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科
引言
作为文学史上不朽的丰碑,鲁迅的作品风格幽默含蓄、辛辣机智,描写形象生动、鲜活深刻,文势行云流水、酣畅淋漓,不仅以深邃的思想和丰富的内涵影响了20世纪中国的进程,更以其别具一格的语言方式及由之产生的无穷魅力而深深打动和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而在其精湛语言艺术的王冠上,鲁迅对于语言前景化的运用是那颗最璀璨的明珠。前景化带来的语言偏离和变异在其作品中俯拾即是。对这些前景化因素的分析,将为揭示及欣赏鲁迅作品的深层美感内涵打开一扇窗。
前景化
前景化概念源自俄国形式主义思潮,其代表人物什克罗夫斯基认为,“为打破感受的自动性,就需要采用反常化,创造出新的形式”。利奇认为,前景化就是一种对艺术的有目的的偏离,包括八个类别:词汇偏离、语音偏离、语法偏离、书写偏离、语义偏离、语域偏离、方言偏离和历史时期偏离。前景化语言最明显地存在于诗歌及小说语言中,违反常规的非自动化以及非熟悉化,即前景化,充分彰显了其美学价值。
前景化能够提高语言表达能力及表达效果,使读者产生新鲜感,增强作者、文学语篇与读者之间的动态的相互关系,并赋予读者无限的美学享受。前景化语言的目的在于以背离常规的表达方式引起读者对语言主体更多的关注,使其感到新鲜、惊异、陌生,从而产生强烈的美感,并激发其想象,将其带入一种新的境界,使其心灵陶醉在语言创造的艺术意境中。
前景化的体现及作用
一、词汇偏离
词汇是构成语言中概念和范畴的最基本单位,也是语言交际和文学创作的基石,各民族语言在自己的基本词汇方面都具有明显的特点。现代汉语的词或固定短语既有总体组合上的凝固性,又有因为组成成分各有意义而产生的某种程度上的松散性。在特定语境下,语素才可以临时当做一个词来使用,并且在语义上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或增加,或萎缩,或转换,或模糊。词汇前景化是语言运用在词汇层面上的表达形式和意义内容的偏离。鲁迅作品中比较独特的词汇偏离有拆词变异、构词变异、色彩变异、仿词变异、飞白变异等。语言中新词的产生通常是约定俗成的结果,然而文学作品中为了寻求独特的表达效果,往往会在特定语境中采用超常规的、无固定理性意义的“造词”,即构词变异,如“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越喜欢玩笑他”。(《阿Q正传》)“主义”一词本指“系统的理论或主张”,且文辞正式、语域固定,但此处阿Q的“怒目”显然谈不上什么“系统性、科学性和理论性”,鲁迅冠之以“主义”,通过前景化的偏离方式创造出一个令人捧腹又发人深省的词语,让阿Q妄自尊大、精神胜利的劣根性跃然纸上。在《阿长和(山海经)》里,鲁迅故意用别字,采用飞白变异的前景化手段记录阿长的不准确的语音“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了”,增强了表达效果和艺术感染力。
二、语音偏离
在对语言界定中离不开口语的第一性。人类语言的源起也是自语音始。语音是语言的物质外壳,语音偏离是语言运用的外在形式变异,这种语音前景化的修辞手法在鲁迅的作品中得到了超乎寻常的使用,取得了出人意料的表达效果。其语音偏离主要体现在音位、拟声、超音段音位三个方面。汉语作为声调语言的代表,其音系系统与其相对的如英语等语调语言的音系系统存在着鲜明差异。汉语中音变的情况少之又少,因而一旦前景化则更加凸显。如在《阿Q正传》中的音位偏离就匠心独运:“……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未庄人都惊服,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溯古观今,并不曾存在所谓的“柿油党”的党派。为表明以未庄为代表的普通百姓对当时种种政党的无法理解,让读者深刻体会其时中国民众对于政治的愚昧无知,揭示辛亥革命严重脱离群众的致命弱点,鲁迅此处独辟蹊径。将音位有意偏离,把“自由党”中“自”字的声母刻意误为“sh”,在音节内部结构上进行了变异。这种前景化的艺术手法使得原本是常规术语的“自由党”,完全被“以讹传讹”,蜕变成了一个毫无理性意义的“柿油党”了。语音的前景化在拟声词的辞格上也有积极意义的体现。拟声词因其对声音的“模拟”而非“实录”,故而内在具有可偏离性,不同人感受不同,主观色彩不同,对拟声词的使用也不同,这一点在文学作品中尤为突出,如《离婚》中:“‘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过眼去看。”此处拟声词的选用方式看似平淡,实则见奇,旨在更好刻画故事中的这一要人吸鼻烟,玩“屁塞”,横行乡里,是吃人的封建礼教和封建恶势力的代表。
三、语法偏离
语法主要涉及词类、曲折变化或表示相互关系的其他手段以及词在句中的功能和关系,是语言的结构和组织规律,具体包括词法和句法两个方面。在文学作品中,特定的语境下,词法和句法层面上有时会刻意产生“不合语法”的偏离,因此产生积极的修辞和表达效果。鲁迅在其作品中艺术性地采用了诸多语法变异的手法,来寻求灵动超群的描写和表达效应,包括词类变异、词义搭配变异、衔接变异和主述位变异等。如“‘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地笑。‘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地笑。”(《阿Q正传》)这里,“十分”和“九分”词性不同,前者为副词,后者为数量词,鲁迅将两者都用来修饰“得意”,对照鲜明,意味迥然,感情色彩强烈,对那帮无聊低俗的看客又讥又讽,入木三分。这些词类变异收到了异乎寻常的写作效果。衔接是构成语篇连贯的一个重要条件,通常写作中作者均会尽可能地使其作品形式衔接,内容连贯。相对于英语等语法成分清晰、句式关系严谨的语言,汉语的表达并不严格遵循主谓宾等语法规则,反而更应归于“话题一说明”这一类别,故而赋予了汉语以灵动的特质,而鲁迅作品中有很多将这种前景化的偏离发挥至极致的佳句,如“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祝福》)词语之间的搭配关系一般是约定俗成的,从属于有章可循的语义结构,而一旦作家借助前景化的手段故意偏离这种常规关系,就会产生词义搭配变异,如“我也渐渐地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伤逝》)这里“读遍”支配“身体”和“灵魂”,先具体,继而抽象,暗合轭式修辞的要义,但违背常规、破平见奇,令人初感惊讶,莫名其妙,之后明白“我(涓生)”与“她(子君)”这一对知识分子处于热恋之中的情形后,方解个中的用词搭配之巧妙、默契、生动和风趣。
四、书写偏离
语言的书写体系虽然相对于口语而言是第二位的,但其创立却使得文明的记录和传承,以及视觉的阅读和写作成为现实。书写体系中不仅包括文字,也包括标点等一些非文字符号,两者之间相辅相成,是书面语中的有机组成部分,正如郭沫若在谈写作时所要求的一样:
“在字法,句法,章法,标点上下工夫。”文字具有语音形式和语义内涵,标点符号能配合文字准确地记录停顿、语气、语态等语言现象;这些书写形式的精巧偏离,不仅具有一般的语法意义,而且
还具有一种独特的表意功能,可创设出别具情趣的意境,增强语言表达的感染力。文字变异可利用字形的特点描摹人或物的形态,感观直接,联想丰富,如鲁迅笔下的名字“阿Q”和“小D”夹用拉丁字母。1929年鲁迅言及以此命名的缘由:“阿Q先生,脑后留着一条小辫子,这Q字不就是他的形象吗?”而小D是“小同”而非“小董”;阿Q是有辫子的中国人,小D是剪了辫子的中国人;小D长大以后就是另一个阿Q,阿Q在中国是不会死的。这样的文字偏离的命名,既显示了作者的匠心独运,又加深了作品的悲剧意义,勾勒出一个“国民的灵魂”。标点符号是调整结构,调和音节和凸显表达的重要手段。高明的作家刻画人物时,十分注重通过标点的灵动运用来表现其语气语调,并由语气语调的抑扬变化来反映人物的心理活动,刻画人物的神情举止,创设独特的表意功能和别致的意境,令语言表达极富感染力,如“阿!闰土哥,——你来了?……”(《故乡》)短短一句,用了三种标点,两种标号。文字与标点相映成趣、配合绝妙、绘声绘色,充分表现出了与闰土阔别重逢时“我”的欣喜、惊异、悲凉、感慨……由此把百感交集、欲说还休、似近却远的复杂神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除了标点符号的变异外,文字书写的特征也可用于描绘形态,给人直观感,激发联想。如“……两块肩胛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药》)此处鲁迅如是刻画,既突出了小栓痨病严重、痛苦不堪的生命状况,又表现出为儿操劳、担惊受怕的老栓的心理状态,将作者自己的情感融入这些艺术符号,引起想象,引发共鸣。
五、语域偏离
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新基指出:人类语言活动总是发生在特定语境中,语言使用必须考虑所处的语境。这一思想即情景语境。然而言语交际要想成功,尤其是不同语言间的交际活动,则文化的作用不可忽视,这一思想即文化语境。语域与这两个概念紧密相关,是语言使用的功能变体,即因情景语境变化而产生的语言形式变化,包括语场、语旨和语式三个部分,分别对应交谈的话题以及场地等情景因素,交际双方的社会角色关系和语言活动采用的媒介或渠道。语言有两种形式的变体:其一是基于语言使用者的变体,如地域方言、社会方言等;其二是基于语言使用的变体,如科技英语、法律英语等。在作家的笔下,语域偏离往往被用来创立特定的表达效果和达成新奇的审美效应。在鲁迅的作品中语域偏离的运用出神入化,比比皆是,主要可体现在地域方言变异、个人语体变异、社会方言变异、外来词变异、术语变异等。地域方言是语言的区域变体,通常只在特定方言区内使用。而一旦超出其苑囿,在运用民族共同语言写作时适当选用方言词语,可起到提高表达效果,增强艺术感染力的作用。如鲁迅在《阿Q正传》中方言词运用的例子:
“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此处写阿Q自视广博,沾沾自喜,实则坐井观天,愚昧落后的形象刻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外来词在鲁迅的作品中是不容忽视的一种语言现象,也集中体现了新文化运动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外来词的变异使用策略,如音译和语码混合等让作品在传情达意、讽刺鞭挞方面平添了不少力量,如“古貌林!”“好杜有图!”“古鲁几哩……“OK!”(《理水》)此处这些外来词音译得并不准确,或不完整,并非作者笔误,而是有意为之,令其含混模糊,尤其是“古鲁几哩……”一处,似乎言犹未尽,实则讽刺讥笑意味十足。帝尧时期,大禹治水,中原恐怕尚无几人通晓英语,鲁迅如此写作,意在借古讽今,揭露当时洪水肆虐、哀鸿遍野的惨境下,官场“学者”无视民生。却攒在一起对带头治水的大禹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外来词变异的应用使得对这些丑恶嘴脸的讽刺入木三分。术语的使用通常不超出其学科专业范围,与语域结合紧密,具有专业性、单义性和规范性的特点。但鲁迅的作品中却不乏有意借用术语变异手法的成功案例,在《故乡》中采用术语偏离的高超手法将杨二嫂的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如“……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此处“圆规”喻站姿,将作者视力线内和形象思维紧密相连,突出“瘦”。后文中“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则运用了借代的修辞手法。术语偏离的艺术运用妙笔生花,塑造出一个令读者笃信的逼真、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是难得的文苑瑰宝。
鲁迅的作品语言艺术精湛、内涵丰富、风格独特、思想深邃,要深刻揭示和透彻理解其艺术造诣和语言魅力,需采取多维分析方法,而对于其作品中语言前景化的研究则为走近鲁迅,解读鲁迅,评析和品鉴其语言的深层次美感开辟了新的研究视角。
参考文献:
[1](英国)利奇英诗学习指南[M]伦敦:胡文出版社,1969
[2](俄国)什克罗夫斯基著莱文,赖斯编译艺术及手法[A],俄国形式批评[c],林肯:内布拉斯加大学出版社,1965
[3]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