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敬平
十天,可以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十天,可以让梁漱溟从刚直不阿而摧眉折腰,背叛良心,违心检讨。
梁漱溟,中国现代思想史上谜一样的不可思议的人物,一位先后做过蒋介石毛泽东座上宾的社会活动家,一位没有高等学历却在高等学府任教的新儒家代表人物。中共建政之后,平生连任六届全国政协委员的梁漱溟,在他的第一个任期就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1953年9月11日下午,全国政协常委扩大会议上,梁漱溟说,中共是靠农民夺取江山的,但是,江山打下来了,农民的生活依然很苦。他援引民谚说,工人生活在九天,农民生活在九地,工农差别,犹如九天九地。据此,这位1930年代中国乡村建设运动的倡导者、践行者,建议政府重视工农差别,以免农民“说你们进了城,嫌弃他们了”。
当时,这些话没有引起什么反响,没有人积极响应,也没有人激烈反对,会场上下,波澜不惊。
岂料,与梁漱溟有30年交情的毛泽东第二天发难了。那一天,大会转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扩大会议,彭德怀刚刚做完抗美援朝报告,毛泽东就借题发挥,不点名地批评梁漱溟:反对总路线;反对抗美援朝;破坏工农联盟;班门弄斧,嘲讽共产党的农民运动。
梁漱溟不是傻子,与会代表也不是傻子,大家都知道,毛泽东在批评他,这四顶“大帽子”是给他扣上的。
梁漱溟不干了,这位曾因政见不合与蒋介石分道扬镳的思想家,当场给毛泽东写了一张纸条,为自己申辩。可是,纸条还没写完,会散了,毛泽东回中南海了。梁漱溟不肯罢休,一连数日,频频申辩,毛泽东根本听不进去,一口咬定梁漱溟“恶意”反对总路线。双方争吵不断升级,落得个不欢而散。
9月17日,兩人之间的争吵,变成了大会批判。当天的大会,公开批判梁漱溟一贯反动,是个“用笔杆子杀人的杀人犯”,是个“伪君子”。梁漱溟知道,自己闯祸了,误会太深。要不怎么说梁漱溟是个书生呢,面对毛泽东越扣越大的“帽子”,他死活不认账,只是一个劲地说,误会,误会。
9月18日,觉得误会需要解释的梁漱溟,会议期间,走上讲台,向毛泽东解释,两人之间的冲突,纯属误会,声称自己过去不反动,现在也没恶意。话没说完,场下一堆人哄他下台。倔强的梁漱溟非但不肯下台,反而直面毛泽东,请他拿出雅量承认自己错了。毛泽东说,“你要的这个雅量,我大概不会有”。梁漱溟紧接着说,“主席,您有这个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真没有这个雅量,我将失掉对您的尊敬”。隔着历史的尘埃,我们可以想见毛泽东恼怒的面容。
9月22日,深知闯下大祸的梁漱溟,在亲朋好友的劝慰下伏案检讨。他将自己的错误归结为“目空一切”,将自己在9月18日的行为定性为“达到顶峰的荒唐错误”,他自我剖析错误的思想根源,在于“阶级立场的不对”。检讨书中,他“承认”自己确实是个伪君子。他说,每当他想起百多年来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向下沉沦的厄运,终被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扭转时,让他喊一千声一万声“毛主席万岁”亦不觉多余。
历史的天空下,遥想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提笔撰写检讨书的梁漱溟,彼时彼刻的灵魂是否充满挣扎?梁漱溟生前没有说过,他是真检讨还是假检讨。综观他的一生,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位曾在延安窑洞和毛泽东彻夜长谈的新儒家代表人物,信仰过阶级斗争学说。但我相信,他的检讨不是真诚的。这样的检讨不应该是他的错,而是他的痛。权力面前,梁漱溟与生俱来的良心自由,受到了莫大的伤害。
良心自由,在宪法学视野下,是一种公民权利。这是我的权利,也是你的权利。通俗地说,就是依照你我的良心,独立判断是非,独自作出决断的权利。一部好的宪法,应当保障你我的良心自由,让我们摸着良心说话,凭着良心做事。德国等国的宪法不约而同地强调,公民具有凭借良心自由行事的权利,国家权力不得干涉。我国政府签署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也规定,国家权力不能触及良心这个“灵性”的世界。
早已作古的梁漱溟先生是哲学家,不是宪法学家,可能不会从公民权利的角度审视他和毛泽东之间的历史公案,也不会从宪法的角度考察自己的检讨与良心自由的关系。但是,他的良心会告诉他,究竟是何种力量驱使他交出那份检讨书,这份检讨书是否冒犯了自己的良心?
时隔半个多世纪,为梁漱溟先生鸣冤叫屈,对他本人已经没有意义。我们重提此事,是希望从这段历史公案出发,唤醒良心自由的宪法意识,让良心在灿烂的星空下自由地呼吸。
(摘自《经济观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