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是中国新诗史上有着一定影响的诗人,曾和徐志摩被并称为“诗坛双璧”。他在1920年左右就开始创作诗歌,有诗集《天堂与五月》、《花一般的罪恶》、《诗二十五首》。这些情色诗歌,与邵洵美青年时游学欧洲,深受英法唯美派的影响不无关系。然而,一旦进入对邵洵美情色诗歌的文本细读,我们却又发现,一方面是显在的英法唯美主义的影响,另一方面中国传统艳情诗歌的潜在影响,也不容忽视。李怡曾指出:“20世纪中国文学从总体上看是显示为从一个封闭的封建角落走向一个开放的现代世界的过程,中国新诗当然也置身其中,不过,文学的发展总有它出人意料的部分,当我们抛开一切外在的历史概念,平心静气地梳理新诗的历程时,却又不难感到,中国现代新诗在由草创向成熟的演变当中,外国文学的浓度固然还在增加,但古典诗歌的浓度却同样有增无减”。[1]
诗酒风流的艳诗创作传统对邵洵美情色诗歌创作的影响
我们看到,中国传统诗歌史上,艳诗作为一种文学现象,自《诗经》、楚辞、南朝宫体、唐元白温李及至香奁体、花间词派,乃至明清,延续几千年。其创作者既有名不见经传的骚人墨客,也不乏白居易、李商隐、温庭筠、柳永等大家,甚至当时的诗坛领袖。这与诗酒风流的生活方式,作为传统文士生活方式的一种,成为被全社会所接受的习俗,甚至以为佳话,不无关系。一方面,人生得意时,他们“一日看遍长安花”,纵情声色,享受生活,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经指出:“唐人登科之后,多做冶游。习俗相沿,以为佳话”[2],因此大量的艳情诗歌的创作,也就顺理成章了。另一方面,当仕途失意时,他们往往也混迹秦楼楚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似的人生境遇使他们也容易在这里得到理解或者安慰,甚至以这种外在的放荡不羁,作为凸显自己狷狂傲岸的个性,以示叛逆和反抗的手段。因此艳诗传统,作为一种文化心理,可以说,深深地烙在了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现代文化人的潜意识中。
邵洵美虽然十八岁即留学欧洲,但出国门之前,已经接受了良好而完整的传统文化教育,打下了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他原名云龙,因爱慕盛佩玉(后为他的夫人)改名为洵美,“意取《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上的‘佩玉将将,洵美且都”。从这件事也可窥见他深厚的古典诗歌素养。
在《一个人的谈话》中,邵洵美坦言:“我第一次读诗是七岁,先生教我《诗经》……十一岁读《唐诗三百首》,我觉得每一首都好……十五岁进了学校,中文教授是一位浸沉于艳体诗的才子,古乐府便变成了我的圣经”。[3]他认为法国象征派的诗歌中,“许多地方有和中国旧体诗形似处”,他曾以这一“发现”为题,写信同也酷爱晚唐诗词、像唐人写绝句那样写小说的冯文炳进行讨论。
“情灵摇荡”的传统美学追求对邵洵美情色诗歌创作的影响
“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及“情灵摇荡”的传统美学追求,作为对儒家礼法及道德桎梏的反动,一直是历代文人张扬个性、表现自我的精神力量。我们看到,从孔子贬斥“郑声”开始,一直到《毛诗序》为启蒙状态的文学观念定下了“礼义”至上的尺度,越来越桎梏着文学的发展。然而,物极必反,礼法节情使情性自由的渴望在魏晋士人的言行中生成了“钟情”、“任性”的追求,直至南朝形成“情”“礼”分立、“放荡为文”的全新文学观念和美学追求。梁简文帝萧纲提出“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的文论新标准,并在文论中直接倡导异性美和性爱的描写。萧绎在《金楼子·立言》中也指出:“至如文者,惟须绮穀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情灵摇荡”就是指“放荡”之言中“放荡”之情。从曹丕讲“气之清浊有体”、“诗赋欲丽”,陆机讲“缘情而绮靡”,到萧纲提出“文章且须放荡”、萧绎“情灵摇荡”论,可以说,从“止乎礼义”之“情”到“艳情”,文学观念和美学追求的变化,给中国古典文学的发展带来了勃勃生机。而这一脉的文学观念和美学追求,各个时代都不乏应和的诗人和文论家,也必然对转型时期的现代文人产生深刻影响。
正是源于传统士人艳情诗词的审美趣味和诗学观念,在面对不理解其诗歌的人断章取义地对其进行人身攻击和道德批判时,邵洵美曾专门撰文进行辩驳,认为批评者没有深入到诗歌艺术内部,只是用道德礼义来指摘,根本不懂诗。
《花一般的罪恶·序曲》中,邵洵美这样表白:
我也知道了,天地间什么都有个结束;
最后,树叶的欠伸也破了林中的寂寞。
原是和死一同睡着的;但这须臾的醒,
莫非是色的诱惑,声的怂恿,动的罪恶?
这些摧残的命运,汙浊的堕落的灵魂,
像是遗弃的尸骸乱铺在凄凉的地心;
将来溺沉在海洋里给鱼虫去咀嚼吧,
啊,不如当柴炭去燃烧那冰冷的人生。[4]
在诗人看来,这些“色的诱惑,声的怂恿,动的罪恶”,在冰冷凄凉而寂寞的人生中,不失为一刹那的火,即一瞬间生命的火热烈地燃烧。诗人陈梦家对于邵洵美的诗歌艺术也有一段优美的评价,他说“邵洵美的诗,是柔美的迷人的春三月的天气,艳丽如一个应该赞美的艳丽的女人,只是那缱绻是十分可爱的”。[5]
古典艳诗的修辞对邵洵美情色诗歌的影响
一、邵洵美的情色诗歌在描摹自然的时候,擅于将自然界拟人化,以人的细腻感觉来沟通人与自然,同时偏重于人的欲望,使这些自然界的事物打上情欲的印记,带上强烈的色情意味。在他的情色诗中,月亮、云朵、春天、夏季、鲜花、雨丝,无一不是带着强烈的情欲,成为欲望的载体。且看《颓加荡的爱》一诗:
睡在天床上的白云,
伴着他的并不是他的恋人;
许是快乐的怂恿吧,
他们竟也拥抱了紧紧亲吻。
啊和这一朵交合了,
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
在这音韵的色彩里,
便如此吓消灭了他的灵魂。[6]
在诗里,云朵仿佛一个随便与人苟合的浪荡子,和这一朵拥抱亲吻了,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
又如诗歌《春》:
啊这时的花香总带着肉气,
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
沐浴恨见自己的罪的肌肤,
啊身上的绯红怎能擦掉去?[7]
这首诗,把春天拟为多情、美丽、富有青春气息的女性,用拟人的手法,将大自然人性化或者说“两性化”了。但是,其新奇处,也是它的独特处,在于其独特的情色意味——她不是优美纯真的处子,在邵洵美的笔下,把她绘成了带点淫意的妇人。花香、雨丝,本是春的表征,春雨连绵之后,春仍然着多种颜色,红花依然在,这是切合春的写实;另一方面,花香中带着“肉气”,雨丝含着“淫意”,热烈的情欲,使自然界呈现出拟人化的特点。无独有偶,《夏》诗则把夏两性化了、情色化了:
纯白的月光调淡了深蓝色的天色,
热闷的喊叫都硬关住在喉咙里;
啊快将你情话一般温柔的舌儿,
来塞满了我这好像不透气的嘴。[8]
再看看邵洵美的《颓加荡》诗歌的代表作——《蛇》:
在宫殿的阶下,在庙宇的瓦上,
你垂下你最柔嫩的一段——
好像是女人半松的裤带
在等待着男性的颤抖的勇敢。
我不懂你血红的叉分的舌尖
要刺痛我哪一边的嘴唇?
他们都准备着了,准备着
这同一个时辰里双倍的欢欣!
我忘不了你那捉不住的油滑
磨光了多少重叠的竹节:
我知道了舒服里有伤痛,
我更知道了冰冷里还有火炽。
啊,但愿你再把你剩下的一段
来箍紧我箍不紧的身体,
当钟声偷进云房的纱帐,
温暖爬满了冷宫稀薄的绣被![9]
把性爱和疯狂连在一起,这是邵洵美这首《蛇》的最令人惊叹之处。正如李欧梵在分析《蛇》的时候所指出的,邵洵美在这首诗歌中把蛇作美人处理,而没有忽略蛇本身的动物特性,在技巧上只能算是差强人意,比较出色的在于邵洵美不但把蛇美人变成诗人的对象,而且要在对象身上做爱,达到一种极致的欢欣,最后带入神话的意象。[10]
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从诗歌的源头开始,自然就已经不是客观的自然事物,而被拟人化了。而“朝云”、“巫山”、“阳台”、“云雨”、“风月”这些意象暗指性事与情欲,已经成为古典诗歌的常识。古典诗词中,自然界的一切,包括植物、动物,房屋内的器具、陈设以及人体的服饰等都被拟人化,莫不打上了情欲的印记,成为世俗化的欲望的载体。如双宿双栖的鸳鸯是“两心和影共依依”、“琴心只闻交颈语,窗前空展共飞诗”(崔珏《和友人鸳鸯之什》),春日开满枝头的杏花:“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软非因醉都无力,凝不成歌亦自愁”,也像娇媚的女子一般妖娆多姿、无限风流。
二、描写女性及男女之间关系的时候,注重突出富有挑逗的女性肉体性征,凸显性的欲望,最终使之成为男性欲望的对象。
《花一般的罪恶》中,女性的身体充满了肉欲的气息:
那树帐内草褥上的甘露,
正像新婚夜处女的蜜泪;
又如淫妇上下体的沸汗,
能使多少灵魂日夜醉迷。
……
我的眉散乱,我的眼潮润,
我的脸绊红,我的口颤动。
啊,千万吻曾休息过了的
嫩白的醉香的一块胸脯,
夜夜总袒开了任我抚摸,
抚摸倦了便睡在她乳上。[11]
邵洵美的情色诗歌,充满了“善吸唾沫的红唇”、“嫩白醉香胸脯”、“燃烧着爱的肚脐”、“潮润的肉”,处女、淫妇等突出肉体特征和身体欲望的词汇,正如解志熙在《美的偏至》中指出:“整部诗集只有赤裸棵的感官欲望和生命本能的宣泄,呈献给读者的是由所谓女性的‘红唇、‘舌尖、‘乳壕、‘肚脐、‘蛇腰直至女性的‘下体所组成的‘视觉之盛宴,而唯一的主题即是鼓励人们在颓废的人间苦中及时行乐”。[12]
无独有偶,在中国传统艳情诗歌中,女性身体诸如纤纤玉指、盈盈细腰、香腮丰肌、酥胸玉臂无一不是诗人反复吟咏的对象。《玉台新咏》诗集中,玉台意态妖娆,风情无限,引人思绪蹁跹:“衫薄拟蝉轻”、“香汗浸红纱”、“兰馨体芳滑”、“幸愿同枕席,为君横自陈”。晚唐诗人韩偓的《香奁集》中,更是秋波流转,风情无限:“粉著兰胸雪压梅”,比喻女子胸乳的粉嫩动人;“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写女子洗澡时体态的娇媚;“酥凝背胛玉搓肩,轻薄红绡覆白莲”,写佳人性感曼妙的胴体的诱惑;“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鞋香”更是私约密期,浪漫风流……
“词为艳科”,众多词人笔下,更是红香翠软,艳火灼灼。蝉鬓、娇眼、柳叶眉、香腮、桃花面、朱唇、酥胸、柳腰、纤手、雪肌、皓腕等,几乎遍及身体的每个部位。“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檀郎”,“为花须尽狂”、“须知狂客,拼死为红颜”。这些词句无不袒露了他们沉溺于声色宴饮的真实心声。在前后蜀国溺于声色、狎妓宴饮的风气下,金杯花柳成为文士的普遍生活内容和审美情趣。歌词则成为享乐意识、纵情心理的理想载体。
总之,古典艳诗创作传统和“文章且须放荡”、“情灵摇荡”的古典诗学追求,作为一种文化精神的积淀,是邵洵美情色诗歌创作不容忽视的因素。而邵洵美的情色诗歌,在创作上表现出了把自然界情欲化以及突出肉体特征,重视身体欲望的特点,也凸显出与古典艳情诗歌一脉相承的联系。
参考文献:
[1]李怡.中国现代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增订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4.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52.
[3]林淇.海上才子——邵洵美传[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65.
[4]邵洵美.花一般的罪恶[M].上海:金屋书店,1928.2.
[5]陈梦家编.新月诗选·序言[M].上海:新月书店,1931.3.
[6][7][11]邵洵美.花一般的罪恶[M].上海:金屋书店,1928.14,17,41.
[8]邵洵美.邵洵美作品系列之《花一般的罪恶:诗歌卷》[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110.
[9]邵洵美.诗二十五首[M].上海:时代图书公司,1936.55-56.
[10]李欧梵.现代性的追求[M].北京:三联书店,2000.162.
[12]解志熙.美的偏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229.
作者简介:
付清泉,女,文学博士,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