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鸣
我在刷马桶,却怎么也刷不干净。新修的房子,马桶还没用呢,怎么就不干净呢?瓷器表面一如既往的白,连一根脱落的头发或者阴毛也找不到。但我总觉得这种白色是掺了假的。如果,我的眼睛能像显微镜那样,可以把事物放大千倍以上,那一定会看到大片大片的细菌在瓷器表面浮游。当然,这种脏肉眼看不到,但你能感觉到它,就像你的内脏那样,那里面有大肠,还有永远排泄不完的粪便——你分明感觉到它们就在你的体内。
我猛地按下按钮,水哗哗地流出来。我右手拿着刷子,左手拎着洁厕剂。我猫着腰一边往下倒洁厕剂一边使劲地刷,刷完再按下按钮,如此一遍一遍地重复。淡蓝的液体在瓷器表面上徐徐滑落,就像一件从肩头缓缓流下的月白色纱裙。刺鼻的味道在整个卫生间里弥漫。门关着,我的额头有了细汗。我干得很认真,在这方面几乎是偏执的。我无所事事,除了刷马桶,也许没有更合适的事来做了。每天,我都住在底层的小楼里,属于我的卧室和卫生间,我一遍一遍地清洗我的抽水马桶,直到天色黑透。
最近我喜欢上了干这个。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呢?我也说不好。也许就是在李固写下那份生死状之前?李固是我爸,但我从来只是叫他李固,不仅如此,我对任何人,都是直呼其名。包括我妈,我叫她蓝天天。应该是我刚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么叫。那时候蓝天天总是慵懒地坐在沙发上,一边盯着电视屏幕按遥控器一边大叫,李固,李固,李小马尿炕了。李小马就是我,蓝天天这么说,是要李固帮我换尿布,因为此时我尿了,哭声震天地响。于是,我也就学着她的话笨拙地叫,尼——姑,尼——姑,你——妈尿炕了。李固就在我脑袋上轻轻拍一巴掌,说,王八蛋,以后再这么叫老子,老子割了你的鸟。我乐得哈哈大笑,哈喇子流在了胸前的肚兜上。
还是说说生死状的事吧。李固在三年前卖了地,得了二十来万,便在原有的三分地上新盖了楼房,上下三层。李固之所以盖房子,就是为了把我们一家三个人分开。因为我们三个人住在一间房子里太挤了,李固和蓝天天包括我在内,我们都觉得这样不大舒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固和蓝天天都不喜欢我叫他们的名字,也许,压根是不喜欢我的声音。总之,我们三个人每天叫着彼此的姓名在一间房子里生活,就会发生很多矛盾。所以李固说,等楼房盖好了,他自己住三楼,蓝天天住二楼,我住最底下那层。这大概是有严格的等级标准的,李固自认为是这个家里的老大,所以要住最高层。可是在李固雇来的施工队雄心勃勃地准备开工的时候,遇到了麻烦。寻麻烦的人是隔壁的胡古月。胡古月说,李固新盖的房子地基必须往后缩一尺,原因是二十年前,李固的爹盖这几间旧房的时候,占了他们一尺的地界。那时候兴看风水,最好的朝向恰好占了胡家一尺。其时李家和胡家关系不错,于是胡家的爹口头答应李家的爹把这一尺土地先用着,以后再说。现在,胡古月觉得,李固盖楼房不需要看风水了,再说,土地比命还贵呢,当然要把这地方还回来了。可是李固不同意。首先,李固觉得胡古月口说无凭,这房子李固都住了二十年了,怎么突然有一尺就成了胡家的了?其次,现在盖房虽然不讲风水,但按老房子的走向盖,基本不出大差错,所以他懒得变动。当然,李固也承认,现在土地贵,这么值钱的東西,不能说给就给了别人。
我爸李固和胡古月争执不下。其间大吵小吵很多次,就差动手打架了。再到后来,胡古月索性拿块破席子往地上一铺,直挺挺躺在上面,硬是拦住了施工队的拖拉机进出。于是,李固就生气了。那是一个早春的时节,二月初吧,地上留着些残余的积雪,就像我肚皮上的牛皮癣。李固,哦不对,我爸李固在那个早上抄起一把铁锹,要跟姓胡的拼命。我妈妈蓝天天冷笑着,将两手缩在袖口里,团团抱在胸前。而我,此时正蹲在地上用双手的温度去暖那些未消融的残雪。李固的行为无疑是吓唬胡古月的,李固抡起铁锹,却犹豫了,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工地上的几个小工就把李固拉住了。当然,李固的那个犹豫实在太短暂了,任何人都看不出来,包括胡古月。但是我却明显感觉到,那个叫李固的男人,我爸李固,他底气不足。也许我妈妈蓝天天也感觉到了吧,她自始至终保持着袖手旁观居高临下的姿态,冷笑着。
我知道胡古月其实也怕了。铁锹啊,这東西可不是闹着玩的,谁挨一下那都是头破血流的事儿。但是我们的邻居胡古月面子拉不下来,还是瓷墩墩地杵在那儿。后来李固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李固指着胡古月的鼻子叫嚣,说你胡古月有种的咱俩决斗,立个生死状,谁赢了,这地就他妈的归谁。胡古月红着脸嚷道,决斗就决斗,老子怕你么?!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地是谁的,已经全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在赌气,我爸李固和胡古月,这对从小玩到大的老邻居开始赌气,他们相互发誓要杀死对方。生死状就这么签下了。生死状的内容我已经记不确切,大体意思是这样的,胡古月和李固,两人要举行一场决斗,刀剑无眼,其间谁失手杀死另一方,都不用负任何责任。当然。是法律责任。最后附加一句,决斗具体日期,由双方再行商议。
看完生死状,李固笑了。李固用他固有的狡猾巧妙地转移了整个事件的重心。
李固让我家这三层小楼很快盖了起来,而其间胡古月竟也再没有阻拦!如果,法律规定可以随意杀人,也许,我爸李固还不会这么冒失。同样因为这个,李固把决斗的日期无限期地拖延了下去。
现在我住在李固新盖的小楼里。我每天大多数时候都在卫生间待着,我在刷马桶。我没有洁癖,真的没有,可是对于马桶的洁净与否,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错觉和执著。太阳暖烘烘地晒着我家的三层小楼,也晒着一楼的我,二楼的蓝天天和三楼的李固。李固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大声吼几句歌,東方红太阳升之类的:然后仰着脖子漱口,像鱼那样在喉咙里吹出一些咕咚乱响的泡泡,再从三楼的高度吐下来,砸在地面上;而蓝天天每天早晨都要在房间里跑步,哐啷哐啷地吵个不停。在李固的歌声和蓝天天的跑步声里,我咒骂着从美梦中醒过来。我曾试过用枕头和被子包住头和脸来继续睡,但还是不行,在被子里捂得实在憋闷,也热。这些吵闹声让我烦躁。时间久了以后,我突然对声音特别敏感,以至于讨厌听到任何声响。这种时候,我甚至想挖个地洞,钻进去躲避。与此同时,我发现,晒在一楼的太阳光也越来越少,我发现我的整个房间,几乎透着一股发霉的气息。大概冬天就要来了。
我现在每天都做两件事。早上刷马桶,下午挖地洞。水泥地面被我砸开一个窟窿,随着土一点点被取出来,洞子渐渐容得下我的身体了。起初,我只想挖开一个能容身的避难所,避开那些让我烦躁的声音。可是渐渐地,我突然改变了想法。我想把我的床也搬进地下,这样我就有足够大的空间了。所以我现在很卖力,经常干得浑身淌汗。可是,这似乎成了一项遥遥无期的工作,因为暑假结束,我马上就要开学了。而那时候,我只有中午放学和晚上才有时间去干这个。
跟所有人一样,我也不喜欢上学。我已经上了
很多年学,越上越不喜欢。我不喜欢上学并不仅仅是因为学校里人很多很吵,而是,我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包括老师。还有就是,我始终觉得,身后总会有人要把冰冷的手伸进我脖子里。我害怕这个,尤其是在冬天。以前——大概三五年以前——我坐在前排,我的身后有好多人,男男女女。那个讨厌的胖子,生着一张比屁股还肥硕的圆脸。他在一个冬天把冰凉的手伸进了我的脖子里……突如其来的冰冷让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那之后我始终觉得,我身后有一只手,一只冰凉的小手,胖子的手或者别人的手,悬空在我的后脑勺以上,随时准备伸进我的脖子里。于是,在这个学期开学以后,我故意坐在了最后一排,无论老师怎么叫我,我都不再回去。我的身后再没有别人,只有冰冷的墙,有时候我很怀疑,会不会,李固用他固有的狡猾巧妙地转移了整个事件的重心。
突然塌陷下来,就像我挖地洞时,松了的细土落进我的领口那样?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课堂上想我自己的事。那时候我至少比现在年轻三五岁,所以我想的事情也很幼稚。我每天都在想,我的凳子有没有被李固或者蓝天天坐着看电视呢。我的凳子很小,只能坐我一个人,如果李固和蓝天天坐在上面,那一定会压个稀巴烂。所以每天上学之前,我都要把我的小凳子藏起来。那是一张蓝白相间的小矮凳,材质是塑料,却很结实。我试着藏在衣柜,壁橱,写字台的旮旯,还有灶房的案板底下。我觉得藏在灶房的案板底下最安全,可是有一次蓝天天擀面的时候,用脚尖碰到了,然后就揍了我一顿。我讨厌蓝天天就像讨厌李固那样,他们始终跟我作对,而且还时不时地揍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眼睛始终在盯着一个地方,就是我前排那个姑娘的脖子。我突然发现她的脖子真白啊,就像一截剥了皮的大葱,就像马桶上那干净的瓷器表面,不,比那个干净多了。我瞅着她的脖子想了一个月类似的杂事,就发现我有些喜欢她了。当然至今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昵。她穿一件白色的外套,雪白雪白的那种,也许她所有的衣服都是白色吧,总之,这让她整个人给我一种很干净的印象。不知道为什么,我看某个人,总是先从他的耳朵后面看起,如果是很干净白皙的那种,就会给我一个好的印象,这样我就乐意多看他几眼。有时候,偶尔也会说说话。
那个姑娘,我想我还是叫她小白吧。有一天下课后,小白终于跟我说话了。小白大概被我看得不舒服了吧,小白说,李小马,你为啥总是瞅我?我说,我没瞅你。小白说,你这么瞅着我,我老觉得我的脖子里痒痒的。我说,我只是瞅你的脖子。小白说,脖子也是我的脖子啊。我想了想,说,嗯,对。小白就笑了,她说,你怎么像个瓜子。你为啥看我?我又想了想,说,我喜欢你。小白就生气了,说了声不要脸的,转过头去不再理我。
那天放学我是和小白一起走的。后来我们每天都在一起走了。再后来,我们班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就到处大喊:小白是李小马的媳妇。后来的后来,我们的老师也知道了这件事。我们的老师是个女人,可是她的头发很乱,耳朵背后也很脏,所以我对她没有好感。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了,在那里她问我有没有早恋。整间房子很敞亮,但是脏,而且乱。到处都有散乱的作业本和书,它们像医院里的病人那样,站的站,卧的卧,趴的趴。我说了个有,又说了个没有。然后她就让我回去,随后又把小白叫来。那个下午放学后我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一直等到所有的同学都走得干干净净。学校院子突然变得寂静起来,这种寂静里有着冷哇哇的气息,让我浑身哆嗦。在我哆嗦不止的时候,小白出来了。小白哭了,一路低着头,始终要避开我的样子。我努力跟着她,我放慢脚步时她就故意加速,我加速时她反而会慢下来。我们就这么一直走到小白的家门口,她一直低着头,眼睛红红的,但始终没说一句话。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进门去,也没跟我说再见之类的。我知道我从此不用每天上学之前去她家门口等她了,虽然我很想去。此后,我再也没有和小白说过一句话。
起初我对马桶洁白的瓷面感到很惊讶。我摸着细腻的瓷面,惊叹世上居然可以有这么干净的白色。可是,马桶安上去以后,就脏了,而且怎么也冲不干净了。我找不出到底是哪里脏了,可是我总能闻到气味,脏的气味,这让我很不舒服。现在我蹲在卫生间里,这是中午放学的时候,蓝天天把午饭放在楼梯口,然后像养猪专业户那样吆喝一声:“吃饭嘞。”我和李固就先后走到楼梯口,把各自的食物拿回去,其间并不忘相互瞪上一眼。我不喜欢跟李固和蓝天天一起吃饭,是因为,李固和蓝天天吃饭时总发出呼呼的声音,像一列火车开进隧道那样的声音。也许李固也不喜欢我和蓝天天吧,而蓝天天也不喜欢我和李固?但是具体到怎么个不喜欢,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有一次李固说我,一个男娃娃吃没个吃相,看着就来气。李固让我多学学他,把一碗饭吃得稀里哗啦地响,像头猪那样。好在自从搬进新房,我们就一直这么分开吃饭。我觉得这样蛮好,谁也不打扰谁,而且可以吃个饱。话说回来,不就吃个饭吗,在一块吃就能多吃上一碗还是咋的?
每天中午吃完饭以后,李固总要在小楼四周转转。李固双手搭在屁股上,叼着根烟走过来,脚步匆忙。李固在我房间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他不晓得我在干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瞅瞅,然后就匆匆走了。李固的脚步比较急切,一点不像散步的样子。我知道,李固是吃撑了。每次吃完饭他都走动如此频繁,像头发情的公牛。他在使劲儿消化胃里头的東西,所以总是这么匆忙地走着。这个举动还有另一个作用,那就是,让李固像条护院犬那样,在自己的领地上获得成就感。这种行为就像一条狗在到处撤尿,以这种方式来告诉别人,这个地方属于他——李固。
其实最先是蓝天天发现了我的秘密。在一个下午蓝天天打我门口路过,正好碰到我往外倒土。那时候,地洞已经能放进去一张桌子了。我满意地擦着汗,想着一天天在实现的愿望,感到很踏实。因为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让自己住在一个没有嘈杂的环境里,我可以安心地一觉睡个日头偏西啦。我正这么高兴呢,迎面就碰上了蓝天天。待我倒掉编织袋里的土回到房间的时候,蓝天天已经站在了房间里。她当然发现了我的地洞。蓝天天盯着那个洞看了又看,最后皱起眉头,说,你在跟李固作对。
起初我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事实上,我没想过跟李作对,从来没有,我发誓,因为没这个必要。我跟他没仇,况且现在我们分开住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为什么要跟他作对呢?没有理由。可是,在蓝天天看来,我这样做,是对李固的一种反抗。也许,想反抗的是她自己,所以,看任何平常的東西,都会觉得带着反抗的意思吧?她住在二楼,光线不错,还想晒更高处的太阳。她跟李固说,你上面真暖和啊,真舒服啊,怎么不请我上来晒晒呢?李固拒绝了她。她说那我就等,总有一天你比我要先死,你死了我就住上去晒你那白花花的太阳,坐你那软塌塌的躺椅!
我不和蓝天天说话,而是折身往卫生间走。我只是想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嗯,就是这样。可是
蓝天天在我身后说话了。蓝天天说,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他的。我回过头去,看到蓝天天留下的短促的笑声在空气里横冲直撞,把桌子上那只搪瓷碗震得嗡嗡响。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胡古月又来闹了。胡古月觉得李固欺诈了他,现在李固住着房子,这房子有一个角是他胡古月的地盘,可是你李固凭什么这么舒坦?胡古月从我的房间门口经过,噔噔噔上了三楼。胡古月站在三楼的客厅里,把地板跺得砰砰砰地响。胡古月说,不行,凭什么你李固这么舒坦?必须决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胡古月每天都要来,每天都要找李固闹,并且每天都要把地板跺得砰砰响。在第六天的时候,李固终于忍不住了。自打房子盖好以后,李固就无所事事。以往他种地,但是现在地被卖了,那就只好像个阴魂一样四处游荡。李固动了手。李固动手是因为他好久都没和人打架了,也好久都没活动筋骨了,他浑身攒满了好斗的精力,就像积蓄了一团火。现在他无聊透顶,他想出汗,出一身他妈的大汗,那该有多舒服呢!我妈蓝天天去劝架了,但是我没动。蓝天天站在两人中间,说,你瞧你们,这像是男人做的事吗?!
胡古月就笑了,说,男人不干这个,难不成每天在炕上跟婆娘睡觉吗?胡古月一笑,李固也笑了。李固笑完,告诉胡古月说,去楼下等着,我换件衣服就来了。胡古月想了想,说,我也要去换件衣服。
现在,我爸李固站在楼下的巷子里,大风吹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崭新的衣角。他像一个武林高手那样摩拳擦掌,也像一只耗子那样带着些胆怯。李固手扶一把不知从哪儿淘来的锈迹斑斑的锄头,这是他的武器。他要用这把锄头和胡古月展开决斗,而且在最后一刻将他杀死,或者被杀。
为了给李固助威,他的老婆蓝天天拿来一张大红的绸子被面,披在了他的身上。蓝天天说,你要像个将军那样去战场上厮杀,这是必须的。蓝天天找来一截枯柴和一只铁皮桶——那只桶子是我家倒泔水的——然后把它敲得咚咚响。蓝天天说,李固,去吧,我给你助威。他们陶醉在这种声威里,像滑稽的武士那样,等着胡古月到来,等着开战。他们表情严肃,有点并肩作战的意思。可是铁皮桶的声音真吵啊,那声音尖锐如针,偶尔穿插着他们轻佻的笑声,扎进我的脑袋。这声音扎得我浑身哆嗦。本来我想看热闹,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杀人的场面,我想看看,李固或者胡古月,这两个成年人是如何完成一次杀人行动的。可是我忍受不了铁皮桶的声音,我烦躁不安,最后终于落荒而逃。我躲在我的房间里,感觉这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冒犯着我。我用被子蒙住脑袋,用棉球塞住耳朵,甚至打来满满一桶水,把自己的脑袋藏进水里。在水里这声音更大,像一只巨大的钟在不停地敲啊敲;或者,有人在拿一只木槌敲击我的脑壳。
我的意识有些混乱。我的脑子里出现最多的是那个叫小白的女孩。出现她干净的脖子,像剥了皮的大葱,我甚至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大葱的味道。在一个隆冬季节,在小白和我上了初三以后,有一天,我们又说话了。我已经忘了到底是谁主动开的口。我只知道,时隔两三年以后,我们又在一起走了。已经没有人记得我们先前的事,新同学一拨接一拨地换,我们从小学升到初中。我的老师由女人变成了男人。那时候大家都有各自的秘密,男女同学之间的秘密,属于两个人的秘密。我和小白也有,我们喜欢一起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那是一条荒芜的田野小道,道路两侧长满笔直的白杨树。秋天和冬天哗啦哗啦地就来了,摇下了白杨树上的所有叶子。我的身体在急剧地发生变化,比如细密的绒毛像雨后春笋一样从此疯长了起来,疯长的还有浓烈的欲望。
铁皮桶咚咚响,不停地响,咚——咚——咚——李固和胡古月开始决斗了,就在房间外的巷子里,铁锹和锄头碰撞,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蓝天天敲击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无法忍受这种声音,我像一只过街的老鼠那样,感觉自己快无路可逃了。到处都是声音,不,恐怖的噪音!风呼呼地吹着,就像在那个黑夜里,在多年以前,我在睡梦中被这种刺耳的声音吵醒。黑暗中,隔壁的房间里床板咚咚响个不停,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地震还是别的什么。我只听到近似疯狂和恐怖的声音,李固和蓝天天,像一对野人那样,对着一盆人肉骨头大肆饕餮。这刺耳的声音应该就是,就是他们啃食骨头的声音,沉闷而坚硬的声音。我从院子里走向他们的窗户,我听到李固和蓝天天在说话,就像两个疯子那样说话。李固说,骚货,受活死你吧……蓝天天说,你妈的,你他妈的给我快点!我站在夏天洁白的月光下面,我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这声音在脑子里被无限放大,一遍一遍,不断重复,不断放大:一时间地动山摇,震耳欲聋,全世界都乱了,灰暗了。我感到自己的耳膜像要被震裂一样,我用力捂住耳朵,夺路而逃。
铁皮桶咚咚响……那个冬天,在一个下午放学以后,我粗鲁地把小白按倒在麦草堆里。寒冷的风吹得我浑身颤抖,我的颤抖传染给了小白,我们一起在颤抖。远处的空地上几个孩子在踢球,干枯的草被白色球鞋肆意践踏,像一个狼藉的战场。小白的嘴巴里有干草的气息,我亲吻着她,就像吻在了麦草堆里。我像一个兽性大发的施暴者,粗暴地扯开小白身上的衣服,就像打开马桶的盖子那样轻而易举。干净的如瓷面一样的皮肤暴露在我的眼前,散发着奶糖的气息。麦草堆越拱越深,我们淹没在麦草的海洋里。黑暗中麦草堆散发着尘土的气味,呛着我的喉咙。可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时,我梦寐以求的姑娘即将被我压在身下,我将在她低微的呻吟里喘息,颤抖,出汗。许多个夜里我曾在黑暗中幻想着类似的场景,喘息,出汗,充满兴奋,充满恐惧,充满期待。在黑糊糊的麦草窝里,我能感觉到小白恐惧的眼神,这种眼神里又带着少许的兴奋。这少许的兴奋,也许是期待着自己被打开,击碎,就像打碎一件精美的瓷器那样,四分五裂。她在期待,对,一定的,她期待。我慌乱地把她剥得一丝不挂,那幼小的身体啊,在我遥远的记忆里一遍遍出现,真像一件洁白的瓷器呢。其间她曾无数次地用手阻拦过我,阻拦,可是无法抗拒,我知道此时她的内心里充满矛盾,就像我一样。我学着多年以前李固的语调,我觉得是李固进入了我的灵魂,那一刻我不由自主。我面目狰狞地说,骚货,受活死你吧……小白说,你妈的……我惊慌失措地进入了她的身体。我听到短促的尖叫,是那种很压抑的尖叫,但这声音在我耳边何其巨大和尖锐啊。我的身体炽热如置身火海,我不顾一切地让自己进入瓷器的内部。这种快感仅仅持续了几秒,短暂得都无法回忆了。我像一头将死的牛那样趴在她瘦小的身体上,我在喘息。在我完成这次短暂施暴以后,我疲倦地躺着。我像一个失忆的人,好久才明白发生的这一切。呵,我才十四岁啊。十四岁的我和小白在麦草窝里承受着一场巨大的裂变,这一切才过去不久,瓷器碎裂的余音还嘤嘤地在耳边回响呢。此后是无数漫长的恐惧。我发现有两个我自己,一个是长满胡须目露淫光形容猥琐的成年李小马,一个是惊悸胆小瘦弱的幼年李小马。两个人在我眼前时而合二为一,时而一分为二。有时候在搏斗,彼此头破血流:有时候又在手拉手散步,像一对亲密的父子。
……李固和胡古月在决斗。洁白的瓷器……我在房间里钻头觅缝,像一只逃生的老鼠……马桶怎么都刷不干净,就像小白一天天起了变化的后颈。小白的后颈脏了,我让她洗洗,可是她唾我一口。呸。她的脖颈越来越脏,就像我的小学女老师那样,就像我妈蓝天天那样。我开始讨厌她,也许在麦草堆里,在那件事以后我就开始讨厌她了。她的脖子像一颗被咬开的苹果,放置了五分钟以后,白生生的表面出现了脏兮兮的颜色。有时候我目露淫光,像只狼一样淌着涎水,去摸她的屁股和大腿。更多的时候,我会视她为淫妇,而且经常有要吐唾沫的冲动。当然,从来没付诸过行动。大多数时候,在成年李小马摸了她的屁股以后,幼年李小马会马上跳出来,在心里一遍遍地吐唾沫,咒骂。
我的意识混乱,所有的東西一瞬间全部都来冒犯我,就像突然间打开一本没有页码的相册,无数的景象杂沓而来,让我措手不及。我赶紧钻进我的地洞,这时我发现所有的声音好像突然小了点。我听到胡古月和李固都在大骂,狗日的,老子今天弄死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现我手里已经拿着铁锹,我开始挖,我要深入,我要藏起来,让自己再也听不到这些声音。我奋力挖土。对,再往下一米,声音就更小一点,如果深入到十米以下,那么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咚——咚——咚——蓝天天还在敲击那只铁皮桶。地洞里开始震颤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地震或者别的什么,四周在震动,细小的土屑落了一地,窸窸窣窣。可是我马上就要挖好了,我甚至想,是否需要把洞口堵上,堵住外面的一切声音,堵住李固和蓝天天,胡古月,小白,堵住女老师男老师,我的同学,所有性别的同学和那些我见过的没见过的人。对,堵起来,就好了吧?我想。
我用橡胶桶把洞里的积土清理出来,堆在洞口。我不停地干着,挥汗如雨。我有些累,但我知道此刻我不能停下。我要在洞口堆满土,厚厚的黄土,直到我再也听不到这些让人难捱的声音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