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大多数

2012-04-29 00:44
时代金融 2012年13期
关键词:字据公房腾冲

走进何绍从家的院子,就看见一只小板凳上坐着一个苍老的背影,在满是杂物的院子里,背对着太阳,吸烟,还没有看见他的脸,就看见了一缕缕青烟把老人包围着,弥漫着。听见他儿子招呼说:“有客人来了!”老人才慢慢起身,转过来,面无表情,嘴巴轻轻一动说:“来啦?”

老人很憔悴,就在9天前,他的老伴去世了,家里还贴着白色的挽联。一旁的老人的小儿子对我们说:“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很少说话,吃得也很少,但烟抽得很凶,一支接一支,前几天还一直在医院里打点滴。”老人一直很沉默,除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外,更多的是面对陌生人的不知所措。而他的不知所措也让我们无从问起——也许回忆只会增加痛苦的份量。

何绍从一口浓浓的四川口音,他是四川宜宾人,是家里的独子,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我是民国三十年当兵的,是给抓来的,从四川到云南,途中有人当逃兵,抓回来就给枪毙了,也有人跑掉了,我没敢跑,跟着部队到了大理,集训编队,先在11集团军,是宋(希廉)总司令的部队,后来又重新编队,到了20集团军,是霍(揆彰)总司令的部队,我是运输兵……”一个人的命运就这样被裹胁着改变了。

1944年,中国远征军强渡怒江,对日本军队发起反攻,分别从南斋公房和北斋公房翻越高黎贡山。北斋公房这条道是2000多年前的古商道,海拔3200米,是二战中海拔最高的战场,当时争夺这块高地的战役打得异常激烈,陡峭险峻,有大量的石级。68年前的雨季,这里大雨滂沱,军需物资就是通过这里靠人背马驮上去的,有很多地方连马都走不了,开战10多天,就有200多匹骡子坠崖而死,大量物资得靠人背。

“20多天啊!天天都下雨,天天都在搬弹药、搬物资,轻一点的50多斤一箱,重的70多斤,90多斤都有,就是楞个给搬上去的,路又滑,又难走,衣服湿透了……”老人说到这里,轻轻弹了弹手中的烟灰,痛苦地摇了摇头。

“当时你的战友还都在吗?”

“不知道了,有的被打死了,活着的也没有了消息,后来又重新编过几次队,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何绍从老人家供奉的牌位上的姓氏有两个,一个是“何”,一个是“龙”。而正是这两个不同的姓氏又揭开了老人一段痛苦的回忆。原来,何绍从本不姓“何”,而是姓“龙”,叫“龙永地”。战争结束后,老人在“公路交通警备司令部”又呆了两年,实际上是修路,后来就离开了部队,在腾冲靠打零工和做小生意生活,因为没有钱,也没能回家。1948年他在腾冲入赘,当了上门女婿,按照风俗就必须抛弃祖姓,改为妻姓,并由村里有名望的人主持,立下字据,一辈子不能改,直到9天前,老伴去世后,字据才被烧掉。

为人老实又没多少文化的何绍从幸运地躲过了几次运动,得以平静地在腾冲这个小村子中艰难度日。而对于家乡的记忆,对何绍从来说早已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了。从被抓当兵至今,60多年了,何绍从再也没见过家人,直到2010年中秋,才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找到了妹妹的女儿,终于回了一趟四川,但是家已经没有了,原来的亲人都已经去世,现在四川的亲人对他来讲都是陌生的。“老英雄”回家了!也引起了当地有关部门和媒体的关注,但当一阵热闹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老人又回到腾冲的家里,回到那低矮黑暗狭小的老屋里。

听老人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自己的一生,滇西高原的阳光晒在身上,火辣辣的痛,似乎能听到空气被阳光晒焦的声音。堂屋的墙上挂着一面锦旗,老屋的旧木门上贴着大红的福字,老人低着头,拿出一张窄窄的白纸,从口袋里捏出一小撮烟丝,均匀地洒在白纸上,然后慢慢卷拢、点燃,深深地吸一口,一缕青烟迅速地在刺目的阳光里熔化掉,他平静的目光望着远处,大雨中,负重爬行的身影,炮弹在耳边轰然炸响……他家隔壁的邻居,新起的六层洋楼挡住了原本可以照进来的阳光。何家虽然几经努力搭起了一座土木结构的两层新屋,但因为缺钱,已经断断续续地盖了几年,现在依然还是一座房架子。

问起老人在生活上的保障,一旁的儿媳说,深圳那边有个民间组织半年会来一次,给3000元钱,零星也会有爱心人士来看他,多少给一点,其它的就没有了。

离开的时候,献给老人的那束花就静静地躺在堂屋的地上,何绍从吸着烟,像个雕塑一样坐在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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