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不能等待(长篇纪实文学连载之十一)

2012-04-29 11:32:13何庆良
鸭绿江 2012年11期
关键词:重庆妈妈

何庆良

2007.6.21周四 重庆

妈妈在重庆的日子(之二)

妈妈在重庆的日子是短暂而快乐的,这也是我今生唯一得以宽慰自己的一段时光。

其实,妈妈在重庆的日子很平淡。

一是她不能吃辣,二是不喜欢阴湿的气候,三是听不懂方言,四是上了年纪不能远行。这四种生活和生理的制约限制了妈妈的活动空间,也让我感到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表达作儿子的孝心。

今天回顾那些宝贵的时光才深刻地领悟到,母子千里相聚,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每天都能有一段那怕是几分钟的相处就足以安慰老年人孤独的心灵了,何必非去吃饭旅游呢!

妈妈似乎对任何风景名胜、山珍海味都没有兴趣与追求。她从未提出要看什么,要吃什么,要玩什么。她和爸爸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家门口的动物园。一是就近,二是免票。其余的地方是“老三篇”(渣滓洞、白公馆、红岩村),还有大礼堂、朝天门、南滨路。这样的地方不去看一看,回去之后也让老家的人笑话。实际上,这几个主城区的有名地方,妈妈也没走完。大多数时候她是跟着去,但坐在车里等着大家,就算到此一游。

对她来说,这是一种象征,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孝心。

妈妈那个时代的人,敬佩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为了满足老人不知如何表达的心情,我曾陪她和爸爸去过桂园、曾家岩和广安邓小平故里。

在这些领袖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妈妈看得很仔细,既听讲解又看图片和文字说明。那种神情和对领袖们的敬佩让我为之动容,因为经历过那些苦难岁月的人们,对于解放他们的领袖们的感恩之情是没有任何杂质的。

妈妈在曾家岩五十号周恩来工作的房间和厨房里,深情地怀念总理的伟大品格和辛劳的一生。话语间让我感到人格是怎样的一种力量,一个普通的女性能对远离她生活的一个大国总理如此的敬重。这是对造福于人民的伟人的最好回报。

去小平故里那天,是川渝两地难得的艳阳天。晴朗的日子,愉快的心情,妈妈和爸爸的兴致很高,把故里的景点差不多都走到了。在故居前、展览馆和邓家池塘边,妈妈夸赞邓小平三起三落的大气,感激小平让大家过上了好日子,也感慨没有邓小平也不会让我去读大学,念博士。

妈妈有一颗感恩图报的善心。她不懂得政治的真正含义,但她知道谁曾改变了她的生活和家庭的命运。妈妈曾多次感叹,当今的生活是她这一辈子最好的日子。

最让我遗恨的是,妈妈对今天的好生活的向往却没有真正过上她应该享受的最好时光。

2007.6.22周五重庆

妈妈在重庆的日子(之三)

妈妈一生爱花,却不养花。

乍听这种爱好有点叶公好龙的味道。其实是妈妈舍不得时间,也没有闲暇的时光去伺弄花花草草。她把每天的时间都用来操持家务,似乎一辈子没有个人的爱好与乐趣,这是她爱而不好的缘由。

重庆是个一年四季不缺花的地方。这对生活在北方的人有些不解。冬天,也有花开吗?有的。北方的寒冬腊月,草木肃杀,一片萧条。重庆却到处是一片生机盎然、满目苍翠的感觉。刺桐花在寒冬的冷雨中依然火红,金黄色的腊梅在苦寒中溢香,苍翠的山茶树上饱满的花蕾含苞待放,山脊阡陌的田埂上不知名的野花娇艳可人。

重庆的春天,是百花争艳的季节。立春的节气一到,重庆的春妆就缤纷亮相了。诚如农谚所说:“立春梅花分外艳,雨水红杏花开鲜。”其实,这个季节争艳的还有贴梗海棠、四季杜鹃、迎春、樱花、桃花、梨花、杏花……然而,最壮观的春景是让人陶醉的油菜花。满山遍野,依山就势铺陈的油菜花与青翠的麦苗黄绿相间。黄的娇艳,绿的欲滴,是大西南春光里最美的画卷。

妈妈每年来重庆都是初春的季节。从冰天雪地的东北来到春意盎然的大西南,人彷佛生活在童话的世界。现代的交通工具,几个小时就可以给人一个季节的变幻,奇妙得让那些不曾远离故土的人们感叹,世界真奇妙。

妈妈初来重庆的感觉就是这样。她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新鲜,看到那些盛开的花朵和盘根错节的大榕树总是与北方的季节和树木作对比。重庆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桃花源一样的梦幻田园。

妈妈喜欢到大自然的环境中享受春天。对她的这点乐趣,是很容易满足的。九龙坡有花卉种植的示范区,到了那里既不用买票,也不用解说,沿着田间地头走走看看,就像去了拉斯韦加斯一样的感觉。

到南山植物园里,满树的樱花、桃花和茶花让妈妈和爸爸高兴得合不拢嘴。那一丛丛、一片片五彩缤纷的花海,让妈妈体会到人在花中游的畅快。这让一生爱花的妈妈有了真真切切的满足感。

以往,妈妈看到的花是太爷、姑姑、爸爸养的。窗台上那几盆经年累月的老三样:月季、茉莉、海棠。再有一两盆杜鹃、君子兰和仙人球之类的花卉,就算是一种赏花的境界了。眼前的春花如锦如霞,着实让老人开了眼界。从此,她不再会盯着阳台上那偶尔绽开的一朵两朵的鲜花而赞叹了,因为她已经有了置身花海的体验。

但是,妈妈也有遗憾,因为身体的原因,重庆走马的桃花节、垫江的牡丹节和稍远一点的成渝之间的油菜花海,便无缘前往了。妈妈听着我给她的描述,目光里仿佛有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

那时,我的内心既有欣慰,又有酸楚的感觉。欣慰的是,妈妈置身重庆,终于可以领悟到大西南春光无限的风光;酸楚的是,妈妈人在重庆,却对近在咫尺的景已经可望而不可及了。作为儿子,此时的遗憾,是来自内心深处的隐痛。

2007.6.23周六重庆

妈妈在重庆的日子(之四)

妈妈从2004年至2006年,前后在重庆过了三个春节。这是她80年的人生中,屈指可数的三个远离故土的与儿子团聚的春节。

把妈妈从千里之外劝说到重庆过年的初衷,是想利用七天的长假好好陪老人家走走,看看重庆的山川风貌、民俗乡情。实际上,这个愿望根本没有实现。

记得妈妈来的头一个春节,是寄居在宾馆里。日常的生活全然没有家的感觉和味道。妈妈也很不习惯,她对早上自己不起床做饭的生活方式很不适应,对每天的无所事事也不知所措。她把自己当作了宾馆的服务员,把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谢绝了服务员每天的扫除和整理工作。

在她的生活中,让别人伺候是不可接受的。只有自食其力,自己动手做事才感到充实和安慰。

她面对自助餐台上各种川菜无从下手,端着盘子从一道道菜品前边走过。最后的选择是一碗米粥和几颗咸菜和花生米。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时常不能和父母一起吃午饭和晚饭。这样,妈妈就自己去订饭。几次回来,总见到两位老人吃面条,什么下饭菜也不要,就不禁向妈妈数落起来。妈妈却淡淡地说,她吃得挺好。后来,我帮助两位老人预订两菜一汤。结果,一顿午餐变成了两顿,晚饭也就吃剩的。

春节的七天长假,并没有象预期的那样,陪着老人过年。春节,并不是所有人的假日。为了一部分人过好年,另一部分人就没法过年,甚至比平时更紧张,更担心,更度日如年。巴望着早点度过这年关,让大家一起工作,求个心理平衡,我大抵是划在后一类人群。

零四年的大年初一,去华福公路隧道工地慰问,车行大渡口小南海水泥厂的通道处,司机误将一条检修坡道当作路面,车身瞬间倾斜到倾覆的程度。所幸的是司机反应快,加之是越野的三菱车,还没等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咣当”一下坠落到地面上。一场有惊无险的车祸转瞬间擦肩而过.司机吓出一身冷汗,我只是在坠地的瞬间有了一种回归的意识。事后,慢慢地回味那一刻,原来,生死就是转眼之间可以变幻的临界。

中午,与工人们在工地上吃了一顿饭。回去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向父母说了上午发生的险情。当然,危险的程度是被淡化的。完全是用茶余饭后扯淡的口气讲述的。这样做,是怕父母担心。但从妈妈的反应中,我还是领悟到老年人脆弱的心理承受力,又不禁为此后悔。

零五的春节,恰好一个工程项目赶工期。从初一到初七,我只有初四和初六没有去工地。妈妈也许有了去年的担心,坚持也要去工地看看。于是,大年初一、初三,父母都随着我去工地。他们被留在工地围栏外,等着我处理完工作再一起回去。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也是陪父母过年的一种方式,也是一种心理安慰。

2007.6.24周日重庆

妈妈在重庆的日子(之五)

妈妈第二次来重庆过年时,我刚刚搬进新居。

这套集资房是单位赶在春节前竣工分配的。为了交清房款,妈妈又一次把她和父亲的全部积蓄都无私拿出来。在她看来,她的一切都是为了子女的,个人可以倾其所有全部奉献给她的后人。

赶在春节前,把新居装饰一新,配上了家具,并特地为父母布置了一个房间。原来设想,以后两位老人就在这里住下,使这个新居像个家的样子,不再是个单身宿舍。

妈妈对这个只花三万多元装饰布置的新家感叹不已。她的一生没有住过,也极少见过超过一百平米的家。这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着实让她兴奋得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才好。她推开每个房间都仔细地看着,到处摸摸拭拭。好像在检查一下,这里的一切是否真实可信。那副神情,让人看了都想流泪。因为这一切竟然来得那么迟,让一个垂暮老人有说不出的怜惜。

妈妈最高兴的是厨房的宽敞。这是她几乎守候了一生的岗位。从烧柴草到今天的电子打火灶具,整个厨房发生了革命性的变革。眼前,她不必为拥挤不堪的灶房间发愁了。

厨房,是妈妈用心最多的地方,是保证一家老小性命与健康的所在。妈妈面对这些尚未开张的锅碗瓢盆,就像自己的新嫁妆一样爱不释手。好像样样东西都可心,都让她用起来顺手。

这套集资房是一期工程。当时,二期、三期正在拆迁开挖。户外,到处是一片混乱的景象。没有绿树花草,没有造景,没有灯饰,有的是拆楼的大锤声和爆破的颤动,空气到处弥漫着飞扬的尘土,雨后便是道路的泥泞。即使这样,父母依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对外面发生的让人不安逸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妈妈素来爱清洁。施工扬尘无孔不入,敞开的阳台每天都要落上厚厚的一层尘土。我反复地告诫两位老人,把门窗关好,别去打扫阳台了。那是上午扫下午脏、劳而无功的差事。可是,两个老人没事就去打扫阳台,天天在家里擦灰。想不到,这个新居没有给老人安闲,反倒添了苦差事。

妈妈对此没有任何抱怨。她说,哪儿盖楼都是这样,不脏不乱,新大楼就盖不起来。

楼外是一个建设的大工地。楼内,是上上下下装修的竞赛场。两者相比,楼内远比楼外折腾得凶。电钻、电锯、电锤、气钉枪比着劲儿闹腾,从早到晚不得一点儿安闲。早搬进来的人家只好“享受”着这不绝于耳的交响。

重庆的春季多雨,外边的天越不好,室内的装修就越赶工期。两位老人出不去,躲不开,只有坐以待闹。我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很晚回家,对这一切没有心烦意乱的体会。父亲有时不免说几句,妈妈总是说父亲不能宽容。妈妈说的道理很简单,咱家装修别人的感受都一样。

这话听起来,没有什么道理,也不华丽,毫无可以让人耳膜受到振动的冲击力,但却让人值得细细地品味。

那是一个宽容、大度、能够以己度人的胸怀里发出的最朴实无华的心声。

2007.6.25周一重庆

妈妈在重庆的日子(之六)

二零零六年。妈妈在重庆度过了她人生的最后一个春节。

今天回想起来,那是一种锥心的痛疼。

妈妈临来的前一天,严重摔伤,腰椎压缩性骨折。X光片并不清晰,但伤害的严重程度却让妈妈疼痛得昼夜难眠,翻身下床都成了极为困难的事。伴随着的是严重的便秘,这让她雪上加霜。

腰部青紫色的瘀瘢两个月都没有褪尽。排便时,她要忍受着剧疼。医生开出的药方和食疗的办法都不见效,只好用大瓶的开塞露。但时间一长,症状反而加重了,耐药性和依赖性更加剧了。后来,从报上看到韩美林提供的一个秘方,又不适合妈妈的糠尿病。这样一来,恶性循环就开始了。

妈妈是个要强又坚强的人。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她就强忍着下地走动和做饭。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次摔伤的后果多严重。有些实情是妈妈去世后,父亲讲述给我听的。因为妈妈不让父亲说,结果两个老人把我蒙到最后,以至于让我没有任何能够挽回的余地。

因为没想到妈妈受伤的程度如此严重,更因为没想到这是妈妈最后一次在重庆过春节。所以,我像平时一样的上下班,一样的忙碌,没有专门用心地照顾老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其实,危机已经悄然地抵进妈妈的生命底线。

妈妈病情的严重性是以另外一种症状反映出来。朋友来家探望老人,发现妈妈拿着热水壶对着杯子外倒水。热水已经流了一桌子,流到了地上。她还是继续倒……

接着,厨房里也发生一些让人不安的事儿。妈妈切菜居然把手指放在刀下,鲜血顿时迸涌而出。灶具上到处是溢出的稀饭。餐具也不再清新干净了。原来,妈妈的眼睛出了问题,视力模糊不清。

我赶紧送她去大坪医院眼科做检查,结果是糖尿病引起的症状。加之多年没有调换的老花镜早已失效,妈妈的视力已经让她不能保证生活的安全和清楚地看清这个世界了。

经过一段治疗和配置新的老花镜,妈妈的视觉有所改善,但她总感觉大不如从前。我只好宽慰她,眼底的出血要慢慢吸收,视力的恢复要很长时间。

同时,我也不让妈妈再进厨房,理由是她看不清煤气阀门会出危险。这一招倒是让妈妈罢手了,因为她深知煤气中毒的严重后果。

当年,严重的煤气中毒几乎夺去妈妈和三个妹妹的生命。幸亏,那年的寒假学习小组放在我家,被关在门外的同学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今天这么晚不开门让大家进来学习。正在不知所措时,检查学生假期活动的大队辅导员来到门前。听了同学们的讲述,辅导员凭着直觉感到,家中肯定发生了意外!她和同学们破门而入,救出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四口人。

从此,妈妈一提到煤气中毒的事情就心有余悸。不幸的是,二妹父又被煤气夺去了年轻的生命。因此,妈妈听到这个理由就不再插手厨房做饭了。

但她总是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找活干,做上一顿饭,要劝退她好几次。

今天想来,也有些后悔。其实,是不该让她走开的。妈妈对厨房的感情,就如同一个人工作一生的岗位,让她离开厨房等于让她下岗。她对岗位的留恋是当时的我不能理解的。

假如……

我会让她留在宽敞的厨房里,哪怕嗅着饭菜的溢香,对她也是一种享受!

2007.6.26周二重庆

妈妈在重庆的日子(之七)

妈妈的一生只留下一张年轻时的照片,那是一张雍容华贵、如大家闺秀一般的旧式新娘玉照。

此前,妈妈的容颜已无证可考;此后,妈妈留下的照片寥寥无几。那个年代,人们能吃饱肚子就满足了。照相,纯属奢侈。没有几户人家会去想到记录人生,留住青春之类的小资浪漫。

记得小时候,要照相就要到市中心的一两家照相馆去。妈妈绝没有为自己拍照的雅兴。只是姑姑或奶奶来大连才会去照张相。大约十年八年能有一次就不少了。

妈妈来重庆的最后两年,数码相机就像人人手里的手机一样随处可见。于是,妈妈留下了一生中最后岁月的许多生活照。

对于照相,妈妈是不感兴趣的。她说,年轻时都没照,老成这副模样还照什么?话语中流露出,她对已逝青春容颜的无可奈何,也感叹自己日渐衰老的形象。

为了说服她,调动妈妈对照相的兴趣,我就劝她,人不会越来越年轻,将来比现在还老,更老态。大概,这话说得不假。妈妈有时也将就着顺从了。后来,我就干脆用新闻摄影的方式去捕捉镜头。不用闪光灯时,她也不知道究竟在照谁。这样,我才有幸保留了妈妈近千张生前的照片。

今天,重新整理这些照片时,才倍觉这些当时不经意拍下的照片是多么珍贵。那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时空,今天重游那些地方已物是人非,空留怀想。

那一张张并不刻意拍摄的照片,记录了妈妈当时的心情和容颜。可以说,是把心情写在脸上的。

她幸福,因为有儿孙在身旁。作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看到下一代人的健康成人。长大成人,事业有成。

她宽慰,因为她可以生活在一套宽敞的新居里。不再为空间的狭小,生活的拮据而度日如年。她对今天的生活充满了喜悦与满足。

她惊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因为寒冬腊月里,竟然可以见到盛开的鲜花,满目的翠绿。她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让这个美好的人间五彩缤纷。

她感慨,因为宝顶山上竟然聚集天上阴间的各路神灵。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可以在这断崖绝壁上雕凿出这传世的世界文化遗产,把阴阳两界的因果报应阐释得如此栩栩如生,动人心魄。

她敬仰,因为这座山水灵秀的城市有共和国的缔造者曾经生活工作的遗存,那是一部无字的书,又是一座高耸的碑。她能够在领袖们居住过的地方走一走,站一站都是感到荣幸的。

特别值得珍视的,是妈妈一生中第一次用相机拍下的惟一照片。

那是二零零五年四月二十五日下午三点多,在重庆动物园为爸爸拍摄的一张照片。

我看到照片时就不禁哑然失笑。从父亲的面部表情看,显然父亲对摄影师的技术不满意,坐在那里早已不耐烦了。可以猜想,大概是教了半天,妈妈还是搞不懂按快门是怎么回事。于是,第一次拿相机的“师傅”对从没摸过相机的“徒弟”是如此不开窍有些恼火。妈妈却无意中抓拍到这个最传神的“佳作”。

显然,妈妈的笨拙和爸爸的教训,引发了两个初学摄影的“师徒”间的不愉快。因为随后的两张照片中,妈妈的表情很木然,没有一点神采。照片也就此打住,没有继续拍下去了。

一张张照片,将妈妈在重庆的生活还原成一个永恒的历史片断,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生活中不能忘怀的映像。

2007.6.27 周三 重庆

送别

二零零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妈妈离开重庆返回大连。

这是一九七二年我参军入伍以来,母子的最后送别。只是在那时,谁也不曾想到这是诀别。

这么多年,来来往往都早已习以为常了。只是母子分手时有些难受,但现代交通和通讯工具叫人不再有时空遥远的感觉了。所以,母子分手最多的是叮嘱,而没有流泪的难过。

妈妈是一个不在人前流泪的坚强女性。记得我参军入伍离家的时候,一群同学来送行。妈妈没有去车站,她只送到大门口就挥手道别了。当时,妈妈还年轻,我入伍时还不满十七周岁。这对于许多年轻的妈妈来说,是很难做到人前不流泪的。送行的人群,没等到车启动就早已泪流满面了。从难过的程度就可以猜出谁是车上最亲近的人。而明智的妈妈不去车站就是为了不让儿子看到她流泪的情景。后来,同学告诉我,妈妈在我走出她的视线后也哭了。她也担心,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儿子会不会想家,能不能承受部队的艰苦生活。况且,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苏关系很紧张,两国开战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妈妈对同学说,她不能让我看到她的眼泪。那样,会影响我的情绪,会影响我的工作。

后来,探亲、学校假期的多次往返,妈妈从来不送站。她说,送别的心情太难受,她不愿看见最后分手的时刻。今天回味妈妈的话,才知道她的内心世界。她无论怎样的思念儿女或依依惜别,都从不表露出来,让儿女们担心。她留给儿女们的形象是从容镇定,面带微笑,内心里却流淌着惜别的泪水。

二妹远渡重洋,外甥赴美定居,这一走千万里的离别,让妈妈的心理都承受了巨大的痛惜。小妹两度去日本工作,每次都让妈妈日夜思念,夜不能寐。她担心妹妹的身体,顾虑妹妹的安全。等到下一代人陆陆续续地从她卵翼下飞走的时候,日渐衰老的妈妈对离别的痛楚更加深重了。昔日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最后只留下了两位垂暮的老人和一座寂静无声的空房子。

妈妈临行之前,曾经说过:“明年我不来了,来了尽给你添麻烦。”我反驳了妈妈的话,她不置可否。但我从她的神情断定,妈妈说话是算数的。于是,我说:“明年你不来,我就回去看你。”

想不到的是,这些听似无意的对话,日后都成为了事实。妈妈已经不能再来重庆。我回大连探家时,她已不能起床下地自主活动了。

这次重庆的送别竟成为永远,它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了磨灭不去的痛苦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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