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和仰望

2012-04-29 00:44庞灼
椰城 2012年11期
关键词:女妖写作者眼睛

庞灼

一、四面八方的眼睛

四面八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眼睛:三角形的眼睛,方形的眼睛,锥子般尖尖的眼睛,灰尘般又小又脏的眼睛……这些眼睛飘浮在空中,埋伏在草丛里,爬在电线杆上,甚至吸附于自行车的轮胎,或者不露痕迹地贴在室内的墙壁上。你的一举一动,乃至喉结滚动一下都逃不出它们的视线。这些视线编织成了无处不在的蜘蛛网,企图把你的整个生命,把你的全部,包括梦和幻想都紧紧粘住,然后由它们从容摆布。

这些眼睛是强大的。几千年的修炼,使它们的窥视术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它们有呼风唤雨、翻天覆地的本领。对付一个小小的叛逆者,它们只要轻轻吹一口气,你的防御工事便会在一瞬间全面崩溃。你只好赤手空拳站在刑场上,不是下跪求饶,就是热血四溅。

你全身每一个部位都感受到这些眼睛射出的飕飕冷气。你试图蔑视它们,用冷笑激怒它们,你马上发现自己不是它们的对手。你单枪匹马,形单影只,它们却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包围你。

你投降吧!投降就有安宁,就有幸福。

不!你以你的硬头颈顶住摇摇欲坠的苍穹。你以自己如火的目光跟所有不怀好意的眼睛对峙。你清楚地知道,一旦向那些丑恶狰狞的眼睛投降,你就会消失,就会化为一粒尘埃或者一缕霉烂物的气息。你必须坚守阵地,直到无数子弹射穿你的躯体。

二、空白

空白是指精神的一种悬空,一种漂浮。比如今天早上,我在床上睁开眼睛,大脑中只有一片混沌、一片虚无。似乎在我睡着的时候,哪个魔鬼偷去了我的所有记忆、所有思想、所有的爱和恨。索性是木偶也就好了,一个咧嘴的木偶,永远在傻笑。但我不是木偶,一种并不美妙的感觉——烦恼,紧跟着空白而来。烦恼是空白的连体同胞。烦恼并不比空白高明,它们都是低能儿。烦恼的唯一优势是:它对人有更强的杀伤力。

昨夜做了什么梦?也许是梦掏空了我精神中的一切。我已彻底忘记梦景。难道我的梦中来了一位塞壬女妖,用歌声迷住了我,然后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制作成一道献给女妖的美餐?关于塞壬女妖的恐怖而美丽的故事一直是对我的一种强烈诱惑,我在意识深处盼望这位女妖从海底跃出,用歌声来诱惑我。我决不会像俄底修斯那样聪明到愚蠢的地步,用什么东西塞住耳朵,再把自己绑在船桅上,让自己不能动弹。不是我特别能抗拒诱惑,而是我渴望被诱惑。男人的灾难源于此,男人的意义也在于此。世界因为充满危险的诱惑而生气勃勃。世界永远不是空白。

人的生命中却常常出现空白。此刻,我坐在电脑前想打一些文字,依然是一片空白:屏幕上是空白,大脑里是空白。有几分钟我甚至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是疲倦?是嗜睡症?是躯体对思维的抗拒?是内心的沮丧和冷漠?是所有的诱惑和危险都消失了,我太安全、太恬适、太平稳、太幸福?“幸福”这个词真奇怪,它一不小心就会成为自己的反义词,就像“痛苦”也往往成为自己的反义词一样。

我的转椅在发出叽嘎叽嘎的声音,正和我血液中的躁动里外呼应。但空白并没有终止,它以无赖的坚定纠缠着我,折磨着我,最不堪承受的重量。世界上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有人不顾一切地要卸下“空白”这个讨厌的负担。于是就有了战争、有了冒险、有了暗杀和自杀,有了另一种战争、另一种冒险、另一种暗杀和自杀——那被叫做“爱情”的玩意儿。

三、欲望

人类所有的激情都来自欲望。我们有什么理由给“激情”佩上金光闪烁的勋章,却给“欲望”套上耻辱的黑臂章?只要不以伤害别人为手段,欲望就是一种高尚的动力。欲望像血液一样流遍我们全身,充斥每一个细胞。欲望这只顽皮而可爱的猴子在我们生命中上窜下跳,贪得无厌地摘取爱情树、荣誉树、幸福树上的果子,虽然摘到的果子常常是又酸又涩,也比石头和泥巴强上百倍。欲望也有睡着的时候,那些叫作“寂寞”、“孤独”、“贫乏”的小虫子便爬到它身上去拉屎撒尿,它一怒之下就咆哮而起,演出一些曲曲折折、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故事。没有欲望就没有生命。一具没有欲望的尸体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欲望是火焰,它来自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取的火种。在严寒的日子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荒原之夜,火焰是来自天堂的神!这欲望的火焰,是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火。它是我们为之销魂荡魄的那个女人,它是海难发生后那只惟一的救生圈,它是人类灵魂深处那一缕神秘的光芒。它是我们的手、我们的脚、我们的大脑、我们的心脏、我们的皱纹和伤口。它是哺育和抢救我们的乳汁、粮食、葡萄糖、人参、救心丸。它使我们生气勃勃,激情洋溢,“向生活,向死亡,冷冷看上一眼。骑士啊,向前!”(叶芝)。它是每一个早晨的簇新的太阳。

四、“ai”的发音

我像一个乖僻的语言学家整日研究着“ai”的发音。

有时,我发现这个音精彩绝伦。它虽然是两个字母,但从a到i,没有过渡,没有空隙,a与i浑然一体,天衣无缝。嘴唇从张开到收拢,简洁,单纯,清澈,然而意味无穷,仿佛一瓶珍藏了数千百年的好酒,它留在唇齿间乃至胸腹间的芬芳经久不散。

细细辨味“ai”的发音,发现它根源深远。它发源于胸腔深处,似乎是心脏最中心的部位,因而这个音总是灼烫的。我仿佛看到了这个音的颜色,它是红色的,和鲜血的颜色一模一样。

每一次发出或者倾听这个音,我既感到心醉神迷,又感到气喘吁吁,头晕目眩,仿佛刚刚经历一次过分贪婪和放纵的交欢。

耗尽全部生命力的表达何止于一次作爱!

有时,我又发现这个音变幻莫测。为什么它如此急迫、短促?嘴巴张开后还来不及闭紧,发音就彻底结束,恍若流星一闪即灭。a,一把匕首搁在光秃秃的脑袋上,你能不颤抖么?i,头上那顶圆圆的小帽,能挡得住从天空坠落的厄运吗?

每次发出或者倾听ai这个音,我在心醉神迷的同时,也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把锋利的匕首刺进我的躯体,把我零刀碎剐。

无论如何,这也是痛快淋漓的,死亡的感觉本就是爱的极限体验。

五、深渊

最可怕的不是墙,而是深渊。

墙的阻隔作用是纯粹的,它粗暴、专横、冷漠却一目了然,它给人带来的愤怒和绝望无比痛快。爬墙也罢,拆墙也罢,以头撞墙也罢,一拼一搏之间输赢已定,要么全胜,要么彻底灭亡。

深渊则阴险莫测,它从深不可测的底部逼上来的那股寒气仿佛来自地狱,隐隐约约有群鬼在其间腾挪跳跃。你感到全身发冷,手足麻痹,你心灰意懒,甚至找不到一根火柴去点燃愤怒这种可贵的激情。

飞翔永远是一种梦想,你一辈子都无法修炼成仙。

你甚至找不到敌人,找不到决斗的对手。

你只好在不死不活之间苟延残喘。你用一把钝刀磨开伤口,血管中已流不出那种鲜红的灼烫的液体。

你精疲力竭,垂头丧气地在深渊底部躺下来,任那越来越重的寒气把你整个儿冻僵。只有鹰的叫声偶尔拨动一下你的眼皮,你瞅瞅头顶的一线天空,叹息像黑色的蝙蝠一闪而过。

六、写作

写作既是一种自慰,又是一种自虐。写作者从本质来说都是一些自卑的人,他们用文字来麻醉自己,然后醉眼朦胧地看着这个奇怪的世界。世上的人往往太聪明,一条鱼可以有一千种吃法,一个寿字可以有一千种写法,但只有沉于幻想的写作者才能看见风的形状和色彩,才能用灵魂去抚摸石头内部的火焰。写作者的孤独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海洋,这个海洋最终会无情地淹没写作者自己。在那些伟大写作者的海洋上,爱和美的女神会从贝壳中诞生,给人类带来一些销魂的奇迹。但我们是渺小的写作者,渺小的写作者只有梦想,渺小的写作者用文字创造的光芒甚至不能刺穿一个蜗牛壳里的黑暗。

拿起一支灌满墨水的钢笔,或者双手轻轻地按在键盘上,想起萨福在爱琴海边的曼声吟唱,想起里尔克在慕佐古堡犹如神一样思考,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曼德尔施塔姆在囚牢中,在流放地的绝望呻吟,想起萨特拒领诺贝尔奖的那种桀骜……也许什么也不用想,但要记住索尔仁尼琴的那句话就够了——“一句真话要重于整个世界”。

一句真话要重于整个世界。

只要写下的是真话,渺小者和伟大者的界限就在这儿消失了。虽然我不懂得鱼的一千种吃法和“寿”字的一千种写法,我不够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愚钝的,但在谎言比感冒还要流行的时代,我成功地避免了感染。无论我把写作当作一种自慰还是一种自虐,写完一首诗、一篇散文或者是一部小说,我都会感到一种浴后的欢快和轻盈。

就这样,我的笔在向前走动,仿佛一个人在荒原上踽踽独行。孤独,疲惫,然而自由自在。往哪个方向走,以怎样的姿势走,从有路的地方走还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走——一切由我自己决定。前面是地狱还是天堂,是绿洲还是沙漠,从天而降的是天使还是妖魔,这是命运女神的事,我顾不了那么多。就像小时候我失足掉进河里,周围没有一个大人,甚至没有一个孩子为我呼救,我在河水中挣扎——我必须挣扎,这是我的事,甚至挣扎是否有效,那是命运女神的事。

猜你喜欢
女妖写作者眼睛
掉在地上的都要捡起来
给初学写作者的意见
看看热闹的世界,做个鲜活的写作者
桃树女妖的月光魔瓶
小女妖放风筝
我有一双探索的眼睛
眼睛在前
小女妖放风筝
文学的可能性(散文观)
为什么眼睛不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