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
小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喜欢玩一种“砍头游戏”。剪刀石头布,最后输的就要被“砍头”。小孩子伸出巴掌,五指并拢,说砍头了,嘴里发出“咔擦”的一声,脚下不管多污秽,被“砍头”的小孩子就很逼真的笔挺挺倒地。
这个游戏大都在孩子们之间玩,李大头是孩子们唯一可以在大人身上玩砍头游戏的人。李大头,过来。李大头就过去,孩子五指并拢,嘴里喊着“咔嚓”,李大头就倒地不动了。孩子一哄而散。李大头起身,摸着后脖梗子,好像真被挨了一刀。
李大头咧咧嘴,我是真该砍头的人哩。
那场战役让这李大头终身难忘。
褐红色的土地上到处是弹头弹片弹坑,横七竖八缺胳膊断腿的尸体。散落的枪杆早已扭成了麻花,空气里充斥着弹药、血腥还有烧焦的泥土味道
李大头被压在尸体下面,苏醒的瞬间,他碰到了坚硬的刀柄,眼睛顿时有了灼灼的光芒。这把刀伴随他南征北战,不知道砍掉了多少敌人的脑袋。刀刃卷了磨平,磨平再卷,卷了再磨平。刀几乎成了他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听到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喘息声里还夹杂着抑制的呜咽。
不争气的东西。他在心里暗暗不屑。目光透过尸体的缝隙,他看见两条纤细的腿,穿着土黄军服。妈的,小鬼子!
他一跃而起,手中的刀也顺势举起。黄军服显然被吓到了,嗷的一声抱住脑袋滚到一边。
没出息的小鬼子。他撇起嘴笑了,就这熊样还出来打仗,今天你爷爷就送你回老家!他再次举起了刀,刀的光芒映射在黄军服的脸上,白刷刷的。黄军服闭上眼睛,仰起脸,嘴巴里喃喃叫了声:妈妈。泪水将满是污垢的脸冲出一道道印痕。
还叫妈妈?真像个孩子。他在心里再一次鄙夷起来,目光傲然扫视。
突然,他发现这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兵,不,如果不穿这身黄衣服,他根本就是个孩子,十四、五岁的样子。
他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手也有了微微的颤抖。
你滚吧,快滚!他背过身子把大刀狠狠地插向地面。
黄军服赶紧爬起来,却像得了软腿病一般东歪西扭。
他从口袋里掏出半个干硬的馒头,扔在地上,拔了大刀一瘸一拐地走了。
战斗胜利后,他被授予三等功,站在领奖台上,他流泪了,他说我不配。
他在组织面前坦白了自己私放敌人的事实,要求组织给予处分。功过两抵,部队让他复原回老家。
于是他又变成了农民,农民的身份让他幸福而满足。
终于,他被揪了出来。李大头,李拐子!别以为你打战打瘸了一条腿就是大功臣了,你放走了一个日本兵就等于杀死了无数个中国人,砍你十次头枪毙你一百次都不过分。
冲着他这个认真认罪的态度倒也没有吃太大的苦头。只是谁不高兴了就可以用手掌砍他一刀。他也是非常地配合,抻长了脖子就像一只待宰的鸭子。
十数年后,小镇来了个日本人。说是来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并作为感谢在镇上投资办学校。
镇里人带着日本人找到李大头的时候,李大头已经病重了。
日本人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连比带画说是我和您是那次战役的幸存者,是您刀下留人。当年我还是个上中学的孩子,要不是您那半个馒头,就算您不杀我,我也会饿死的。
李大头苦笑了说,为了你我可是被砍了无数次头啊。现在我能不能向你提一个请求?
日本人说,哈伊,您尽管提。
李大头说,能不能让我砍你一刀?
哈伊哈伊,日本人连连点头。弯腰撅腚,抻长了细细的脖子。
李大头双目精光毕现,乱蓬蓬的胡子无风而动,瘦瘦的胳膊举起来,五指并拢。对着阳光仔细看,他这把刀,蛮像当年在战场上用过的那一把。
好刀呀。李大头高高地举起了手——
但是,李大头的手掌没有劈下来。他就扎着挥刀的架势永远地走了。
日本人跪在地上,砰砰地磕着响头。
责任编辑⊙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