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段

2012-04-29 00:44莫言
上海文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老莫婶婶祖母

莫言

她伸出一只手,让我们轮流握过,然后幽幽地说:“我的手,原来很好看,但现在不好看了。我的手好看的时候,连我自己都看不够。那时候没有手套,村子里的人谁也没有戴过手套。我用羊毛线给自己编织了一副。我的男人很生气,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们这里,还没有人戴过手套。你的手,有那么娇贵吗?他把我的手套扔到火塘里烧了。但很快我就又织了一副。我对他说,如果你把这副烧了,我就会离开你。”

我们举起相机,拍她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在透过窗棂射进的阳光里,泛着温暖的黄色光芒,让我联想到某种植物的干瘪的地下根茎。一股气味弥漫开来,像陈年的腊肠。刚开始这气味让我们感到刺激,有人打喷嚏,但一会儿就习惯了。她抬起头,说:“你们拍我的手,按说应该给我一点钱,或者是一点好吃的东西。我的手是很值钱的,不能随便拍。但是我今天不要你们的钱,也不要你们的东西。我一直肚子痛,今天没痛,我很高兴,所以不要你们的钱也不要你们的东西。你们随便拍。你们运气很好。我的手,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手,这不是我自吹,这是马司令说的。马司令有很多女人,见过很多女人的手,他的话有分量,你们应该相信。我对我男人说了那些话后,他再也没有烧我的手套,他不但不再烧我的手套,他还去杀猪的人家讨来猪的胰脏,用烧酒浸泡了,让我保养手。那东西有一股怪味,起初闻不惯,闻惯了就再也离不开了。那东西擦手真是好,我五十多岁时,身上的皮肤都起了皱,变粗了,变柴了,但我的手还是那样细嫩,村子里那些大闺女的手,摸起来也不如我的手好。我丈夫后来到山外边当了官,折腾得不行了,回来找我,我摸摸他,他就好了。他嘴巴碎,出去胡乱说,就传开了。他带着一个比他大很多级的官来找我摸,我不摸。丈夫打我。我说,你杀了我我也不摸。他摇摇头,说,你是对的,我们不摸,如果你摸了,我就是畜生了。于是他就辞官回了家,一直到死也没离开……”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话语也含糊起来,那只一直举着的手渐渐低垂下来。我们听到了响亮的鼾声,她睡着了。她的头垂到胸前,像一只打盹的母鸡。

脆蛇

陈蛇说,有一种蛇,生活在竹叶上,遍体翠绿,唯有两只眼睛是鲜红的,宛如一条翠玉上镶嵌着两粒红色的宝石。蛇藏在竹叶中,很难发现。有经验的捕蛇人,蹲在竹下,寻找蛇的眼睛。这种蛇,是胎生,怀着小蛇时,脾气暴躁,能够在空中飞行,速度极快,宛如射出的羽箭。如果你想捕怀孕的蛇,十有八九要送掉性命。但这种蛇不怀孕时,极其胆小。人一到它的面前,它就会掉在地上。这种蛇身体极脆,掉到地上,会跌成片断,但人离去后,它就会自动复原。有经验的捕蛇人,左手拿着一根细棍,轻轻地敲打竹竿,右手托着一个用胡椒眼蚊帐布缝成的网兜。蛇掉到网兜里,直挺挺的像一根玉棍。这时要赶紧把它放在酒里浸泡起来。陈蛇是一个很有资历的捕蛇人,他的祖先跟唐朝那个著名的诗人柳宗元是很好的朋友,柳的名文《捕蛇者说》写的就是他的祖先。陈蛇曾经给我详细地讲述过这种脆蛇的药用价值,和他亲眼目睹过的这种蛇断成碎片然后又恢复原状的全部过程。

陈蛇最终还是被毒蛇咬死了。在他的葬礼上,我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那种脆蛇,怀孕时脾气暴躁,不怀孕时性格温柔,这说的是雌蛇,雄蛇呢?雄蛇是什么脾气?——陈蛇无后,我的问题,只怕是永远也没人能够回答了。

女人

我哥哥用骡子驮来一个年轻女人,两道眉毛几乎连成一线,眼睛很黑,看上去很忧伤。哥哥对我说:“弟弟,这个女人,是我们共同的媳妇。将来她生了孩子,也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那时我只有十六岁,见到女人就羞得满脸通红。我哥上山去砍柴,剩下我们俩在家。她教会了我和她睡觉,让我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睡觉,是天底下最好的事。自从和她睡了觉,我心里就把她当成了亲人,有什么话都对她说。她说什么话我都认真听着,我看着她的眼睛,摸着她的手,从来不嫌她啰嗦。后来,我哥被狼祸害了,她就成了我自己的女人。我哥死后的第三天,我想和她睡觉,她说不行。但到了第四天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她在黑暗中摸摸我的手,说:“来吧。”我问她:“你不是说不行吗?”她说:“昨天不行,今天行了。”

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我知道它会拿到桥头的照相馆去冲印,就提前去了那里,躲在门后等待着。我家的狗也跟着我,蹲在我的身旁,脖子上的毛耸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照相馆的女营业员一边用鸡毛掸子掸着柜台上的灰尘,一边恼怒地喊叫:“把狗轰出去。”我对狗说:“老黑,你出去。”但我的狗很固执,不动。我揪着它的耳朵往外拖它,它恼了,在我的裤子上咬了一口。我指着裤子上的窟窿对那个女营业员说:“你看到了吧?它不走。”女营业员看看它,没说什么。上午十点来钟,狼来了。它变成了一个白脸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色咔叽布中山服,衣袖上还沾着一些粉笔末子,看上去很像一个中学里的数学老师。我知道它是狼。它无论怎么变化也瞒不了我的眼睛。它俯身在柜台前,从怀里摸出胶卷,刚要递给营业员。我的狗冲上去,对准它的屁股咬了一口。它大叫一声,声音很凄厉。它的尾巴在裤子里边膨胀开来,但随即就平复了。我于是知道它已经道行很深,能够在瞬间稳住心神。我的狗松开口就跑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就将胶卷夺了过来。柜台后的营业员惊讶地看着我,打抱不平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霸道?”我大声说:“它是狼!”它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无声地苦笑着,还将两只手伸出来,表示它的无辜和无奈。营业员大声喊叫着:“把胶卷还给人家!”但是它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我知道只要它一出门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果然,等我追到门口时,大街上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麻雀在啄着一摊热腾腾的马粪。从不成个的马粪上,我知道这匹马肠胃出了问题,喂一升炒麸皮就会好……

等我回到家里时,那头肥猪已经被狼开了膛。我的狗,受了重伤,蹲在墙角,一边哼哼着,一边舔舐伤口。

井台

他把毛驴拴在枣树下,驴驹子便扑上来吃奶。母驴似乎有些烦,躲闪了几下,就任着驴驹子吃。他从树边的井里提上一木桶清水,脱下衣裳,用水瓢舀着水,从头上往下浇。水很冷,他打着喷嚏,抖动着身体。母驴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有什么话要说。这时,一个黑脸的胖大妇人,提着木桶来到井边,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说:“你可真够凉快的!”他一怔,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脸上浮现出羞愧难当的表情。妇人说:“还记得去年你干过的事情吗?”他摇摇头,说:“我当时喝多了,像做梦一样。”妇人道:“男女的事,本来就是做梦,你还争辩什么?”他从地上抓起一把驴粪,说:“你说得对,我不应该争辩。”接着他就把驴粪掩到嘴巴里,呜呜噜噜地说:“我不争辩了,一切听你的,你说吧。”那女人摇摇头,道:“你连驴粪都吃了,我还说什么呢?我不说了。”

贵客

很多年前,一个冬日的逢集的上午,家里来了一个神秘客人。他头戴着一顶油腻发亮的翻边毡帽,帽耳上缝着两块白色的兔皮。眼睑红肿,眼角上夹着黄眵,看上去很是恶心。我的祖父,这个往常里桀骜不驯的人,在这样一个糟老头子面前竟然毕敬毕恭,让我们感到诧异又感到忿忿不平。那个人就这样在我家住了下来。他在我们家肆无忌惮地抽烟吐痰,把鼻涕抹在我们家的门框上,还在饭桌前响亮地放屁。我们偷偷地在母亲面前表示对这个人的反感,乃至愤恨,希望母亲告诉祖母,祖母再转告祖父,把这个老家伙尽早地从我们家里轰出去。但母亲严肃地说:“闭上你们的嘴巴!如果我再听到你们说这样的话,就用针把你们的嘴巴扎烂。”母亲从墙上拔下那根缝麻袋用的、生满了红锈的大针,在我们面前比划着,让我们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为什么可以这样放肆地在我们家住下来?母亲不回答,只是把那根大针在我们面前再次晃动着,警告我们闭嘴。过了几天,我们的婶婶,终于忍耐不住了,在做饭的时候,低声地发起牢骚来。母亲对婶婶摆手制止。过了几天,那个人还没有走的意思,不但不走,对饭食也挑剔起来。他还嫌厢房里炕太凉,要求给他好好烧炕。婶婶在厢房的炕洞里塞满了碎草,还抓上了一把“666”药粉,浓烟滚滚,呛得他像一只吃多了盐巴的老山羊一样吭吭地咳嗽。爷爷和奶奶慌忙跑去安慰,并批评婶婶。婶婶挨了骂,心中不平,嘈杂地骂起来。叔叔为了让爷爷下台,打了婶婶几下子。家里大乱,但那个老家伙,就像聋了似的,一声不吭。为了给他改善伙食,爷爷把家里的一辆胶皮轱辘小推车推到集上去卖了,换回了白面和肉,还打回来三斤烧酒。他喜笑颜开,说好酒好酒。让我用一把小锡壶温酒,酒着了火,燎了我的眉毛。他倒了一盅酒给我,说:“小伙子,来,压压惊!”我渐渐地对这个人有了好感,感到他是个很潇洒的人。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祖母的腮帮子不停地抽动着,知道她心中很疼。但祖母和爷爷还是硬挤出笑脸,伪装出慷慨大度的样子,让他吃。那人刚开始时也让祖母和祖父吃,但祖母和祖父如何割舍得吃?我在炕前转来转去,希望能吃点。但那人只顾自己吃,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婶婶牢骚满腹,说从哪里拣来了一个老祖养着。他吃光了我们家那辆独轮车,又开始打量我们家那几只母鸡。爷爷毫不犹豫地说:“杀鸡!我们杀鸡。”他吃完了我们三只鸡。一天上午,他终于说:“我要走了。”但祖父和祖母却挽留他再住几天。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说:“好吧,那我就再住几天吧。”母亲悄悄地对祖母说:“娘啊,拿什么给他吃啊?”祖母为难地说:“那就把你的体己钱拿出来吧。”母亲将她订婚时的四块大洋,和我们兄弟小时戴过的银脖锁,拿出来,让大哥拿到供销社里卖了,换回来十几元钱。叔叔去集上买回来几斤肉骨头,砸碎了,包成包子。给他吃。他瞪着眼问:“肉呢?肉被谁吃了?”婶婶在窗外大声说:“肉被狗吃了!”他说:“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婶婶说:“狗也吃骨头!”爷爷用烟袋锅子敲着窗棂呵斥:“你给我闭嘴!”婶婶不服,继续吵吵。叔叔跑出去踢了婶婶一脚。婶婶回到娘家,发誓不再回来。婶婶的父亲,来到我家,说我倒要见见你们家这个贵客,到底是何方神圣。婶婶的父亲,我们也叫姥爷的,是饱学乡儒,读过四书五经,解放前教过私塾,在乡里很有威望。吃饭时,他引经据典,嘲弄这个人。但这个人只是说一些莫测高深的话,不直接跟姥爷交锋。姥爷急了,说:“你知道什么叫厚颜无耻吗?”他笑了,说:“你是说我厚颜无耻吧?”

姥爷在院子里,大声地教训祖父和祖母,说他们软弱,说你们到底欠着人家什么?或者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人家手里了?如果没有把柄,那就轰走他。

他是初春时到我家,一直住到桃花盛开的初夏。他提出要求,让我们家给他做一套单衣。还要好的布料。他托着换下来的棉衣,对我母亲说:“侄媳妇,你给我拆洗一下,缝好,我好冬天时穿。”母亲把他的肮脏的棉衣拆了,洗了,重新给他缝起来。他一再赞叹说:“侄媳妇真是好针线!”

在一个下雨的早晨,他把棉衣打成一个包裹,要去我们家那把画着许仙游湖的油纸伞,沿着河堤走了。我们站在河堤上,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背影被树林遮住。

“贤弟,”我小学时的同学,现任我家乡那个镇的党委书记王家驹在电话里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贤弟啊,愚兄碰上麻烦事情了……”

我基本上可以猜到我的这些当了官的同学碰上的麻烦是什么,因此就轻描淡写地、含含糊糊地说:“老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女人嘛……”

他着急地说:“贤弟,你想到哪里去了?如果是那样的事情,我何必找你?”

“到底是什么事?”我从他的口气里,似乎感到了他遇到的问题的严重性,便说,“只要是我能帮上的……你尽管说……”

于是我的这位小学同学,就在电话里,给我讲述了他碰到的麻烦事情。

我这位同学的妻子,是我们的小学同学宋丽英。他们的结合是门当户对的。王的父亲是公社党委副书记,宋的父亲是供销社的党总支书记。他们都是吃商品粮的,中学毕业后都参加了工作。他们这样的人,按说是不允许生第二胎的,但我这两位同学却生了第二胎。当时的政策是,夫妻双方如果都是吃商品粮的,如果要想生第二胎,只有第一胎生了残疾或是智障的孩子才可以。他们二位第一胎生了一个女孩,过了三年后,他们又生了第二胎,这一胎是个儿子。尽管我们都知道他们的女儿是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但对外他们却说这个女孩是个智障。前几年我探家时,父亲经常对我夸奖我这两个同学。其时,王家驹是我们镇的镇长,他的妻子宋丽英是我们镇供销社的副主任。我父亲说:你看看人家王镇长,多么聪明,硬是捡了一个大胖儿子。我父亲对我坚决执行国家的独生子女政策很有意见。我说,他们就不怕别人去告他们?我父亲说:谁去伤这个天理呢?

“贤弟,”王家驹忧心忡忡地说,虽然是电话千里传音,但我仿佛看到了他愁容满面的样子,“你是知道的,我的那个儿子,名字叫小龙的,今年五岁,长得胖头大脸,人见人爱,四岁时就能背诵五十多首诗歌,还会唱十几首歌曲,像那首《我家住在黄土高坡》,那是多么高的调门?一般人根本唱不上去,可是小龙就能唱上去,还有形有架的,很像个小小歌星,可是这个孩子,最近得了一个怪症候,翻东西。就是见到什么都要翻过来。最早是把一个气球翻了过来,这没有什么,气球,小孩子都翻过,接着就把一双袜子翻了过来,这当然更正常,甚至可以说是好习惯。接着把枕头翻了过来,弄得满床都是荞麦皮。荞麦皮里有很多虫子,一种黑色的虫子。我想也许是虫子在枕头里啮咬荞麦皮发出的声音被他听到了,小孩子好奇,于是他就把枕头给翻了过来。这不是坏事,甚至也可以当成好事,要不是他,我们每天都枕着虫子睡觉,要是钻到耳朵里去几个,那就不得了了是不是?前几天下雨,灌出来许多蚯蚓,他把那些蚯蚓,像翻鹅肠子一样通通翻了过来,弄得双手腥臭无比。暑假时,他到姥姥家去住,把他姥姥家的几只母鸡,也全部翻了过来。翻出来内脏,还不罢休,接着把那些脏器和肠子,统统地翻过来。仿佛他要从里边寻找什么东西。他姥姥吓坏了,打电话让我们去领孩子。趁着这工夫,他把姥姥邻居家的一只小狗也给翻了过来。我老岳母一见我就说:‘快快领走,你们的孩子疯了。我看到那些死得很惨的母鸡,和那条肝肠涂地的狗,赶快掏出钱来息事宁人,并做张做式地打了儿子一巴掌,他没有哭,仿佛没有感觉到我打了他。他的眼睛怔怔地盯着那头拴在木桩上的骡子,仿佛在盘算着该从哪里动手把这个大家伙也翻过来。我把儿子带回家,严肃地教育他,并威胁他如果再敢乱翻东西,就剁掉他的手指。他撇着嘴,手里翻着一个玩具狗熊,哭了。夜里,我突然感到肚子上痒痒的,睁眼一看,是我的儿子,用指头在我的肚子上比量着,我知道他是想把我翻过来。我一巴掌就把他扇到了床下。他哇哇地哭着,顺手把一只鞋子翻了过来……贤弟,你说怎么办?”

月光,树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他们的影子暗淡,与树影重叠,看上去很神秘。一只鸟在树上扑棱翅膀。湖中银光闪闪,有人在水中游泳,头皮光溜溜的,看上去像漂浮在水面的西瓜。有一艘船从远处划过来,船上点着灯笼,有女人在船上吹箫,伴着箫声歌唱的也是女人。渐渐地近了。可以看到船头上摇橹的那人亮晶晶的鼻子,闪着釉光的胳膊。越来越近。仿佛是从明朝摇到现代。吹箫的和唱歌的女人,穿着那已经看厌了的古装,精致的绣花衣裳,质地很光滑,月光在上边流淌。女人的脸有些模糊,但轮廓很美。船上没有客人,不知道她们为谁吹奏为谁歌唱。船更近了,与那个探到湖中的木栈桥连接在一起,箫声和歌声也停了,有余音在水面上缭绕。船夫手扶着橹把子,将左腿抬起,放在右腿的膝盖上。船似乎在等人,不着急,很悠闲。树下的男女原本是拥抱着的,这时分开,手拉着手,走上栈桥,跳到船上去。看来他们与船家早有约定。船慢慢离开,船后被搅动的水面,像跳动的水银。船上又起来音乐,箫声,歌声,有几分凄凉,似亡国之音,但更多的是一种颓唐的怀旧情调。那个一直坐在岸边,借着月光夜钓的人,长叹一声,知道自己已经很老了。

驴人

老莫跟随着熙熙攘攘的游客,绕着著名的歌剧院转了一圈。天很蓝,海水很绿,歌剧院很宏伟,但老莫也就是看看而已,并没有太多的感受。在歌剧院附近一条小巷的拐角,老莫看到了一个用逼真的驴皮道具把自己打扮成驴子的人。老莫起初真的以为那是一头驴子,仔细观察后,才明白那是一个人。那驴人后腿跪在地上,前腿——姑且称为前腿吧——撑在地上,对着来来往往的观光客叩头。老莫想:世上常见人顿首,今日始见驴叩头。游客们多半昂首而过,仿佛这头驴人是路边的一处毫无新意的景物。也有个别的游客瞥他一眼,然后走过去。当然也有人,从口袋里摸出零钱——多半是硬币——弯一下腰——也有根本不弯腰的——扔在驴人面前的搪瓷盘里。如果是硬币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每当有人施舍,驴人的叩头的动作就更大更频。

老莫被这个具有惊愕效果的驴人打动了心,掏空了口袋里的硬币,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硬币落盘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驴人把跪在地上的后腿直立起来,屁股高高撅起,对着老莫频频鞠躬。老莫在农村时养过驴,知道作为一头驴,这样四肢直立是最轻松的姿势,但他想到藏在驴皮里的人,马上就仿佛感同身受了一样,知道这种姿势较之后腿跪地更为吃力。那也就是说,藏在驴皮里的人,为了感谢老莫的施舍,就像卖艺者拿出绝活一样,把最高级的姿势展示出来。想到此老莫心中涌起了一阵感动,心中洋溢着对驴人的好感。老莫再次掏口袋,没有硬币了,就把一张面值五十的澳元在驴头前晃了晃,然后輕轻地放在瓷盘里。尽管没有施舍硬币那种清脆响亮的效果,但驴人却猛然地直立了起来,将双蹄抱在胸前,对着老莫作揖,并同时发出了嘹亮的、高亢的驴叫声。老莫养过驴,对驴叫自然不陌生。这个人叫得比真驴还好,真是可惜了一条好嗓子。在歌剧院旁边的小巷拐角处,一个蒙着驴皮的人,有一条比毛驴还要好的嗓门。老莫想反正明天我就要回国,索性把兜里的澳元全部给他得了。于是就给了。老莫想也许这个人会从道具中露出头来,向他表示感谢,也许这还是一个熟人,也许这还是一个女人,也许……但那驴人并没有因为老莫的慷慨施舍而显身。老莫悻悻地回到宾馆,但他知道驴人是对的。你可以施舍,也可以不施舍。他可以显身,也可以不显身。这是规矩。

夜里,老莫梦到自己成了一头驴,在歌剧院附近的广场上乞讨。人们从他面前昂然而过,没有人理睬他。只有一个名叫小熊的女子将一枚硬币投过来。硬币落到瓷盘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老莫透过面具,看到了她那张全世界最美丽的脸。小熊啊……老莫大喊,眼泪夺眶而出,湿了枕巾。

2004年11月7日

(原刊于《上海文学》2005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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