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卫
在当今中国,要在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欣赏一场一流的音乐会并不是件难事,然而,要对其中的任何一次经历保持四十八小时或更持久的热情去回味却并不容易。不论是柏林爱乐,还是刚刚离开的德累斯顿国家交响乐团,都会以飞快的速度被人们忘却。或许这并不完全是件坏事,说明普罗大众真的开始拥有了可以被称为“生活化”的东西了——既然是生活,就免不了是平常和平凡的。
这里我想说的是在本文写下二十四小时前的一场音乐会——“2012年第六届中国上海国际青年钢琴比赛”的开幕式音乐会,由这届比赛评委中的四位登台献艺,“示范表演”,上海爱乐乐团在青年才俊指挥家张亮的执棒下为这四位大师助阵,担任协奏。音乐会曲目豪华,以四首协奏曲作为一场音乐会的内容是罕见的,我未闻其声已经被这张节目单震了一下:贝多芬《G大调第四钢琴协奏曲》,拉赫玛尼诺夫《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李斯特《A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巴托克《第二钢琴协奏曲》!
首先登场的是俄罗斯钢琴家奥克萨娜·雅布隆斯卡娅(Oxana Yablonskaya)。七十一岁高龄,典型俄罗斯魁梧女性的体态,让我直接联想到了女英雄布伦希尔德!引子的独奏乐句随着她刚一坐定便喷涌而出,感觉在心中早已酝酿完备。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的开始句对于钢琴家们而言是个“绝非想当然好办”的问题。一种淡定下包裹的细致与敏感,对技术、对心态、对趣味都有很明确的要求。雅布隆斯卡娅的诠释手法虽然不能说非常引人入胜,但是其高贵而沉着的一挥而就着实为这部大作开了个好头。作为音乐会的第一曲,平稳与流动对听众进入聆听状态而言会是一个比较惬意的感受。雅布隆斯卡娅身上依然十分主流地表现了苏俄钢琴众派系锐利的技术功底和驾驭大场面的弹奏方法,她极为精确而干净的技巧体现了早年冷战时期竞赛主义的余辉。或许雅布隆斯卡娅在全盛期的演奏听起来会比现在强烈许多,但即便如此,这次的“贝四”仍然表现出了绝不妥协的技术功力。对于当下弹惯了大把和弦的钢琴家而言,贝多芬这个音阶与琶音的巨人无疑像是在给演奏家找茬儿,小提琴大师海菲茨曾说过,在最难拉的协奏曲里,贝多芬的协奏曲绝对排在前面。连这位超级技巧型传奇人物也认为其成堆的音阶和琶音非常棘手,而现场演奏又不同于录制唱片,故而敢于在现场讲贝多芬由音阶与琶音编织的故事是需要有实力和经验的。
紧随雅布隆斯卡娅贝多芬“第四”之后的是Naxos品牌下的“大腕”——七十一岁的土耳其女钢琴家伊蒂儿·比芮(Idil Biret)与她的拉赫玛尼诺夫《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这是一部实实在在“很不好办”的作品,对独奏和对乐队都是如此。聪明的张亮以一个比较稳妥的速度开始了这个本质上注定是冲动的主题。演奏这部作品,钢琴与乐队就像是齿轮间相互在咬合与卡位,一不留神就会脱齿打滑甚至完全崩溃。聆听此曲的唱片和聆听现场是两种彻底不同的体验,尤其对于那些熟悉这部作品的人来说,听现场如坐过山车,非常紧张兴奋。最早知道比芮还是通过Naxos的那堆唱片,说实话,印象并不是特别深。她的个子偏矮,尤其相对于高大的雅布隆斯卡娅来说,比芮个头上完全没有优势。但是当她来来回回调好琴凳,开始“帕格尼尼”攻坚战时,我彻底被她的几次“大炮轰鸣”震住了。她绝对无愧于唱片工业时代的强劲弹手,具备极高的职业素质和冲锋陷阵的精神面貌,不含糊!乐队稍有空隙,她的独奏便风驰电掣,节奏感觉出色,配合适度的肢体动作,视觉上感觉相当有张力。中间那段已经非常“电影大片”化的变奏稍感不够动人,当然这种情形完全可以想见,在音乐空间被挤压得较为紧张的现场演奏中要情绪大调度并不容易,况且对于职业演奏家来说,在上百次地弹过同样的曲调后,感觉上产生麻木或采取故意平淡掠过的表达方式也是绝对合理合情的。
两位女钢琴家在上半场营造的强大气场还未在音乐厅散去,下半场老彼得·弗朗克尔(Peter Frankl)的李斯特《A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便在悠扬的引子中向大家展开。这又是另一种气质,一种充满过去时代遗风的浪漫主义气息。老弗朗克尔先生在整个演奏中表现得非常活跃,时时刻刻面向乐队,似乎比张亮还要操心乐队。李斯特的这首协奏曲情绪变化丰富,非常不容易把握性格的切换,很像一部独幕多场景戏剧。虽然它标有几个不同乐章,但实际上是一个整体乐思的连贯发展,中间没有停顿,具有他本人创作的那些交响诗的特征。老弗朗克尔不愧为继承并延续了他与李斯特共同的匈牙利血统和传统,弹奏这样的作品对他而言犹如唱民谣,呼吸、句读都自然天成。触动我的是其弹奏的音质,通透而饱满,音乐中许多地方能听到他的琴声突现在乐队混响之上翱翔,这是只有在比较早期的钢琴大师中才有的一种“力拔山兮”的功力与气质,源自一种使命感,唯有如此才能让这种叙述方式呈现出极为宏大的仪式感。
钢琴协奏曲的最大魅力,根本上来自于钢琴与乐队的竞奏关系。不论是被誉为竞奏典范的莫扎特协奏曲,还是近当代风格各异的这类作品都是如此。钢琴家与指挥、与乐队看似是在合作与追求平衡,实际上大家都在寻找机会在这样的群雄会上站出来大声说出自己的话语!古典协奏曲中的“华彩段”就是专门为独奏家预留的“发挥和过瘾”空间。即使后来很多作品去掉了单独的华彩段,作曲家仍然会有意识地在作品中“留白”给独奏乐器去表现个性。正因为如此,协奏曲这种形式在现代音乐生活中依然有极高的看点,而且现场观摩协奏曲所带给大家的兴奋与悬念是任何音像制作品无法与之相比较的。
这场重磅音乐会的压轴,是曾任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的陈宏宽先生演释的巴托克《第二钢琴协奏曲》。陈老师回美国已经很多年,在担任上音钢琴系系主任时,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贝多芬作品106以及舒伯特的奏鸣曲,非常的传统与厚重,极强的张力与挣扎。而这次他突然要“开说”巴托克这部被列入最难对付的协奏曲之一的作品,着实让我惊讶与好奇。巴托克《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最诱人之处在于其钢琴语汇中极不和谐的和声与有着非常浓厚匈牙利民歌味道的歌调旋律的对峙,两者惊人地融合到了一起!管乐声部中出现的大量对位式织体非常刺激和过瘾,而钢琴的炫技味道近乎白热化。陈宏宽先生一改“戏路”,以刀削斧凿般锐利的技术与惊心动魄的高速,向大家展现了他这些年“大隐”后修造的另一门武功。
这场音乐会是此次国际青年钢琴比赛的“事实揭幕战”,而绝非只是礼仪形式上的开幕表演。四大评委“真刀真枪”的首秀传递给我如下四大感受:其一,曾经的“铁幕时代”造就的比赛政治虽然早已是往事,然而在那个时代磨砺过来的苏俄钢琴学派在诸多方面,如技术的绝对要求、面对大场面的演奏控制力等等,依然为钢琴演奏的今天与将来提供了一种重要提示和参考;其二,现代唱片工业所造就的精确演奏虽然有其必然的斧凿与追求外在的嫌疑,但总体来说,它在很大范围和程度上对演奏起了职业规范的作用;其三,浪漫主义遗风并未完全烟消云散,作为一种流派或风格,总会有人在一定的场合为大家编织浪漫主义方式的前传;其四,如今虽然已经进入数字时代,但人类还是有激情的,东西方手法与风格兼容而成的“骇客帝国”式的陈述方法,同样也能给现代钢琴主义拥趸者们提供丰富的材料和参考,可以学会用非常当下的手段来诠释过去时代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