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草活在身体里(二篇)

2012-04-29 05:27陈丹玲
山花 2012年2期
关键词:二伯村子

陈丹玲

短暂而急促的年少青春,一片花瓣就足以密实遮盖。真的就相信,这副女儿身的精魂与一株月月红花紧紧牵连。

那一刻,课堂上的任何一点声音或者任何一束目光,都能惊扰端坐于木凳上的我,惊扰端坐于岁月路上的青春。不能动,也不能喊,内心的羞怯和忐忑被夹紧,被压制,被藏掖,最终被木凳和裤子上那一块暗红黏糊的痕迹可耻地出卖。尖锐的青春在肉体内开辟了怎样的河流,旺盛的日子,让生命沸腾。热腾腾的河流冲击我越来越细弱的镇静,一点点剔除童年最初的宁静,泥沙俱下的过程沉淀出厚重的羞耻感,将人掩埋。恐惧而担忧,意识里更明白没有谁会来拯救,只能以僵坐进行对峙。等下课铃声响,等同学们都离开,泪,也都等出来了。

疼痛,也尾随而来。长大了,会是这样的——妈妈的话语带着不可逃脱的宿命感,让埋进被窝里的我陷入绝望。似乎“长大”是神灵的词语,有无形的力量支撑起生命的高度,拓展开人生的空间,在这样的磁场里,我唯一能做的是告别,是剥离,是隐忍,是启程。声音、颜色、气味,多么热气腾腾的生命场域和词汇,是告别童年吧?这第一次的,无奈的,恶作剧般的,痛楚的告别仪式,喧闹里又隐藏着我不可言说的寂寞和忧郁——会不会慢慢冷却了,死掉。

在村子的药铺里见到大公,这让我多少安静了一些。中药铺其实是一间木屋,板栗色的柜台已经陈旧。棱角掉了漆色,在久经衣襟和时间摩擦后,依旧泛着细腻柔滑的光。大公银白的胡须和发丝,比记忆里的黑青要亮泽耀眼许多。一堵高高的分出许多小抽屉格子的柜子,覆盖在木板壁的价值之上。药柜久久地占据,木板壁久久地退隐,退隐到视线和日子之外,药柜便凸显在村庄的高处,同样突显的还有白发银须的大公——凡遇伤痛,村子里的人都能在这里求到一剂良药。成长的痛楚需要得到点化。我被让到了外屋的厅堂里,妈妈在我和大公之间,眼神闪烁,点头摇首间窃语不止,一番“望、闻、问、切”显得隐秘而高深。那一刻,身体仿佛紧缩成深邃的沟谷,不可侵犯和靠近,让我感受到一道圣洁的神光,轻柔照耀,温暖又安心。草色质地的一张处方单,纤细光滑的一管毛笔,白净瘦削的十指,墨汁在慢慢浸润,光线中轻轻悬浮了细小尘埃,一切在慢镜头里缓缓穿行,我迷恋于那种宁静和安然,认为中药铺和大公身上的草药气息是特有的中国古典气质,宁静中给人以宏大宽阔,给人以精髓滋养——“最好在院角种一株红花(月月红),用花瓣与两枚蛋黄煎服,活血化淤,通经顺气,滋养止痛。”

春天的傍晚,爹到村外二婆家求来一株月月红花,种在院角,脸露笑意。

是月初,花期刚到。指甲盖一样大小的暗绿叶子,细碎而疏散,却是殷殷切切地黏在纤瘦的枝干上。枝叶间躲藏着刺,细细小小的,不易觉察,似女儿小脾气,如果粗心被它扎了,也是疼得痒痒的,不彻骨,不入髓。表面上看去,那些花朵似乎要受待见些,高高地挑在枝头,享受清风阳光,吮吸雨露月华。花朵小巧秀气,但却开得倔犟,开得心痛——层层叠叠,死命地向着不同方向绽开,细看了也分不清花瓣的完整形象,内心情绪裹缠了偏又纠结着,像进溅开来的一滴血,浸润在一层暗绿里。要说月月红花以这样的态度呈现,那已经不叫绽放了,应该是分裂,到最后,终是不能再分裂下去了。一枚秀美、淡雅、细柔的月月红花就这样静静地站立在带刺的枝丫上,犹如小女初长成,美,恰到好处地掌握了分寸。

从十二岁开始,妈每个月都要用两枚鸡蛋煎一杯粉红花瓣让我吞服。弟弟曾经为我能有这样的待遇极大地表示不满,妈只是狠狠瞪他一眼,不说话。这种享受特殊待遇的优越感让我缓解了成长的不适。羞涩、恐惧、疼痛、敏感被一朵花舍身珍藏和拯救。自此,我的身体里活着一枚隐忍的花朵。村庄,也成了我和一株植物共同居住的村庄。

村庄不孤独,始终热闹。走一圈就能发现院前墙角里的月月红、路边土坎上的车前子、安息香、狗牙草、苦蒿、茅根、蛇床子……这一个个在尘世上一路辗转轮回着的灵魂,它们饱含生命的汁液,单纯而神秘,静谧而明净,悄无声息地提供着邻居般的照顾和陪伴,甚至舍身相救。相对于树木的高大挺拔,引人注目,我喜欢统称它们为草,喜欢这种称呼里透出的卑微、隐忍、顽强和随意闲散、亲切和缓。

我是记得的——危险总在夜晚蛰伏,妈与那条蛇相互惊动,毒液从右手拇指肆意蔓延,疼痛、肿胀在肉体里弯曲穿行,扭曲了整个夜晚,分分秒秒地传递着更黏稠的死亡的浓黑。路途遥远,赶送医院已经来不及。情急下,三姨打着手电在村边寻来了一株七步莲,嚼碎,敷贴在伤口处。不知道,也无法看清植物的汁液是怎样在体内吸取和溶解毒液的,最终清楚铭记的是一株七步莲没了,而我妈活了下来。

同样,多年后,外公处于弥留之际,他的双脚已经水肿变形,凸起的左脚脚面上一道凹陷的疤痕依旧显目刺眼。那年,外公在地里收割白菜,神思恍惚间手起刀落,脚背血流汩汩,伤着了血管。山乡僻地哪来的外科医生,只能自己医治自己。外婆急忙忙上山挖一种名叫灰包芦的草药,封血止痛。愈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许多株灰包芦在外公体内进行着一场轮回,以生命成全生命,最终活在自己的脚下。生命在消散,一些伤痛却始终铭刻于延续的生活,不变形不褪色。

在一阵凉过一阵的秋雨里,房屋左边石墙上的小雏菊嘻嘻哈哈地绽开了。裹紧的花苞口贲张,精巧玲珑,仿佛装满了从远古天空遗传下来的一个个清晨阳光和黄昏晚霞。妈说,花草是有心的,只是不会说话而已。一些芳香的心脏,跳动在那么小又那么大的村子,用来热爱这么多悲欢离合的生活,热爱某个过于短暂的春天,这匆匆的一生。石墙处,一大片雏菊的心脏柔软了身后石头的坚硬,激活石头体内的能量,源源不断地输出地气给予生命的滋养。

小小的院子是爹很私人化的村庄——月月红、风信子、韭菜、蛇床子、南瓜、青虫以及蚂蚁都长在他的心上。一棵橙子树在院子里已经有五年了。种树那年,女儿刚满月,爹说树会跟着外孙女一起长大,外孙女会跟着橙子树长命。树至今都没有挂果,似乎是守着和女儿的约定,一直享受着童年,守着不长大的快乐。爹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嫌弃话。爹看护着他的村庄。在薅锄的时节,孙孙们也会兴致勃勃,越帮越忙,爹会放下菜们草们花们,放下锄头,伸出宽厚有力的大手,拉住小手,相互传递着幸福的粗厚和细腻。笑声四处溅落,肯定有几粒滚到了草叶上。

年复一年,这些草木简单地绿在乡村的底色里,发挥隐秘的功用,医治着心灵上的雀斑、疤痕和虫眼。它们活得耐心而诚实,活得安静而宽容,每每沉默,是因为,草木也正壮阔地活在乡村人的心中,支持着他们一以贯之的从容和淡定。

温度从村子的体表消失

冬天了,部分温度从村子的体表开始流失。

我家屋后的木房首先让人感觉到了一种冷。屋子里原来是一家四口,女主人姓胡,村人都叫她“煳锅巴”,她的名字被姓氏“胡”霸占了。屋里的女孩是“煳锅巴”在路边捡来的,叫老玉。老

玉,老玉,女孩的名字也像是在哪里捡来一样,很随便。养着养着吧,活了,大了,当同龄孩子小学都快毕业时,老玉还没上过一天学。“煳锅巴”有一个亲生的儿子,村子里传言,老玉是被养来做她哥哥老婆的。没有等到花烛摇曳,屋子的男主人突然就生病去世了,母亲带着女儿改嫁,一对母女重新嫁给一对父子,虽然和灰姑娘嫁给王子的童话色彩毫不沾边,但幸福是真真实实的。意念中的“妹妹”不可能成为老婆,怨气击垮了哥哥,击垮了房子存在的意义,被高高地空空地晾在那里,逐渐降温,失重。目光游弋,我感觉到了这种冷,就在村子的眼皮底下,就在生死过往的人们身边,逐渐成了习惯,成了笑谈。

我二伯那间宽敞的木房此刻也晾在我家房子的左上角。凌乱而枯黄的枝叶遮住了曾经所有的光鲜,世事和时间给二伯的木房填上了破旧、冷清、衰败、残缺之类的形容词。这种境况高度浓缩了二伯荒凉而又凌乱的人生。

像树木的嫁接或者剪枝移栽,在三兄弟中,被剪枝出去的二伯,并没有在看似肥沃的抱养土壤里长成父母和养父母所期待的参天大树,哪怕是一株空心的泡桐树——“因为从小身体不好,才抱养到家境殷实的大公家,期盼能活下去,能过上好日子”。这样的理由,似乎善良,更多无奈,足以抽空内心,让灵魂都能跟着身子虚弱下去,即使有着宽敞的房产和几亩水田作为诺言的强大支撑。

现实而又虚无地存在。二伯终是陷入了赌桌,上瘾。赤裸的金钱,忽而掏空满足感,忽而鼓胀沮丧感,在狭矮的暗屋里与烟气和酒味共同制造着刺激神经的兴奋剂,让二伯感觉到真实的存在。那些年,逼赌债的人声像院子里疯长的乱草,缠住二伯娘和堂姐弟们惶惶不安的晨昏。记忆里,那座承诺给二伯的宽敞宅院,仿佛专用来盛装声嘶力竭的吵架声,惊恐哭叫的打架场面,还有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家的概念已别无他用。堂姐的怨恨更无以言说——二伯提前要了堂姐的彩礼钱,并在赌场里输个精光。

其实没目睹过二伯赌钱时的“风光”,村路上,他笑呵呵地和人打招呼,神态憨厚。遇见村里的大小事务,他不停忙碌,特别热心。堂弟上高中那次,二伯在村子里已经借不到一分钱,他来到我教学的学校,第一次向我开口。目光碰触的瞬间,我开始狠命地相信二伯,相信一位父亲的痛楚和愧疚。

已经来不及悔过和弥补了,随着二伯娘的离世,那座宽阔的宅院更加彻底搭建着二伯的孤苦,心脏病带走了二伯。送葬那天我才明白,之前,二伯的心未曾死寂。房屋冷却了生息,承诺最终归于了无意义。秋雨冷寂的黄昏,二伯娘的哭泣仿佛还挂在某个屋角,堂姐弟们的无辜也老是在某种眼神里若隐若现。后来,我妈嫌那座宅院太冷清,就在院子边上开出一小块地,种上了胡萝卜,看上去有了些许生机。某个魂归夜,不知二伯能否体会大家这份感念,体会我爹绵延在手足之情里的那些叹息。

大山的苍茫和田野的荒凉包围着我大伯的木房子,天地间的风吹云起,孤孤单单地承受。爹和大伯之间冤家的成分远远超标于弟兄情分,我为此而很伤心。那年,大伯恶狠狠地把老屋从中间齐刷刷锯断,搬到了村子外边的一片稻田里,另立新居。所谓的家就只剩下半间破木房,不能遮风挡雨,甚至不能遮挡外人对一张床的窥视,更遮不住爹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尴尬、自卑、内疚和贫寒。自此,大伯离开了村子,分离了亲缘,手足之情也被拉远,拉细,在后来一场又一场间接或直接的冲突、算计、诅咒中最终扯断。

大伯家木房正前方是一片远山,远山上蜿蜒着一条茅草路。我四姨的家就在大山背面。其实,我已经不能肯定那里算不算家,只剩两个孤儿的地方还算不算四姨的家。

那年,四姨父在外边有女人时,四姨还很年轻,两个儿子也还很小。四姨父(曾经的)死在广州工地上时,四姨也还很年轻;被丈夫抛弃的四姨患上了重病,想着一对儿子,按照“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的农村风俗,她既回不了娘家,又回不了曾经的婆家。一段时间里,我妈一遍遍地在那条荒芜的茅草路上来回跑动,试图安慰,试图说服,试图挽留眼睁睁流走的亲缘,可最终,什么都没能留住。

四姨走的那晚,外公肯定没有预感,天一擦黑,他就串门去了。黑夜,肾功能完全衰竭的四姨全身浮肿得变了形,一个人孤单地躺在火铺上,没有床,只有一只昏黄的灯泡,也许还有回来的外婆的魂灵守候着她,一切安详又宁静的样子。深沉的夜色不声不响包裹着一场生离死别。四姨彻底离开时,更年轻。外公说,那天刚好是你四姨的生日,正满四十岁。生日成祭日。原本兄妹七个,死亡的魅影从三岁的年龄就已经开始飘荡。我妈生为大姐,她一个一个送别自己的亲人和手足,先是身患百口疮的大舅和二舅,再后来送别身患百日咳的六姨,最近的是外婆和四姨。四姨最终还是回到了一个家——苦难的命运在外公整日耕耘的一块包谷地里最终终止。新坟边,妈慢慢烧掉亲人的衣物,青烟直上长空,她一把又一把地揪着心,哭。浩浩苍天下,一个人悲喜茫茫。

花开天涯,温暖无归。而此刻的村子,青瓦屋顶浮在远处稻田的冷寂之上,柴米油盐的每个清晨和黄昏,依旧会随着屋顶青烟的升腾变得真实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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