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佳
身边的一位关中朋友,到杭州很多年,仍然吃不惯杭州的面条。
在他看来,杭帮菜中的特色名点片儿川,哪里能称得上为面条。面条口感太糯没有筋道, 没有了辣子油的汤头简直就是清汤寡水。面条就应该像老家的臊子面一样,手擀的面条细细长长,厚薄均匀,上面盖一层鲜香的臊子,面汤油光红润,味鲜,浑厚而不腻。
这种记忆被深埋在每个关中人的脑海中,哪怕离家多年,都能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忽然被想起,然后排山倒海而来,让人欲罢不能。
在长篇小说《白鹿原》中,陈忠实就曾经着重写到了臊子面:白灵与鹿兆鹏因从事地下革命工作,两人假扮夫妻。白灵要扮得像真的妻子一样洗衣、做饭。白灵第一次做的面食就是臊子面,而且是长面。在白鹿原,长面象征长寿,象征友谊长久,常常只在过年过节,或新婚嫁娶,或为长者祝寿,或为新生婴儿过满月等喜庆活动中招待亲朋好友。白灵把一碗浇着肉丁臊子的长面递到鹿兆鹏手上时,抱歉地说:“碱放多了——我今日个头一回捉擀杖。”鹿兆鹏用筷子翻搅一下,被臊子覆盖着的面条已经变成黄色,碱面儿放得过量不止一倍两倍,他猛然吸了一大口说:“瑕不掩瑜。长嘛可是够长的,筋性也不错,味道嘛还是咱原上的味道。”鹿兆鹏吃出的是浓浓的乡情 。
这种乡情体现在亲人做的那碗臊子面上,体现在从小住到大的那间老屋里,又或者是妈妈亲手纺的棉布衣服上。随着社会的变迁,现在的关中平原跟以前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化到人们以为自己忘记了过去的味道,于是,一部《白鹿原》勾起了那个地域人们的集体回忆。
住:“全庄子”的辉煌
在《白鹿原》火了之后的某次采访中,陈忠实表达了自己对家乡的遗憾,他说,现在的白鹿原已经看不到了土坯房了,到处都是两三层的小洋楼。
在小说《白鹿原》中,土坯房仍是那会儿的主要房子。
所谓的土坯,就是用湿土夯实晒干作成的土板。在黑娃带着小娥回到白鹿原之后,打土坯就是他最初的谋生手段。“黑娃买了一个石锤和一架木模就出门打土坯挣钱去了。在乡村七十二行的谋生手段里,黑娃选择既不要花费很多底本购置装备,也无须投师学习三年五载的打土坯行当是很自然的事。他在给自己打过两摞土坯以后,就无师自通了这项粗笨的手艺,信心十足地扛着石锤挑着木模出村去了,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里转悠,有需要土坯换炕垒墙的地主户引他到土壕里去,丢剥了衣服,在黎明的晨曦里砸出轻重相间节奏明快的夯声。”
打好的土坯主要用来垒墙砌炕,尤其是住房的山墙和檐墙一般都用土坯垒成。白鹿原所在的关中地区,住宅主要以这种土坯房为主,加上少量窑洞,而这些房子根据不同的结构和位置还分为夏房、庵间房、上房等不同名称。
夏房多为两间,作为一个庄院中与正房座向相反的单面房,穷人家盖不起大房也将夏房作为正房。也有把夏房盖成三间或一间的。小说中写到孝义新媳妇倒尿盆那段时说“白嘉轩在孝义媳妇伺候来的铜盆跟前洗脸,看见三娃子孝义刚刚走出夏屋门房,那双执拗的眼睛瞅人时有了一缕羞涩的柔和”,可见白家的夏房也用作了孝义的卧房。
庵间房一般都是三间,可以按照正房的顺座格局安排。如果庄基长,前面还可以和大房一样圈围墙、扎茅厕、种树木,形成一个院落。所以过去不富裕的人家有这样的庵间房也算日子过得不错。
上房也称正房或大房,这是过去白鹿原地区中等经济家庭的普遍住宅形式。大房也是三间顺座建筑,但房屋结构比庵间房复杂费事,也比庵间房大得多,基本上可以容两三代人居住。当然这种大房只有在前面盖起夏房或者其他房屋后,才能被称为上房或者正房,因为上房和正房都是相对于下房、厢房的称法。
将大房和夏房组合起来的封闭式单庄独院,三面都有房屋,中间是一个小庭院,这样被围起来的庄院称为“三合头”。“四合院”也称“四合头”,是在“三合头”的基础上,在夏房之外,再盖一座与正房相对应的门房,形成一个四面建筑完整闭合的院落,称为“四合院”。
门房是坐落在院子大门口的房屋,与厢房相呼应,形成四面合聚之势,使庄院的脉气不外泄,是区别“三合头”“四合院”的关键。厅房是“四合头”庄院中的另一种顺庄子建筑,位于厢房和门房之间,与上房、门房相互平行,一般用于接待客人或举办社会活动,也可用来住人或者储藏东西。如果有家人去世,厅房也是停灵和祭奠死人的地方。如《白鹿原》中白嘉轩的妻子去世,灵堂和灵桌就设在厅房内。这样的庄子被称为“全庄子”,只能是很富有的家庭才能拥有的,按照《白鹿原》对白嘉轩、鹿子霖住宅的描写,这样气派的“四进”全庄子,已经是一座比较典型的地主住宅了。
在小说中,窑洞只被写到过两次。一次是在黑娃与小娥认识的渭北将军寨郭财主家。郭家是一个大户人家,住宅自然是按照“全庄子”的标准造的。小娥是郭财主的二房女人,平时住在前边的庭院里,郭财主和大房住在后面的大屋。而在后院还有一个窑洞,那是郭财主和大房避暑时候去的,二房轻易不能进去。
第二次,是黑娃带着小娥回到白鹿原,因为不是明媒正娶的女人,被鹿三赶出了家门,他们在附近买了一孔窑洞。窑洞很破,原来的主人在里头储藏饲草和柴火,夏天堆积麦糠秋天垒堆谷秆。这孔窑洞成了黑娃和小娥的家,也是小娥最后的葬身之所。
之后的几十年发展中,这个有着几千年发展历史的窑洞,在部分人眼中却成了“贫穷落后”的代名词,人们纷纷“弃窑建房”或者“弃窑购房”,这不可谓是一种遗憾。
吃:精打细算的白鹿原人
陈忠实的另一大遗憾是,白鹿原上那原来一眼望不到头的小麦地,弥漫着清香,令人沉醉,如今已经全都改种樱桃了。
小麦是关中的主要农作物,这也是为什么小说中的白嘉轩要拿家里的两分水田跟鹿子霖换两块慢坡地时,鹿子霖内心会有抑制不住的激动。水田一年两季,收了麦子种苞谷,苞谷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而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难保收成。
因为盛产麦子、苞谷、小米等杂粮,所以,这里的饭食以面食为主,辅助以多种多样的杂粮。
《白鹿原》中第一次正式描写日常生活的饭食民俗,是在白嘉轩大雪天发现那株神奇的宝物珍草难以辨识找朱先生解惑之时,朱先生和他共进早餐。“饭食很简单,红豆小米粥,掺着扁豆面的蒸馍颜色发灰,切细的萝卜丝裹拌着几滴香油,吃罢之后,姐夫口中嘬进一撮干茶叶,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萝卜的气味,免得授课或与人谈话时喷出异味来。”
类似的饮食,在黑娃跟小娥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中也有写到:“小女人端着木盘走到玉兰树下,把一碟辣椒和一碟蒜泥放到青石桌上,一个竹编的浅篮里垒着四五个馍馍也放到石桌上。”
按照白鹿原人日常的饮食习惯,常见的主食有白面馍馍、玉米面馍馍、掺着扁豆面的蒸馍、锅盔、臊子面、小米干饭、红豆小米粥等;常见的副食品及调味品有萝卜、辣椒、大蒜;鱼肉荤腥是极为少见的。
通篇小说中,肉就见过一次。在白嘉轩被黑娃误会险些遭到报复的情况下,鹿三挺身而出说出真相使白幸免遭劫,于是白要款待鹿三,“仙草和孝武媳妇二姐儿很快炒出四个菜来,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黄瓜丝一盘干蘑菇一盘熏猪肉,后头两样菜都是山里娘家兄弟不久前来时带的山货,那块烟熏猪臀肉平时暗藏在地窖里,遇到母亲白赵氏的生日或是重要亲戚来家,才用刀削下细细的一绺,算是饥馑年月里最高级的享受了”。
这样简朴的饭食民俗,大概跟白鹿原人知足节用的务农传统有关。农民自古都是靠天吃饭的,原上每年或轻或重都会来的旱灾能直接决定这一年的收成。如果旱灾特别严重,甚至能让整个原上陷入死寂。
这样的死寂就曾经来过一次。“这年的干旱来得特别早,实际是从春末夏初就开始的,麦子上场以后,依然是一天接着一天一月连着一月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土地被爆裂的日头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谷子包谷黑豆红豆种不下去。”
这种情况经常会不期而至,于是白鹿原人都学会了精打细算,这不单指安排生产生活,计划周密,还包括长远规划、对资源使用的节制,从而限制人对自然的无限索取。
尽管现在的关中地区经济生活水平得到普遍提高,但这种思想仍然根植于每个人的脑中。
穿:质朴而精细的服饰审美
哪怕是在最辛苦的时候,作为白鹿原的族长白嘉轩永远都是挺直了腰杆,穿着得体的衣服。在白鹿原,能让白嘉轩佩服的人不多,他的姐夫朱先生算是一个。
朱先生似乎永远能把朴素的衣服穿出自己的气质。去南方讲学时“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双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绫一缕丝绸。妻子用面汤浆过再用棒槌捶打得硬梆梆的衣服使他们觉得式样古笨得可笑”。朱先生的妻子也是一身布衣,没有绫罗绸缎着身。“靛蓝色大襟衫,青布裤,小小脚上是系看带儿的家织布鞋袜,只是做工十分精细,那一颗颗布绾的组扣和纽环,几乎看不出针钱的扎脚儿。”
实际上,这不仅仅关中农村,在物资贫乏的年代,中国大部分的农村处于解决温饱都有困难的阶段,人们自然是没办法锦衣华服的,可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却能把自己和家人收拾得虽简朴但干净得体,尤其在走亲访友的时候,白鹿原的庄稼汉穿着浆捶得平展硬挺的家织布白衫青裤,古拙中透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精细里充满火热的激情。
上衣下裤两截装,是关中地区最基本的服装样式。在农村,这类中式衫袄和大裆裤子多是农家妇女自裁自制的,不仅布料用土布机织就,连织布线也是用手摇车捻纺而成。
故,白嘉轩在订娶头几房女人时,媒人首先向他夸奖的总是那女子所受的家教如何严格,茶饭手艺如何利落精致,还会拿来纺下的线穗儿和织成的花格子布供人欣赏。可见纺线织布技艺的高低是评价一个女人能否成为合格主妇的前提条件。
在衣料颜色上,主要是白、灰、黑、蓝等几种,有“冬天青,夏天白,春秋二季一碇墨”的习俗。衣料染色多为土织白布用黑豆水、石榴皮、槐籽等煮水染成,并埋进污水涝池淤泥中上色。在20世纪50-60年代,有些农家买“膏子”(一种低价的染料)煮成水染土布。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后,农村用土法染布才逐渐消失。
在关中服饰上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关中八大怪”之一的“帕帕头上戴”。农村女性普遍扎方头巾,俗称“围巾”。年轻人扎红、绿等艳色,中老年扎黑灰深蓝色。秋冬季节对角折叠,包头和耳项,脖下扎结,实用又方便。而农村男子尤其是中老年人无戴帽习惯,一部分人头上扎一条白羊肚毛巾,将毛巾结子打在脑后,防热防冷还可以随手取下擦汗。当然,这跟当地特殊的地质地貌也有关系,由于风沙经常性的肆虐,外出劳作的人们便随时把白羊肚毛巾扯下来,来擦拭头顶、脸上和脖颈的灰尘和沙砾。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后,不仅仅是衣服颜色,还有服装款式、发型、妆容等都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姿态,关中农村变得和城市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帕帕头上戴”的习俗一直保留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