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地主

相裕亭

地主。土地的主人。

旧中国，土地是无数穷苦人的命根子，耕作它，租赁它。买卖它，可以有饭吃、有衣穿，有水水柔柔的婆娘伴你其乐无穷地生儿育女。拥有它，就拥有了荣华富贵。占有它，可自耕自作，也可以租赁放贷，让其利滚利地涨，不断地发展成为富甲一方的地主老财。一旦熬到做东家、做大东家，那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抖威风、显脸面，建起七院八落，娶进三妻四妾。那时，你便高人一等，受人敬重，享受着人世间玩味不尽的乐子。

这种诱人无限的土地情结，魂牵梦萦了历代中国人。然而，到了民国三十三年冬天，盐区人对土地有了崭新的认识，最先作出反应的是盐河口的土财主张实。那个半路起家的土财主张实，秋后去山西看闺女回来，突然间对土地失去了依赖，他选在一天晚饭后，找到盐河街的小篾匠宋三，阐明他要举家随闺女迁往山西。急于把他名下的几十亩盐田抛出去。

宋三原本是个异乡来盐区做买卖的手艺人，在盐区娶了个船娘为妻。他在此地无依无靠，遇到事儿，全凭自个儿的谦让、和善来维系着，不遭人暗算，不受人欺负，就算他烧了高香了。

宋三的老家在安徽大别山。婚后，他曾有意领女人回他的大别山里去度日月。可女人不依，女人执意要留在盐区。盐区这地方多好呀，十里洋场，通江达海，有捕不尽捞不完的鲜鱼、活虾、大螃蟹，有南来北往的渔船、商船，带来五湖四海的新鲜玩意儿。这等寸土寸金的码头地儿，张实竟然要弃它而去。

张实有个小闺女，嫁给孙传芳手下一个团副。那小女子，年轻时号称“盐区一枝花”，被那个耀武扬威的团副看中后，甩下一串钢洋，领她走出了盐河。

张实正是因为有了那个做团副的女婿，正是因为拥有了那串“哗铃铃”响的钢洋，他买下盐区一大片盐田，原以为开发盐田，晒出白盐，一本万利，发家致富，将来可以混成像盐区吴三才、杨鸿泰那样威风八面的大盐东。没想到他张实到山西看闺女回来后，突然变了章程，要把他名下的土地卖掉。

于是，张实找到宋三。

宋三是个手艺人，手头的银子虽说不是太多，可都是现大洋。盐河码头上，但凡人员密集的地方。都有宋三竹市行的分号。

盐河码头上，盐工汉子们所用的竹筐、竹扁担、竹篱笆，以及各家各户用的竹床、竹席、竹斗篷、竹椅子、竹笊里、竹摇篮等等。样样都来自宋三家的竹市行。也就是说，眼下的宋三。再不是当初挑着担子来码头上穷混的宋三了，他扬眉吐气了！被窝里有了缠缠绵绵的婆娘。手头有“哗铃铃”响的现大洋。

张实看中他宋三，正是冲着他的现大洋来的。张实说，只要他宋三—次性地付足大洋，他名下的地价可以便宜许多。

宋三仔细盘问他的地价。宋三是外乡人，做事情向来很谨慎。他原本不想买他张实的地。可宋三女人一旁插话，说：“只要价格合适，一次性付足大洋，也不是不可以。”宋三的女人想把“根”扎在盐区，早就盼着在盐区置产买地了。

张实说：“从盐河口到青龙桥，总共是五十六亩三分地，按五十六亩算账，每亩以八块现大洋论价，是四百四十八块现大洋。”说到这儿，张实略顿一下，随之一拍大腿，说：

“这样吧，你们两口子—次性付清我银子，我只要四百块现大洋，如何？”说这话的时候，张实就手把怀中一张黄乎乎的地契掏出来，在宋三夫妻俩眼前晃了晃。

宋三咂着嘴，说：“不行，买不起。”

宋三女人说：“贵了，能不能再少一点儿？”

张实“吧唧”一掌，把手中那张黄乎乎的地契猛拍在桌子上，说：“啥话别说了，你们给我三百五十块现大洋，我那五十六亩白花花的盐田，现在就是你们的啦！”

宋三和女人对对眼睛，自然明白，张实开出的这个地价，确实是少得不能再少了。当下，接了地契，付给张实三百五十块现大洋。

此后，宋三两口子原以为拥有了盐田，晒出白花花的海盐，就可以做盐商，发大财，跻身于盐区的名门贵族。没料到，两个月后，土改工作队开进盐区，势如破竹地开展起“打土豪、分田地”的群众运动。盐区的地主老财，一个个被戴上了地主阶级“坏分子”的黑帽子，一栋栋庭院深深的高门大院、一片片白花花的盐田，一夜之间全被划到穷苦人的名下。这其中，也包括宋三家那刚刚买到手的五十六亩盐田。土改工作队根据当时的政策，顺理成章地把宋三划入了地主阶级的行列。

接下来，宋三两口子的苦日子来临了，每逢盐区开会斗地主时，就让他们两口子并排跪在同一条三只腿的板凳上，让那些翻身得解放的穷苦人去揪他们的头发、踢他们“嘴哈地”。而此时的张实，无“地”一身轻，小日子仍然过得和和美美。

张实之所以有先见之明，提前把地卖给宋三，让宋三做了他的替罪羊，是因为他去山西走闺女时，路过山东解放区时，看到当地正在大规模地推行土地改革。他亲眼目睹了许多拥有土地的地主老财们，被穷苦人用绳索拴住脖子沿街揪来斗去。于是，他回到盐区后，立马把他名下的地，卖给了乐于在盐区发家致富的宋三。

【责任编辑 何光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