盘蚕豆花,还有一盘浇了蒜泥和碎辣椒的热气腾腾的水豆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起工了,给你贺一贺!”
史善春笑道:“又不是盖高楼大厦,砌个烂墙头有什么可贺的!”
张彩霞说:“难得有人想着你,你别不领情!”
史善春边洗手边点头:“领情领情,怎么会不领情呢?”
张彩霞咧着嘴说:“人家说,一辈同学三辈子亲,我是上辈子欠你的!”
史善春偷笑着打开了酒瓶盖,接过秀华递过来的玻璃酒杯,斟满了两杯酒。
张彩霞说:“秀华,你也过来一起吃吧。”
秀华说:“我又不会喝酒,你们先吃吧,我去淘一把绿豆烧点儿稀饭,今天天有点儿热。”说着进了东面的锅屋。
喝了一口酒,史善春问张彩霞:“韭菜饺子呢?”
张彩霞说:“在提盒里卡着呢,我怕凉了不好吃。”
史善春说:“放在肚里就凉不了了!”停停又说,“饺子酒古来有。快端出来。”
张彩霞起身去提盒端饺子,没等她手中的盘子放下来,史善春忙慌捏了一只水饺放在嘴里,边咀嚼边咂着嘴:“香,真香!”
张彩霞说:“香吧?今天的馅子里我又特地放了一把虾皮。”
史善春说:“怪不得味道与往天不一样的嘛!”
不经意间,两人的酒杯碰到一处,接着,两只酒杯都底朝了天。
张彩霞说:“善春,自从嫂子去世后,咱姊妹俩好久没在一起喝了,今儿高兴,咱将这瓶酒摆弄完咋样?”
史善春说道:“摆弄完就摆弄完,多大事!”
说话间,二人又喝干了杯中酒。
张彩霞平常虽然有些酒量,因为喝得有点儿猛,分明已有几分酒意,说话的声响却明显放小:“善春,嫂子去世,你心情不好,我能理解。太理解了!”稍时又说道,“三年前,麸皮的爸去世,一连多半年我都没能睡个整觉。”
本来史善春今天心情还算不错,张彩霞一句话说到了他的痛处,由不得人心头一阵发酸。他何尝不是这样呢?想想张彩霞,也真是苦命的人,她的父亲在她一岁多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的母亲刘寡妇,就靠卖豆腐将她养大,现如今丈夫又没了,她又成了寡妇,这真是命啊!史善春从身上掏出一支香烟,点燃,长叹了一声。
“也给我来一支。”张彩霞说。
史善春又重新点燃一支烟,递给张彩霞。
张彩霞狠命地吸了一口,又狠命地吐出一口烟雾:“我中年丧夫,你中年丧妻,咱们的命一样孬,有啥法子呢?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善春,你要想开些!”
史善春点点头:“想不开又能怎么样呢!”
张彩霞踩灭烟头,端起酒杯:“为咱们两个苦命的人干一个!”
月亮不知何时被夹在了梧桐树的枝杈里,饭桌上早已是碎花一片。
史善春怕这样的心情喝下去准得醉,就岔开话题:“彩霞,说来也怪,我这辈子就喜欢吃韭菜水饺,一天三顿都吃不够!”
“你喜欢吃那还不容易吗?我每天都给你包。”张彩霞从伤感中走出来,露出了笑脸。
史善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嫂子在世的时候,也经常包韭菜饺子,不知为何,就是不如你包的好吃,真是怪了。”稍时又说,“材料也都是按照你的法子调的馅子。”
张彩霞得意地说:“我有秘方!”
“啥秘方?”史善春有些好奇。
张彩霞说:“我种的韭菜从不上肥料。”
史善春问:“那上啥?”
张彩霞说:“不能告诉你!”
史善春说:“对我也保密?”
张彩霞说:“等你娶了新嫂子,我告诉她。”
史善春故意将脸一板:“别乱扯,这辈子不打算找了,就一人过!”
张彩霞撇嘴一笑:“你守得住空房?”
史善春说:“孩子都娶媳妇了,还弄那事干啥!”
张彩霞说:“你那张大床不是糟蹋了?”
史善春说:“糟蹋就糟蹋!”
秀华从锅屋出来了:“爸,稀饭烧好了。”说着用手拍一下脑门,“我的头突然有些疼,我回房躺一会去,碗筷等一会儿我来收拾。”
张彩霞关切地问:“是不是受凉了?”
史善春说:“要不我去二先生药房给你拿几片药?”
秀华说:“不用了,睡一觉就好了。”
看秀华进了自己屋,张彩霞问道:“秀华是不是怀孕了?”
史善春说:“亏你还是个女人!家宝已经走了一年多了呢。”
张彩霞一拍大腿:“你看我这熊记性,去年八月节你家家宝没有回来。我忘了这茬了!”
又喝了两杯酒,史善春猛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彩霞,刚才说到了二先生,你们俩的事怎么样了?”
张彩霞惨然一笑:“什么怎么样了?我与他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略顿又说,“若是可能的话,二十多年前就在一起了,还能等到如今?”
史善春说:“也是奇了怪了,你们小学、中学、高中一十六年一张桌子坐着,怎么就弄不出一点儿闲言碎语来呢!”
“我也常常纳闷儿。”张彩霞苦笑,“是怎么一回事情呢?就是不行,我一看着他那张脸心里就腻歪!”
史善春好言劝道:“二先生家庭条件在我们来龙街上是数一数二的,无人可比。打小他的家境就好,他的老父亲朱一刀在外行医,创下家业,过贱年的时候,他家都没断过顿。你记得不?每年闹春荒,我们这些人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而朱家,一天三顿都是稠稠的稀饭。上小学的时候,他经常买牛奶糖给你吃,你死不要,他硬塞,后来你就将奶糖分给我们同学吃。想那时,我们真沾了你不少的光呢!”
张彩霞哧哧地光笑不语。
史善春继而说道:“现在人家二先生过得更比我们好,来龙街上他是第一家盖起了小洋楼,又是第一个买小汽车的主。他那个药房,每一年少说也有五六十万的收入。再说,他等你多半辈子了,在我们来龙镇上也称得上吉尼斯之最了。”
张彩霞叹道:“缘分也许真的是上天注定的,我与他没这个缘。”
史善春继续劝:“有缘没缘,还不是你一句话吗,只要你上嘴唇与下嘴唇一碰,说同意二字不就成了!”
月亮今夜无人欣赏,它或许感到了委屈,将身体藏进了一片薄云之中……
张彩霞拿起酒瓶倒酒才发现瓶子早已空了,她要去商店再拿一瓶来,被史善春劝住了。
史善春抬头望一眼夜空:“天不早了,哪家商店不关门?再说,明天你还要起早做豆腐呢!”
张彩霞假装生气地说:“你这不是往外撵人嘛!”说罢起身拔腿就向外走,连提盒都忘记了拿,等史善春拿着提盒追出院门,张彩霞早已没了人影。
几声狗吠咬破夏夜的梦境,史善春刚欲转身,猛然发现,不远处房屋的黑处里有个人影一闪不见了。
史善春猜想,那个黑影一准是二先生朱怀运。
史家那张出名的大床一直放在东间屋里,妻子去世以后,史善春再也没有在那张大床上睡过觉。他在西屋里支了一张小床,晚上就在那里休息。一早一晚那张大床史善春必须打扫一遍,用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箱式床头与雕花帐杆,然后抖抖枕巾,抖抖被子,用毛刷扫扫单子,再重新将被子叠好,叠得很工整,有棱有角。接下来,他会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抽上一支烟,愣一会儿神,这才回西屋困觉。
从前妻子活着的时候,晚上史善春即便不喝酒一沾枕头就打呼噜,现在就是喝酒也睡不着。过去有时夜间与女人做爱时,做着做着眼皮一耷拉就能困着。自从女人走了以后,史善春几乎是夜不能寐。有时困得急火了,趴床边打个盹就完事了。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几乎是夜夜不睡的人,白天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精神干事情。
月亮从窗外照进来,屋里就光闪闪地亮堂。有月光的地方,啥都看得清楚。但地面上却没有什么东西叫史善春二目流连。这使得他失去了寻找目标的欲望及兴致。正当他心灰意冷的时候,墙角里有个红色的、圆圆的小东西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史善春好奇地从小床上下来,连鞋也没顾上穿,走到墙跟前,将那个红红的圆圆的小东西捏在手心,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枚红色的纽扣。
我的屋里怎会有这种扣子呢?是亡妻留下来的吗?不像是。史善春记不得亡妻生前有这种衣服扣子,即便有,人已经死了快两年了,房间也不知打扫多少遍了,这个小东西怎会藏在这里呢?史善春想起来了,这个扣子也许是儿媳秀华的衣服上脱落下来的。不过,秀华平时很少到他住的西间屋里来,没有事她到这里做甚呢?虽说是公媳,一家人嘛,再避嫌,你的房间也不能一步不能进,再说你房里又没有老虎,又没埋地雷,人家为啥不能进的呢!史善春想起来了,十多天前,秀华曾经到他的屋子里找衣服洗。固然,平时自己的衣服都是自己动手洗的,因为常年在外打工早已习惯了。可是那次洗衣服叫他这个当公公的很尴尬,自己的袜子及短裤儿媳也帮他洗了。弄得他一连几天见到秀华脸上都有些不好意思。从那以后,该洗的小衣服,再忙再累也要自己洗出来,免得再遭难为情。
二番躺回床上,史善春顺手将那枚红色纽扣塞到枕头下面,心想哪天想起来交还给秀华。正准备睡觉,猛然想起来,刚才秀华说头疼这会儿不知咋样了,疼得厉不厉害呢?要不要看医生呢?连饭也没吃就睡了,真叫人放心不下。唉,若是妻子在世就好了。唉,若是家宝在家就好了。史善春困意皆无,翻了半天身终究还是起来了。
夜静。外头无人说话。连狗也不叫。
其实不然,人狗无言,那青蛙不在闹嚷吗?那蛐蛐不在聒噪吗?
虽然有了这些声音助威,史善春走起路来还是蹑手蹑脚,生怕闹出动静来。
新砌的墙头散发出砖石呛鼻的气味,新装的小门大敞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史善春心中还在想,明天想着去五金店买副插销装在小门上,这样一来,砌这道墙头才能发挥它的作用。至于什么作用,史善春没有过深去想。
儿媳的屋门未关严,中间闪着一道二指宽的缝。史善春不免心中埋怨道,这孩子怎么不关门就睡了呢?多不安全哪!史善春欲抬手想敲门,胳膊在半空又停住了,怎么想怎么不合适,三更半夜地敲儿媳的门,知道的说你去关心儿媳的,不晓得的还不知怎么猜疑呢!
史善春最后决定还是回屋去,别惹出什么闲话来。本想将儿媳的屋门带严的,又怕惊动秀华,若是问起来,叫他如何作答呢!
折回到自己的堂屋前,史善春心想回屋也睡不着,便坐到梧桐树下吸起烟来。一支烟未吸完,突然听见有人敲院门。声音不大,倒吓了史善春一跳。夜这么深了,会是谁呢?是张彩霞?
史善春轻轻走至院门口,边拉门闩边低声问道:“谁?”
外面答:“是我,善春。我是朱怀运。”
“二先生?”史善春疑疑惑惑将门打开,“这么晚了,有事吗?”
朱怀运说:“坐下来说。”
两人坐到树下,朱怀运掏出烟来,给史善春点燃后,自己也点上一支,狠狠地吸了一口。半晌才吐出一口烟雾。
朱怀运说:“多半夜了,我也不绕圈子了。善春,你与彩霞今晚是不是喝酒了?”
史善春说:“喝了,怎么了?”
朱怀运说:“你俩是不是有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史善春被问傻了。
朱怀运说:“你老婆没了,是不是想与张彩霞搞对象?”
史善春哈哈笑了,手指点着朱怀运:“我说二先生啊,你胡吊扯什么呢?彩霞是寡妇不错,我是个鳏人也不假,你别把我们往一起凑啊!”
朱怀运说:“就因为你们一个是寡妇一个是鳏人才叫人不放心呢!”稍时又说,“上学的时候,张彩霞就恋着你,要不是因为你,张彩霞早与我结婚了。”
“养鸡场关门,你是无鸡(稽)之谈!”史善春有些脑了。
见史善春不悦,朱怀运忙赔笑脸:“善春善春,消消气,刚才我是故意这么说的,我相信你的话。只要你不与彩霞好,我就不怕了。”
史善春拍一下小腿,说狗日的蚊子!
史善春没好气地说:“二先生,我要想与彩霞好,还等到今天?”
朱怀运又给史善春递上一支烟:“我知道,当初是彩霞娘嫌你家穷,其实彩霞心里……”
“过去事别提,过去事别提!”史善春连连摆手。
“天不早了,我回去了。”朱怀运站起身,拍拍史善春的肩膀,“善春,耽误你休息了,哪天我一定摆一桌请你。”走两步又折回身,“善春,彩霞听你的话,没人的时候,你替我劝劝她。”
史善春说:“瞅个时间再说吧。唉,你真不容易,等彩霞这么些年……”
两人到了院门口。
朱怀运说:“善春你回吧,不好意思,这么晚了。”
史善春说:“你我是老同学,还客气什么呢!”
“善春……”朱怀运走两步又转回来,一把拉住史善春的手,“善春,你与彩霞真的没有那个事?”
“二先生,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史善春用力甩开朱怀运的手,三两步回到院子里,咣当一声关了院门,气哼哼地回屋子了。
外头传来一阵似唱非唱、似念非念悲凉的喊叫:
雕花大床蝉(蚕)丝被啊,
夜晚歇着三个妹啊,
若问男的是哪一个啊,
一镇之长大老崔啊。
露水夫妻不长久啊,
哪知道啊,
老天不容被双规啊!
……
史善春倚在床头上,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陈疯子又犯病了!”
月西影斜,秀华还在床上“翻烧饼”。自从男人家宝走了之后,她几乎每夜都是这样睡不着觉。说来也怪,当闺女时,只要是头一沾枕头,便不知东西南北了,睡得还死,即便是将她丢进漫野湖里,她都不晓得。现在可好了,睡觉成了她的一块心病,身子一碰床,精神头就来了,脑子里像是演电影似的,一遍一遍滤着过去的事情,主角当然是她与男人。其实她与家宝接触时间并不多,婚前经别人介绍认识后,见面也就十来次,因为婆婆病重,说是冲喜,匆忙结了婚。婚后刚度完蜜月不久,家宝就走了,前后算起来,在一起的时间不足两个月。在这段充满美好与喜悦的日子里,她与家宝之间虽然称不上如胶似漆,但也算是甜甜蜜蜜。秀华感觉到,这种甜蜜的生活只不过是用舌尖轻舔了一下,还没有完全滋润透,就消失殆尽了。她向往着这种日子尽早到来,可是家宝已经走了一年多了,男人的一切在他的心目中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有时闭目,连他的长的啥样子都回忆不起来了。床头上挂着她与家宝的结婚照,没事的时候,或者是睡觉前,她就会呆瞪着双眼看着那幅照片,直到二目发酸。继而,心中就跟着酸起来,酸着酸着,就会感到伤心,一伤心眼泪就会在眼眶里打转转,三转两不转,眼泪就像开闸的洪水倾颊而下……这个时候,她就会找条毛巾或是枕巾将泪脸蒙住,任凭多余的泪水恣肆。她多么想大哭一场啊!可是她不敢放声,她怕公公听见。
人不伤心不落泪,秀华是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
伤心一会就过去了,接下来便是难耐的寂寞。在秀华看来,寂寞是最最狠毒的、也是最最痛苦的事情。如果湖里有活,或者家里有事情做,还好些。秀华就怕闲着,一闲着寂寞就会自动找上门来,欺负你不说,还捎带着叫你生怨,叫你生恨!怨有头恨有主,可秀华的怨恨没有头也没有主。她对男人不会有怨恨,也不可能有怨恨。偏偏就是这个样子,像练射击的人找不到靶子,只有漫无目的地瞎胡瞄。
这种无端的怨与这种无端的恨在秀华的心中慢慢地生根、开花、结果,然后变成久久的、沉沉的思念;这种思念令她思想变得迟钝、行动变得迟缓、记忆变得模糊。她经常是丢三忘四,明明是去拿笤帚扫地,却去拿鸡毛掸子。有时她会在自己屋子里愣神,一愣就是大半天。有时什么事情也没有,却在自己三间房子里不停地走动,来来回回好几趟,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今晚张彩霞来家喝闲酒,秀华表面上没说什么,其实心里不太高兴,所以烧好了稀饭推说自己头疼就回房了。虽说秀华到来龙街时间不久,对张彩霞也不甚了解,不过对张彩霞那种像男人似的喝酒她特烦。一个女人嘛,特别像她这样死了男人的女人,更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说话做事都不能太随便,一随便,邻居们闲话就多。秀华打小就没了父亲,是母亲一手将她抚养成人,二十多年过去了,母亲遵守妇道始终不嫁,全村的老少没有不夸的。张彩霞的男人死了好几年了,虽然没弄出什么笑话来,但是张彩霞那种举止令人不喜欢。固然,听说婆婆在世的时候,张彩霞也经常来家与公公喝闲酒,有时还猜拳行令。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如今婆婆已经不在了,一个鳏人,一个寡妇,三更半夜■在一起,再清白也清白不到哪里去。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公公又是个刚死了女人不久的鳏人呢!
这个张彩霞真是叫人好气!
还有,那个张彩霞最近经常死皮赖脸来家送韭菜饺子,到底怀的啥目的?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韭菜饺子有啥了不得的,再好吃也不过是韭菜做的,再香还有猪肉饺子香吗?再者说了,你张彩霞种的韭菜不就是不上大粪不上化肥不打农药而上的是豆腐渣吗,你当我不晓得啊。我早想好了,过几天我就在院子里种几畦韭菜,我也上豆腐渣。公公不是喜欢吃韭菜饺子吗?我就天天包给他吃,看看你张彩霞还有啥借口到咱家里来。
对于父亲一样的公公,秀华有说不尽的感激,家中好吃好喝好穿的都尽着自己,湖里的农活公公也不叫她插手 ,生怕她累着。家务活吧,其实两口人之家,也没啥家务活,洗洗衣扫扫地做做饭,就这样,公公还包揽一多半,所以说秀华整天闲得没事情干。溜门子、逛商店他又不喜欢,只有待在家里,白天闻鸟叫,黑夜听虫鸣,除了想心事还是想心事。
刚才,迷迷糊糊之中,秀华听到了公公的脚步声,固然很轻,她还是觉察到了,甚至听到了公公的喘息之声。几乎每天夜里,公公都会在他的屋门口站一小会儿,然后默默地走开。公公是个老实人,平常不拘言笑,他虽然是个有文化的人,思想却很保守,在男人面前从不放肆,在女人面前从不大言,穿着也是循规蹈矩,不像街上其他的男人,经常光着上身串门。上天秀华回娘家,提前一天回来了,正是傍晚的时分,当时公公正在当院里擦澡,见秀华进门,红着脸慌忙端着脸盆闪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因为过于匆忙,险些摔了一跤。嘴里连连说,不是说明天回来吗?怎么提前了呢!秀华知道平常公公都是在屋子里擦澡,他是觉得自己今天不回家,所以才弄得这么狼狈。秀华觉得对不起公公,要是进来之前先敲一下院门,或是咳嗽一声也不至于弄得公公这么难堪了。回到自己屋里好长一段时间,秀华还感到好一阵后悔。不过,想起公公那个样子,秀华又觉得有些儿好笑,所以就笑了,先是偷笑,不觉得竟然笑出了声。
秀华长到这么大,接触男人并不多,亲近的,除了父亲,就是家宝与公公,当时看到公公赤红的上身及发达的胸肌与健康的体魄,秀华心里不由一振,对于男人的身体,秀华是陌生的,家宝的身体她已经淡忘了,今天另一个男人的身体突然闪现在他的面前,她的神经猛地被公公的身体吸引着,好像是一缕新鲜的阳光在他的眼前灿烂了一下,使得她心猿意马,分了好久的心都没有收回来,以至于公公进屋去了,她还愣在那里傻站着。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慌神!那一夜,秀华几乎是一夜未眠。
秀华睁眼躺在床上,就是不困。猛然间她感到身体有些异样,起初是双颊发烫,然后浑身发痒,像是有万只蚂蚁在她的肌肤上啃食;随着心里一阵烦闷,两乳膨胀着,下身肆无忌惮地骚动起来。她心中明白,毁了,又想男女间那种丢人的事情了!她忙将枕巾咬在口中,抱起一只枕头,不由自主地在床上翻滚起来……汗水浸透衣衫,秀华像是从身上刚刚卸下千斤重担,身体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夜老了,蛐蛐与青蛙也累得歇去了;月乏了,也藏到屋山头去了,院子里的光亮散乱且无力。
秀华到了屋外,不由打了个寒噤;她双手抱膀站在那里,想起刚才的事情,又觉得有些难为情,不知不觉流下泪来,用手一抹,那泪竟是凉的。
西墙角那片地是荒的,原先是种了几株月季花,红的、白的、粉的都有,是家宝没走前种下的,也开了一季,农村人对种花养草这个事情也不上心,加上无人照管,那花也就败了。
反正回屋也睡不着,秀华找来一把铁锹,将月季的残枝败叶归拢到一块,然后自顾翻起地来。边翻地心中边盘算,过几天,找一些韭菜种子撒上,用不了多久,就有韭菜吃了。
天刚麻花亮,张彩霞门口就围了一大堆人。都是来吃豆腐的。
吃豆腐是来龙街上一景。兴了几十年了。就像别的地,有的早上喝热粥吃油条,有的吃包子喝辣汤,有的吃羊肉汤泡馍,有的吃汤面,有的吃热烧饼卷狗肉喝狗肉汤。来龙街上就兴吃豆腐。有人说,来龙街上的人皮肤白,与吃豆腐有关,无从考证,不过,早上吃豆腐的确是当地一道风景。豆腐摊前摆了十几张马杌子(一种矮小的桌子),上面摆着盐、甜油、香醋、青碟(青辣椒)、红碟(红辣椒)、蒜泥、豆瓣酱等等佐料,因人的口味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来吃豆腐的不光是来龙街上的,除了本街的,乡下人也来吃,有的骑着车子要跑几里路甚至十几里路专门来吃豆腐。这几年,附近的其他乡镇也到来龙吃豆腐,吃豆腐吃出了文化,有的把吃豆腐当成了请客的场地。比如说,有的人欠某人的情,就说,哎,那天我请你去来龙街张彩霞家吃豆腐。有的买卖人谈生意,也约到豆腐摊前来,边吃豆腐边谈。
街上有四五家卖豆腐的,只有张彩霞家的豆腐卖得旺。每一天早上都能卖五包豆腐。张彩霞也不多做,每天只做五包。卖完了,其他家的豆腐才开张。张彩霞之所以每天只做五包豆腐,一是做多了人太累,二来也给别的家留点儿生意,所以另外几家做豆腐的都对张彩霞很佩服,说张彩霞会做人。
张家豆腐是张彩霞的娘刘寡妇创的牌子。刘寡妇做豆腐在来龙街上那是出了名的。那豆腐既白又细又嫩,关键的是刘寡妇做的豆腐硬,没有水。过去的人讲究实惠。据说,打一块刘寡妇的豆腐,用一根马尾巴提着,走二里路那豆腐都不会散。张彩霞做的豆腐与她娘不同,那豆腐做得表面硬,其内里柔嫩得很,加上佐料齐全,所以吃客盈门那是当然的了。不过,也有人私下议论,说张家的豆腐之所以能够笼络人,靠的是张彩霞那张风骚的脸盘子与她胸前那对勾引人的会说话的大奶子!张彩霞听了,也不生气,一笑了之。
史善春早上也常来张家吃豆腐,不论吃多吃少,张彩霞总不愿意收钱。史善春就说,你如果不要钱,我就去别人家吃。张彩霞只好象征性地收一点。
看着豆腐摊前排那么多的人,史善春就找个闲地方吸烟等着。张彩霞眼尖,早望着史善春了,没等史善春一支烟吸完,一盘热气腾腾的豆腐就送到了他的面前。上面还比其他人的豆腐上多了一滩小磨香油。
街坊吴二就故意说捣蛋话:“张彩霞你太势利眼了,史善春后来的你却先给吃,还淋了香油,我们为啥没这个待遇?”
张彩霞说:“有意见去茅坑提去!继而又说道,谁叫你不是我的同学的呢?俗话讲,一辈同学三辈子亲,打碎骨头还连着筋。你若是我的同学的话,我也会这么对你的。”
二先生朱怀运早来了,其实史善春也早看见他了在附近瞎转悠,生着昨晚的气,故意不搭理他。
看着史善春吃上了,朱怀运这才凑过来。一屁股坐在史善春的对面:“善春,昨晚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今早的豆腐我请。”然后高声喊,“彩霞,善春的豆腐记在我的账上。”随即又说道,“给我也来一盘。”
张彩霞没好气地回道:“这包没你的份了,等着吧!”
吴二打抱不平道:“哎,张彩霞,人家二先生也是你的老同学,你怎么对人家不冷不热的呢,你这不是看人下菜碟子吗?”
张彩霞不理睬吴二的话,却接朱怀运刚才那句话,嘟哝道:“一盘熊豆腐也值得你请?真大方呢!”
朱怀运也不气恼,瞄着张彩霞背影暗笑。
一个人也不好意思吃,史善春掏出烟来与朱怀运吸着等豆腐。两人正说着闲话,村主任史家成偎过来了。按辈分史家成得喊史善春一声叔。
“善春叔,正好有个事找你。”史家成接过朱怀运递过来的香烟,习惯地在杌桌上爽爽,这才叼在嘴上,接着朱怀运送过来的火点燃。
史善春在嘴里“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史家成说:“镇里秋天搞大棚蔬菜种植,叔,你家经济条件好,算一个吧。”
“得投多少钱?”史善春问。
“一个大棚七八千块钱吧。”史家成望着溜地说道。地面上有只蚂蚁正向他的脚面爬,他用指头弹掉蚂蚁,仰着脖子喊道,“彩霞,给我来一盘豆腐。”
张彩霞忙中偷闲应了一声。
“得要这么多钱啊?”史善春有些不乐意。
史家成说:“镇里一个棚补两千块钱呢?”说着吹了一口烟灰,“叔,你带个头还有你亏吃!”
史善春想一想,然后摇了摇头。
朱怀运说:“善春,要是钱不宽裕的话,我那里有。”
“钱有。”史善春掐灭烟头。
“那是因为啥?”史家成忙不迭地问。
史善春说:“我先吃了,豆腐都凉了。”稍时又说道,“不瞒你俩说,明年我还想出去。假如我种了大棚,我一走,秀华又不懂农活,你说咋办?”
“你还走啊?”史家成有些失望。
豆腐上来了,却只有一盘,而且是送给史家成吃的。
史善春开玩笑道:“彩霞,你真是看人下菜碟,二先生可是先来的呢!”
张彩霞道:“他天天吃,他吃不腻,我都腻了!”
朱怀运笑道:“不慌不慌,我没有事,等一会儿。”
史家成与张彩霞开玩笑开惯了,望一眼张彩霞的胸脯:“彩霞,一大早忙的,怎么我看里面没穿胸罩啊?胸脯闪多半个!”
张彩霞笑骂道:“死不正经的,你媳妇的奶子你天天还没瞧够啊!”
“那不一样。”史家成扒一口豆腐说,“就像这豆腐,你家与旁家感觉就大不一样,都是黄豆做的,也全是那么个做法,味儿就是不同!”说着,故意在张彩霞的屁股处挠了一下。
张彩霞与史家成乱惯了,半开玩笑道:“你还是书记呢?一点儿不正经!我看你是大粪泡尿,又臭又骚!”
史家成说:“书记咋啦,书记也是人,也食人间烟火,也有七情六欲。再大的官也挡不住喜欢女人。崔镇长官比我大,一张大床上一晚上就睡了仨,不比我还臭还骚?”抬头见陈疯子来了忙住了口。
“陈站长来啦?我给你端盘豆腐去。”张彩霞乜斜一眼史家成,麻利地将陈疯子面前的马杌上的盘子筷子收拾一下,用抹布抹干净,对陈站长一笑,“这就来了。”
陈疯子的精神比昨日好些了,目光也不那么散了,他定睛望着二先生:“怀运,过会儿,我去药房去拿点儿药。”
朱怀运说:“待会儿我给你送家去吧。”
陈疯子手摇着:“不麻烦不麻烦,还是我去取。”
不一会儿,张彩霞一手端着一盘豆腐过来了,一盘给陈站长,一盘送到了朱怀运的面前。
史家成眼尖:“哎,我说彩霞,二先生的豆腐上怎么也有香油?我吃豆腐也付钱,你有点儿不讲究!”
张彩霞用手撩一下额前的头发:“他今天啊,是沾了陈站长的光。”瞟一眼吴二,“有意见你也去茅坑提去!”
史家成用筷子点着桌面:“你等着,今天后半夜我再找你算账!”
张彩霞叫嚷着史家成的小名:“二妖你来,你不来你二妖是大闺女养的!”
昨天傍晚下了一场小雨,刮了一场这个季节很少有的东北风,早晨就有些凉意。独自坐在梧桐树下的秀华心中暗想,秋深了。
太阳溜达到树梢的时候,寂寞的院子里就显得有点儿生气。孤独的鸟儿在树叶的茂密处鸣叫,踩落了几滴残雨,滴在秀华瘦削的肩头。真凉,秀华不由人地抱紧了双臂。
公公去外地看朋友去了,估计一两天才能回。早饭做了,秀华却不想吃,无事可做,秀华一个人就在院子里呆呆地坐着。平时有公公在,倒没觉得怎么样,如今公公突然离开,心中多多少少有点儿孤单,就像树上那只鸟。
这几天叫秀华憋闷的不只是这些,过去一两天或是两三天,他会主动给男人家宝打电话解闷,不知啥原因,家宝的手机这几日一直关机。是手机没电了,还是手机没钱了呢?不对啊,若是没电的话,不能一直没电吧?假如手机没钱的话,也没道理,过去听家宝说,他们工地附近就有充话费的地方。难道说是手机坏了吗?还是手机被人偷去了!不然的话,家宝的手机不会打不通的。到底是啥原因呢?真是急死人了!秀华又在心里怨恨家宝,不论是没电了,还是没钱了,还是手机丢了还是手机坏了,那你不会借别人的手机打个电话回来啊!笨死你了,是猪才会这么笨你知道吗……对了,万一不是这个原因呢?会不会是生病了?会不会是受伤了?秀华心中又急又乱,不知怎么办才好。
偌大的一个院,秀华今天才尝到冷清的滋味。
秀华不知不觉从那个院子走到自己住的那个院子,虽然当中有道墙隔着,可她还是觉得院子太空旷、太野,令人生出许多凄凉与忧烦。
猛的,她望到了一片绿色,那是她的韭菜园。很显然,那是昨日小雨的功劳。记得两天前她来看时,韭菜还没有出土,一场雨就把它催出来了。秀华走过去,蹲下身,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娇嫩的叶片,心中随即升起一种感动,眼睛里便有亮光在闪动着……
回到自己的屋里,秀华的心情似乎好多了。给家宝打的毛衣还差两个袖子,闲着没事,坐在床沿织了起来。抬眼间,她看到了挂在衣服架上的那件粉红色衬衫,最下边少了一粒扣子,其实前两天她就发现了,四处寻找也没找到,昨日去商店配,就是配不上,她要的那种红扣子断货。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不下地干活,这扣子能掉到哪里去呢?屋里屋外,甚至连洗衣机都找了,就是找不着。真是怪了!猛然间想起,前两天给公公打扫屋子,是不是掉在那儿了呢?正好公公不在家,秀华放下毛衣,去公公住的西屋里看一看。
公公的屋里有股男人味。男人味是啥味?秀华也闹不明白,反正与自己的屋子里味道不一样。这种味道一直吸引着秀华的内心。只要公公不在家,她总要偷偷地来公公的屋里坐一会儿,深呼吸几口气,然后才出去。有时即便公公在家,她也会借故来打扫卫生,或者找公公换下来衣服洗来西屋转上一圈。
扣子要丢肯定在地面上,所以秀华的目光地始终在地面上寻找。西屋里摆的东西不多,一眼就能看彻底。来来回回搜寻了好几遍,也没找着。桌底下、床拐角甚至墙旮旯秀华都用手摸了好几遍,还是不见那粒红色纽扣的踪影。
秀华坐在床边,打了个愣神,然后站起身,嗅嗅鼻子,又深深地吸了口空气,这才转身向外走去。
正午,院子里除了树底下,四处积满了阳光。秋老虎开始发威了,天气死热。秀华站在当院,不一会儿身上就有些发粘了。昨晚上懒得没有洗澡,估计太阳能热水器这会水也该晒热了,秀华就想现在洗洗澡。
西院的锅屋不做饭,改成了洗澡间,家宝出去打工,平常太阳能只有秀华一人用。有好几次,秀华躲出去,叫公公用太阳能洗洗澡,不然浪费可惜了。公公死也不肯。
洗完了澡,秀华本已准备好了换身的衣服,想想又没穿,家中没人,这时候也不会来外人,难得有展示自己身体的机会,索性光着身子在院子里走动。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身上的水珠也晾干了,秀华还是不想穿衣服。秀华心中暗想,假如男男女女在一起都不穿衣服的话,那将是多么难堪啊!真是那样的话,夫妻不夫妻的,流氓不流氓的也就不那么计较了吧!不过,听说外国有的地方在海边洗澡,男女都不穿衣服,如果有人穿衣服倒被人视为流氓了,因为你看了别人的身体了,你不叫人家看你,人家岂不是吃亏了!
秀华在树底下光着身子坐了好一阵子,感觉身子有点儿疲乏,想回屋补个觉,她都好几夜都没睡好了,这会儿眼睛都有些发涩了呢。走到公公的堂屋门口,看着东屋紧锁的房门,一直有着好奇之心的她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门口。
婆婆死了之后,除了公公进去打扫之外,东屋就一直这样锁着。开始秀华觉得可能是公公与婆婆感情深厚,不愿意外人碰他们的床。况且那张床又是那么特别。不过后来秀华发现,有几次,公公三更半夜偷偷起来进了东屋,进去之后便将房门从里面插死,也不开灯,一二十分钟后才像先前一样,蹑手蹑脚出来,将屋门锁好,然后才回到西屋里睡下。
自打结婚后,秀华一直没有去过公公的东屋。公公之前也与她交代过,东屋不允许她进去。起初秀华也没在意,但后来公公半夜三更像做贼似的举动引起了她的注意。东屋里到底有啥秘密呢?
东屋的钥匙就在堂屋山墙的相框后面藏着,秀华自从那一次发现这个藏钥匙的地方之后,便对公公的东屋产生了狐疑。其实,令秀华早就有着极大的兴趣的还是公公的那张大床。
秀华从相框后面拿到那把钥匙,不知啥原因,开锁的时候,双手竟有些颤抖。
东屋里前后都有玻璃大窗,光线就十分充足。因为没人居住,屋里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霉味。床很大,靠后窗山墙放着,没有外人传说的那样大,秀华眼睛目测,估计长有两米二三,宽大约两米五左右,几乎是见方。因为床大,再加上衣柜、五斗橱、床头柜,屋里显得很拥挤。
家具不显得旧,可能后来重新刷了漆,紫红的漆面还透出光亮。房间里很干净,家具、地面几乎是一尘不染。秀华在床前傻站着,起先那种好奇心完全消失殆尽。他不明白,公公平常为啥那么紧张将门锁得紧紧的,就好像屋里藏着什么大秘密似的,却原来啥也没有。秀华心里突然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秀华正准备离开,她看到床上的被子叠得有些凌乱,就想打开重新叠整齐。当她抖开被子时,突然一样东西从被里掉了出来。秀华一把没逮住,东西滑到了床下。秀华虾腰捡起那个东西看了半天,也没有辨认出是啥玩意儿。她拿着那件东西在手中一边端详一边琢磨,猛地,他看出来了,那是女人下身的那样东西。秀华啥都明白了,原来公公夜深人静的时候,鬼鬼祟祟来东屋里却是来干这个事情的。不由人地,秀华脸上升起了一团红晕,随即心里头有一种不可名状东西在那儿作怪,冲撞着她的某根神经,她实在是把不住自己的心,直想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与男人家宝屈指可数的那几夜的欢愉。她在公公的那张大床上左右翻滚着,呻吟着,那张床虽然宽大,有几次秀华差点儿滚落到床下。这时,她心中才弄明白公公打这么大的床的目的。
一阵疲乏袭上身来,突然之间秀华就被困倦给打倒了,她本想歇一会儿的,哪承想一下子却睡着了。当时,她还想着去看看院门关没关,哪知眼睛一闭就啥也不知道了。
二先生朱怀运突然决定要打一张大床,是与史善春家一样大的那样的床。
近来一段时间他与张彩霞关系有些松动,两人见了面不像往日那么绷着脸,有人的时候,张彩霞有时还与他开一两句玩笑。这令朱怀运的身心又重新荡漾起来,并且看到了爱情道路上的曙光。
张彩霞多年来暗恋着史善春朱怀运是晓得的,但叫朱怀运想不明白的是,史善春哪一点儿比他朱怀运强呢!论长相他也比史善春长得周正,若是从事业与家庭经济条件来讲,他史善春更是没法比。这却是奇了怪了,张彩霞眼里心里装得就是史善春,而他在张彩霞的眼里心里连泡狗屎都不如。这使得朱怀运多少年来的心里一直窝着个疙瘩。不过追张彩霞的目标一直没有变,相反更加强烈。即便张彩霞后来结婚生子,朱怀运还是痴心不死,并放出话来,今生今世非张彩霞不娶,现如今已经是四十好几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几年前,张彩霞的男人没了,朱怀运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哪知道偏偏史善春的老婆也死了,这给朱怀运与张彩霞之间又添了一堵墙。自从前几日的那天晚上与史善春夜谈之后,朱怀运心中算是有了底了。不过说是这么说,史善春说的是不是心里话?能不能算话,这都是个未知数。总而言之,史善春一天不结婚,他与张彩霞的事情就不能安稳。所以这段时间,朱怀运一直在心中琢磨,要想割断张彩霞与史善春之间的关系,使其断了念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叫史善春抓紧结婚,若是史善春重新成了家,那么张彩霞也就没有猴跳了。
朱怀运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暗地里他联络了来龙街上几个有名的媒婆,给她们讲,谁要是能帮史善春说到一个合适的老婆,事成后赏金两万。
遍地撒网,总能捕到一两条鱼。这天晚上,一个媒婆领个女的到了朱家药房。那女的三十出头,也是死了男人的,不过没有孩子;人长得血俊,个头也与史善春般配。朱怀运甚是高兴,见到那个女人后,偷偷和她讲,假如事情成功,他出五万块钱作为陪嫁。
女的姓黄,朱怀运就称呼她小黄,两人私下约定,以远房表兄妹相称。
朱怀运估计要是直接由他给史善春提媒,恐怕会引起张彩霞的猜疑。史善春被好事蒙着也许想不到,张彩霞是个鬼精的人,明睁大眼的事情,张彩霞会看不出来?所以朱怀运就想了一招,叫小黄与史善春来一个“日久生情”。
二天一早,朱怀运到史善春家请工。
史善春一听这话就笑了:“二先生,你是那根神经扭着了,你这么有钱,红木床你也买得起的。”
“不买,就打,与你家一摸一样的。”朱怀运说。
史善春端详着朱怀运的脸:“你的脑子没病吧?想打我这样的床,如今木器厂的手艺比我强得多,你可以去订做。再说了,我又不是正经的木匠,街上真正的木匠多得是,过去我那是闹着玩的。”
朱怀运说:“就请你打,别人的活我相不中。”
史善春无奈地摇摇头:“反正我没事,你去准备木料吧,今天我得磨磨工具,明天过去。”
朱怀运千恩万谢地走了。
将朱怀运送到院门口,史善春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要结婚吗?”
朱怀运本想说先准备着这句话,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叹一口气:“老同学取笑了,谁要我呢?还等着你有空在彩霞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呢!”
史善春说:“那是当然的了,你放宽心吧。”
朱怀运走后,史善春将工具找出来,锯子已经锈了,他找来锉刀,将锯子挫了一遍,又把斧头刨子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快,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时秀华上街买菜从外面回来了,史善春连忙从晾绳上拿过来一件短袖褂子披在身上。
秀华问公公拾掇这些东西干什么?史善春就把朱怀运来请他去打床的事情说了一遍。秀华也觉得奇怪,但啥话也没说。
史善春边拾掇东西边说:“明儿起,这几天我就不在家吃了。”
“嗯哪。”
“你想吃啥你就自己做点儿。”
“嗯哪。”
史善春想起什么:“家宝的电话打通了没?”
秀华苦笑着摇摇头。
“这个狗日的!”稍时又说,“回头我去你彩霞婶家问问他儿子麸皮的电话,问问是咋回事。”
秀华忙阻止:“别了,许是家宝的手机丢了或是坏了。我再打试试。”说罢,将菜篮子提进锅屋去了。
史善春望着儿媳的背影,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你好久没回娘家了,闷的话,回去过几天。”
秀华在锅屋答应着:“嗯哪。”接着又说道,“天热,不然等天凉快些再回去吧。”
“也好。”
秀华拿出一把豆角在树下饭桌旁捡。
史善春收拾好工具,洗了手,将身上披着的褂子穿好,对秀华说:“我出去一下。”正欲出门,又停止脚步,“秀华,这两天你没去过东屋吧?”
秀华被问得一愣怔:“东屋?我去那干什么,我又没有钥匙。”
史善春感觉这话问得有点唐突,也就有些不好意思:“没有事,我随便问问。”
秀华想起东屋被窝里那件东西,脸上不由一阵发烫,也不敢抬头,等公公出门远去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心中暗想,公公问这话是啥意思,难道说她去东屋被公公发现了吗?想想不会啊,她啥也没动啊?忽地想起,她走时将公公的被子重新叠了一下,也许是公公发现了什么。秀华心中好一阵埋怨自己,怎么这样粗心呢?她猛然想起了东屋的那把钥匙,忙站起身来去找,没出秀华所料,相框后的钥匙已经不见了,她心里不由有些怅惘。
朱家药房沿街盖了二层小楼,楼下是药房,楼上是办公室、手术室、仓库。一个大院,很深。后面又盖一座楼,是四层;一二层当病房使用,三层是会客的地方,最上面一层是朱怀运在那住着,一个人住一层楼,翻跟头都用不了。
朱怀运在后院楼下找了一间空房,临时给史善春打床用。室内有一个柜式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史善春一进去不由打了个冷颤。
史善春说:“二先生,你是找我来干活的吗?分明是叫我来享福的呢!”
朱怀运说:“天这么热,你若是中了暑,耽误了工期不说,我还得给你吃药打针,那样才划不来呢!”
史善春在拾掇木料,朱怀运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身后跟进来一个浑身散着香肥皂味的女人。
朱怀运介绍说:“这是我的表妹,姓黄,你就叫她小黄吧。”
史善春开玩笑道:“哎哟喂,二先生你在哪儿找来这么一位天仙哪?你是叫我来干活的还是叫我来谈情说爱的!”
一句玩笑开得朱怀运与小黄都笑了。这也是他们两人想要的效果。
史善春接着问:“这位姑娘在哪里干?”
朱怀运说:“在前面药房拿药。”
史善春说:“你药房的人我个个认得,这个小黄我却头一回见呢!”
“刚来不几天。”朱怀运说。说着从身上掏出来两包烟来,放在墙边的桌子上,随口说道,“这几天,小黄就在这里替我给你倒茶、点烟、打打下手,陪你说说话。”
史善春正经说:“我刚才是与你们开玩笑的,我干活身边站个女人,我是来干活的还是欣赏美女的!再说了,要喝茶要抽烟我自己会弄,弄个闲人伺候我,你说多别扭!”
朱怀运笑道:“俗话讲,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别■嗦了,就叫小黄在这帮忙吧,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史善春还想说什么的,那旁,小黄早已将茶泡好了。接着打开一包烟,抽出一支,送到史善春的嘴上,又亲自给点上火,然后又将茶杯送到史善春的手中,含情脉脉地望着史善春。
小黄微笑着说:“这是上等的西湖龙井,善春哥,你喝一口茶再干吧。”说着一掀杯盖,满屋溅香。
史善春无意瞅一眼那个小黄,一双手不去接茶杯都不行了。那个小黄真叫一个俊,怎么看怎么好看。除了在外头打工那阵子,晚上下班没有事,好跟别人一起去马路旁看女人,回来这年把,特别是死了老婆之后,史善春还没有这么正儿八经地打量过一个女人呢。
史善春品了一口茶,咂磨咂磨嘴:“他奶奶的,到底是好茶,真香!”
小黄笑了。
史善春说:“你笑什么?”
小黄说:“没什么,我是觉得你的样子好笑。”
“我的样子咋啦?是不是很老?”史善春不由人地用手摸了一下下巴上的胡子。
“不老不老!”小黄赶紧说道。半晌小心问道,“善春哥,你今年……”
史善春连忙说:“我四十四了,属马的。”
小黄有些惊奇:“怎这么巧,我也是属马的,小你一旬。”
“是吗?”史善春也觉得巧,顺口开玩笑道,“我是老马,你是小马。”
小黄更正道:“不,你是大马,我是小马!”
史善春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嘿嘿地笑了起来。
小黄也不由人地笑了起来,两人都感到很愉快。
史善春忽然想起了什么:“光顾说话了,到现在一点活也没干,再不干,怕是中午老板不给饭吃了!”
说着放下手中茶杯,捡起一块木料,搭上锯,呼哧呼哧地锯了起来。
虽然屋内有空调,史善春干了一会活,额头上还是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小黄去水管子打了一盆水,湿了毛巾,一趟一趟给史善春送毛巾擦汗。开始史善春还接了毛巾自己擦拭,后来小黄嫌他手脏,要亲自给他擦,史善春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小黄说:“你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头脑咋还那么封建呢!”
史善春觉得人家小黄说得有道理,就采纳了人家的意见,再有汗,就伸着额头让小黄给他擦。
快晌午的时候,突然间停电了,在农村,一天停几回电那是常事。小黄叫史善春歇会儿再干,史善春觉得没出多少活,就没有歇,继续接着干,不多会儿,浑身上下衣服就湿透了。小黄去前面找来一把芭蕉扇,替史善春扇着扇子,微风里裹着喷香的肥皂味,史善春愈干愈有劲,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他忽然想起了朱怀运说的那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话来,不由偷看了一眼小黄,心中非常惬意,恣得直痒痒。
晚上,朱怀运从饭店要了几个菜,开了一瓶好酒,又将村主任史家成叫过来陪酒。
酒喝到三五杯的时候,史家成就看出问题来了,对史善春说道:“叔,你与小黄认识多久了?”
史善春说:“咋的了?也是今天刚刚接触。”
史家成说:“不对,当侄儿的说句不当说的话,我看这个场面,总感觉着,你与小黄好像老熟人似的。”
趁着酒兴,史善春笑骂道:“你狗日的啥意思?人家小黄可是个女同志,你别胡咧咧!”
史家成说:“叔,我是说啊,我瞧着你与小黄挺有缘的,如今你是孤家寡人一个,我听二先生说,他这个表妹也是独身,还不如你们两个啦咕啦咕,我做个媒,这条大鲤鱼我就吃成了!你瞧咋样?”
虽然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史善春心里也没有思想准备,与小黄才认识一天,史善春对小黄的确有许多好感,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就确认婚姻大事,双方也没了解了解,总不是那么回事,就说道:“家成,这个玩笑不能开!”
“啥玩笑不能开?”随着话音,张彩霞一脚跨进门来。
早晨史善春来朱怀运家的时候。路过豆腐摊子,张彩霞见史善春拿着工具就问他干啥去?史善春就把帮朱怀运打床的事说了,所以张彩霞特地过来看看。
对于张彩霞到来,朱怀运是又喜又怕。喜的是,从未登门的张彩霞能赏脸到他家来,怕的是,张彩霞来的不是时候,他怕他导演的这一出戏别被张彩霞给搅黄喽!
朱怀运急忙站起身,将座位让给张彩霞,又给张彩霞重新换了碗筷,拿了一只酒杯,倒满了酒放在张彩霞的面前。
张彩霞望着小黄问朱怀运:“这个小妹是哪里的人啊?我怎么不认识的呢?”
朱怀运忙介绍:“这是我的表妹。”接着与小黄说道,“小黄,这是我的老同学,你叫张姐。”
“张姐。”小黄低低声音。
张彩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怪不得刚才这里这么热闹的嘛,却原来有个美人尖子在这里坐着,难怪难怪!”
史家成也是被人请来忠人之事的,他也知晓张彩霞心里想着史善春,连忙岔开话题:“彩霞,你今儿来晚了,得罚你几杯。”
张彩霞没接史家成的话,却问朱怀运道:“说刚才你们说这玩笑不能开,开啥玩笑了?”
朱怀运一时语塞,答不出话来。
史善春脑子反应得快:“我们在说二先生的事,都四十好几了,到现在都没有成家,家成说你挺合适的,又是老同学。”
张彩霞冷笑道:“你们背后乱嚼舌根,罚你们几个才对呢!”
史善春、史家成、朱怀运还有小黄都斟满了酒,一口闷了。张彩霞好强,连喝了两个满杯,算是晚到的罚酒。接下来,朱怀运又开了一瓶酒,又打电话给饭店加了两个菜,不多时第二瓶酒又见底了。朱怀运还要去拿酒,叫史善春给挡住了。
张彩霞说:“拿,难得高兴!”
史善春劝道:“明天你还做豆腐呢!”
张彩霞说:“不做了。”
大家都晓得张彩霞的脾气,知道劝也是无用。朱怀运去楼上拿来了酒,大家继续喝。
又喝了几杯,张彩霞突然冒出一句话:“小黄,听说你是孤身一人,人长得也不错,你看看你表哥,人有人,事业有事业,至今也没成家,不如你们来个亲上加亲,多好!”
一句话说得在座的都愣住了。
就在这时,药房看夜的老李头慌慌张张地跑进门来,气喘吁吁地对史家成说道:“史主任,不好了不好了!”
史家成一惊,问:“啥事情。”
老李头说:“文化站的陈站长死了。”
史家成又是一惊,酒也醒了:“怎么死的?”
老李头说:“听讲是跳河。”
屋里除了小黄在那愣着,其余几人都拔腿向外跑去。
老李头腿脚不太好,踢踢踏踏地跟在后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前面人听的:“陈站长肚里没有一口水,可能是呛死的。真是可怜哪!听吴二讲,下午还见到他的,说没就没了,你说这人哪,唉……”
为了陈疯子的后事,史善春、史家成、朱怀运几个人忙到了二半夜,当晚派出所也来人了,开始还怀疑是不是有人害的,因为害陈疯子家破人亡的那个崔雷霆还活着,而且当上了房地产的老板,比过去还有钱。姓崔的买通人报复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后来有人证实,天傍黑的时候,的确有人看见陈疯子一个人在桥头转悠。再后来,在陈疯子的家里又发现了他给在城里念书的儿子留下的遗书,所以排除他杀的可能。
上午,史善春起来,直接到陈站长家烧纸。陈的父母还健在,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场面的确令史善春伤心落泪。烧完纸之后,史善春又陪着陈家两位老人说了一会儿话,接着镇里来人了,派来一位副镇长专门料理此事。镇里还派了一辆小汽车去县城接陈站长的儿子。镇村都有人在那照应,看看没有多少大事,史善春就想回药房继续干他的木匠活。
早晨忙得没顾上吃饭,走到张彩霞的豆腐摊前,史善春本想要一盘豆腐吃的,哪知张彩霞见了他爱理不理、一脸不是一脸的,弄得史善春一头雾水,心中纳闷,奇怪啊,昨晚一起喝酒还是好好的,怎么隔了一夜就变脸了呢?史善春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来啥事情。一赌气不吃了,昨晚熬夜也不太想吃,加上又碰到陈站长的伤心事,也觉得心里有点儿堵得慌。在豆腐摊前傻站了一会儿,一扭脸,史善春走了。
到了药房,史善春看见朱怀运正在当院与小黄说话。
见史善春过来,朱怀运就说:“善春哥,昨儿个为了陈站长的事熬了多半夜,不然上午歇歇吧?”
史善春望一眼小黄说:“歇什么?我这人就这脾气,有了活就闲不住,不干完心不安,抓紧干完了没心思。”
“忙啥呢!”朱怀运掏出烟来,给史善春丢去一支,又亲自给点上。而后说道,“不急不急,慢慢干,我又不急等着床睡。”稍时又说,“我去陈家烧把纸。”
史善春说:“我刚刚烧完回来。镇里派人来了,我瞧没啥事,我就来了。”
朱怀运说:“善春哥,活不急,你干活悠着点儿,天热,别中暑了!”又对小黄一递眼色,“小黄,你可得照顾好我的老大哥啊!”
小黄笑着点点头。
史善春今儿才发现,小黄笑起来很好看,牙齿怪整齐,也很白。昨天闲谈中知晓,小黄过去曾在大城市里打过工,经常刷牙那是一定的。史善春心中暗想。
史善春那边摸过工具,还没有动手干活,小黄这旁茶就泡好了。茶叶放得有些多,因为小黄心想史善春昨夜熬了眼,所以泡浓了点儿。昨儿熬了夜,早晨又没吃东西,史善春空腹喝了一杯浓茶,胃里就有些不舒服。又不好说,又怕茶叶糟蹋了,所以端起茶杯一口就喝干了。
刚刚才刨好一根木料,小黄将茶杯续满,又递过来了。
史善春说:“不渴。”
小黄说:“喝点儿吧,我看你都出汗了呢!”
史善春本想说那是虚汗,怕小黄多想,又怕屈了小黄一番好意,就没说。又将那杯茶喝干了。小黄放下茶杯,又去淘一条毛巾,替史善春擦去额头上的汗。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是张彩霞,手里端了一盘热豆腐,还拿了两个五香鸡蛋。见到小黄对史善春那个亲热劲儿,一撇嘴儿。
张彩霞:“哟,怪不得不饿嘛,有美女在这陪着,即便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会觉得饿的,是不是史大哥!”
小黄急忙撤开身子:“张姐来了?”说罢借故去前面提开水,拎起水瓶出了门。
史善春被弄得很尴尬,也觉得一个男子汉叫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年轻的女人擦汗有点儿不男人!知道张彩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她的心性脾气他摸得一清二楚。她说再难听的话你别理会,也别解释,解释多了相反更加解释不清。所以不接张彩霞的话茬,端起豆腐就吃。
张彩霞一边剥着鸡蛋一边说着怂腔:“史善春,恭喜你啊!”
史善春不能不搭话了,却又装着糊涂:“喜从何来?”
张彩霞冷言冷语道:“恭喜你交了桃花运哪!”
史善春只顾低头吃豆腐,装着没听懂张彩霞的话。
张彩霞将剥好的鸡蛋放进史善春的豆腐碗里:“不是吗?你看看,开着空调在这谈情说爱,这不是交桃花运是什么?”
史善春瞥一眼张彩霞:“别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张彩霞撇撇嘴,“冤屈你了吗?你们才认识多久?就那样亲热,叫人恶心不恶心呢!”稍停又说,“你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别弄出啥事情来没法收场啊!”
史善春叫鸡蛋噎着了,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底,没有管用,自己在那里用手掌抚弄着咽喉。
张彩霞嗔怒道:“噎死你!看你还想好事不!”
终于顺畅了,史善春长出一口气,开玩笑道:“我死了,你也摆脱不了关系,是你给我剥的鸡蛋。再说了,我死了,你有啥好处?还得花钱烧纸,还得买花圈!”
张彩霞站起身来:“我没有闲工夫与你磕牙,我还得回去做生意呢!”走两步又转回身,发狠道,“史善春,我警告你,你如果胡思八想,我饶不了你!”
史善春有意装出一脸赖皮相:“想想咋啦?想想又不犯法!”
张彩霞啐了一口:“呸,我看你敢想!”
走到药房门口,正好遇到朱怀运。
朱怀运上前招呼:“彩霞,怎么走了?”
“不走,还等着你来卖我啊!”张彩霞冷嘲道。
朱怀运笑着说:“看你说的!”见张彩霞手中端着碗,就问道,“彩霞,给谁送豆腐呢?”
张彩霞故意说道:“善春早上没有吃饭,我给他送了一碗豆腐,还有两个五香鸡蛋。”
“你对善春哥真是太好了!”朱怀运一脸羡慕。
“我对他好,也没有你对他好啊!”张彩霞话中有话。略顿又说,“好烟好茶招待,还弄个美女在那伺候着,你说你朱怀运想干什么!”
见张彩霞愈说愈来气,朱怀运始终面带微笑:“彩霞,你可能是误会了!”
张彩霞冷笑道:“朱怀运,你少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你心中那个鬼点子我不猜也知道,你叫那个姓黄的在史善春面前晃来晃去的,你是啥目的我能不清楚?”
朱怀运笑道:“彩霞,你真是想多了!”
张彩霞放缓了语速:“那好,就算是我想多了,你明天就将那个姓黄的女的撵得远远的,别叫我再看到她,行吗?”
朱怀运脸上仍旧挂着笑容:“彩霞,其实……”
张彩霞嗔怒道:“我不听你解释,如果叫我相信你,你就按我说的办!”
朱怀运还想说什么,张彩霞却抬腿走了,回头撂下一句话:“我警告你朱怀运,假如你与我日鬼,我有的是办法治你,不信你就走着瞧!”
二天,史善春干了一上午活也没见着小黄,他也不便问,心想可能是朱怀运派小黄出去做别的事情了。下午小黄仍旧没有来。史善春就有些奇怪,晚上与朱怀运一起喝酒的时候,史善春就憋不住劲了,问朱怀运小黄怎么一天没见。朱怀运轻描淡写地说,我忘记告诉你了,小黄家中有事,临时回去了。史善春就不好问下去了。又过了两三日,仍不见小黄回来,史善春干起活来就觉得没有劲,吸烟不解闷,喝茶茶没味。眼看着那张大床就要做好了,那晚,史善春又向朱怀运婉转地打听小黄的情况。朱怀运说,小黄的父亲病了,挺重的,以后能不能来还两说着呢。说完这话朱怀运心中一阵思量,心想,假如小黄不走的话,看史善春那个渴劲儿,说不定他两人能成。可朱怀运不敢冒这个险,他绝不敢与张彩霞斗心眼,真斗起来,自己绝对不是她的对手。他与张彩霞的关系刚刚有所好转,这好不容易创造的大好局面不能被自己给破坏了。那个小黄对史善春也好像有了意思,不过朱怀运也看出来了,她图的是钱。当叫她离开的时候,表面上小黄有些舍不得,当朱怀运掏出来五千元钱作为这两天的补偿的时候,小黄连停也未停,装起钱就出了门。其实,只两天的功夫,即便是真感情,又会有多少含金量呢!
与小黄两天的接触,史善春的确有点儿相见恨晚的感觉。小黄突然离去,给他的精神上打击很大,刚热乎就凉了,这种反差使他有点儿接受不了。他心中抱着一线希望,他总觉着小黄不能就这样消失了,两座山不能相见,两个人总会见面的。
在大床完工的那天晚上,史善春酒喝得特别少,无论别人怎么劝,他就是不喝。回去的第二天,史善春就病倒了,发烧烧到三十八度几,去朱家药房挂了几天吊瓶烧才退,他与看她的儿媳妇秀华讲,可能是干活时吹空调吹的。
昨晚秀华终于与家宝联系上了,是家宝主动打来的。真叫秀华猜对了,家宝的手机前些时真的丢了。因为没发工钱,所以也没买。昨天刚刚开了工资,就马不停蹄地买了一部,叫啥牌子,秀华一时没有记住。秀华在电话里埋怨家宝道,你不会借人家手机来个电话说一声啊,害得人家提心吊胆的好几天!家宝说了两大车软话,秀华这才算拉倒。
一夜,秀华睡得像头死猪。早晨起床,她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站在屋门口梳好了头,而后就在那里放远望,他便看到了那几畦翠绿的已经■巴高的韭菜。心想好割了。
秀华突然萌发了想给公公包一顿饺子吃的念头,可是,这个想法一经形成,又被自己给否定了。她只会和面,却不会包饺子。刚出学校门就结婚了,想学还未来得及。婆婆又不在了,想学也找不到人。当然他不想去求人,怕别人笑话说她笨。想来想去,秀华决定回娘家去一趟,找母亲指导她包饺子,这样,别人想笑话她也笑话不成了。
吃了早饭,秀华对正在扫院子的公公说,我今天想回娘家一趟。史善春说好啊,又说趁凉快,早些动身。说罢,丢下扫帚,去堂屋里将自行车推了出来,又试一试车胎,发现气足足的,就又说,回家想过就多过几天,反正家里也没有啥事。秀华答应一声,又随即说,今晚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回。史善春有些诧异,说你都成个月没有回娘家了,在家多过几天吧。你母亲肯定是想你了,你好好陪陪她说说话。秀华说,你的身子还未好透,日子长了我不放心。史善春连连摆手,你别管我,我的病早就好利索了,你就放心在家多住几天吧。秀华只好答应着,其实心中早计划好了,只在娘家呆一晚,她还惦记着包饺子给公公吃呢!
秀华走了之后,没啥事,史善春想到地里转一转,看看稻子啥时好割。他已经计划好了,明年不准备种庄稼了,想把地改作大棚种蔬菜,听说村里已与上海一家大公司谈好了,全村土地全部种蔬菜,至于种什么,由那家公司说了算,连种子、化肥、农药都由那家公司统一安排。最省事的是,等蔬菜成熟了,公司负责销售,全部供应全国大城市超市。农民只出土地、大棚,还有管理什么的,每亩地每年纯收入不低于一万五千元,这比种粮食的收入要高出了一倍,既旱涝保收,又省心,还不担风险。困难就是盖大棚需要投资不少钱,有的家庭治不起,镇里答应,对于有困难的家庭,可以从银行办小额贷款,村里负责担保。像史善春这样条件好些的家庭不需办贷款的,一座大棚镇里还一次性补贴两千元钱。村里已经作了动员,镇里说已与上海那家公司签订了合同,时间是十年。史善春算了一笔账,如果种好的话,像他家里三亩多地,一年可以收入五万多元。
稻穗大部分已经出齐了,再有二十多天就可以收割了。史善春在自家的地边转了两圈,想想种了多少年的庄稼,猛然一下改种蔬菜,从感情上讲还有点儿留恋。不过,每年有五万元的收入,他就不必外出打工了。本来他打算明年叫秀华在家看家,自己出去苦钱的,农忙时再回来,现在看起来出不去了。他在心中盘算,如果秀华同意,就叫她也出去打工吧,自己就在家种菜、看家。
下傍晚,史善春正准备做饭,张彩霞来了,拎了瓶放了十多年的仙女散花的蓝瓷瓶“洋河”,还带了四样小菜: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碗自家做的卤煮香干、一包荷叶熏肠、半斤史善春爱吃的五香牛肉。张彩霞将树底下的饭桌用抹布抹一下,而后将菜拾掇出来。
自打生病,这几天史善春始终没碰酒,今儿个在湖里转了半天,肚子也有点儿饿了,见了酒就比往日馋得慌。嘴里直泛口水。他嫌一盅一盅喝起来麻烦,拿来两只大白碗,将一瓶酒咕咚咕咚倒进碗里,正好满满两碗。两人都爱惜酒,端起来怕洒了,就用嘴拱,一人拱了一大口,不约而同地咂着嘴说道,好香!好香!
三口酒下肚,史善春掏出烟来,边吸烟边与张彩霞说着闲话。
“秀华走娘家了?”
“清早走的。你见了?”
“她打我的豆腐摊前过,我问的她。”略顿又说,“我叫她捎二斤豆腐回去,她说死不要。这孩子!”
“随她。你别见怪。”
张彩霞猛然想起件事:“善春,今儿没别人,你与我说句实话,你对那个小黄是不是有点儿意思?”
史善春看看天说:“天黑了,我去拉灯。”
张彩霞按住不让,没好气地说:“天黑你也吃不进鼻孔里去!”接着说道,“我问你的话呢?”
“就两天的时间,我们能有啥意思!”
“我想你也不会这么憨的,你了解那个小黄吗?看她打扮那个浪样儿,过去肯定风流得很!”
“你别这么说人家,喜欢打扮不一定就是风流!”
“你看看,还没有怎么样呢,就护上了!”
“我护她作甚,我又与她没有啥!”
张彩霞端起酒碗:“为你的清白干一个!”
放下酒碗,史善春又抽出一支烟,用烟头点燃,吸了两口,说道:“彩霞,你与二先生的事情你打算怎么着?”
张彩霞随口答道:“没有打算,所以也没有想怎么着,”
“你这么拖着总不是个事。”
“我的事你别管!”
史善春偷偷一笑:“不管不管,咱们喝酒。”
张彩霞喝了一大口酒,重重放下碗,眼睛逼视着史善春:“善春,今天我倒要问问你,你自己的事咋想的?”
史善春装着糊涂:“我啥事?”
“你准备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还能咋着?一人过才素静!”
“怕不是真心话吧!”
“骗你是狗。”
张彩霞暗中冷笑:“你宁愿当狗,也不愿意讲实话!”
史善春不语。
张彩霞猛地端起酒碗,史善春意识到了什么,欲上前阻拦,却被张彩霞甩开了,接着一口气喝干了半碗酒,而后望着远处喘着粗气。
史善春说:“彩霞……”
“走了!”张彩霞猛地站起身,由于起得有些猛,险些栽倒。
史善春急忙上前扶住:“彩霞,我送你回去!”
张彩霞胳膊用力一甩,弄自己一个踉跄。
史善春一把揽着张彩霞的腰,生怕她摔倒。张彩霞顺势倒在了男人的怀里。史善春想撒手撒不了,想不抱也不行了。他心中暗想,若是这样出去,邻居们肯定议论,一个寡妇一个鳏人,两人这样抱在一起,能说清的事也说不清了!还不如先叫她醒醒酒再说吧,也许那样影响小些。
“你喝多了。不然你到屋里躺一会吧。”史善春像拖死猪似的将张彩霞弄到自己的床上。
张彩霞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眼睛死死地闭着。
史善春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床沿上。他心中明白面前这个女人心中想的是什么,可是他答应过朱怀运,男人说话,吐口唾沫砸个坑,不能不算数!若是那样的话,还算是什么男人呢!
女人的气息在向史善春逼来,他在心中暗暗地告诫自己,史善春哪你可不能乱来,可不能乱来啊!
其实张彩霞没有醉,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现如今她的目的达到了,她心中真是兴高采烈啊!一个失去多年男人的女人身边躺着一个他一直眷恋着的男人,你说她能躺得住吗?躺着躺着就憋不住了,突然一翻身,一把将史善春抱住了,抱得像箍桶似的紧……
就在史善春像拖死狗似的将张彩霞弄进屋里的时候,秀华骑着自行车赶到了院门口。
秀华的确准备第二天吃完早饭再回婆家的,吃过晚饭之后,秀华越琢磨越不放心。来时候,她在街口碰见了张彩霞,张彩霞知道她回娘家的事,当时没有想得那么复杂,张彩霞的问话引起了她的警惕。当时她都走老远了,那个张彩霞还追过来问她啥时回来,她想也未想就说第二天回来。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张彩霞对她啥时候回来这么关心呢?想必没存好心。所以秀华就没往好处想。晚上包饺子,秀华学习了半天,因为心不在焉,包了好几个都没有包成个。弄得娘直说她笨。吃了饭,不顾娘的劝阻,秀华硬是骑车回来了。她的哥哥要骑车送她,他没让。
到了院门口,还没有下车子,秀华就闻见了一股扑鼻的酒味。秀华从虚掩的院门往里瞧,只见饭桌上杯盘狼藉,显然是刚刚散席不久,却不见人影。秀华轻轻推开院门,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看到桌子上摆了两副碗筷,不用猜,准是张彩霞来了。然而,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道两人跑到哪里去了,这时候,秀华心里真的没往好处想。
猛然,秀华听到公公的屋里有响动,便小心翼翼走到窗户底下偷听。
女的说:“善春,我能到你东屋的大床上躺一会儿吗?”
男的说:“不行。”
男的又说:“绝对不行!”
女的说:“你这么咬死口?”
男的说:“就这么咬死口。”
女的说:“为啥?”
男的说:“必须是我的女人,才能上我的大床。”
女的说:“我就是你的女人!”
男的说:“你不是。”
女的说:“我就是!”
男的说:“你不是。”
女的说:“我就是!”
男的说:“好好好,我不与你争,是也好,不是也罢,反正你不能上我的大床!”
突然,男的哎哟一声:“你别瞎摸啊!”
女的说:“咋的,我摸摸又不犯法!”
男的说:“你别这样!”
女的说:“我咋样了!”
男的说:“咱只说说话。”
女的说:“难道说你不想?”
男的说:“不想。”
女的冷笑:“放你娘的驴屁,你瞒得了我?你瞧你下面硬的,跟槐木橛子似的!”
男的尖叫:“哎哎,你别碰我!”
女的说:“你干不干?”
男的说:“不干。”
女的说:“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干不干?”
男的说:“我到底也不干!”
女的说:“我日你史善春的祖宗!”
男的说:“随便你日谁,我也不能答应!”
男的说:“你别拽我的裤子啊!”
男的说:“彩霞,你别逼我,我真的不能……”
女的说:“不能什么?你给谁守贞节牌坊!是死去的嫂子还是你心中另有别的女人!”
男的说:“啥都不是,你别乱猜了!”
女的说:“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今晚绝不能放过你!”
男的说:“彩霞,你别动,我们真的不能那个……从小,我拿你都是当妹妹看,再说,我已答应过二先生,我不能言而无信!”
女的说:“我是你什么人?你拿我充老好人?”
男的说:“我不是充老好人,二先生的条件确实不错,再说,人家等你这么些年,难道说,你一点儿也不领情!”
女的说:“史善春,你是一个天下难找的大混蛋,从今往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认得谁!”
秀华听见屋里有脚步声,慌忙将身体闪到一边。
张彩霞走至房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史善春,现在想起来,我真有点儿怀疑,你是不是使了朱怀运的钱了!”
说罢,张彩霞气冲冲地向外走去,走至院门口,见到秀华骑的那辆自行车,不由愣了一下,然后,一把将车子推倒,大步流星,急匆匆地离开了史家。
再有两天就是中秋节了,街上早已弥漫着月饼甜甜味道。出外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家过节。这是本地人的规矩,每逢过团圆节,无论有多远,都撅着屁股往家奔。
上年中秋,家宝就没有回来过节,说是工地排他值班,值一天班,能拿到一百多元钱,几天假可以有一千多元的收入。今年家宝该回来过节了吧?所以一个星期前,秀华就打电话询问这件事。家宝在电话中说,肯定回。就在昨天晚上,突然来电话变卦说又不能回来了,说是老板很器重他,今年还留他带班。家宝在电话中强调,去年是值班,今年是带班。也就是说,老板已经升他为中层干部。秀华不懂这中层干部是多大的官,只知道家宝现如今已经不干活了,只负责指挥。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今年又不回来过节了。家宝说他不是图钱,也想家,也想她。不过刚刚当头头,就得作一点儿牺牲。秀华很生气,就说,你作牺牲了,我咋办?结婚不到两个月你就走了,聚少离多,到现在分居已经快两年了,你替我想想了吗?但凡你心中有我一点点的话,那你总会找个借口回家的,难道你忘了我吗!忘了我们婚后那段甜蜜的生活了吗!秀华非常生气,最后连话都不想说了,没等家宝讲完,她就生气将电话挂断了。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里的床沿上伤了半宿的心。
二天一早,秀华就把家宝不回来过节的事情对公公讲了。
史善春一听也十分生气,大骂儿子不孝,认为家宝是赚钱心切,所以又骂家宝,钱是你的爹啊!
张彩霞的儿子麸皮与家宝同在一个地方打工,麸皮昨晚已经回来了。史善春就想找麸皮问问家宝的情况,因为前段时间晚上与张彩霞的那件事,两人已经好久不说话了,怕见面尴尬,从那以后,史善春连张彩霞豆腐摊都没有去过。最近,街上人风传张彩霞已经答应了二先生,不知真假,传说两人已经进城买了结婚戒指。史善春弄不清张彩霞这次是赌气还是真心,他不想打听,也不想再掺合这件事。
你去张彩霞家将麸皮叫来,我有话问他。史善春对秀华说。
不一会儿秀华回来了,身后跟着麸皮。
史善春直截了当,说麸皮,家宝怎么没有回来?麸皮从身上掏出北边带来的“中南海”香烟,递一支给史善春,说善春叔你吸烟。史善春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麸皮说善春叔,这烟你吸着咋样?北京产的,名牌。史善春来气了,你妈的麸皮,北京一趟,你狗日的耳朵叫门给挤着了!你给我装聋作哑!麸皮傻笑,说家宝没打电话回来说吗?史善春说你狗日的别给我嬉皮笑脸的,你给我说真实情况,家宝到底值班还是有其他的事?麸皮说这事你得打电话问家宝,因为家宝提拔了,早就不干重活了,我也不经常见到他。史善春说你早晚总能看到他吧,他没提回家过节的事?麸皮说我不太清楚。史善春说家宝没出什么事吧?麸皮说我不太清楚。史善春见麸皮说话闪烁其词,就明白之中肯定有点儿事情,当着秀华的面,又不好细问。史善春对秀华说,你现在就给家宝打电话,我来接。
秀华拨通家宝手机,刚响了两声,哪知那头突然间又挂断了,再拨,对方却关了机。
史善春就知事情不好,心中突然作出决定,中秋节去北京过。
他对秀华说,家里稻子也割了,地里一时半会也没大活,家宝不是不能回来吗?我们就去他那儿过节。你晚上简单收拾收拾,明儿个咱们爷儿俩就动身。
麸皮听罢精神显得有点儿紧张,说善春叔,你还是别去吧?史善春说为啥?麸皮说路这么远,过节人多车又不好坐,票特紧张的,你说去就去,我怕到时你万一找不到他,不是白跑一趟吗!史善春听麸皮话里有话,就追问,麸皮你狗日的给我说实话,家宝到底有啥事情!麸皮一听,拔腿就向外走,边走边说,我啥也不知道,你还是打电话问问家宝吧!
家宝干活的工地说是在北京,其实在密云县,不久前刚改为市,离北京还有上百里地呢。
那天,史善春与秀华坐车赶到密云,已经是晚上了,那天正好是农历八月十五。有麸皮偷偷给的地址,爷儿俩很容易就找到了家宝打工的地方。
因为放假,工地上悄没声息,只有两个看工地的老头在工棚里喝酒。看样子两人已经喝了不少了,脸上都上了彩。
史善春就向喝酒的老头打听史家宝的下落。看到两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其中一个秃顶的老头警惕地问道,你是他什么人?史善春留个心眼,说我们是他的亲戚。秃顶老头说,都放假了,全都回家了,要找十天之后再来吧。史善春掏出烟来,每人奉上一支,说道,家宝没有回家啊!另一个老头舌根喝得有些硬,说你讲的是哪个家?史善春说,他就一个家啊!在苏北农村的那个家。舌头根硬的那个老头接着说,我们的史经理也就是你说的是史家宝,现如今马上是我们大老板的乘龙快婿了……秃顶老头挤眉弄眼,说老张头,你胡说什么?你喝醉了!又对史善春说道,他精神有点儿毛病,你别听他瞎说八道!老张头对秃顶老头一翻白眼,你才喝醉了呢?你才精神有毛病呢!我说的是实情,人家大老远来的,你瞒人家干什么呢?史善春瞅一眼秀华,又对那个老张头说道,老哥哥,现在史家宝在那里住?老张头摇摇头,他与我们的大老板还有他的女儿一起回北京过节去了,具体住哪儿,我们这些人哪能知晓呢!史善春还想问点儿啥的,就听身后扑通一声,只见秀华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这种场面史善春见过,他连忙将秀华扶起来盘腿坐好,一手掐人中一手轻拍其后背,不一会儿,秀华就苏醒过来了。
转眼之间,秀华就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目光呆滞,脸蜡黄,四肢无力,站都站不稳。史善春说秀华,有委屈你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秀华欲哭无泪,一言不发,傻傻地望着工棚外的月光发呆。
两个喝酒的老头仿佛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有一句没一句地劝说着。并指点着附近旅馆的位置。叫他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
到旅馆安顿好之后,史善春就去外面想给秀华弄点儿吃的,因为今天是中秋节,所以家家饭店都是大门紧闭。连商场、超市也都早早收市了。史善春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私人小商店,本打算买两盒月饼回去当晚饭,又怕勾起秀华伤心,随手拿了两桶方便面匆匆回到了旅馆。
秀华像是哑巴了,任史善春说破了天,她躺在床上就是不言语。史善春为秀华泡的那桶方便面已经凉透了,无论怎么劝,秀华就是不动嘴。史善春也没有心思吃,在那里干坐着,除了吸烟就是骂儿子!史善春虽说另开了一间房,就在秀华这间房的隔壁,他怕秀华一时想不开,就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一整夜,爷儿俩就这么睁眼睁到大天明。
太阳老高了,秀华才睡着了,史善春随便洗一把手脸,去外头买了半斤包子,又盛了两碗小米稀饭,回到旅馆,见秀华还在睡,估计她一时半会醒不了,便出去找电话亭想给家宝打个电话,电话拨了十几个,家宝的手机始终是关机的状态。没有辙,史善春只好先回旅馆再说。
到了秀华的房间,床上却没有了人。史善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一看看,儿媳的随身的衣物都在,估计不会有啥事,心想秀华也许是去卫生间方便去了,就坐在那里等。一等二等不见人影,史善春就慌神了,急忙跑到女卫生间门口往里喊秀华的名子,里面无应答。这下,史善春更加着急了,找来旅馆的女服务员帮忙去里面找,结果女卫生间根本没有人。问看大门的瘦高个保安,人家说没有看见,因为过节,本来旅馆住的人就少,有人出去,我肯定会看得见的。瘦高个保安说。突然瘦高个保安一拍脑门,说刚才我去厕所撒了泡尿,她会不会那时候出去的呢?史善春听罢,撒腿就向外跑。
今年中秋节与国庆节碰在了一起,密云城市又很大,街上人来过往的十分热闹。史善春见人就问,并将秀华的体征相貌与口音讲给人家听,被问的人不是摇头就是反应平淡,一个上午也没有秀华的消息。虽然是深秋的节气,史善春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史善春忽然想起,秀华会不会又去工地去了呢?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接着便向工地跑,边跑边责怪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层的呢!
工棚里只有秃顶老头在那里埋头吃饭,史善春问道昨晚与我来的那个女的来了没有?秃顶老头说没看见。史善春停也未停,扭脸就走。走两步又折回来,说老哥哥,密云这儿有没有河?秃顶老头没有听明白史善春的意思,说河?什么河?史善春说什么河都行,哪儿有?秃顶老头摇摇秃脑袋,说我不是这儿的人,不知道哪里有河,不过这儿有个水库,很大,那儿的水是专供北京人吃的。如果水库的水污染了,北京人就散熊了……史善春没工夫听老头瞎唠叨,看见一辆出租车过来,连忙招手上去了。
史善春坐着出租车围着密云水库转了两圈,见人多的地方就下来打听,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没有找着人,史善春心急如焚,但是他也略略放心,这说明秀华没有出啥事。也许秀华上街散散心,这会又回到旅馆去了也说不定。再说从昨晚到现在,史善春滴水未进,又跑了这么多的路,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想先回旅馆歇歇脚再作下一步打算。
还未进旅馆大门,瘦高个的保安便迎出来,告诉史善春,说你找的亲戚回来了。史善春喜出望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对瘦高个保安连声致谢,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向旅馆里跑去。
推开房门,史善春看见秀华睡在了床上,心中那种喜悦无法言表。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他不由长出一口气,心想,一场虚惊换来平安再累也值了!
史善春倒一杯开水,是昨晚的剩水,大概水瓶不保暖了,冷热刚好,他一口气喝干了。然后点燃一支烟,等着秀华醒。
吸着吸着,史善春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他看见了秀华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还有穿得整齐漂亮的衣服,心中猛然一下犯了疑。他掐灭烟头,急慌忙来到秀华的床前,连声叫着秀华的名字,喊了十几声,秀华就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儿回应都没有。史善春心说坏了,就这时,史善春发现了倒在床头柜上的药瓶,拿过来一看,瓶子上标的是安眠药。史善春头脑一下蒙了,不由得两腿发软,眼前一黑,险些栽倒。猛然,他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喊了一嗓子,一把将秀华抱在怀里,拼了命地向外奔跑……
秀华虽然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因为抢救及时,洗了胃之后,人就没事了。不过受了精神刺激,医生讲病人暂且还不能出院。
秀华住院这几天,史善春始终人不离医院,连上厕所都喊个护士替他看着,生怕秀华再有什么闪失。
五六天之后,秀华身体渐渐恢复了。这期间,史善春一直给家宝去电话,始终打不通,他不想兴师问罪,也不想求他什么,只是来这儿的时候,身上没有带多少钱,现在已经欠了医院一千多元钱,在这儿举目无亲,他想能联系上家宝,起码将医院的欠款还上了。目前看起来是不可能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想再等两天,等假期到了,家宝总得来上班的。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秀华好像看出公公的意思,急着要出院回家,她不想等那个抛弃她的男人,更不想见到他。
对于秀华的心情,史善春是能理解的,可是欠医院的钱咋办呢?他又不想与秀华讲身上没有钱了不能出院的话。
医院附近有个血站,史善春便想到了卖血。
正常人一次抽血,一般最多也就是500CC,史善春不顾医生一再劝阻,说是自己身体壮,硬是抽了1000CC的血,哪知刚刚拿到了款,却一头栽倒在地……
这下想走也走不成了,史善春也只有老老实实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养病,反过来,秀华又伺候起公公来。
史善春卖血的钱,根本还不上医院的账,秀华叫公公安心养病,不要担心钱,并告诉他,她已经给娘家哥哥去了电话,就这两天钱就打过来了。
住院的这几天,史善春心中始终被家宝与秀华的事情缠绕着;家宝今后会离开他老板的女儿回到秀华的身边吗?而秀华会不会原谅家宝与家宝重归于好呢?
这天晚上史善春的精神好多了,爷儿俩没事便拉起了闲呱。
史善春说:“秀华,我知道是家宝对不住你,我绝不偏袒他。你想怎样做,我都不怪你。”
史善春说:“其实我也不想劝你们和好。我明白,出了这样的事情,即便和好了今后也过不好!”
史善春说:“你今后打算怎么着?”
史善春有些伤感:“我想过了,你想离呢,我准备将你住的那三间屋给你,另外,我再给你准备一部分钱。”
秀华说:“离婚协议书我已写好了,今儿一早我已经送给看工地的老张头了,请他转交给家宝。”
秀华说:“这几天我想通了,你说得对,强扭的瓜不甜,我与家宝缘分已经尽了。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想……”
史善春说:“秀华,你尽管说,你无论有啥要求我都答应!”
秀华说:“我想伺候你一辈子,我还想……睡东屋的大床!”
史善春还没明白过来秀华这句话的含义,身体已经被女人那热乎乎的身体给抱住了,抱得是那样结实,像是箍桶似的紧。史善春想推开她,却是力不从心,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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