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小村

2012-04-29 00:44:03胡树彬
鸭绿江 2012年11期
关键词:阿香叔叔

胡树彬,民族穿青人,1977年生于贵州纳雍,现居浙江永康,2007年开始学写小说,主编企业季刊《哈尔斯杂志》,已在《江河文学》《贵州作家》《百花园》《短篇小说》《小小说月刊》《青春》《翠苑》《鸭绿江》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初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

发现五保户老寒的篱笆小院被一蓬荆棘堵了起来,我便对刘老师说:“那家伙肯定出门了。”

刘老师分析:“荆棘的根部朝内,他是在家里做好吃的。”

我笑笑,严云走过来,咽了下口水,说:“天麻麻亮时我看见他出去倒过鸡毛,估计鸡肉要熟了。”

严云是严家庄的,歌喉很好,初中毕业后就没读书了,经常到这个山村教学点闲逛,希望我们让他代代音乐课,过过教书瘾。

正在操场上追逐嬉闹的学生们看到严云,纷纷喊道:“老师,上音乐;老师,上音乐。”

我说上音乐就上音乐。于是孩子们发一声喊,纷纷往我那个班的教室跑去。

我们是复式教学,刘老师教一、二年级,我教三、四年级,音乐体育就合在一起上。由于我和刘老师都是公鸭嗓子,音乐课一般都由严云代劳。

教书有组、复、讲、巩、练五个环节,严云还不太懂,每次他上音乐课我们两位老师都要有一位在场主持。这天是刘老师主持教学,我在教室门口看教案。孩子们正在唱彝族民歌《阿西里西》,文英就嘻嘻哈哈地走过来。

文英是文家庄的,二十岁了,天生智残,只知道笑,不知道哭。我挥挥手,叫她走远点,不要来学校捣乱。她知道我是老师,于是就走远了些,来到老寒的小院边上。

老寒果然在家,只见他轻轻地打开半扇房门,伸出头来看了看外面,确定没有乱人才端着一个大缸钵走出来。他小院的篱笆墙很矮,我看得清清楚楚,缸钵里装着满满的鸡肉,两只大鸡腿就放在最上面。

老寒来到猪圈门前,把缸钵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又跑回屋去了。文英身材比较小,又是站在篱笆下面,老寒没有看见她,她却将老寒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老寒刚进屋,她就从一个篱笆洞里钻了进去,拿着两只鸡腿,又钻了出来,嘻嘻哈哈地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寒拿着檀香纸钱走出屋来,鸡腿已经不翼而飞,于是一边看着我,一边破口大骂。我懒得理睬,继续看自己的教案。老寒见我不搭理,骂得更起劲。

刘老师听到了,出来说:“老寒你吵啥子球?人家一个公办老师,一个月两百多块钱,还稀罕你那两根鸡腿?”

我当时月薪二百八,刘老师才五十七,在当地百姓心目中,我是整个村里除文山外最有钱的人。老寒听刘老师这么一说,想想也有道理,于是不骂了,草草地烧了檀香和纸钱,胡乱作了几个揖,便端着缸钵回屋去了。

我问刘老师:“老寒没讨过老婆?”

刘老师说:“讨过十几个,因为他的吝啬出了名,谁也不肯嫁给他,就这样成了寡公汉五保户。”

我不由感到老寒既可怜又可悲。由于他的吝啬,人们都远离了他,我也一样,当了快三年邻居,还没和他说过几句话,更没喝过他一口水。

其实,老寒还是有朋友的,就是马家庄的“豺狗”。

“豺狗”没读过书,没有学名,比老寒大三岁,也是寡公汉五保户。不过他的境况比老寒好得多,下面有个弟弟,弟弟有个老婆,弟弟老婆生了四个儿子。只可惜,他们是全村最贫穷的一家,他们贫穷的根源就一个字:懒!

在农村,人们都喜欢到懒惰户家里吹牛打牌摆白话,所以一天到晚豺狗家都人来人往,闲暇时我也会去吹牛聊天。有一次豺狗对我说:“要懒使劲懒,国家好照管;半懒不懒,国家不管。”并且还跟我炫耀他家人缘好,不像有些人家,猪不上门,狗不上户。我笑笑,空闲时依旧往他家跑,两三年下来,居然和他弟弟的大儿子聋哥交上了朋友。

聋哥大我三岁,耳朵不太好。他母亲叫关秀,由于很少干活,所以不显老,四十多岁的人,依然还有几分风韵,年轻时肯定漂亮。我一直搞不懂,那些漂亮女人为什么喜欢嫁窝囊男人。难道,鲜花一定要插在牛粪上?

这天又是星期六,下午我去找聋哥玩。聋哥不在,严云的母亲从秀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幺,我说给你听,你不要到处乱传哟,关秀裹着野老公跑了,聋哥寻她去了。”

从秀四十来岁,老公在外地当工人,自己没多少事干,每天就东庄逛逛,西庄逛逛,很是悠闲,是村里消息最灵通的一个,也是最喜欢散布谣言的一个,大家都叫她小话婆。

我将信将疑,不相信关秀这把年纪了还玩私奔。从秀说你不要不信,两弟兄搞人家一个,不跑才怪!我呆住了,从秀神秘兮兮地笑着,又把刚到的人拉到一边去了,开场白不外乎就是那句:“幺,我说给你听,你不要到处乱传哟。”

果然,几天后聋哥垂头丧气地来找我,忧心忡忡地说,你是老师,读的书多,你看我们要不要去把我妈叫回来?至此,我才相信关秀果然跟人跑了,于是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聋哥说:“在九区。”

九区不是地名,而是一个区的编号,撤区并乡后分成了两个乡,但人们依然习惯将那两个乡合称九区。

九区哪里?

猪场嘎拉寨。

那是少数民族聚居区,有些人很野蛮,不太通理。

正因为这样,我才来找你商量。

九区那么远,你妈怎么认识那人的?

那人是我大姨爹,我大姨妈死得很早,我们两家以前一直都没任何联系。

我想了半天,答应聋哥说:“星期六要上半天课,下午我陪你去劝劝她,星期天必须赶回来。”聋哥感动地说:“你真够朋友。”

那个星期六,秋高气爽,我跟着聋哥翻山越岭,走了五十多里山路,终于来到猪场嘎拉寨。想不到那地方竟然如此荒凉,到处光秃秃的,跟邻村奢嘎一样,简直是不毛之地。

关秀看到我非常吃惊,无限伤感地说:“曾老师,我真不想回去了。我同时做他家两哥弟的老婆,一做就是二十几年,做够了,也做怕了。”说着说着,关秀就哭了,哭得我心里惨惨的。

那男的叫杨老三,快五十岁了,是个彝族汉子,长得五大三粗,看上去野蛮粗鲁,却对关秀表现出无限柔情,对一脸木然的聋哥和我也很友好。我本来准备了许多说辞,法律呀,道德呀什么都有,但是,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好跟聋哥商量:“聋哥,我本来是打算说服她回去的,可是,恕我无能,我什么都说不出。反正你家哥弟四个都长大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随她去吧。”

聋哥不说话,默默地哭了。

聋哥有个堂叔,小名八幺,是个耍江湖的,我们从猪场嘎拉寨回到聋哥家,八幺也刚好从外地回来,跑来问豺狗哥俩:“大哥二哥,要不要去把我嫂子抓回来?”豺狗哥俩很胆小,说那里全是干彝老苗,如果硬抓的话很危险。八幺说:“你们丢得起这个脸我却丢不起这个人,老子在江湖上鼎鼎有名,家族里却出了这样的窝囊事。不,一定要抓回来,不然人们连我也看不起了。”

八幺说着,又转向聋哥:“你家老的没本事,全是软蛋。你是老大,得拿个主张,要不要去把你妈抓回来?”

聋哥埋着头,不说话。八幺连问几声,聋哥都不开口,于是有些火了,从屁股上摸出火药枪,对准聋哥的小腿,大声吼道:“抓不抓?”

豺狗哥俩吓呆了,我和几个前来玩耍的也被吓了一跳,但都认为八幺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光天化日之下是不敢开枪的。

不抓。聋哥终于开口了,但声音很低。

砰!八幺扣动了扳机。

聋哥负伤了,但谁也没有报案。接下来的几天,八幺亲自组织人马,准备去抓关秀。

又到了星期五晚上,八幺找到我说,聋子受伤了,正在医脚,全村只有你认识路,反正明天下午和后天不上课,我来请你带路。我本想拒绝的,但对方是个耍江湖的亡命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于是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出发了。八幺组织了十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加他、我和聋哥的爹三元,一共十六人。我们打着手电,翻山越岭,五个多小时后,终于来到猪场嘎拉寨后面的山上,吃了些干粮,休息了一会,天就亮了。按预定计划,我们埋伏起来,放三元出去打头阵。

那时因为闹狂犬,死了不少人,到处的狗都被捕杀光了,嘎拉寨也不例外。一阵鸡叫声传来,关秀出现在一间小木房门口。八幺手一挥,三元便走了上去。看见三元,关秀就尖声怪叫。杨老三提着把斧头跑出来,关秀大喊:“姐夫,姐夫,他来了!”

身材矮小的三元看见明晃晃的斧头腿就软了,杨老三一边骂着,一边将斧头在三元的头上绕着圈,三元连忙跪在地上,全身抖得像筛糠。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八幺也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朝天开了一枪,十三个年轻人挥舞着木棍冲了上去。

听到枪声,杨老三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翻在地。八幺指挥众人速战速决,押着关秀和杨老三马上就撤。寨子里有人追了出来,腰上插满火药枪负责断后的八幺只开了一枪,那些平常野蛮成性的彝族汉子就退回去了。

原来再野蛮的人也是怕死的,遇到真正的亡命徒,他们也一样无可奈何。

把关秀和杨老三抓回来后,大家都来看热闹,五大三粗的杨老三,谁看不顺眼都可以上来打几拳踢几脚。我看不过去了,就去把村长马汉找来,折腾到半夜,才把杨老三放了。

当天晚上,派出所又来人抓八幺,八幺却已经走了,来无影,去无踪。

你这个老寡公,五保户!

你这个小寡公,懒汉!

两个星期后的星期六,我正在宿舍看书,突然窗外传来两个人高声吵架的声音。我向外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吵架是老寒和严云。我和严云是有交情的,便走出去叫他:“严云,吵啥子球?”

这个狗东西,硬说我偷了他的鸡腿。严云气愤地说。

回忆起那天的情形,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寒白了我两眼,似乎有所顾忌,于是不再说话,忿忿地往他的好朋友豺狗家去了。

我对严云说,只要不是自己拿的,管他说什么。

严云问:“聋哥明天要接婆娘了,你知道不?”

自从参加抓关秀后,我就不好意思去聋哥家玩了,对他的近况不了解,于是问:“真的吗?他娶谁?”

还有谁?文英呗。严云冷笑了一声。我差点晕倒,说:“这是怎么搞?一个是聋子,一个是智障。”

聋哥也没办法呀,年纪大了,家里又穷。哦,我来跟你说一声,后天我就要出门了。

我有些惊讶,连忙问他去哪里。严云说:“在家逛着真没意思,我想跟八幺他们耍江湖去。”

我劝道:“去做什么都好,怎么要跟他们去?做那样的事情迟早都得进班房。”

严云说:“你看我们村,除了文山在青林村开了个小煤井外,基本分成三派:马汉的包工派太辛苦,又不合钱;乔保的小贩派虽然玩得有些潇洒,还经常有女人解困,但不刺激,也没多少油水;只有八幺的江湖派,听说吃香喝辣,整天唱歌跳舞泡靓妞,又刺激又来钱,你看全村八个庄子两百多户人家,除了文山就数他家的新房子最气派,跟着他混的哥们都发了财。”

我知道所谓“包工派”是在村长马汉的带领下四处包些土石方工程做做,纯粹的卖苦力;“小贩派”是一个以乔保为首的小贩团伙,到处收天麻竹荪等赚点小钱补贴家用;而“江湖派”,是以八幺为首的一伙年轻人,在外面乱搞。

我再次劝严云,一个人什么饭都可以吃,但牢饭不要吃;什么事都可以做,犯法的事不要做。你别看八幺他们玩得很潇洒,迟早都得进班房。

严云低着头说:“让我好好想两天。”于是就逛到别处去了。

聋哥要结婚,我得去看看,毕竟,他是我在这个村里唯一的朋友。当我来到聋哥家时,他家院坝里果然很热闹,村里很多人前来帮忙杀猪推豆腐,安排酒席。关秀看见我,就使劲地用眼睛挖我。聋哥却一瘸一拐地过来打招呼,说刚要去请我来帮他当正客。

聋哥忙去了,一帮小青年围着我,我一边帮忙干活一边给他们吹《三国》。正吹得起劲,钱家庄一个叫小九员的年轻人找到我,鼓着眼睛说:“看《三国》淌眼泪,白替古人担忧。你给老子说清楚,谁跟你说我们做的事情是犯法的?”我心里明白,小九员是八幺的手下,刚才严云将我说的话告诉了他,于是不说话。

那帮小青年被镇住了,小九员指着我,大声吼道:“说啊?你给我说清楚啊!说不清楚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人们纷纷围了上来,聋哥一把拉开小九员,说你给老子滚远点!小九员来了精神,吼道:“聋子你让开,今天老子不搞死他就不是人养的!”不知聋哥是哪里来的勇气,平时全村最憨厚最老实的他一把封住小九员的衣领说:“老子警告你,你要是动了他一根指头,老子就杀了你全家!”

小九员懵了,他也没想到聋哥居然会发这样大的火,脸青一阵白一阵。人们纷纷指责他说,太不像样了,人家大老远的来这大山里教书,你还这样,不知你爹妈是怎么教的!

他爹妈教?这是有人养无人教!

人家是人民教师,你动了一个指头都得坐牢!

我在这个庄里的十多名学生闻讯跑来,一个个抓起木头石块砸向小九员。小九员知道犯了众怒,心虚地说:“我只是想问他,是谁跟他说我们做的是犯法的。”

“是我跟他说的,你要怎么样?”刚刚赶到的马汉粗门大嗓地说。小九员看了他一眼,低着头想跑,但已经被人们团团围住。

马汉接着说:“说你们做的是犯法的说错了吗?前年一个走亲戚的姑娘从村里过路,你们连人家身上的三盒饼干都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去年你去九区赶乡场,人家路边开小店的女孩上厕所,你把厕所门反锁了,把人家的钱和好烟全拿走不算,还撒尿在人家锅里,你以为我不知道?还有……”

人们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小九员突然一下跪在地上:“马爷,不要说了,求你不要说了。”

小私儿,说你们做的是犯法的你还不服气,大家看看,他们做的是不是犯法的?马汉继续说着,人们纷纷大声咒骂,小九员一个劲地哀求:“马爷,马爷……”

马汉乘胜追击:“小狗日的再不服气今天老子就把你捆到派出所去!”人们纷纷喊道:“简直是我们村的败类,送他坐牢去!”我的学生们也大喊大叫:“先让我们打死他,敢欺负我们老师!”

看着群情激愤的山民和为我挺身而出的孩子们,我感动得差点流泪。

给我求情没用,曾老师让过你我们就让过你。马汉说完,小九员就跪着向我爬来。马汉又冷笑道:“就你这窝囊样,还在外面耍江湖?哼!连规矩都不懂,兔子不吃窝下草,哪个耍江湖的不是要耍出三个垭口去?”人们都跟着哄笑。

我终于原谅了他,说不要这样嘛,起来走吧,希望以后好好的走正路。得到这句话,小九员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拔开人群,一溜烟跑了。

这是有着八个庄子的小山村,每个庄子一个姓,庄子与庄子之间间隔两三里路,庄子都按姓氏取名。文家庄是村里的第二大庄子,也是村里最大的彝族庄子,离马家庄有两里多路。

小九员逃跑后,大家在村长马汉的指挥下继续干活。下午三点,开始摆席,所有前来帮忙的人都围在一起。马汉给人们发东西,男的一人一盒香烟,女人和小孩一人一包糖果。

发完东西,马汉开始点名,抽了十二个小伙和两个女孩组成接亲队,分两桌坐了。我是聋哥请的正客,也就是接亲队长。

当惯了孩子头,突然被委以重任,我心里有些发虚。马汉看出来了,对接亲队的人说:“曾老师虽然是老师,文化比你们高但年龄并不比你们大,所以你们跟我规矩点,不要乱来,必须服从指挥。要知道你们不是在帮曾老师,也不是在帮我,更不是在帮主人家,而是在帮你们自己。谁跟我捣乱,以后轮到他家办事的时候,我也叫大家去捣乱!”

果然,这句话非常管用,人们都一脸的凝重。

马汉继续说:“时间不早了,呆会吃了饭,你们要清点好檀香纸钱红鸡蛋以及各种礼物,一样都不能少,那些少数民族都很封建,少了一样东西都会跟你没完。还有,彝族是要打亲的,他们的规矩是要泼油汤淋接亲队,各人做好准备。”

马汉说完,便开始上菜吃饭。饭后,人们开始清点各种接亲用品,马汉又对我单独辅导:“正客不但是接亲队长,还是主人家的全权代表,典礼时多少都会遇到刁难,不过关键时刻媒人会去沟通的,再说你是村里的公办老师,人们都很看情面,女方家不会太为难你的。”

我心里十分慌乱,只知道点头,其实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便带着大队人马出发了。十多分钟后来到文家庄庄口,路边果然站满了端着油汤的女孩,穿着盛装,打扮得花枝招展,看见我们渐渐走近,一个个嘻嘻哈哈,脸上挂着坏笑。远处,还有一群一群看热闹的人。

接亲队停了下来,两个同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接亲女孩一左一右地站在我身边,显然大家都怕淋油汤,我心底也十分痛恨这个古老的风俗。小伙子们纷纷嚷道,曾老师是队长,他走我们就走,他停我们就停,他逃跑我们就逃跑!我本来准备装着是来文家吃酒的客人蒙混过关的,结果被暴露出来了,只好苦笑着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我们这两个接亲女孩都二十一二岁,都漂亮得令人眩目,一个是马汉的女儿,叫马雯;一个是奢嘎村的,叫马秀,是马雯的好朋友,她俩刚从深圳回来两三天。马雯的表情好像有些失望,退到后面去了,马秀却拉着我的衣袖,一副要与我共进退的模样。

我们又开始移动脚步,渐渐地进了庄,走近那些嬉皮笑脸的女孩。不知是谁喊了声打亲喽,于是在嬉笑声中,漫天油汤便朝我们泼来。我的队伍开始散乱,马秀却紧紧地挽着我,朝文英家院坝走去。

到了文英家院坝一看,我的整个接亲队伍,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只有那两个女孩和我,身上一滴油都没有。我问马秀这是怎么回事,马秀低声说,你们汉人只知道彝族有个打亲的风俗,但不知道打男不打女,而且,那些打亲的女孩,只打她看得起眼的男孩,就跟云南的泼水节一样,只往自己喜欢的男孩身上泼。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我是这帮人中最没魅力的一个,居然没有一个人泼我。我尴尬地笑笑,马秀也笑了,说:“傻瓜兮兮的,还是老师。是我救了你。”

我有些明白了,但还是不太明白,看着她如花的笑靥,说谢谢你啊。

马秀嗔了一下说,你不要用嘴谢我。我说不用嘴用什么?马秀刚要说话,马雯却走了过来,看见她依然紧挽着我的手臂,皱了皱眉,阴阳怪气地说:“男有男群,女有女伴,我们去。”于是不由分说,拉着马秀走开了。文家管事乔保连忙走过来说:“曾老师,我带你们去店子休息。”

我招了招手,把接亲人马拢了过来,跟乔保来到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个小孩在我班上读书,以前来家访过,主人很客气。

天黑了,乔保来请吃饭。吃了饭便开始典礼。本来文家是准备要好好刁难一番的,但看到正客是我,于是规矩就宽松了许多,加上聋哥家又准备得非常充分,很快就过关了。典礼仪式结束后,双方便在堂屋里坐下,我们去了十六个人(连媒人算),对方也派出十六个,同样是两个女的,十四个男的。

主客两家分别坐在一张大长桌的两边,乔保吩咐厨房重新上菜。马秀紧紧地坐在我身旁,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轻声告诉我,这叫对亲,我们来多少人,她家就要请多少人来陪,明天也就是这些人送亲。然后问:“你酒量怎么样?我们家人喝酒很厉害的。”

直到此时,我才想起刚才马秀说过“你们汉人”,于是问:“你不是汉族?”

我是彝族。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们家人?

谁说的?我可不会搞民族歧视,再说我也不是汉族。看见她眼里闪过一分失望和忧郁,我连忙表态。

那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族?马秀的脸上又笑靥如花。

穿青,我是青族。此时我才发现,马秀的那眉那眼,还真很有彝族姑娘的味道,并且是黑彝,于是在心里感叹,人们都说彝族姑娘很漂亮,果然不假。

马秀又要开口说话,坐她旁边的马雯拉了拉她,又是阴阳怪气地说:“你们叽咕叽咕的干什么?谈恋爱?一见钟情?”马秀的脸变得通红,低下头不说话了。文家一个帮忙的扛了四坛烧酒上来,看样子一坛至少有二十斤。

我这边的人悄悄地吐舌头,马秀又轻声告诉我,按规矩,拿上桌子的酒都要喝完。她又关心地问:“你行不?”我摇了摇头,文家的帮忙弟兄抱着坛子开始倒酒,每人面前一大碗,至少有半斤。

我发现桌子底下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原来是庄上的仨小孩躲在那里,一个个对着我挤眉弄眼。这仨小孩平时在班上是最调皮的,随他们闹去。我也对他们挤了挤眼睛,然后抬起头。

把酒倒好,对方正客端起碗说:“尊敬的曾老师,尊敬的各位客人,今天是我们马山村彝汉两族几百年来第一次联姻,也是我们文马两家第一次开亲,我全权代表主人家对各位亲戚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按照我们彝家的规矩,第一碗酒必须倒满,表示今后新郎新娘婚姻幸福,家庭美满!现在,请大家端起这杯主人家的发财酒幸福酒,干杯!”

大家纷纷举碗,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有些迟疑。对方正客说:“曾老师,我知道你是省城来的,不习惯我们这些老规矩,但入乡随俗,也请你干杯吧。”马秀也轻声地说:“喝啊,喝不下的时候我帮你。”

我来了勇气,心头一热,猛地端起酒碗,说:“我代表聋哥真诚地感谢各位,并真心地祝福他们白头偕老,也尊重当地民族风俗,虽然酒逢知己千杯少,但人的酒量各不相同,并且我们都是代表主人家来办喜事的,不宜一醉方休,应该适可而止,要喝出水平,喝出风度。”

对方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听我这么一说,心里都有些扫兴,但也不好说什么。

我接着说:“既然你们彝族有这个规矩,我们就干了这一杯。来,为了祝福新娘新郎的婚姻幸福,家庭美满,我们干!”说完鼓起勇气将碗递到嘴边,然后一饮而尽。可是一入口就感到不对劲,这分明是水呀!我反举着碗,表示已经干杯,低头看了看桌子底下,那三个小孩又在那里向我挤眉弄眼。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他们做的手脚。

一碗烧酒下肚,我带来的有些年轻人说话舌头就开始打卷了,而对方仅仅是脸红。

帮忙弟兄又在每人面前倒了一碗酒,对方正客端着酒站起来,唱起了古老的歌谣。一张俊脸在酒精的作用下红得像朵杜鹃花的马秀拉了拉我,说起来啊,他是在给你敬酒。

哦,我明白了,原来他唱的是彝家的酒令,原来他把我当成了最尊贵的客人。但是我听不懂彝语,只是微笑着听他唱完,然后和他把碗碰了,仰头便干。

对方的人纷纷起立,一齐唱着口令,向我敬酒。看着那一只只满满的酒碗和他们严肃的表情,我有些犹豫了,问马秀他们唱的是什么。马秀轻声地说:“他们的歌词大意是你是他们最尊贵的客人,你给他们带来了希望,孩子们在你的教导下,将成为有用之才,他们用一杯薄酒来感谢你。看来,这碗酒你是赖不掉了,如果不行,我就帮你喝。”

我刚要说话,对方正客说:“曾老师,每个人都有另一半,按我们彝家的规矩,老婆是可以代替老公喝酒的,如果你带了女朋友来的话……”他的话还没说完,马秀就站了起来,说了一句彝语,就来端我的酒碗。我连忙推开她的手说:“我尊敬的彝族同胞们,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和支持,这杯酒,我干!”然后就仰起脖子!

我的慷慨引来了一片掌声。我偷偷地看了一下,马雯一脸地迷茫,马秀却显得异常兴奋。

干了这一碗,我已经是三碗了,对方每人两碗,我这边其他人每人一碗。对方正客一边招呼我们吃菜,一边和我们套交情。听介绍,原来他叫文军,是文英的叔叔,当了八年兵,转业在地区行署工作,是个科级干部。

我问文军在什么部队当的兵,文军说在某军某师某炮团,还说他们师长小时候在这个村呆过三年,他是在他的关心和培养下才提了干的。我一下子热血沸腾,抱起酒坛自己倒了一碗酒,站起来敬他,以及他们那边的每一个人。

马秀也站了起来,刚要伸手来抓我的酒碗,马雯却一把把她拉坐下,随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差点溅到桌子上。我没想到马雯才半斤酒就现场直播了,于是对她说你醉了就先休息吧。文军也说我们可以打破老规矩,不能喝的就不要勉强,这位妹子还是先去休息吧。

乔保闻声跑来,招呼她去休息。谁知马雯擦了擦嘴,抬起头扫视了大家一眼,推开给她捶背的马秀,醉眼朦胧地说:“谁说我醉……酒了?”然后腾地站起身来,一把抓起自己的空碗,不由分说地把我碗里的酒倒了一半过去,然后举了起来,说:“曾老师敬的酒,干啊!”

对方的人兴奋起来,都纷纷举起了酒碗,我们这边的人却惊愕地看着她。她横了他们一眼,说:“还有你们,都跟我倒满,站起来!”我们这边的人也纷纷倒满酒,站了起来,我只好自己把酒补满,在一阵欢呼声中,三十二个人一齐举碗,将五十五度的包谷大曲喝了下去。

这碗烧酒一下肚,我先是感到从喉咙到胃,都剧烈地辣痛,然后就天旋地转起来,耳朵里也突突突地打鼓。马雯吐得更厉害了,对方的两个女孩连忙扶着她走了出去。

马秀的脸更加通红,更加秀丽,显然也有了几分酒意,双手挽住我的左臂,头靠在我的肩上,忽忽忽的声音从她那张美丽的小嘴里发了出来,气流吹在我的脖子上,痒痒的。我心里徒地升起一团烈火,仿佛要将我全部烧燃。她身体烫烫的,显然火力比我还要猛!

至此,除我之外,双方每个人至少都喝了一斤多酒。文军见差不多了,说本来按我们彝家的规矩,还有很多酒要喝,但既然大家都尽兴了,就收了吧。这时候,送马雯出去的那两个女孩回来了,大家最后喝了一碗主人家的发财酒,就收场了。

在回店子的路上,我走路有些飘飘悠悠,但始终没有摔倒,也没有吐。人们都以为我喝了五碗酒,是公斤级的高手。其实,我喝的有一半多是水,真正的公斤级是文军。

我感觉到,喝了三碗酒的马秀程度只跟我差不多,但她依然紧紧地挽住我的手臂,一路偏偏倒倒,靠我扶着走。

作为女方家的正客,文军要送我们回店子。文军一边给我们打手电照亮一边说:“曾老师,没想到你也是此中豪杰,更没想到你女朋友也是我们家人。”

哦,原来他不但把我当成了公斤级,还把马秀当成是我女朋友。我不好辩解,说:“还是文科长你厉害,喝了四碗酒,居然像没喝一般。”文军说:“我们家人从小就开始培养酒量,一般的人两碗酒是随便可以拿下的,但真正的公斤级是很少的。哦,我们师长比我还厉害,虽然他不是彝族,但三四斤老烧酒醉不倒他,我的酒量还是他培养起来的。”

说着话,店子到了,我的几个学生便把早已准备好的醒酒汤端了上来。

文军走了后,我喝了两碗醒酒汤,身上的燥热逐渐消退。其他年轻人估计都有些喝高了,纷纷跑到其它房间倒头便睡。

当我正一口一口地喂马秀喝醒酒汤的时候,马雯却偏偏倒倒地走了进来,圆睁着眼说:“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别人的……家里,不要……乱来!”

我赶紧站起来说:“马雯,男有男群,女有女伴,你们相互照顾吧。”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便跑回自己两里外的宿舍睡觉去了。

文家发亲的时间是早上八点,我六点就赶到了文家,点齐人马,在乔保的指挥下开始搬嫁妆。文家是村里的首富,为了这个智障女儿的出嫁,准备得很充分,我带来的人加上那些送亲的,还差点拿不下。

马雯和马秀也恢复了各自的美丽,微笑着站在我的身旁,仿佛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一切,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按当地彝族规矩举行了发亲仪式后,一个马夫牵出一匹打扮一新的小白马,送亲的两个女孩和马雯马秀将文英扶上了马背。文英依旧嘻嘻哈哈地笑着,兴高采烈地说:“嫁喽,嫁喽,嫁人喽!”

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各具含义的笑容,主持仪式的乔保吩咐一声,我们便出发了,媒人和马夫走在最前面,四个女孩走在马的两边,我和文军压阵在后。

到了聋哥家,就完全按当地汉族的规矩进亲,但文英却不按规矩在洞房里乖乖地坐着,而是嘻嘻哈哈,东跑西窜,一边说:“嫁喽,嫁喽,嫁人喽!”一边给孩子们分糖,给男人们发香烟,大家也都跟着她傻笑。

聋哥家虽然贫穷,但人缘很好,前来吃喜酒的人很多,他也打扮一新,很有几分新郎官的样子,笑迎八方宾客。

我的任务是带着马雯和马秀招待送亲客。傍晚时分,在送送亲客上路时,文军说:“曾老师,我们真的很投缘,结婚时记得通知一声,我一定要来吃你的喜酒!”

谢谢,到时候请你当正客。我一边回答文军,一边忍不住看了马秀一眼。文军用彝语向马秀说了句什么,马秀的脸随即放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我却有些伤感地说:“只可惜,还不知道丈母娘在哪里呢。”

文军哈哈大笑,马秀低下了头,马雯却一脸地兴奋。

送走送亲客,我也光荣地完成了任务,给聋哥打了声招呼,便回学校宿舍了。

天渐渐黑了,我正在煤油灯下写教案,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这里晚上是很少有人来玩的,因为村民们都不愿来打扰我备课和批改学生作业,于是感到有些意外,便说:“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马雯。我惊讶地问:“怎么是你?你朋友呢?”

马雯打量了一下房间说:“不欢迎吗?怎么第一句话就问她?是不是……”我赶紧打断她的话说:“不要想歪了,我本来就不认识她的。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玩?”

你看你,有客人来都不会招呼坐。哦,我不坐的,也不耽误你时间,只是想问问,你喜欢她吗?马雯笑笑说,露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乱说什么?我们才认识,就喜不喜欢的,不怕太草率了?我连忙矢口否认。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我就看不起你。

“为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她是彝族。”

我怔在那里不说话,马雯又问你看我们两个谁漂亮?我说都漂亮。她接着说,在公司我们两个是出了名的姐妹花,她当班长我当拉长,她的职务比我高一级,但是在爱情方面,我一定要打败她。我问有把握吗?她说很有把握,因为我是汉族,她是彝族。

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问她们在什么公司上班。

“深圳康威,怎么样?”马雯的言语间流露出一种自豪感。我知道那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大公司,眼前这位从这个小山村里走出去的小女孩,居然在里边当上了干部,果然有点本事。我不敢小看她了,一本正经地问:“你们多久回去?”

后天我姐出嫁,我姐的事情一过就走。怎么?希望我不要走还是打算跟我走?

我看了看桌上的教案本一眼,没有回答她。

“我知道了,你舍不得教师这个职务,真没出息。让你考虑三天,是走是留,三天后给我答复。”说完,马雯便转身走了,没想到她居然是一个如此古怪的丫头。

果然第三天晚上,她又光临了我这间破旧不堪的宿舍,开门见山地问:“考虑好了没有?是走还是留?”

跟你走有什么好?我好奇地问。

她说,我打听过了,你教书一个月才两百多块钱,而我是九百多,是你的三倍以上。

我说:“光这个?我不走。”她压低声音说:“如果跟我走,我嫁给你。”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又说:“我喜欢你,你走不走?”我说我们才认识几天,你就说喜欢我,我不相信。她又压低声音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从省城到这里来教书?老实交代,三十多年前因为写小花牛祭文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跑到我们村里来躲避了三年的那个少年跟你是什么关系?我爷爷说,你长得很像他。”

“你发什么神经?我到这里来教书是服从国家分配,什么小花牛祭文的,真搞不懂。”

马雯失望地说:“就连那个在地区当科长的文军都说你长得很像他,又都姓一样。对不起,我还以为你真是什么高干子弟呢。嘿嘿,搞晕头了,对不起啊,一个师长,不,应该是副省长了吧——的孩子,怎么会到这里来教书呢?我也不稀罕你去了,好好教你的书吧,如果真要追马秀,我倒可以帮忙。不过‘酒后失身,不要当真,一个小学教员,她也不会真放在眼里。”说完,她便转身走了,看着她美丽的身影消失在朦胧月光下,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马雯马秀动身去深圳的那天晚上,原本打算和我老死不相往来的老寒却来到了我的宿舍。我感到非常意外,老寒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曾老师,那天我那样做,你不要介意。”

说哪里话,你也没有指明是我偷了你的鸡腿呀。我边说边给他泡了杯茶。

谁知一提到鸡腿,老寒就来气,激动地说:“一定是那个懒汉偷的!他妈的小私儿!”我笑了笑,劝他说:“算了吧,谁吃都是吃,吃了又不多长只耳朵。”老寒终于消了气,温和地说:“我干女儿叫我来问你喜不喜欢她。”

“她是谁?”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老寒居然还有个干女儿,于是连忙问。

“乔保的闺女阿香呀。”

提到乔保的闺女,我顿了一下说:“哦,你是说在镇政府工作的那个阿香,但我们没有交往呀。”

老寒说:“她是喜欢你的。你看看,我们村里的女孩,就她文化最高,地区财校毕业,应该不错吧?现在镇里干部实行包村制,她要我来问你,如果你喜欢她,她就回本村蹲点。”

我有些为难了,只好说工作上的事情让她自己慎重考虑吧,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老寒不大会说话,也不会抽烟,喝了两杯茶后就回去了,我继续批改学生作业。

日子在孤寂与平淡中一天天度过,阿香最终还是没来本村蹲点,马雯马秀也同样没有回音,大概是我的清高让我在她们心目中早已淡定出局。在这个山村教学点,除了单纯得把我当成圣人的学生们,能够让我感动的,就是在月亮特别好的晚上,有人在村前的小山下扯着嗓子唱:“呜呼,小花牛,自从加入合作社,瘦得皮子包骨头……”

结婚后,聋哥偶尔也会在星期六下午带着文英到我的宿舍来玩。有次他上厕所去了,文英对我说:“你聋哥每天晚上都要拿他那东西搞进我的肚子里去,肚子都被他搞大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文英也哈哈大笑,说:“搞得真舒服,你要不要搞,我给你搞。”说着,就要伸手去脱裤子。

我哭笑不得,连忙退了几步,说:“我不搞我不搞,你还是和聋哥搞吧。”谁知她却真的一把脱了裤子,吓得我赶紧逃出门来。在茅房,聋哥听到声音提着裤子跑了上来,大骂了一顿,她才很委屈地穿上裤子。

我和聋哥慢慢地喝着小酒,文英在一旁用手抓着花生吃,严云却哼着小调走了进来。两个月不见,这小子还真变了样:头发黄黄的,手上戴着护腕,上身穿着黄马甲,下身穿着灯笼裤,脚上穿着尖嘴皮鞋,嘴角还叼着根香烟,半眯着眼,说:“酒喝们你,叫不我都,够不友朋?”

我听不懂,放下酒杯问:“什么鸟语?”严云自己拉了张凳子坐过来,解释说:“这是我们的行话,就是‘你们喝酒,都不叫我,够朋友不?”

我和聋哥哈哈大笑。笑够了,才给他拿了杯筷,叫他自己倒酒。一杯烧酒下肚,严云看了看文英,说:“我们那帮弟兄,谁也不想讨老婆,一心只想搞便宜的,被我们看上的女孩,从来没有一个跑脱过。”见我们都不附和,严云又说:“有时候把那些打工妹玩厌了,我们就去花店打鸡,并且身上从不带钱。”

不带钱怎么搞?聋哥好奇地问。严云说赊帐啊,我和聋哥忍不住笑了起来。

严云说不要笑,有一次上街,遇到了几个小姐向我们讨债,我们说老板还没关工资,过几天再说,干脆左赊右赊,再赊一次,老板关了工资一起付。于是我们便开始讲价,她们要三十元一次,我们只肯出五块钱一次,并说你们那是什么金×银×?那么贵!她们说你们当成是猪×狗×?那么便宜!

严云还未说完,我和聋哥差点笑倒在地。

我问严云:“在外面混得那么好,怎么想到回家了?”

严云说这个穷山沟谁想回来?我是陪小九员回来解身上的。那个狗日的运气不好,被公安抓住关了一个月,所以要回来解身上。

解身上也叫做鬼,是当地的一种祛邪仪式。原来小九员进了一个月班房,认为是身上有邪气,要回家找道士先生解身上。

严云又说别以为我是特意来你这里混酒喝,是小九员解身上需要向三十六个姓讨钱买纸烧,周围二十里就你一个人姓曾。我问一个姓要多少钱,严云说多少不计,但要是六的倍数,六六大顺、月月红、二十四节气、三十六天罡、一百单八将都行。

我摸出三块六毛钱递给严云,他说对着它呵三口气。

我照做了,严云收下钱说:“小九员认为是被你的乌鸦嘴说不好了,他才进班房,几次要来搞你,被八幺制止了,不然早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

我哈哈一笑,聋哥气愤地说:“真没良心,拿曾老师的三块六毛钱去做鬼,让他判个三十六年!”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严云也嘿嘿笑道:“迷信这东西灵个球,别人信我才不信。老曾你不要担心,我也对小九员说过,如果他要搞你就先搞我。”说完便出门走了。

我没想到严云还有几分义气,心里舒坦了些。聋哥问你刚才笑什么?我说我笑你诅咒小九员判三十六年,按我们国家的现行法律,二十年以上就是无期了。

聋哥也笑了笑,说其实八幺那人你说他坏他也很讲义气,你说他不坏他又吃喝嫖赌偷抢骗样样都来,这个人哪,有时是菩萨心肠有时又是魔鬼行为。在我家最困难的那几年,就是因为有他接济才渡过来的,并且他接济过的在我们村就有很多家。还有,因为他的存在,这些年方圆几十里没有人敢在我们马山村人的头上捣乱。

我说所以你才情愿白挨他一枪也不报案?聋哥说也不全是,只是觉得在那件事情上,的确是我太窝囊了。

说下去全是酒话了,再下去我就睡着了,把我吵醒的,是一阵敲门声。

我醒了过来,聋哥早已带着文英回去了,屋子里杯盘狼藉,只好眯着眼睛起来开门,没想到敲门的竟然是马秀。我打起精神,将马秀请了进来。马秀依然风采照人,看了看我满桌狼藉的杯盘,便收拾起来。

怎么来了?我有气无力地问。从公司辞职了,她一边洗碗一边回答。马雯呢?我辞职,她顶了上去。这大山里光荡荡的,人人手执穷票,你回来干什么?正因为光荡荡的人人手执穷票,我才回来。

这句话让我感动了。我愣了一下,想起当初马秀说“一个小学教员,她也不会真放在眼里”的话,说:“我没想到你会回来的。”

马雯叹了口气,问:“还记得给聋哥接亲的那天吗?”我说怎么不记得?谢谢你,给了我美好的回忆。马秀笑了一下,洗好碗后坐下说,那天真喝多了,我没想到你那么能喝,简直跟我们家人一样。我说其实那天我喝的前三碗都是水。马秀笑笑说,其实马雯和我还有文军,都知道你打了埋伏,不过你能喝那么多,已经出乎了我们的意料。

我的脸红了一下,问:“那天你们用彝语说了些什么?”

马秀的脸也红了一下,说:“在酒精的作用下,说的那些做的那些都不算数。”顿了顿,她又说:“我随口乱说的,你别介意,可惜你今天也喝多了,不然我倒想陪你喝醉。”

我头有些疼,无精打采地说:“今天聋哥来过,真的喝多了。”

“你在这里怎么只交这么一个朋友?”马秀很是不解。我说人生中只要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就不错了。

沉默了几分钟,马秀问:“听说县委组织部正在招考中专班,由县委党校培训,学制两年,毕业后统一分配到村里任支部书记,享受正式干部待遇,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不过是有条件的。马秀说我就是因为这个回来的,也是因为这个来找你的。我们这两个村,是全镇最边远、最高寒、最落后、最闭塞的行政村,被重重大山与外界隔阻。马山村有一半是汉族,还要好一点,我们村全是彝族和苗族,更艰苦更贫穷。

我知道他们奢嘎的确比这个村还要闭塞,还要边远和落后,并且我们这个村还是他们那个村通往外界的唯一通路,其它三面不是悬崖绝壁就是黑洋大箐。

那里同样有个教学点,同样是四个年级两个老师。一个是老民办教师,月工资五十七元;一个是马山村去的代课教师,月工资二十五元。

我们都属于山外的青林小学,一次学校组织的观摩活动在奢嘎教学点举行,我们三个行政村一校四点的三十多个老师集中在那里听那老民办教师上课。那是一个姓李的苗族老教师,不会说普通话,说本地汉话还有些打土音,把“圆”说成“云”,把“情”说成“钱”,把“爱情”说成“爱钱”,“李寻欢”说成“李寻荒”。

李老师教书别出心裁:

“zh——āng——张,小军家公公姓张的张。”

“wū——乌——乌木老巴斗的乌。”

他在上面上课,我们在下面笑得前仰后合。

就那次观摩课,我才见识了生字还有这么教的;也就是那次观摩课,我才去了奢嘎村,才知道就在我身边,还有生存环境这么恶劣的地方:全村六百多口人,全部居住在一条海拔两千多米的光溜溜的大山梁上,一排一排尽是低矮的土墙房,甚至有些连土墙都没有,墙壁都是用高粱杆和包谷草扎成的,整个房子又小又矮,上了四十岁的人,不论是苗族还是彝族,几乎都不会说汉话。

我也真没想到,这么闭塞这么落后的一个少数民族村寨,居然还有马秀这样天生丽质的女孩,居然还在全国电信行业中手屈一指的企业里当上了班长,现在居然放弃名企高薪回来了,要知道那个班长的工资收入是我这个山村教师的五倍,是那些老民办教师的三十倍,是代课教师们的五十倍。

你是党员吗?我有些迷茫,也有些感动地问。是。马秀点点头说。

什么文化?

初中。我们村历史以来就我文化最高。

我梳理了一下思绪,说:“党校是党培养干部的学校,一般是由组织部招生,县委党校是要支部书记以上才有资格进。我从报纸上看了,在省委省政府的支持下,县委决定在县委党校办个中专班,培养我县第一批具有中专文化享受国家正式干部待遇的村支部书记,分配到全县最贫困的行政村去,带领村民们脱贫致富,五年后再将他们逐步充实到乡镇或调到机关。招生条件和程序是这样的:党员、初中或初中以上文化、乡镇党委推荐、公安政审和组织部考察合格、笔试(考语文、数学、政治)、面试、体检、已婚的还要出具计生证明。”

马秀说:“我是从马雯那里得到信息才辞职回来的。现在离考试只有半个多月了,不知还能不能报名,也不知能不能考得上,所以才来找你。如果你帮不上忙,我再去地区找文军。”

我考虑了好半天才问:“你的党组织迁转手续办了吗?”她说办了,也带来了。

我说你不用去找文军了,报名的事就交给我去办吧,你安心复习,准备考试。马秀很是感动,连忙从包里掏出一个密封的信封交给我。

我说现在是下午三点,去县城还来得及。后天要上课,我要在明天之内帮你把所有的报名手续全部办好,虽然星期天不好办事,但我有办法。

马秀连声道谢,我赶紧收拾了一下。出了教学点,我们便分手了,马秀回家,我步履漂浮地走了十多里山路,终于赶上镇上开往县城的最后一班车。

两个星期后,放暑假了,我准备离开小村回家。马秀开考的日子也快到了,背着包前来为我送行,有些依恋地说:“要不是为了考试,我陪你醉一次。说真的,我长这么大,还没醉过几次。哦,实话告诉我,你真没女朋友吗?”

我做了个鬼脸说:“哎,我丈母娘还没怀孕呢。”

马秀的脸红红的,打了我一下,说再不许你说这种话,流氓!我一本正经地说我虽然不怎么样,但来提亲的人还真有好几个哩。马秀叹了口气说,都是穷怕了的缘故,马雯发誓,要么嫁豪门公子,要么嫁高干子弟,至少,也要裹个小老板。

我心里一沉,淡淡地说:“我早就知道了。”

能不能让我考完再走?马秀有些忧郁地问。我想了一下说,你是后天开始考试,我可以到县城小住几天,让你考好再走。她连忙兴奋地说,好的,考完试我陪你醉一次!我说我父亲是个十足的酒鬼,绝对的公斤级,但我却不喜欢喝酒。

马秀有些失望,淡淡地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县城?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如果可以的话,今天就到县城住下来,明天放松一天。”

我问,你还要回家带东西吗?她说不用了,该带的我都带了,我一是来送你,二是去赶考。我说好,我们这就动身吧。

当我背着行李走出宿舍时,所有学生已经在教学点的小操场上列队等候多时了。已经来这里教书三年了,整整六个学期,每个寒暑假他们都要为我举行欢送仪式。

我一边向他们微笑着挥手,一边向外走去,说:“同学们再见。”马秀跟在我的身后,也潇洒地挥着手说:“同学们再见。”孩子们一齐挥手,齐声喊道:“老师,再见!”

我看了看马秀一眼,她却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们走出了很远,孩子们还在操场上站着,目送我们远去。马秀说:“你在村里威信很高。”我说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只是觉得村民们太淳朴了,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很幸福。马秀问有一天你会离开这座大山,离开这个小村,离开这个只有两个班的教学点吗?我叹了口气说,会的,但是,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这个小村,还有……

还有什么?马秀轻轻地问。

还有那次接亲的经历。

马秀黯然,不再说话。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在离小村十多里的山间公路上拦到了从镇上开往县城的班车,整整两个多小时车程,才到县城。下了车,她问我们住哪家宾馆,开什么样的房间?我说你自己住吧,我住叔叔家。

马秀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郁,问:“你在县城还有个叔叔?”我说是的,她说那你得陪我去找宾馆。我点头答应。

我们在逢源宾馆给马秀开了个单人房间,然后到外面的餐馆吃了午饭,看看天还早,便来到县城里的小公园。这是一个中等县城,公园也很小。马秀说:“我估计,我这次能够顺利参加考试,一定是你叔叔帮的大忙,我想,不管能不能考上,都应该去感谢他。”

我说你说对了,你报名的时候已经晚了,但当我说了你们村以及你的情况后,我叔叔的确帮了大忙,但你不要去感谢他,他也不需要。马秀想了一下说不行,不去向他道声谢,我心里总过意不去。我说你真的不要去,那样他会很不高兴的。

“你叔叔的脾气是不是很坏?那我不去感谢他,就当是你的朋友,是他的晚辈,去看望他好吗?”马秀的想法合情合理,我再不好拒绝,于是说:“但你千万不要说感谢他的话,也千万不要透露你是来赶考的,我就说你是我的同事好了。不瞒你说,我这个叔叔的脾气虽然没有我老爸怪,但也是够怪的了,我从来都不敢带人去他家。”

“还真有这样怪的人?我不相信!”马秀做了个鬼脸,我只好嘿嘿地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离开小公园,买了些水果,往我叔叔家走去。马秀说到人家吃饭不方便,我们先吃了晚饭再去吧。我说不,要上他家吃,如果不在他家吃晚饭,如果让他发现我们是吃了再去的,我就要挨骂。呆会吃饭的时候,你要尽量地多吃,越狼吞虎咽越好,你吃得越多,他越高兴。

马秀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叔叔真怪,怎么性格跟我们家人一样?”我也笑笑说:“我叔叔很草根的,大老粗一个,不过人很好,除了坏人跟什么人都和得来。”

七弯八拐,我们终于来到了叔叔家,叔叔正在客厅洗菜,刚要教训我,看见我身后的马秀,先是一愣,然后脸上堆满笑容,放下手里的菜招呼马秀。

马秀见状,连忙上前替他洗起菜来,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的堂妹也赶紧跑了出来。叔叔有些不好意思,我说:“叔,让她干吧,她是我——同学。”我想说同事的,但却说成了同学。

叔叔爱好文学。我和叔叔坐在沙发上谈文学,马秀和堂妹一起烧菜做饭。

吃饭时,马秀果然很听话,虽然没有狼吞虎咽,但还是尽情发挥了。

叔叔兴致很好,说:“这丫头好,又勤快,又大方,又漂亮。”直把马秀赞得脸蛋红红的,低着头不敢说话。叔叔继续说:“你们到叔叔家来,拿起就吃,拿起就做,就跟自己家里一样。”

显然,叔叔已经把马秀当成是我女朋友了,我有些不自然,马秀更是羞红了脸。

吃好饭,坐了一会,马秀提出要回宾馆。这次,叔叔居然没有强迫我在他家睡,而是笑笑,说:“那你们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离开叔叔家,走在光线并不好的大街上,马秀说你叔叔真是个耿直人。我说是啊,但他居然把你当成是我女朋友了。她说能做这样长辈的侄媳妇,是件好事情。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一路无话。

回到宾馆,我说:“我开房间去。”马秀拉住我说:“不用花钱了。”我尴尬地问:“这怎么行?”她拿一个枕头放在床的中间,说:“怎么不行?一人一边。”

我愣了一下,便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再次回到马山村,马秀已经到县委党校读书去了。

那个学期开始实行双休,开学后第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正在煤油灯下看书,马秀却来到了我的宿舍。

不是读书去了吗?怎么又来了?我有些不解地问。她说县城又不远,星期五全班同学都回家。我又问:“听说以前你们那个公司只招高中以上文化的女孩,你才初中文化,怎么能进去?”马秀愣了一下,脸色随即凝重起来。

“对不起,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我有些愧疚地说。马秀抬起头,笑了一下,笑容很勉强,好大会才说:“你说,时间能冲淡一切,洗刷一切吗?”

这还真是个问题。见我半天不说话,她又说:“上次在县城,你说只要我考上党校,就陪我喝醉,你不会不讲信用吧?”

你真的想醉?

酒逢知己千杯少,你说,我是你的知己吗?是你的红颜知己吗?

见我又不说话了,她又无限忧郁地说:“我就知道,我家很穷,我又才初中文化,你是大城市来的,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看了一眼楚楚可怜的她,终于痛下决心说:“你说什么?我真的很讨厌喝酒的,但是,为了实践自己的诺言,今天就陪你醉一次。”说完,我从橱柜里拿出四瓶酒,往桌上一放,问:“四瓶,够了吗?”

看着桌上的四瓶酒,马秀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啊,这么高贵的酒,哪里来的?”我说是从家里为你带来的,确切地说,是从家里为你偷来的。

马秀一脸兴奋,随即打开了一瓶,整个屋里都飘满了酒香。我拿出了两只杯子,她把鼻子对着瓶口闻了闻,我说:“不用闻了,绝对是真的。”

马秀向我做了个鬼脸。我一边倒酒一边说:“我爸是个高级酒鬼,所以,虽然他酒量很大,但却很少喝酒,没有适当的场合和气氛,他一般是滴酒不沾的,如果他认为没有喝酒的必要,你就是把英国白兰地、法国威士忌和中国茅台都一齐拿上来,他也毫不动心。所以,我老爸虽然是个大酒鬼,但我们还是很欣赏他的酒风的。”

“你爸爸真是个怪人。”马秀看着我,红润的脸上盛开艳丽的花朵,眼里吹着缕缕春风,有些羡慕又有些不着边际地说。我倒好酒,举起杯子说:“山村美酒夜光杯,今天我就舍命陪佳人,不醉不罢休。”马秀也兴奋地举起杯子,轻启朱唇:“为了你尽快调走,为了我早日完成心愿,我们干杯。”

也许是酒太好的缘故,不知不觉,四瓶茅台被我们拿下了三瓶。渐渐地,我开始天旋地转,人也燥热起来,给聋哥接亲那晚的场景又飘摇而至。马秀软软地靠在我的怀里,她的脸红红的,像苹果,像杜鹃,像桃花,像玫瑰,像……我想不出那么多可以比喻的东西,突然心里有了一种想亲她的冲动。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也有这种冲动,并且比我更加强烈,并且渴盼已久!我强烈地忍受着全身烈火一样的焚烧,左手揽着她柔嫩的肩背,右手又去拿酒。她卷着舌说:“不……不……喝了,这瓶……留……留给我……爸吧,他也……也也也也是个……酒鬼。”

我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美丽的脸,终于读懂了一个词:风情万种!就在那一刻,我冲破重重封锁,吻了下去。就在我吻下去的那一瞬间,她闭上眼睛,柔润的嘴唇却迎了上来。于是,天地融为一体,我们融为一体。

第二天早上,酒已经醒了,看着躺在旁边的她,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马秀转过身来,有些伤感地说:“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处女。”

我淡淡地说:“知道。”

她问伤心吗?你有处女情结吗?我说有什么好伤心的?都什么年代了,我可没有封建思想。她说我是喜欢你的,不要你负任何责任。

我坐了起来。她也坐了起来,说:“一个女孩,一个没有文凭的女孩,一个肩负着全家生活重担与为母治病的山村女孩在外面打拼,你以为容易吗?所以,一到深圳,我就不是处女了,马雯也一样。”

我静静地听着,马秀继续说:“现在我妈的病好了,妹妹也打工一年多了,我也有了些积蓄,才想到回来读书。还好,读党校是不要钱的,每个月还有补助。”

见我半天没反应,她推了我一下,不高兴地问:“你在听没有?”我说在听呀,她继续说:“我不是高尚的人,但我有一个想法,党校毕业后,我要改变我们村的生存环境,至少,要让我们村的女孩出去打工,不要像我一样被迫失去……”说着说着,马秀竟然哭了。

我把她揽进怀里,为她擦着眼泪,自己心里也酸酸的,想哭。马秀伏在我的怀里,渐渐止了哭泣,看着我说:“我是爱你的,不然我也下不了决心回来。可是在县城宾馆里的那三天,你居然碰都不碰我。你说,你心里有我吗。”

见我一脸的茫然,马秀坐起来说:“你不要难过,我虽然爱你,喜欢你,但并没打算一定要嫁你,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说着说着,她突然提起一只空酒瓶,使劲地砸在桌子上,发出了清脆的爆裂声。

我猛地一惊,回过神来,问:“你砸它干嘛?”她愤恨地说:“都怪这酒!”我连忙说:“不,是怪我,怪我有心没胆。”

马秀欣喜地放下手里的半只酒瓶,摇着我的双肩说:“是吗?其实你在心里是喜欢我的吗?”我点了点头,她突然在我的脸上、脖子上狂吻起来,我也应和着她的动作。

我们终于又融合在一起,这次与酒无关。

马山村的村民们终于知道了我与奢嘎村打工回来读党校的彝族女孩马秀谈恋爱,说什么的都有。出于对我的关心,一天晚上,乔保来问我:“你跟那彝家婆是玩真的还是玩假的?”

我说是玩真的,他说打工打工,出去找老公,打上半年工的女孩就不是女孩了,你真的要?

我犹豫了一下,问:“这个重要吗?”

乔保说:“重不重要随在你,我只是在为你惋惜,大家都在为你惋惜。一、那是打过工的;二、那是彝族;三、她爹是个酒疯子;四、她妈是个瞎子;五、那人不正规……”

什么我都可以接受,什么我都可以不在乎,但“那人不正规”几个字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突然间,我心里比鬼抓还难受,说:“乔叔,不要说了。”

乔保笑了笑,说:“好,不说了,按我想,你尽快和她断绝关系算了。”

第二天晚上,老寒又大驾光临,一边喝茶一边说:“我是个烂烂人,但也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是为我的干女儿提亲来的。她听说你和那个马秀搅在一起,肺都要气炸了。”

我说她气干嘛,又不关她事。老寒说你说得好简单,你是她看上的。

我忍不住笑了笑,问:“她还怎么说?”

老寒跟我玩起了花招,故意答非所问:“上次包村她没来,这次她主动要求来了,不但要搞好计划生育,还要拉自来水、拉电。”我说这小丫头口气不小啊!他说别小看我干女儿。你也是,好的不要,要那个破货!

我脸上发烧,呐呐的说不出话来。老寒见达到目的,微笑着走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见住在学校隔壁村委会里的那个包村干部背着行李黯然离去。我想,这小子来了半年,只知道喝酒泡妞,一事无成,去了也好,免得碍眼。

中午快休息时,村长马汉来通知:“你们下午不用上课了,镇上来包村的干部要开会,你们两个老师都得参加,时间是下午两点。”

我说我们教我们的书,不去有什么关系?马汉说关系可大呢,关系到我们村的发展大计。他还说那包村干部是本村出去的阿香,刚刚当上镇文化站长,全村除了文军就她职务最高了,现在兼任本村支部书记,老支书改任副支部书记。

我不由得有些心动,想了想说:“好嘛,就让学生自习,我们去听一下。”但对于阿香,我仅仅是认识,还没有正式交往过。自从老寒来对我说过那事后,我们都尽量避着对方。

下午两点,我和刘老师准时到达村委会办公室,阿香、老支书、村长马汉、煤老板文山(文英的父亲)及八个村民小组长和其他村两委委员、团干、妇干、民兵连长等二十来人都已经坐在那里,乔保也在座。

坐在正中位置上的是清清秀秀的阿香,虽然穿着打扮没有马雯马秀时尚,但却流露出一种她们所无法比拟的气质。看见我走了进来,她眼里光芒一闪,随即脸红了红,一边躲避着我的目光,一边慌乱地理了理头发,然后开始主持会议。

阿香说:“大家都到齐了,我们就开会吧。我首先通报一下镇党委关于我们村领导班子调整的决定:为尽快改变我村贫穷落后的面貌,镇党委经研究决定,由我兼任本村党支部书记,老支书改任副支部书记,乔保担任村统计员,文山担任村委会科技副主任,免去张古元村委会科技副主任和统计员职务。”

大家鼓掌。阿香又说:“新的村领导班子成立了,我们要重新组织开展工作。我的兼职期限是一年,一年之内,我的目标是计划生育完成率百分之一百,公粮提留完成率百分之一百,此外还要争取一千亩的土地改良项目。三年前我一参加工作就开始申报的饮水和照明工程一定要在今年之内批下来,否则在座的每一位都对不起全村八百多父老乡亲!”

本来,我对阿香多少是有些轻视之心的,认为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能有多大能耐?但一看她召集和主持的这个会议,真有些不简单,是那些普通包村干部所无法比拟的,心里就对她产生了敬佩之心,知道她能当上站长的确不是偶然,并且还认为,她目前的水平,可以当副镇长了。

阿香顿了顿,接着说:“大话好话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干实事吧,我虽然是镇文化站长,但已经在领导面前表过态了,三分之二时间在村里,三分之一时间在镇上,希望你们各位,经常在外面跑的、包工程的、开矿的等等,都把心收回来,既然已经担任了这个职务,就应该担当起责任,不要辜负了党和群众的希望。下面我们分工:马汉有包工经验,主要负责饮水工程;乔保经常在外面跑,见多识广,人缘也好,就负责土地改良项目和照明工程;文山是村里唯一的煤老板,这集资的事情就交给你去办;计划生育公粮提留等工作,由老支书负责,其他村干组干积极配合以上同志的工作,谁不能履行职务,就主动提出来。”

大家纷纷点头。阿香说:“今天的会议,我把学校的两位老师也请来了。刘老师同时也是村党支委委员,我们在座的有一半以上是他学生,德高望重,我想请他兼管村帐务,大家有没有意见?”

众人纷纷鼓掌通过。阿香看了看我,又说:“还有曾老师,虽然是城市户口,但是在我们村工作,又是名牌大学的本科毕业生,本来是教高中的材料,却志愿申请到我们村来支教。曾老师文化高,知识渊博,又是党员,我想请他当村两委顾问。”

一直以来,村民们都以为我是一名正常分配来的中等师范毕业生,现在听阿香一介绍,大家先是一愣,然后纷纷鼓掌。

我只好站了起来,向大家施礼道:“既然大家如此信任,我就兼这份工作吧。”

阿香说:“顾问顾问,你不要不顾不问。我们村是全县八个最边远最落后的特别贫困村之一,的确很需要你的帮助。”

我当即表态:“力所能及,全力以赴。”

阿香满意地点点头,说:“这就是今天开会的主要内容,至于具体工作怎么开展,我会分别找大家探讨。一句话,我们一穷二白,除了公粮提留计划生育要自己完成外,其他的主要是跑政府部门要钱。但我们也不能眼睁睁地望着国家,自己也要主动集资。下面就不耽误大家时间了,会议到此结束。顺便通知一下,我参加工作三年,今天第一次回本村工作,想请大家吃顿饭,就直接去我家吧。请!”

整个会议才用了半个多小时,我要回学校上课,阿香说:“你来本村三年多,从来没有去过我家,今天你一定要去。”于是,她便叫刘老师回去上课,拖着我跟他们一起上她家去。

到了阿香家,才知道她家是做好准备的,直接坐上座位就开饭。老寒也来了,穿着阿香买给他的一件新西装,有些不伦不类。

阿香笑靥如花,一个一个地挨着敬酒,此时我才发现,其实她比马雯马秀漂亮多了,也清纯多了,脸上和眉宇间有着一种动人的光晕。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开始想马秀了。我不知道她以前曾经睡过谁谁,但现在,她是我的女人,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我不知道我是她的第几个男人,但她却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不能也不敢想别人,我只能想她。哦,又是星期五了,她今天应该会回来吧?

阿香端着酒来到我面前。此刻的我们,经过半天的磨合,已经没有了羞涩。她一个一个地敬酒,虽然用的是一只小巧玲珑的杯子,但是至少也有八钱。我是她所敬的第二十个人,二十杯酒,已经是斤半以上了,我没想到她居然这么能喝。

我站了起来,轻声地说:“喝酒对身体不好,你少喝点。”

阿香愣了一下,我看见她的眼里流露出几分激动,几分感动,又有几分柔情。我心里一荡,突然觉得,似乎这女孩才是我冥冥中注定的情感归宿!

阿香依旧笑靥如花,向我举杯,但我明显看出,她有些不胜酒力了。我右手端起酒碗,向她碰了过去,然后左手迅速伸出,轻轻地按了按她的手指,她杯里的酒就全流进了我的碗里。我一口干了,阿香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说了声:“谢谢。”

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夕阳西下时,其他人继续划拳,我悄悄地、偏偏倒倒地离开阿香家,朝教学点走去。阿香跟了上来,扶着我说:“我送你回去。”

我想挣开她的手,却没有挣开,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到村里搞工作不容易,大哥耍得好,全靠小弟兄,你去招呼好他们,你的成败就在他们身上。”

“不,我要送你回去,你是为我喝醉的,我不能让你出事。”阿香固执地说,我心里一阵感动,一阵温暖。的确,我是为她喝醉的,后来那些村干组干轮流向她敬的酒,基本都被我解决了。我尽量的控制着自己,不要倒下,更不要吐,一切都等回去再说,我要维护在村里在学生们心目中的形象。

我脑袋里不但“嗡嗡”地叫着,还“突突”地跳着,一条路变成了两条路,一个石头变成了两个石头。我喝醉了,真的喝醉了,但心里始终明明白白。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那些喝醉了酒乱来的人,只不过是借酒壮胆借酒遮脸而已。

走了几步,我拼命地挣脱阿香的手,说还是自己走吧,我能走。于是,我就高一脚低一脚地跳着迪斯科,阿香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已经立秋了,气候开始变凉,镇上以及镇上周围的河谷地带已经开始收割庄稼,但山里还不到时候,至少还要半个月。

阿香家离教学点足足三里路,一口清风吹来,我贪婪地张开嘴,肚里的东西却差点全涌了出来。我赶紧闭上嘴,强咽下去,突然一阵晕旋,差点倒地。此刻,我才发觉三里路竟然那般遥远。

好不容易,我们才回到我的宿舍。我往床上一坐,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阿香连忙扶着我的肩,拍着我的背,轻声地说:“吐吧,吐吧,吐了就好了。”

吐啊,吐啊,吐得我先是头痛,然后是喉咙痛,最后是肚子跟着痛。吐够了,也好多了,扶我躺下,阿香就出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当阿香再次出现在我视线里时,房间里朦朦胧胧,一灯如豆。

阿香扶我起来,说:“我弄来了醒酒汤,喂你喝吧。”

我说:“不用。”然后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下去。的确,喝醒酒汤比喝酒痛快多了。

我肚里的酒被吐了一半多,加上在醒酒汤的作用下,已经散发得差不多了,静静地躺在床上,只是头依然痛,肚子里空荡荡的,“哗啦啦”地响。

阿香帮我把房间清扫干净,然后就叮叮当当地为我煎荷包蛋。吃了东西后,我感觉舒服多了,只是头依然在痛。

突然门开了,马秀走了进来,一眼看见阿香,脸色变得惨白。我连忙说:“我今天喝多了,乔——乔——乔站长送我回来。”

马秀渐渐恢复常态,看着阿香“嘿嘿”地笑,说:“阿香,谢谢你,我回来了,让我照顾他吧,你可以回去了。”

阿香默默走了出去,消失在朦胧月光下。马秀关上门,寒着脸问我:“你们发生了没有?”我假装不懂,一脸茫然地问:“发生了什么?”马秀突然又笑了,说:“让我好好检查。”然后就将我按倒在床。

我已经没力气了,只好任凭她摆布。

第二天早上,我全身有些酥软,马秀做好早餐,一边喂我一边说:“班里成立了党支部,我当支部书记。哦,我终于知道你叔叔的身份了,怪不得我报名晚了,还那么顺利。”

我笑了笑,说:“参加考试的五百多人几乎都是高中生,但你来自全县最边远最落后最贫穷的纯少数民族村寨,情况特殊,可以说是特招的。但我叔叔最讨厌别人去打扰他,即使知道了他的身份,也不要表现出来,装着不知道。”

马秀说:“知道了。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家庭情况。比如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你兄弟姐妹几个,还有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他们。哦,其实那天文军是对我说,你很像一个人。”

我说:“天下长相相似的人多的是,不要听他瞎说。到时候,一定会让你知道的。在未离开这个教学点之前,我不会带你去的。哦,那时候你应该毕业了,是一名正式的国家干部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阿香。阿香避开马秀的目光,有些慌乱地对我说:“曾老师,你是村顾问,我来向你报告一件事情:八幺他们全被抓了,涉黑,估计要重判。”

我点了点头,说早就预料到了。阿香又说:“我在镇上读初中时,经常被一帮小流氓欺负,是八幺帮我教训了他们,我才安心地读完初中,考上中专;还有,我在地区财校读书时,差点被人强奸了,也是八幺救了我。”

我说他这人呀,真的说不清楚。阿香这才进入正题:“还有一件事情,我今天要去县里跑引水工程,你不要不顾不问。”

马秀放下碗,警惕地看着阿香。

我问你要我做什么?阿香说我要你陪我去,我一个女孩,有些事情不方便。

我看看马秀,有些为难。突然,我看见马汉、老支书等都站在门外,于是说:“都进来吧。”

马汉和老支书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了进来,我指着包问:“这是什么?”

老支书说:“现在是烟搭桥酒开路的年代,我们村穷,所以这工程才一直被拖了下来。电点不点都无所谓,只是天天到十里外排队背水,这日子真太难熬了。”

是的,太难熬了,三年多来,我每天都要花两三个小时去背水。才三年,我就背怕了,而他们,祖祖辈辈就这样地背着。我理解他们,于是说:“好,我去,今天恰好是县委书记接待日,也许能帮上一些忙。先说,这都是些什么?”

老支书说:“这是我们全村收集的野生天麻和野生竹荪,各五十斤,你们也不好空手去办事,把它带去送给领导们,让他们看顾看顾。”

我说去跑腿求情都可以,行贿可不行。阿香说,这是全村老百姓的心意。我正色道:“阿香,你是国家干部,不应该代表村民们去行贿。”阿香低着头,有些委屈。

我问:“县委书记签了字工程就可以启动了吗?”

阿香点了点头。我说:“好,我去!但是,我不会带东西去。”

老支书和马汉叫道:“曾老师,你……”

我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于是制止了。马秀问:“你跟她去县城,我呢?”我说随便,你要回家看看就去,不去就跟我们一起走。马秀想了一下说:“既然回来了,我就回家看看,你们先走吧,我明天再去。”

在大家送别的目光中,我和阿香走上了通往山外的路。正走着,路边一个割草的小伙唱道:

割草要割林林脚,连妹要连彝家婆。

不贪一样贪一样,贪她长衣好盖脚。

当地彝族妇女一般都穿蓝色长衣,我和阿香不禁相视一笑。

中午,到了县城,吃了饭后,我和阿香来到县委大院。虽然是星期六,但正值书记接待日,院子里人很多,都排着队。我叫阿香在旁边休息,我去排队。两个多小时后,终于轮到我了,我向阿香招了招手,然后在一个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我们来到了书记接待室。

每个被接待人员只有十五分钟时间,我们要在十五分钟内把事情办好。

走进书记接待室,书记看见是我,愣了一下,然后招呼我们坐下,说:“先简单介绍情况,然后再说说要求。”我推了推阿香,阿香站了起来。书记亲切地摆摆手,微笑着说:“坐下说。”

阿香从包里掏出一叠文件,说:“我是雨朵镇马山村的支部书记,来请领导签字。”书记接过文件,打量着阿香,说:“你不是雨朵镇的文化站长乔香同志吗?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

阿香露出欣喜的神色,连忙激动地说:“谢谢领导,谢谢您还记得我。”书记哈哈一笑,说:“你这个小姑娘,酒量还可以,工作做得更不错,是个人才,我怎么记不得?”

书记说完,迅速地翻看着那些文件,脸色凝重地说:“这个事情去年我去省委党校之前就已经安排过了,谁知学习半年回来,才知道指标又被批给别的村了,哎,又给你们耽误了一年。哦,你回去帮我给你们镇长和书记说,把奢嘎村的情况写份报告上来,亲自交给我。”

阿香一个劲地点头。书记郑重地,一份一份地签着字,签完了,交给阿香,说:“政府只能解决必须的那部分款项,其它的要靠大家想办法,以工代赈。好好地发动群众吧,群众的力量是最伟大的。”阿香激动地点着头,我看见她几乎要千恩万谢。

出了书记接待室,我看了看时间,才十分钟!整个过程,才十分钟!出了县委大院,阿香一份一份地看着书记签署的文件,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阿香,你怎么啦?我心里发酸地问。签了,全签了,连土地改良项目都签了,我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的。阿香仿佛没有听见我的问话,只顾自言自语。

转了两个弯,远离了县委大院,我再问:“以前来过吗?”

饮水工程,老支书已经跑了整整五年了。阿香叹了口气说。

刚才书记也说了,政府只能解决必要的部分资金,其它的要自己解决。

“我的父老乡亲们也仅仅只需要这部分资金,没有这点资金,他们就算全身是劲也没地方使。你看着,我们整个村马上就要天翻地覆了。”阿香无比兴奋,充满壮志豪情。我不再说话,但心里却跟她一样地兴奋,一样地激动。我来支教的目的,也是为了改变这个村呀。

阿香忙着要将这个好消息带回村里,我说:“我有个叔叔在县城工作,我晚上要去看他,你先回去吧。”

“不,我们一起来的,我怎么好一个人先回去?我等你。”见阿香态度如此坚决,我只好说好吧,你先住下来吧。她说我在县城有个女同学,我找她玩去。哦,你叔叔家有电话吗?

给她写下叔叔家的电话,我们便分手了。转了两个弯,我知道此时叔叔肯定不在家,于是便走进新华书店看书。天黑了,我才走出书店朝叔叔家走去。开门的是正在上高中的堂妹。

“哥,你怎么才来?有个女孩已经打过好几个电话找你了。”堂妹正说着,电话又响了,连忙跑去接电话,然后叫道:“哥,你的电话。”

电话果然是阿香打的,焦急地问我怎么现在才接电话,听口音,她差点哭了。我一边安慰一边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在车站旁边打公用电话。我愧疚地说:“对不起阿香,我叔叔还没回来,要不你到附近找家宾馆住下。”

刚刚安顿好阿香,叔叔就回来了,然后堂妹就摆上桌子吃饭。

在一个小镇上开店的婶婶也回来了。叔叔很好酒,但一般家里来了客人,是不喝的,今天我没带人来,他便吩咐堂妹拿来一瓶酒,自个喝了起来。他从来不让我喝酒。

叔叔喜欢喝大口酒,才几下,一瓶老白干就全被拿下。叔叔喝酒很上脸,脸一红话就多。只见他放下酒瓶,端起饭碗,严肃地问:“前次跟你来的那个女孩,真是你同学?”

我脸一红,胆怯地说不是。叔叔厉声喝道:“狗日的还想骗老子,学不老实了。”顿了一下又说:“你爸爸可是把你交给了我,你跟老子说实话,你跟她怎么样了,是不是睡在一起了?”

我看看婶婶,又看看堂妹,红着脸,不敢说话。婶婶连忙拉了拉叔叔的衣服说:“你是不是喝多了?是不是发酒疯了?孩子都二十多岁了,也该谈情说爱了呀。”

叔叔大声地吼道:“找对象谈恋爱老子不反对,但要看是什么对象。”

见叔叔真的生气了,婶婶也软了下来,问我:“那女的如何?”

我刚要开口,叔叔说:“如何?是个妖精!”

见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叔叔缓和了一下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那样的女孩,赶快收手,不然你是知道老子脾气的。”

婶婶再问:“那到底是个什么人?”我说是县委党校中专班的支部书记,彝族。婶婶刚要说话,叔叔说其它先不要说,光她是个彝族,你就不应该跟她搞在一起。

叔叔,这是不是民族歧视?我茫然地问。叔叔说我可没那个思想。但是你要想清楚,就算她是个正经人,可那民族基因,是要遗传给下一代的呀,跟她结婚,下一代就是彝族了!

婶婶才不管彝族不彝族,她关心的是人品,于是问:“那女孩有点非凡?”

叔叔气愤地说:“岂止是非凡?简直是是无法无天!”

我不知道马秀是哪里得罪了叔叔,不敢答腔。这时,电话又响了,堂妹提起话筒听了一下,就叫我接电话。电话是阿香打来的,告诉我她住的宾馆和房间。

我坐回沙发,叔叔问是不是那个小妖精打的,我说不是。叔叔说:“不是就好。听老子的话,尽快跟那个什么秀的一刀两断,男子汉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不然你以后会后悔。”

我埋着头,不敢说话。由于气氛不太好,叔叔没跟我聊文学,而是洗脚睡了。

阿香再打电话来,我只好实话说,必须要在叔叔家睡,第二天去找她。

十一

三个项目成功地批了下来的消息传到村里,八个庄子都沸腾了,大家举杯相庆。大家都没想到,奋斗了多年的项目,一下子全都批下来了,虽然资金很有限但还是很兴奋。

我和阿香与刘老师仔仔细细地算过了,饮水工程的款,仅仅只够买从十多里外的水源处到各个庄子的水管,然后每个庄子再做上一口水池;照明工程也仅仅只能提供从山外青林村到村委会的主线和水泥电杆,外加一台变压器;实惠一点的是土地改良项目,完全按照国家有关标准计价。但村民们早就铆足了劲,阿香一声令下,工程就马上启动,一时间八百村民一齐上阵,年轻力壮的开山炸石抬电杆,小孩们放了学后就去帮老年人挖沟埋水管。

消息传来,八幺判了十七年,小九员判了十四年,其他的好几个也都判了十年以上。严云入伙的时间最短,关了两个月后放了出来。

再次见到严云,他的黄头发没有了,变成了光头。人们都知道,他的头发是在看守所被警察剃掉的,于是看见他就故意问:“严云,你的头发理着多少钱?”严云随口回答免费,于是大家就哈哈大笑。

从牢里出来后,严云变勤快了,开山炸石抬电杆都很积极。

自从那次文英脱裤子后,聋哥就不来找我玩了;因为她妈老是拿眼睛挖我,我也不去他家,我们的关系渐渐疏远了。

阿香长驻村里,但她很忙,我们也很少见面。自从被叔叔说过以后,我心里老是不舒服。我知道,参加过自卫还击身中两弹的叔叔,一定听到了关于马秀的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于是我便有意识地避着她。她在县城读书的时候,我就在村里教书;她回到村里,我就去县城。

一转眼,放寒假了,村里的三个工程都完成了大半,县委书记带着一干人,走了十多里山路,前来视察,表示满意,当场表扬了阿香和全体村民,村民们个个笑逐颜开。

我准备给学生们发了成绩单就回家过年,但马秀却放假回来了,劈头就问:“为什么躲我?”

我为难地说:“我们还是分手吧,我家里反对。”

马秀冷笑一声,杏眼圆睁地说,你家里知道了吗?你家里根本就不知道。你说,是因为马秀,还是因为你叔叔?我说我的事情我做主,与他人无关。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叔叔找别人跟我谈过了。没想到你也不是个东西,你叔叔更不是东西,我今天就是来找你说清楚,你是不是就这样白玩我了?”马秀不依不饶。

我知道这场风波迟早要来,真后悔当初跟她喝那一次酒,于是梳理了一下情绪,说:“你当初不是说过,不要我负责的吗?”

马秀恨恨地说,我是说过不要你负责,但要你买单。我问买什么单,她说:“在深圳,我的第一个男人让我进公司,第二个男人让我当拉长,第三个男人让我当班长,第四个男人让我当车间团支部书记,第五个男人让我入党,第六个男人给了我十六万,第七个男人给了我二十万。在深圳我已经玩厌了,再说现在我已经不缺钱了,在企业中当什么官都是假的,于是才回来。我的第十个男人让我当上了班党支部书记,你看看,你是第九个玩了我的男人,你说,你给我什么?”

果然,正如叔叔所说,这不是个东西。我在愤恨她的同时,又感到冤枉,明明是她玩了我,现在反而说成是我玩了她,而且,我百口莫辩,也不敢张扬。于是说:“别人能够给你权位,给你金钱,但我却不能,因为我只是一个教书匠,一个穷书生。”

马秀冷笑着说:“你本事不是很大吗?去趟县城我就顺利进了党校,再去趟县城马山村拖了若干年的工程就启动了。听着,我的要求很简单,毕业分配我不去村里挂职,要留县城,要进县委机关,你帮我解决,否则我跟你没完,也跟你叔叔没完!”

我出了一身冷汗,问关我叔叔什么事,她说是他阻止你跟我的,是他棒打鸳鸯!我发火了,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发这样大的火,站起来吼道:“不要扯到我叔叔!”

马秀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扯了几下,狠狠地说:“小私儿你吼什么吼?老娘不但不放过你叔叔,也不会放过阿香那骚货。”

“关我什么事?”正在隔壁村委会办公的阿香闻声赶来,一把拉开她的手,愤怒地问。

马秀拍了拍衣服,指着阿香破口大骂:“你这个骚货,抢了我的男人还不关你事?”

阿香懒得理她,对我说:“如果你是男人的话,就跟她一次性了结,我们订婚!”

我没想到阿香会如此说,愣在那里。马秀哈哈一笑,说:“好,好,一次性了结就一次性了结。阿香,我知道你了不起,我们初中三年的同学中,就你最贵!但不要以为你是组织部培养的副镇长侯选人就真的了不起……”

阿香不屑地看着她:“废话少说,你开条件吧,一次性了结,多少钱?”

马秀想了一下,然后竖起拇指说,有风度,不愧是女强人,爽快!我也不要多,两万就行。阿香爽快地答道,两万就两万。马秀又冷笑一下说,这是他跟我的分手费。如果你们要订婚,还得两万,这是我跟你的转让费!

我僵在当场,阿香却咬牙切齿地说:“好,我全都同意!”声音好像是从牙齿里蹦出来的。马秀却伸出手说:“拿钱来。”

正在此时,夹着公文包的文山走了进来,阿香说:“文山叔,请把你准备捐赠给村委会的五万块钱先借我四万,我明天去贷款还你。”

文山二话不说,从公文包里拿出四沓钱递给阿香。阿香看也不看,就递给了马秀。马秀接过钱,掂了掂,打了个响指,然后拿钱往我的脸上戳了戳,轻蔑地说:“姓曾的,我们从此一刀两断!”然后又对阿香说:“嘻嘻,吃我嚼过的馍。”

看着马秀离去的背影,阿香坐在一张凳子上,气得说不出话来。我也坐在床上,耷拉着沉重的脑袋,文山什么时候走的,我们都不知道。

过了许久,阿香说:“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哪里值四万块钱?”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阿香也笑了,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我说:“你笑,你笑。”

我说:“我不笑。”然后按住她的肩又说:“阿香,刚才你是演戏还是说真的?”

阿香坐回凳子,说:“如果你认为我是说真的,那四万块钱一人还一半;如果你认为我是在演戏,你就一个人还。”

我感动了,说:“阿香,可是我——”

“我原谅你,因为我知道,是她主动勾引你的。如果你以后去乱搞,我会很伤心的。”

我走过来,轻轻地揽住阿香,然后,我们紧紧地拥在一起。过了几分钟,阿香推开我说:“我不是马秀。”

我知道,我尊重你。我连忙点着头说。阿香问你真的要娶我?我说有你这样的女孩陪伴终身,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阿香问你会不会离开这个村?我说会,不过我要带走你。阿香有些黯然地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过年之前,你就按我们当地的习俗来我家行媒过礼吧。我连忙答应:“遵命!”

阿香走后,我匆匆赶往县城,先给父母打了电话,再去叔叔家。

我每次来到叔叔家,都是吃饭时候。叔叔今天不喝酒,一边吃饭一边说,刚才你父亲打电话来,说你准备订婚。我说是的,对象是雨朵镇的那个文化站长,你认识的。叔叔想了一下说,那女孩不错,我同意。

“她要求明媒正娶。”轻松过了叔叔这一关,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曾家是什么人,当然要明媒正娶了。”叔叔豪爽地说。

我问媒人要怎么请,叔叔说还怎么请?就你的那个老同事呗。哦,他们那批三十多年教龄的老同志,辛苦了一辈子,应该享点老福才行。我说听说他们那批老民办教师全县有三百多个,要一齐转正。叔叔呵呵笑道,这个政策还是我建议规定的呢,应该如此,他们对党的教育事业很忠诚,也是有功劳的。哦,你母亲说,你给她要四万块钱,订个婚要花那么多钱?

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但也不敢隐瞒,沉默了好一会才把实情相告。

叔叔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四沓钱,递给我说:“是老子让你跟她分手的,老子出一半,你小子出一半。这是你婶婶的血汗钱,准备给微微上大学用的,你我都得还。记住,这么大年纪了,不要轻易向家里要钱。再说有老子在这里,你还向你妈要什么钱?”

我知道,叔叔待我一直视如亲生,便不再说什么,饭后继续陪他聊文学。

第二天,我和阿香去向文山还钱。文山笑道:“还什么还?那钱是我听你们大吵大闹,特意准备的假钞。前几天我被坑了一次,整整五万元哪,差不多是我半年的收入!我本来要报警的,但怕传出去丢人,就把那假钞带在身边,想找机会销毁,谁知她要,就给她了。”

文山哈哈大笑,我和阿香也哈哈大笑。笑完文山拿出五万元真币,阿香说:“你已经不声不响的为村里捐了十多万了,你的煤井开在外村,赚点钱也不容易,这次要开个受捐大会,让全体村民都参加。”

文山说那样挺不好意思的,阿香说没关系,于是吩咐下去,准备召开村民大会。

当天晚上,我请刘老师做媒,正正规规地带上礼物,到阿香家求婚。阿香幸福地笑,乔保也哈哈一笑,当即答应。

第二天早上,我和几个村干正在教学点的小操场上装喇叭,布置村民大会会场。突然有人来说,去坡头上背水的人和奢嘎村的人打起来了。我们都吃了一惊,村民们纷纷抄起扁担锄头朝坡头上跑去,老支书说:“他妈的,自从八幺出事,连奢嘎的老苗干彝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

我连忙叫上阿香,跟着村民们拼命地朝坡头上跑去。原来整个奢嘎和马山,两个村就三口井,现在是枯水季节,其它两口井都干了,只有这坡头上有水,(注:马山村正在建设中的自来水水源还在离此五里的原始山林中),两个村的人为争水,时常发生摩擦。但以前奢嘎村的人忌惮八幺,都让着。

我们赶到时,架已经打过,但双方都集结了三四百人对峙着,妇女们正在对骂,一场空前的群殴正在酝酿中。两村的村干都站在各自村民的最前面,制止着己方激动的村民。后来在阿香的调解下,双方终于达成协议:一村一个水口,各自排队。

回来后,我才知道事发原因:在排队打水时,奢嘎村的人挖苦说马山村的人不但抢走了他们的饮水和照明项目,还抢走了他们的姑爷。马山村的人不服气,说项目是他们争取的,姑爷本来就是他们的,如果是你们的,他怎么不去奢嘎教书要来马山?双方你骂过来我骂过去,最后就打了起来。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几天后,我与阿香正式订婚,全村老少都来向我们祝福。我担心马秀知道被忽悠后会来找麻烦,但一切都风平浪静。直到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被忽悠的不是马秀,而是阿香和我,当初文山借给我们的,其实是真钱。知道真相后,我们也赶紧把钱还了回去。

发了成绩单,我要回家过年了,阿香送我到县城的车站。寒冷的冬风中,我第一次吻了吻阿香被冻得红红的脸,然后问你怎么不要求跟我去我家看看,至少,你应该要求我带你去见我叔叔呀。阿香说我看上的是你,我要嫁的也是你,你家怎么样,你的父母、你的叔叔、还有你的兄弟姐妹,他们是什么人我都不在乎,因为离开你,对我来说这些都没意义,都不重要。

我感动地说,阿香,你真好。阿香接着说,按我们当地风俗,新姑爷第一年拜年是很讲究的,整个马山村的父老乡亲都把我当成是他们的女儿,当成是马山村的女儿。我连忙说我知道,全村两百多户都是你的娘家,我都去拜年。

阿香笑了,她的脸在寒冷的冬风中开成一朵玫瑰。

十二

大年初三,我就返回马山村,开始了“新姑爷拜年活动”,整个村八个庄子两百多户人家我都送了礼,他们都把我接来请去的。

开学后,村里发生了五件新鲜事:第一件是文英生了,是个又白又胖的小子,既不聋又不傻;第二件是三个项目都顺利竣工,村民们吃上了自来水,用上了电灯,一直沉寂的山村小寨开始有了广播和黑白电视;第三件是四山梯土白花花的一片,那些严重含酸的土地被撒上了白石灰;第四件是文山被县总工会推荐为省劳动模范人选;第五件是老寒穿着那几件我从家里给他带来的旧军装,到处炫耀。

县委书记再次来村里视察,对陪同的镇委书记说奢嘎村也要抓紧点。镇委书记苦笑说那个村的村民只知道要救济寒衣,对申报项目不感兴趣。县委书记叹了口气说,他们不主动,白扔过去也不知道珍惜。观念啊,你要想办法转变他们的观念。镇委书记一个劲地点头。

教学点的小操场上,县委书记慈祥地看着阿香和我,微笑说:“你们结婚时,我来当正客。”

镇委书记呵呵笑道:“我来送亲。”

我幸福地傻笑,阿香却羞红了脸。

十多天后,又是星期六早上,老支书带着三个老头,扛着两大包东西,来到我宿舍。我问老支书又有什么事情,老支书说乡亲们又准备了些野生天麻和竹荪,一定要请我帮他们带去感谢县委曾书记。

我摇摇头说:“不用了。”

老支书说:“我们差不多背了一辈子水,点了一辈子煤油灯,要不是曾书记开恩,我们这辈子恐怕连电灯都见不上就钻泥巴了。曾老师,上次是你帮忙跑的工程,还是请你再跑一趟,这可是全村八百人的心意。”

我叹了口气,说:“真的不用了,三天前,曾书记就已经不是县委书记了,他已经被处分调走了。”

老支书和那几个老头都大吃一惊,连忙问:“为什么?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干部怎么就被处分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阿香走了进来,说:“因为有人陷害他。”

几个老头激动地问:“是谁?是谁这么坏?”

阿香说:“不是别人,就是奢嘎村正在读党校的马秀。”

几个老头一边惋惜一边摇头,老支书说:“那马秀只是一个后备干部,党校学员,曾书记是堂堂县委书记,怎么说陷害就能陷害?”

阿香说:“都是烧酒惹的祸。”

几个老头和老支书想不明白,我心里却明白不过,因为,我也领教过马秀的厉害。阿香安慰我说:“别难过,我知道他老人家是被陷害的,是冤枉的,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我相信,我们结婚的时候,他一定会来当正客的。”

我愣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县委曾书记就是我亲叔叔?”

阿香说:“是的,找他签字的那天,我就知道了,是那个电话号码泄的密。”

我心里一阵悲凉,责问她说:“你太阴险了,怎么不早说?”

阿香呆了一下,原本就有些憔悴的脸更加苍白,眼里含着泪花,委屈地说:“你不要误会我好不好,我是怕别人说闲话,怕人家说我高攀才一直隐瞒着。现在,他老人家出事了,调走了,不是县委书记了,我可以堂堂正正的当他侄儿媳妇了。”

我紧紧地拥着阿香,感动地说:“阿香,你真好,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孩。”

老支书和那几个老头突然明白过来,惊讶地问:“曾老师,原来曾书记就是你亲叔叔?”

我点点头,心情沉重地说:“是的,他是我亲叔叔,自卫还击时负过伤,转业后在别的地方当县长。但是,这些工程都是你们自己争取来的,曾书记只不过是履行职责,签了个字而已,所以你们不要感谢他,应该感谢的是共产党和你们自己。曾书记自从调到这个县当书记,一直都盼望着奢嘎村的村民能够改变观念,一直都在等待着他们去找他签字要项目,可是他们只知道要寒衣救济,只知道躲计划生育超生,从没想到要去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为了改变他们的思想观念,他特意特招了他们中的一员以后备干部的身份进入县委党校学习,没想到,自己却栽在正在享受着他恩惠的人的手里。”

人们唏嘘不已,马秀却走了进来。阿香和老支书怒目而视,几个老头却抡起了烟杆。

我用眼神制止了那几个老头,问马秀:“你还来干什么?”

马秀耸着她那只漂亮的鼻子说:“我来看看某些人失去了靠山的模样是不是依然可爱,看看某些人为了顺利当选副镇长而不惜横刀夺爱、攀龙附凤的丑恶嘴脸!”

“马秀,难怪我叔叔要我跟你一刀两断,你真的太坏了,我真很后悔当初帮你去说情,引狼入室,引火烧身。”我愤恨不已,但却想不出更恶毒的话来骂她。

几个老头也纷纷骂道:“破货,忘恩负义,不要脸!”

阿香气得胸脯一扇一扇的,指着她说:“现在你高兴了吧?现在你满意了吧?我给你说,我可以不参加选举,也可以连这个站长都不当!我爱他,喜欢他,我在不知道曾书记是他叔叔之前,就已经请我干爹向他提过亲了,我们的爱情是纯洁的,是高尚的,你滚,我不愿看到你。”

马秀扫了我们一眼,说:“好,我滚,我滚,我终于听到了世界上居然还有纯洁的高尚的爱情,真好笑!”说完,大笑着离去。

几个老头指着她的脊梁骨一阵大骂。

阿香指着那两包东西说:“既然大家都有这个心意,你就帮忙给叔叔送去吧,我跟你一起去,我要亲自去叫他一声叔叔。”我想了一下,答应了。

看望叔叔回来,一进村,我就看见从秀拉着一个人,正在神秘兮兮地说着什么,文英却远远地又笑又跳。

十三

两个月后,阿香当选副镇长,我的那位被降了半级的叔叔调地区文联当副主席。

放暑假了,阿香默默地为我收拾行李,学生们在小操场上排好了队。他们都默默地站着,没有了以往的欢笑,却有眼泪在飞。因为他们知道,今天离开后,我再也不来教他们了,再也不来这个乌蒙深山里的山村教学点教书了,很快就会有两个本村考出去的师范毕业生分配回来。

严云通过自己的申请和我的推荐,当上了这个教学点的代课老师。此时他正站在台子上,指挥全体学生唱起了那首《每当我走过老师的窗前》。看着这些淳朴的山里孩子眼含热泪为我唱着送别的歌,我晶莹的泪珠,止不住地滚滚而落。

知道我要回省城工作的消息,老支书来了,马汉来了,从秀来了,老寒来了,关秀来了,文英来了,聋哥来了,所有在家的马山村的村民们,都来了。

四年,整整四年,我在这个乌蒙深山里的小山村教了四年的书,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他们都来与我握手,都来向我告别,聋哥紧紧地抱着我,流着泪说:“兄弟,虽然我们最近一年没有好好来往,但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老支书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孩子,去好好走你的路吧,别再耽误前程。”

我擦干眼泪说:“谢谢您,大爷,当年是你和马山村收留了我落难的父亲,马山村所有的父老乡亲都是我的恩人。我来村里工作了四年,但是,我永远都无法报答你们,无法报答马山村。”

老支书激动地问:“你,你真是他的孩子?”

我点点头,然后拉着阿香,向大家鞠躬,说:“我虽然回省城工作了,但马山村最优秀的女孩是我的爱人,我永远是马山村的女婿,马山村永远是我的家。”

老支书眼含热泪地说:“去吧,孩子,去向你爸爸说,他是马山村的骄傲,我们永远记得他。”

我背上行李,牵着阿香的手,慢慢地走出教学点,走到村口。

身后有数百人,在朝阳下向我们挥手。

蓦然回首,学生们一齐向我行着最后的队礼。老支书却突然唱了起来:“呜呼,小花牛,自从加入合作社,瘦得皮子包骨头……”

一个,两个,十个……会唱的村民都跟着唱了起来,我的泪珠又下来了,连忙牵着阿香,匆匆地走上山路。

转了几道弯,阿香好奇地问:“他们唱的是什么,看你那么激动。”我说你真傻,一点想象力都没有。阿香一脸茫然,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呀,只是偶尔会听到上了五十岁的人在哼这首祭文一样的歌谣,但从来没有在意。”

我说:“都过去三十多年了,他们依然没有忘记,多么淳朴,多么善良的山民啊!我来这里四年,虽然含辛茹苦,也耽误了不少前程,但一点都不后悔。”

阿香偏着头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打了我一下说:“我知道了,那是……那是……那是你……爸爸的小花牛祭文。”

我说:“三十多年前,我的与新中国同龄的父亲给自家小花牛写了篇祭文,因为有一句‘自从加入合作社,瘦得皮子包骨头犯了禁,就被开除学籍,全省通报,打成‘现行反革命,要抓去游街示众,关监坐牢,关键时刻逃到马山村,躲避了三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才出山去当兵……”

我正说着,马秀突然出现在路边,一脸怅惘,欲言又止。

我们默然相对。往事如烟,旧梦如云,为聋哥接亲的情景又翩然而来,马秀当初的美丽形象却早已随风飘逝,成为遥远的记忆。

几分钟后,阿香挽着我的手臂,我们肩并着肩,迎着朝阳,朝山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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