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少年

2012-04-29 05:27孙建
山花 2012年2期
关键词:教室同学学校

孙建

谁一度拉开回忆的抽屉,总会发现新的格层……没有什么意象可以满足他,因为他认识到,真实之物是包裹起来的,要打开才行。真实之物就是那种意象、那种趣味、那种摸索,我们就是为此而打开一切的。此刻,回忆深入微而又微之物……在这微观世界中呈现出来的,是愈发强有力之物。

——瓦尔特·本雅明

春天的太阳是这样长久的明媚:亮灿灿的,温度不是很高,但是温暖舒适,让人觉得惬意。我还穿着冬天的衣服,一上午的玩耍之后,虽然脱了厚厚的棉袄,披着小马褂,仍然汗流浃背。这时要是被奶奶看到了,她肯定又会说我是个“红头牛”。

我和小虎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在几根木头围成的牲口圈中你出我进,乐此不疲,后来我们不约而同地爬上了一根翘起的木头。它有碗口那么粗,斜戳在围圈的一角,倒成了一个制高点。小虎身轻体快,爬到了木头的顶端,我也跟着爬。然而木头开始扭动了,继而是明显的晃动,哐当一声木头翘起来,我们摔在了地上。我站起来,连身上的土也没有拍——小孩子玩得兴高采烈,谁会在意那些污迹呢?小虎的哎呦声就在这时传了过来,我去拉他,他的喊叫声更响亮了,里面分明夹带着声势浩大的痛苦。我被吓住了,缩回了手,飞奔着,叫喊大人。

小虎的母亲很早便去世了,那时小虎也不过一岁吧,我还长小虎几个月,然而依旧是不记得他的母亲到底长什么样子。小虎家的门紧锁着,他的父亲一定是下地干活了。邻居的婶婶听到两个孩子的哭喊声,急忙赶了过来。回到家中,我心中充满了疑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为什么玩得好好的,突然的暴发哭声就结束了我们的游戏。

傍晚正准备吃饭,我听到外面小虎奶奶的说话声——那哪里是说话呢,声音中的愤怒与不满连我这个四五岁小孩子也听出来了:我苦命的小虎啊,一岁就没了娘,这又摔断了胳膊,我苦命的孙儿啊。我似乎听到了小虎奶奶眼泪下落的声音。

那天晚上父亲没有责骂我,爷爷也没有说什么。然而第二天一起床,我开始面对另一种生活。这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吃早饭,然后准备去找小伙伴玩。爸爸却叫住了我,说你去上学吧,到了学校也许会好一些。爷爷给我搬了一个小板凳,背着我,我坐在爷爷的肩膀上,像以前的每个早晨他带我去玩一样,我的心情依然是兴奋和欢愉的,父亲刚才的话并没有对我产生什么影响,我并不知道何谓上学。爷爷沿着河边的小路行走,我看着河面上不时漂流的事物,不远处是一潭静水,那里几只白色和黑色的鸭子不时地相互追逐,拍打着翅膀激起一团团水花,我看着它们嬉戏的姿态,无忧无虑地笑着,爷爷也跟着笑呵呵的,那慈祥的声音让我在春天的上午感到惬意和温暖。

转过一道山口不多远,就到了一里地之外的学校。这里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三年级以上的学生要到村子的中心小学去上课——那里离家可能有六七里地了吧。据说为了方便远路的学生,几年前村中的小学才特意在这里成立了一个“分校”。学校的老师都是村子中的人,我们都认识,爷爷给她说了几句,她就同意了,于是在这个春天我来到了学校。

当我走进教室,才吃惊地发现原来这里还有这么多的人,他们的年龄和我相仿,我的内心被喜悦激荡着。老师只有一个,姓李,她人胖胖的,虽不算年轻,但是并不怎么严厉;她总会让我想到一些人,比母亲年龄要大但却是一样亲切的人。然而,由于陌生和矜持,我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只是紧张地站在门口,怯怯地看着她,再瞄着眼睛看在座的同学,始终不敢出声,哪怕是老师俯下身子跟我说话,我依旧是低着脑袋,好像犯了错误一样。

没有任何基础,而其他同学又是在学习一年级下册的知识,我当然是什么也听不懂。老师给我找来了上册的书,让我坐在第一排的最右边,每次上课我先是听她讲一些不懂的问题——这是给其他学生的正式上课,接着她布置一些作业给他们,然后给我辅导上册的知识。就这样,我的学业开始了。后来,在回想这段时光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就是上学——而我的学校生活也就在这样的情境中拉开了帷幕,十几年、二十几年地一直延续着。

而我学习的地方——所谓的教室,仅仅是一座矮矮的土房子,它位于两户人家之间,褐色的墙壁上粉刷的石灰早已脱落得斑驳陆离,一个木制小窗户上蒙着塑料膜,两扇小门经常是斜掩着,这就是教室的外观。而我们的活动场所就在这教室附近——课间,十多个小孩子在教室外面一个不大的操场上嬉戏,说是操场其实不过是这两户人家的院子,只是他们早已习惯了孩子们的嬉闹。有一家的女人是个哑巴,她常常坐在屋檐下看着我们傻笑,那怪异的表情让我们有些害怕,于是我们远远地避开,只是在口渴的时候才偷偷地溜到她家的厨房里舀水喝。

教室里面也是泥土的墙壁,上方是弯而粗的木梁,也许是年代久远了吧,在历年冬天燃烧的柴火中被烟火熏得黑糊糊的,整个教室里的光线也因此而更加黯淡。课堂上我时常不停地东张西望,打量着教室里的一切。有好多次,我不住地回过头,好奇地看那些坐在后排的同学,然而看到的是一张张若隐若现的淹没在暗淡光线中的面孔,它们五花八门——课间的疯狂让草渣和泥巴跑到了头上、脸上,少年们稚气的面孔似乎不大分明,模模糊糊中带着呆滞的沧桑感,这便是那时候农村的少年。因而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去回忆时,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些贫苦的、老成的面容,他们的笑声和唧唧喳喳中,充满了断断续续的神秘色彩。

行文至此,我知道我的回忆肯定是融进了不少主观的成分,因为这种感受只是我后来才有的,也许只是在我写作的当下才出现的——可不论我怎样运转笔墨,我也只能写出这复杂感受中的一种。后来,在我离开小学继续求学的年复一年中,每个寒假、暑假在家期间,我总不免看到我少时的同学,他们之中很多人早早地退了学,开始了平凡人的生活:种地,娶妻,生子,融入芸芸众生。(对他们来说,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境遇——难道这不比被生活剥离和抛弃要好得多吗?)他们一年比一年让我感到陌生,好像是在某一次的假期中,我忽然看到了他们真正苍老的面孔。于是先前的往事再浮现时,我知道已经没有人能够和我一块回味了——虽然在此之前我也没有和他们多余交谈过。很多时候,独自默坐,想起那些往事,我的眼前幻化出浮动的画面:画面上是永久的黑白色,间杂着闪烁的斑点,往日的孩子跳跃、奔跑、呼喊,可是没有任何声音,就像是一部陈旧的电影底片。寻思那些往事,对着无垠的空间和时间,人不禁间或欷歔起来。

到了秋季入学的时候,我就算是一个正式的一年级学生,当然我早已经不是新生。我这才明白,上半年的学习就这样误打误撞地成了我的学前教育,就是现在所说的学前班或者幼儿园。我的学前教育没有体、音、美——这种特殊形式的入学,长久以来给了我这样一个错觉:学校就是读书写字的地方,其他的种种“行业”都与我无关。这种观念一直等我到了大学才有所改变;然而观念改变了,对美术、音乐的技能和兴趣却再也没有培养起来,

在它们面前我依旧是无能为力的紧张羞愧,干巴巴地搓着手,表示着内心的遗憾和尴尬。

刚过去的半年时间足以使我熟悉老师的脾气,熟悉学校里的种种迹象,人也因此慢慢地油滑起来。上课不专心听讲,下课使劲打闹,作业不再按时完成,有一段时间同学的家长接二连三地找到学校甚至到我家中,向老师和父母诉说我的罪状。一天中午临放学时,老师突然宣布了一条规定:昨天作业没有完成的同学中午不能回家吃饭。放学时我挎起书包,趁着老师不注意,瘦小的身子像泥鳅一样,“嗖”地一声从她的臂下钻过,轻易地躲过了一劫。然而第二天中午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我成了她的“重点看护对象”,还没有到放学时间,我就被她牢牢地抓住,等其他同学走后,我像个瓮中之鳖,灰溜溜地被“拘留”起来,在忍饥挨饿的同时,十分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补写作业。

不知道那天中午我没有回家吃午饭,给母亲造成了多大的震动:下午同学来到学校的时候,给我带来了饭菜,说是母亲让他们带来的。打开饭盒,香气立即弥漫开来,热乎乎的米饭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肉、鸡蛋以及各种蔬菜。看得出来,这是母亲特意为我做的,我大口地吃着,心想每天能有这样的饭菜,也还是很不错的。当天我的作业依旧没有完成:到家之后依旧是疯狂地玩耍,并且开始了撒谎,说今天老师没有布置作业。

再一天,我同样被锁在了教室。可是当这天下午同学来上课时,并没有像昨天一样手中捧着一个饭盒。一个同学说,我走过你家的时候,你妈已经准备好饭菜了,可是你父亲不让再送了,说今天再送明天你还会被锁在教室……我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低着头默默不语。整个下午想着父亲的话,伏在桌子上,心情低落。奇怪的是,我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饥饿的侵袭,反而开始了写作业,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写。晚上回到家中,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饭后便去写作业——从此我再也没有因为作业未完成而被锁进教室了。

关于被锁进教室,还有一件事情值得提及。那是将近一年之后了,我已经进入了二年级。那时候有规定,每天中午放学后要轮流有两个同学打扫教室。一次轮到我和一个同学扫地,趁我不注意,他跑出教室把我锁在了里面,向我做着鬼脸,然后幸灾乐祸地离开了。我在教室看着他离去,又急又气但没有办法。在把教室打扫完毕之后,我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不知不觉开始了哭泣。不知何时,听见父亲在窗外喊我,瞬间我便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说明了情况。父亲说,你先等一下,就离开了。没有多长时间,教室的门开了,那个同学灰溜溜地进来,后面跟着我的父亲。父亲没有说什么,拉着我走出教室,把我抱到自行车上带我回家,吃过饭又把我送到学校。在路上父亲说,学校里的事情怨你的你得自己解决,不怨你的我自然会讨个理由。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在以后的生活中我多次想起这句话,揣摩着它的内涵。

那天中午的事情就这样写入了我的记忆,后来我才听母亲说,中午其他学生都回来了就是不见我回来,于是她就问怎么回事。同学说我在学校打扫卫生,可能要晚一会才回来吧。可是左等右等,等了很久还是不见我的影子,父亲就到学校来找我,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如此了。从那以后,那个同学看见我再也没有嚣张:不过,对他我倒没有什么怨恨,有时候我带了糖果会给别的同学,也会给他。

二年级的时候换了另一个老师来教课。她姓彭,和一年级的老师一样,她一个人负责我们的所有课程,这课程竟然包括了语文、数学、体育、音乐和美术。事实上,除了文化课(语文、数学),其他所谓的副课不过是个调节而已,实在学不到什么。但是每逢那些副课,我们都是按捺不住地欣喜,因为毕竟它们有趣——这符合孩子的天性。

通常上午学一个多小时的数学,中间休息一会儿,再学一个多小时的语文;下午上课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顾上午所学的内容,然后背诵默写,再穿插着进行一些副课,这基本上便是一天的课程。背诵大概是一个多小时,之后的默写就是到教室外面,在窄窄的房檐下用粉笔或者滑石写字、组词。在这个房檐下有一块小石板,既光滑平坦又颜色青黑,就像一块小黑板,特别适合书写;于是谁先出来默写,自然会抢占它。背书因此也有了心照不宜的动力,大家争先恐后,晚出来的人自然就没有机会了。我还记得那些场景:一个小男孩蹲在房檐下,瘦小的脊背正对着午后的阳光,小小的手中握着一截粉笔或者一块滑石,兴高采烈地在石板上画写。有的时候我是刻意求快,好得到那个光滑石板的使用权:所以当我开始默写的时候,我反而忘记了自己要写什么。有一次我悄悄地通过门缝,竟然看到了黑板,便开始了一种叫做作弊的行为。然而我的心里总是那么的紧张和尴尬,这样的感受像是一块石头压着我的胸口,很久不能释怀。我渐渐地放弃了这种“积极”,按部就班地背书、默写,虽然是在粗糙的地面上写字。有很多次放学的时候,我特意留下来专门看看那块写满了别人字迹的石板,像是一个老农看着一块曾经属于自己的肥沃土地。

那年寒假的期末考试我得了第一名,这让我感到很意外,更感到意外的是那些平时学习十分优秀的同学。新年开学来第一节课照例是“清算”旧账,于是全班十多个人除我之外,全部站在讲台上被老师教训了一遍,而我就自然成了老师赞不绝口的对象。这时候我看到一个女同学哭了,她平时是班里学习最积极的一个,又是学习委员。她哭得很伤心,两行眼泪长长地挂在脸颊上,鼻涕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我那时还不明白是什么事情让她这么伤心,我在想,难道新年她在家里过得不快乐吗?我木木地看着他们,至于老师在说什么我早已不再关心了。只是看看身边空落落的位置,忽然间,我感觉到有一种离群般的孤独感,我觉得大家平时在一块是多么的开心,而此时似乎一切都变了——我坐着,他们站着,有一种明显的界限隔离着我们。

转眼间便是中考,这次我一落千丈,被老师提到了讲台上。她扭着我的耳朵,狠狠地说我是个不长进的人,一夸奖就骄傲得“帽子不见顶”。然后一扬手,一根细棍抽到我的腿肚上,我顿时感到了炽热的疼痛,只是忍着一言不发。我看见那个女生在窃笑,这次她重新拿回了第一名——悠闲地坐在座位上,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握着铅笔悠闲地晃动着。我听到了她在窃笑,后来我听到很多这样的笑:女生特有的尖尖的故意压着的笑,像是深夜中老屋深处耗子的叽喳声,充满了不怀好意的侵袭和干扰,让人既惊恐又无处躲藏——仿佛就在你的耳廓边缘。

在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和班里其他几个男同学终于“报了仇”:在那个学习委员拿着考了满分的卷子准备回家时,我们围住了她,把她的书包扯下来,掏出里面的书本和文具,扔在地上使劲地踩跺,趁着她响亮的哭声我们胜利地离开。那个时候我觉得她的哭声是如此美妙,比先前的窃笑好听多了,只是我还没来得及进行比较和回想,第一个二年级就这样在少年的“准暴力”中结束了。

我没有立即去上三年级,而是又上了一个二年级,即所谓的留级。这并不是因为我成绩不好,也

不是因为欺负女同学,而是我的年龄太小了,父母担心跑那么远的路我会吃不消。在这个重复的学期中我认识了更多的伙伴,他们中有的是上一个二年级留下来的,至于原因,那肯定是成绩不好,三年级老师不收了。很快,我就和他们混到了一起。

小磊和阿彬就是这样的两个同学,他们比我大两三岁,对学校和老师比我熟多了,领着我做了不少坏事。平时值日打扫卫生,我们早早地逃离;夏天午休,用小纸条拨拉其他同学的鼻孔,让他们打喷嚏然后惊醒;课间休息趁着女生上厕所,把泥土和小石子掷到她们身上,听到她们的尖叫,我们得意地狂笑然后狂奔而去。这自然是要被女生状告到老师那里的,但即便是挨打,也是置之不理,依然我行我素。这个学期我的顽皮的天性完全被开发了出来,从此也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于学业我则基本上不上心,但由于是重复的学习内容,一切我早已轻车熟路,成绩并没有落下,反而遥遥领先,老师因此也不多说什么,我充分感到了自由的乐趣。

自由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学年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上午正在上课,忽然有个学生敲门进来,给我们带来了学校总部的一个消息:要大家全体照相。我们一听,顿时乐开了花,心想不用上课了多好。可是照相的人迟迟不来,我们等得很着急。吃过午饭,下午的课还没有开始,我和小磊、阿彬决定到村上的学校总部去。这样的念头一闪现,我便扔下书包,踏上了征程。避开熟悉的大路,我们三人抄小路,近乎翻山越岭历险一样到了村上。这是我第二次来到校本部。

上次来到这里是在一年级,我首次看到了风琴,觉得它太神奇了:一个中年女老师,穿着灰色的衣服,端坐在一个类似桌子一样的淡黄色木头架子前面,晃动着手臂,便有一种稀奇的声响传了出来。很久以后,我看到那些记录或者描写北大荒、白桦林的资料时,耳边总会漂浮起这种音乐,在影视中种种熟悉的旋律更是回旋氤氲,让我激动得不知所措。我第一次被音乐声迷住了,不知什么时候便情不自禁地趴在窗户上观看——总想知道声音是如何从那个神奇的木架子中传出来。后来只听见李老师喊我一声,我手一松便一头栽了下来,恍惚中是一些声音的杂响,便晕了过去。醒来后,我的额头被纱布缠裹着,至今左眼角还有一个轻微的疤痕。第一次到达学校的总部,就这样以惨烈的流血方式宣告开始又宣布结束,现在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而这次我更是看见了一些新奇的事物——夏天的校园中,各种树木的叶子郁郁葱葱,花坛中的植物也茂盛异常,未见世面的我们好奇地到处转悠,像是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最后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了聚集的人群和场景。那里,在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张白色的幕布,前面不远处是一个支着三脚架的物什,一个中年男人猫着腰在那里比画着些什么。一群和我年纪差不多大似乎又比我大的学生排着队,轮流坐在白布前面,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神情严肃,稍一停顿然后离开。

我知道这是在拍照,我忽然想起了几年前的一次经历。两岁或者三岁的时候,快过年了,邻居家的一个哥哥带着相机从北京回来,爸爸让他给我照了一张照片。我已经不记得当时闪光灯是否闪烁,反正我平生的第一张照片就在那个时候诞生了。听爸爸说照片一共冲洗了三张,一张在爷爷家,一张在姑姑家,还有一张我至今也不清楚在哪里。我在爷爷家看到过一张照片,它被安放在压桌子的玻璃下面,照片上的我,穿着新买的衣服,一身黄色的小公安装,戴着一顶大盖帽,厚厚的棉袄鼓鼓的,看上去着实可爱;如果仔细地看,会发现攀着我下巴的帽缨一个在耳后一个在耳前,这或许就是美中不足吧。而照相的时间应该是个下午或者傍晚,我迎着不太明朗的阳光,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前方。我看着这张照片,看着我自己,看着十几年前的我,时间久了忽然感觉到,照片上的那个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是一件凄怆的事情。“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前方”——那个年少的我当时在看什么呢?

而这天我们三个人在一个多小时的孟浪后,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相机前面。“咔嚓”一声,我的一个瞬间被固定了下来。后来我们原路返回,到达学校时教室已经锁门了。在第二天,我就忘记了这个插曲。直到很久以后我在爸爸抽屉的一个铁盒子里,在一大堆我和弟弟的照片中找到了那张属于我的小照片。照片上的我是那样的瘦弱,我真正地看到了一个年幼的小小的孩子。他的眼睛是我的,他的神情是我的,他和我的其他照片一样,静静地看着前方。照片是用在学籍上的证明,而我的学籍册在一次考试中就被我弄丢了。到了冬天的时候,在期末考试前,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到镇上的照相馆为我重新照一次相;仅仅是几个月的时间,照片上的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不再像先前那样的瘦弱,而是胖乎乎的脸,圆圆的像个小皮球;短头发紧贴头皮,使得我整个人看上去虎头虎脑的:我的眼睛炯炯有神,闪亮亮地看着前方。这张照片被贴在了新的学籍管理册上,直到初中。

十几年过去了,黑白色的照片散发着浓烈的怀旧味道。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夏天,我在家中找到了一个红色的小本子——我的小学毕业证。我小心翼翼地摘下上面的照片,将它带在身上。时常看看这些照片,我觉得时间并未走远:然而一定神之间,时间的确是远去了,只留下这些小小的照片,当然还有丰厚的记忆。它们填充着那些消失的时光,让我内心安稳:十几年前,父亲带我去镇上的那个寒冷的冬日,在我看照片时不是一下子就回到了我的眼前了吗?我似乎听到了那天父亲用力蹬车的声音,寒风拂过的声音,它们仿佛凝聚在照片上,一当我看到照片便挥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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