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皓文
中国近些年实现了快速发展,GDP超越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中国崛起的势头为世人关注。也是在这几年,中美关系大起大落,特别是2011年无疑又是中美关系波动较大的一年。从去年夏天开始,围绕旧有的对台军售、南海问题、人民币汇率问题甚至新近的美国力推TPP的态势,两国关系又再次走低。今年伊始,从叙利亚问题否决案到习近平副主席访美,中美关系似乎又在忽高忽低中波折前行。回顾过去数年,中美关系一再出现反复,这使得我们有必要非常严肃地探讨中国崛起背景下的中美关系。为此,本刊专访了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金灿荣教授。
中美关系客观存在着战略基础的缺失和战略定位的模糊
领导文萃:虽说大国间关系时好时坏是很正常的事,但像中美关系在这些年里所经历的幅度如此之大、周期如此之短的起伏,并不多见,对此,您如何看?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金灿荣:坦率地讲,造成当前中美关系困难的因素更多的是两国内外的客观现实而不是领导人主观意愿。去年1月和11月的两次中美领导人重量级会面,奥巴马都明确表达并反复强调了两国“基于相互尊重和共同利益的合作”的重要性,而中国方面则早已把搞好中美关系作为中国外交的首要目标之一。从2009年初中美关系的高开高走到本届民主党政府在一些问题的国内讨论中为中国“帮腔”(如人民币汇率问题)等事实中,可见双方(尤其是中国方面)都在发展中美关系上投入了很多资源,从中不难看出双方领导层想搞好双边关系的诚意。
但中美关系本身更多地是一种战略关系,要真正实现中美关系“坏不到哪里去”,必须要有战略互信基础,而当前中美关系的困难就是由于双方客观战略基础的缺失和战略定位的模糊而造成的。今年2月6日,崔天凯副部长讲中美之间的大问题是“互信赤字”也就是这个意思。而这个基础我们以前是有的,总体来讲,除了1989年到1992年由于特殊历史事件造成的短暂动荡外,双方先后经历了两个长期稳定的、基于明确战略基础和定位的全面合作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从1972年尼克松访华到1989年。这一时期双方的战略基础在于共同防卫来自苏联的威胁。双方的合作在这一阶段可谓获得了超乎预料的成功,其高峰是在1979年,这一年不仅中美正式建交,而且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也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中美建交联合公报中最重要的主题应该是“反对任何国家或国家集团在亚太或世界任何地方谋求霸权的努力”,主要针对的就是当时的苏联,而中美之间的密切关系不仅给冷战的紧张氛围注入了巨大的积极因素,并最终促进了整体国际格局的变迁。
第二阶段是从1992年到2009年。这一时期双方的战略合作定位也很清晰:中国努力谋求融入由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当中,美国则接纳并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中国成为全球化进程中的重要伙伴。其高峰以2001年中国加入WTO为标志。中方在这一时期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进一步深化改革开放,在国内推行市场化,在外部融入并拓展国际市场,而其所行经济政策的各种指导思想就是向美国学习的;美国国内虽然屡屡出现“中国威胁论”、“中国崩溃论”的声音,但大体上也还是乐于见到中国加入它所建立的一系列国际规制之中的。双方在这一阶段的这种战略合作无疑也是“双赢”的。中国自然是“搭”了美国推动全球化的“便车”,实现了举世惊艳的经济发展,国际实力与地位迅速提升,而美国也远非像人们所议论的那样吃了暗亏。从经济上来说,不仅美国商界明确表示中国的市场化经济发展为美国带来了巨大利益,同时“中国制造”所提供的大量廉价商品也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美国普通民众的生活质量;在高政治领域,拥有中国合作与认可的美国霸权如日中天,使其在这一时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国际地位,并在外交和海外军事行动(主要是其反恐战争)上获得了巨大自由。
双方的分歧爆发点应该是2009年12月的哥本哈根气候变化大会。本次会议在很大程度上的确是失败的,西方的不少主流媒体在会议期间和其结束之后都在指责中国,认为它是搅乱大会的罪魁祸首,而中国则感觉这场大会更像是“富国集团”遏制中国发展的阴谋。现在回过头去看,把会议失败的原因全归于任何一方都是有失偏颇的,但西方媒体观察的另一现象却的确存在——即在此次会议上实际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以中国为主要代言人的“基础四国”及77国集团(事实上是131国)同美国带领的“伞形集团”和欧盟等发达国家发生了立场鲜明的正面对抗。西方被中国对发展中国家的巨大影响力所深深震撼,并看到了中国作为一个“未来超级大国的自由行动意志”,而对美国而言,哥本哈根大会的实例给予了两国关系这样一种可能:即中国完全可以不认可美国,反而在世界范围内搞“农村包围城市”的大战略,“领导”相对不富裕的发展中国家同美国抗衡。
加上同年中美两国在全球金融危机中各自的应对,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无论是在发展模式还是对未来世界的认知方面都已与美国突现出明显的不同,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这种不同让中国在很多方面做得比美国更好,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中国在美国主导的国际框架内崛起了”。如此一来,双方(尤其是美国方面)对于之前“融入—接纳”模式的战略基础和相互定位的信心自然会发生动摇,美国变得不再那么自信、乐观了,相互间的猜疑日渐增多,中美关系的困难也就再所难免了。综合来讲,造成这几年中美关系困难的原因是来自双方面的,一是中国正在经历连它自己都没想到,尤其是没准备好的“崛起”;二是美国的对华心态在这两年变得“不健康”了,而我认为后者应该算做主因。
领导文萃:经典国际关系现实主义强调“霸权冲突来源于一方权势增长给另一方带来的恐惧和不安”,请问当前的中美关系在多大程度上符合这样一种描述?中国的崛起与历史上的大国崛起有何不同?
金灿荣:应该说大框架上中美是符合这样一种描述的。中国以这么庞大的国家规模如此迅速地发展,美国要是对我们没有疑虑反而是奇怪了。但我个人认为,中美关系并不一定走向所谓“霸权冲突”,原因就在于中国崛起从内外两方面讲都有其独到之处:首先,中国是在美国主导的现行体制内实现崛起的,而且是现行国际体制的最大受益者之一,它不是一个“修正主义”大国,没有、也不会想“另立山头”或者直接挑战美国;其次,中国崛起的特征是“经济优先”的崛起,并非军事安全意义上的崛起,这一点即便是将来解放军实现现代化了也是同样适用,这与20世纪的美国其它对手(德、日、苏)有很大不同,中美两家没有对抗的必要。
中国崛起的这两个特征总体而言是对中美关系有利的,但是中国崛起也有一大特征给中美关系带来了复杂性,即中国的崛起对美国而言是真正意义上一个文化、政治上的“异类”崛起。同时,中国的文化传统具有相当强大的世俗性,这可以说是中国搞现代化的天然禀赋,也就是说,加上中国自身规模的影响,中国这个“异类”在现代化的成就上极有可能迟早超越美国,这是对美国心理冲击很大的一个事实。从文化角度讲,我把世界分为三大主流文明圈,即环地中海文明圈、印度文明圈和东亚文明圈。前者孕育了欧洲文明,美国可算是它的一个子文明,其价值指向是关注未来,总是不断向前追求“上帝的终极价值”,这个文明的特点决定了它在现代化的建构和创新时期拥有巨大优势,所以近500年的世界史成为了西方工业文明扩张的历史;印度文明的特点是关注过去,这跟它信仰轮回、前世的宗教信念相关,所以在工业化道路上印度其实至今仍然不顺畅;最后东亚文明圈的价值指向是现世,关注的是当下,尽管时常缺乏长远的规划,但做人做事都很踏实肯干,这在现代化文明的扩散时期极具后发优势,这也是继日本、“四小龙”之后东亚(包括中国)继续成为创造世界经济奇迹的区域之原因。中国自身的这种文化传统品性可能会对中美关系造成间接但长期、深刻的负面影响。
更进一步说,中国现在是14亿人,相当于加上俄罗斯欧洲部分的全部欧洲人口总和的两倍。关键是这14亿人还都在同一个主权国家之下进行着高速现代化的发展,就这一规模而言美国的焦虑是必然的、也是应该的。就在2010年,中国在GDP仅为美国1/4的时候就在制造业生产总值上超过了美国成为全球第一,这是美国所经历过的任何对手都没有做到的。而即便是在所谓“知识经济”时代,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和潜力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实体工业能力,对比金融危机后的欧洲各国我们就不难理解这一点了,所以仅就规模而言外部世界,尤其是美国对于中国的崛起必然会有非常强烈的反应,无论是主观上的还是客观上。
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中美可以避免对抗。这就牵涉到中国崛起的又一个独到之处,即中国选择了一条与历史上所有崛起大国都不同的路径,即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体制内和平崛起”(日本在60年代曾试图走过这条道路,但由于他自身不正常的政治状况和国家身份而注定要失败)。中美双方其实都正在积极追求建立一种新型大国(或超级大国)间关系,不搞对抗,在良性竞争与合作中共同发展,而这在核时代、在国际多边框架盛行、全球性问题丛生的时代,应该说对中美都是最有利的选择。即便从文化角度来讲,中美之间也存在着“和平共处”的隐性积极因素:中国文化具有一种阴柔、坚守、内敛的气质,美国则是阳刚、进攻性强、有“救世主”情结的一种文化传统,中美之间的“阴、阳”相对,总比20世纪以及之前世界历史所经历的“阳、阳”对抗要好得多。
领导文萃:如果说中美关系的基调在于“竞合”(即合作与争端长期共存)的话,您认为当下中美关系的“竞合”性质与5年或者10年前有何不同?
金灿荣:本质上讲并没有差异,“竞合”关系的基本结构没变,但随着中国国力的上升,使关系双方的博弈地位开始发生变化。这从近几年的很多事例上我们都可以感觉得到。中国现在在中美关系中已经不是过去那样完全被动应对了,主动性有所上升,而美国应该说在双边关系的自信心和相对实力上都有所下降,不再能完全主导局面了。
对于美国“重返亚太”的态度,一要重视,二要淡定
领导文萃:美国高调“重返亚太”,从越南、缅甸甚至近期的朝鲜,频频在中国周边出手,是否意味着美国的“对华遏制政策”正在初露端倪?
金灿荣:美国现在的战略态势是“全球收缩,亚太突进”。这的确对中国的针对性很强,但要把它说成是“遏制”中国却又未免有失偏颇。应该说美国当前对华政策仍然是在“两面下注”(Hedging, 即“遏制+接触”),遏制的因素在加大是真的,但接触的这一面美国也没有放松。比如社会交往层面,近期美国就又放出了扩大对华签证业务的政策;再比如经济上,双方今年的双边贸易总额据估计可能突破5000亿,这在世界史上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双边贸易规模。因此说“对华遏制”已成为美国的政策取向我认为不太可取。
事实上,美国这次“重返亚太”,除中国因素外还有很多复杂的动因:
从内部而言,“重返亚太”首先有政党政治因素的考虑,即通过此举来批评前共和党布什政府对亚太地区重视不够,以提高本届政府的威望。此外,美国经济的不景气使得奥巴马政府必须在外交上表明自己“有所作为”,而大力投入当今热点突出、政治能量和经济潜力最大的亚太地区无疑有助于让选民的关注焦点向外转移。
从亚太地区本身的意义来看,“重返亚太”的政治动机确实是要平衡中国在过去十年迅速增强的影响力,这一点是冲中国来的。但除此之外,它的经济动机其实是要借东亚整体欣欣向荣的发展态势来恢复国内经济,而除中国外的东亚、东南亚各国美国也都需要利用起来;在军事安全战略方面,“回归”的主要意图是想安抚在这一地区的各个盟友,因为过去十年忙中东太多了,有点忽视他们,另外刚好东南亚各国跟咱闹别扭想引个“外援”,时机正好,美国就来了,这两点就只是部分跟咱相关了。
再说美国这次“重返亚太”的最终效果,我认为可能会远不如它说的那么好,这一方面是财政上的制约,另一方面是全球其他地区热点的制约(比如伊斯兰世界、俄罗斯等),注定美国无法全力投入亚太。所以我们对于美国“重返亚太”的态度,一要重视,二要淡定,不能置之不理,也不必太过紧张。
民粹主义对中美关系是一个负面的存在
领导文萃:不久前习近平副主席访问了美国,中美双方多数媒体都对此次访问做出了积极评价。您认为此次访问的主要成果有哪些?
金灿荣:对于习副主席此次访美,国外媒体一般都是这两句话:“访问本身很成功,但不可能给未来的中美关系定调子”。中美关系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能定得了调子,双边关系中超越人力所能操控的因素太多了,世界热点、全球化形势、两国内政都有很多东西是双方政府无法掌控的,未来应该还会继续“竞合”下去。尽管如此,这次访问还是很有意义的。
首先,这次访问本身就是有利于中美建立互信的。在当前中美关系比较敏感的时期习副主席坚持出访美国,是要向美方以及全世界传达了中国想搞好中美关系的诚意,而美国方面也希望能近距离观察一下这位未来中国领导人。双方的目的应该说都达到了,相互之间都表达了一种善意,这便让我们之间的互信合作有了个基本的前提。从这个意义上讲,访问是挺成功的。
其次,此次访问也算是领导人从个人层面上的一种相互认识。习副主席这次访美见的两党要人很多,跟奥巴马也谈了很多,这都能使他们相互之间有一种直观认识,有助于两国领导人将来对彼此政策的理解和沟通。
再次,习副主席这次的“公关”工作做得很好,给外部世界一个中国领导人很亲民的印象。比如去艾奥瓦州见“老朋友”、看NBA等等,在国内外造成的反响都是比较积极的。
最后,习副主席这次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针对近期一些热点的看法向美国交了个底,比较明确地给出了中国方面的政策底线,同时在中美未来交往方面,如关于合作与对抗、台湾问题等说了点很有分量、软中带硬的话。这虽然在短期内会给美国一种比较强硬的印象,但长远来看,这样把话说开了却反而有利于未来长远的交往。
领导文萃:有人认为自去年年末开始,美国经济似乎真正开始回暖,这对民主党的选情是一大利好,但美国国内政治极化的情势似乎并没有太大好转。您认为这在大选年会对中美关系产生怎样的影响?
金灿荣:首先要澄清一点,即美国经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回暖。前不久,我刚去美国,跟很多学者和企业家交流,大家的共识是,基本上美国还需要2到3年的时间才能算摆脱危机影响,目前的“回暖”一定程度上只是统计数字上显示出来的假象,比如失业率从将近10%降到现在的8.3%,其实是因为很多失业者由于长期失业已经过了美国政府规定的救济金申请期限。
尽管如此,我个人还是倾向于认为民主党是能赢得大选的。我的判断是这样:罗姆尼会赢得共和党内初选,但大选时跟奥巴马PK,他没什么优势。一方面是个人因素,他本人比之奥巴马在个人魅力上还是有所欠缺的,再加上他是个摩门教徒,在美国这种隐性上很看重宗教的社会里是会被认作“少数派异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共和党内部的不团结加上民主党的执政党优势。所以说,今年大选奥巴马连任的概率应该还是很大的,这对于中美关系是好消息,因为如此一来保证了美国对华政策的连贯性、稳定性,波动不会太大。
但在選举的过程中中国可能是要受点委屈的。我们可以看到,今年竞选的一大特色就是“负面选举”占的比重太大,大伙儿都是靠骂对手、相互揭短来竞选的,原因正如你所说的,美国社会从上到下目前仍存在严重的政治极化现象,左右两派叫得很凶,但其实又都对糟糕的经济社会现状没辙。这样一来,他们的心态肯定会变得不健康,总想找个替罪羊,把问题都推给别人,那么在这过程中咱中国肯定是“躺着也会中枪”的。对此我们应该沉得住气,尤其是我们的年轻人,不要老看到这些候选人狠骂中国就觉得美国要对付我们,应该明白,这只是美国政客们在大选年自导自演的闹剧罢了。
领导文萃:当前中国的网络舆论愈发呈现出极端化的倾向,不是极左就是极右,而美国“占领华尔街”运动似乎也仍然未完全偃旗息鼓。您对于两国国内这种民粹主义思潮的抬头有何见解?
金灿荣:民粹主义在美国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其渊源可以追溯到19世纪前叶的安德鲁·杰克逊时代。可以说是除自由主义、现实主义外美国的第三大传统。历史上的“三K党”、屠杀印第安人以及多次极左翼运动都带有民粹主义的内涵,近年来它的表现就是“茶党”运动和这次的“占领华尔街”(前者是右翼对现状的反抗,后者是左派的反抗)。美国的民粹主义对于外部压力是很敏感的,既敌视也恐惧,对于中美关系而言它是一个负面的存在。
中国也有一定的民粹主义传统,但在改革开放的前20年里这种情绪一直处于被压抑的状态。直到近十年,随着国民教育、城市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网络的普及,民众的一些激进情绪已经可以摆脱政府、主流社会意识形态乃至社会习惯的约束而释放出来。民粹主义在中国社会乃至政治当中的影响力都有所提升,这就造成了我们今天在网络上看到的情况。它在对外关系上总是特别强调一种强硬的态度,从而限制了国家在外交上的妥协空间,对中美关系总体而言也是不利的。从长远上看,中国外交可能会面对来自国内民粹主义情绪的巨大影响和压力,但近几年内我认为中央政府还是能够压制得住国内的这种情绪,掌控得住中国外交的总体方向和目标的。
中国无论做什么都很难化解美国对中国崛起的疑虑和担忧
领导文萃:正如您所说的,中国崛起触碰到了美国敏感的神经,对此,中国将如何应对?
金灿荣:应当承认,中国的崛起从客观上讲是触动了美国的根本利益的。以中国的规模和现代化禀赋而论,即便只是“和平崛起”也迟早会冲击美国的国际市场和世界经济地位,乃至逐渐改变它所创立的一整套国际经济游戏规则,最终是会让它今天的国际政治地位难保的。从这个角度来考虑,中国无论做什么都很难化解美国对中国崛起的疑虑和担忧。
但这只是指崛起过程,而中国崛起的结果却正如我前面所说的不是一定要同美国发生对抗。这其中当然需要我们主观上的巨大努力,而当前的世界和双边关系形势也让我们拥有了进行这种努力的条件。
首先,还是要谈到两个国家的核大国地位,这就注定了这两个国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起全面战争。
其次,是国际制度的制约和帮助。当今的各种国际制度安排确实是美国人建立的,但它自己也同样受制于此,不能乱来。同为安理会五常的中美两家在很多传统安全问题上更易于通过沟通与协调来解决,而每年从APEC到达沃斯的各种多边论坛也给两国提供了交换意见、相互理解的众多机会。近年来突显的各种全球性问题也需要中美两家在国际制度的框架内合作解决。
再次,就是当前双边关系中存在的大规模、深入的经济与社会往来,双方的各方面联系都十分紧密,正如美国人自己所说,中美已经达成了“相互确保经济摧毁”(Mutually ssured economic destruction),妄动干戈只可能是害人害己。
最后,中美两国的精英们都信奉实用主义原则,没有必要进行你死我活的意识形态之争,而事实证明,两国要在物质利益方面实现“双赢”是完全可能的。
要达成“无对抗崛起”的目标,中国方面至少还要在以下几方面多下工夫:
第一,加强沟通联系。目前双方已有40多个双边多层次对话机制,其中包括最高级别的“战略与经济对话”(SAED),以及颇为敏感的军事防务磋商,但它们在频率和深度上都应得到两国更大力度的加强。未来中美在大战略层面的合作基础不会凭空产生,只可能是在这些真诚而频繁的接触交流中探讨出来,这也是双边关系中必须有所作为,并且大有可为之处。
第二,在全球性事务方面,中国应该更多地承担责任,中国应本着对外部世界负责的态度来实现其发展。就当前而言,中国理应在国际社会上主动承担更多的义务,但同时也需要着力消除中外双方在“中国责任”上的认知差距,让世界了解中国自己的难处,明白它在担当国际义务能力方面的有限性,以避免在给自己造成压力的同时却使外界误解中国的尴尬。
第三,中国在同美国交往当中应适当强硬,即在一些我们十分看重的核心利益领域明确向美国表明我们的态度和底线。从美国人的交流方式和思维习惯而言,这样的开诚布公时常更有利于双方进一步的交往与磋商,同时也更能保障我们自身的利益诉求。
领导文萃:崛起中的中国不仅对美国,更是对周边国家造成了很大压力,您认为中国外交应该如何更好地应对周边问题?
金灿荣:周边的问题在近两年确实很突出,这其中的原因有一部分与中美关系困难的原因一样,就是我们中国正在以异常庞大的规模和速度崛起,但周边的情况比之中美来说也有其独特的复杂性。首先,我们同周边国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历史纠葛,它们对于刚摆脱不到200年的“宗主国”中国有着天然的畏惧、乃至抵抗情绪,比如越南所认定的民族英雄就是当年“率领越南人民抵抗明朝侵略”的“阮氏姐妹”,这是咱们没办法的事;其次,我们同周边各国确实有太多复杂难解的现实利益矛盾,南海问题就不用说了,除此之外我们在民族问题、争夺经济市场等各方面也有很多摩擦;最后,西方尤其是美国正好在周边感到“中国威胁”的时候插进来煽风点火,促成了现在这种紧张局面,这也是事实。
从中国的角度来说,我们在应对周边问题时应当需要做到以下几点:
第一,要提高对周边的关注度、加强沟通。虽然中国外交在主观层面上早就把周边外交提高到同中美关系一样的高度,但在实践上这些年来我们确实对于周边的精力、物力投入还是不太够。前段日子美国改善同缅甸关系时,我们国内有很多人心里特不忿儿,觉得缅甸好像背叛了我们似的,但网上有一个网友说了一句很偏激但又不失中肯的话:“周总理当年先后九次访问了缅甸,我们这么多年做过什么?”这话虽不完全对,但确实提醒了我们需要反思一下当前中国的外交资源分配结构,对于周边的投入力度应该更大。
第二,我们应在与周边交往中打好“经济牌”。现在中国周边有个怪现象,我管它叫“东食西宿”,即几乎咱所有的邻居都是经济上靠着中国,在安全上向着美国,吃这家的饭、睡那家的床。美国对于其在亚太的军事存在一直利用得很好,把这种存在切切实实地做成了对东亚国家的影响力,尤其是在当前美国经济状况不好的情况下,这可能成为美国在亚太地区的“主打牌”。反之,我们中国虽然是周边各国经济发展的最大助力,但这种“不对称的经济相互依赖”很少被我们有效地利用来成为调控周边局势的重要工具。我认为,再过5到10年,中国需要在周边关系问题上玩转“经济牌”,用合作的利益来引导周边国家的对华态度,同时对于某些国家在个别情况下可以考虑“不排除”制裁的可能。
最后,我们需要认识到周边现存的这种紧张局面其实是一种阶段性现象,是中国发展到了“将起未起”这一步的时候必定会遭遇的。而我比较乐观,我认为再过10到20年,等中国发展到了更高的一个层次,周边国家会主动意识到跟我们捣乱是自找没趣的,那个时候我们就真的可以着手解决问题了。所以我的看法是,这十年我们在错综复杂的各类周边问题上还是得低调,十年以后,我们就得有所作为了,要主动承担起为东亚地区国际关系各层面合作提供公共产品的责任,在有些情况下还需要在多边场合表现出一种“领导力”来。
未来十年内还没必要改变“韬光养晦”的大战略思路
领导文萃:随着中国国家实力的迅速提升,国内外都有声音让中国改变“韬光养晦”的外交战略方针。您认为中国外交从战略到决策程序需要怎样的改进呢?
金灿荣:我认为,至少未来十年内还没必要改变“韬光养晦”的大战略思路。我理解的所谓“韬晦”战略,其实有着这样一些内涵:避免麻烦、加强内功、慎用权力。这对于当前的中国,在短期乃至中期内都还仍然是最有效、最可取的外交战略。
但在部分具体问题上,我们确实也需要开始在战术层面“有所作为”了。而界定需要“有所作为”的具体问题大概可以根据两个指标:国内矛盾焦点和国际压力焦点,进而我们可以把应当“有所作为”的问题分为两类:一类是“不作为”就会在国内引起问题的问题,另一类是“不作为”就会在国际上承受过大压力或伤害中国重要利益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韬光养晦,有所作为”就是一对辩证关系。如果不在某些问题上“有所作为”,其实是很难保证“韬光养晦”作为一个整体大战略的可行性和有效性的,很多时候“作为”也同时是为“韬晦”服务。
关于中国外交的决策程序,应该了解到中国外交当前已经基本形成了集体决策制度,而随着中国海外利益扩展、国内利益诉求多元化、海外对中国期待持续提升,很多时候政府在决策过程当中是有很多分歧和诉求需要协调沟通、给予充分考虑的。但问题正出于此,当前中国外交决策最大的问题就是“政出多门”,譬如,全球气候变化问题在中国主要由发改委和国家环保总局(现已升级为部级单位)统管,而中国中央银行和财政部则在国际货币金融体系改革、人民币汇率和国际化等议题中有主要发言权,海监、渔政等部门在处理近海纠纷的问题上时常“先斩后奏”。然而,这些议题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它们需要专业的外交人士来把握其政治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央有必要加强中国外交决策中各部门的协调机制,应给予外事领导小组、外办乃至外交部等专业性部门更多的政治授权,并在财政上也给予更多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