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兴江
秋天的夜晚,凉爽宜人,要是早早地入睡,肯定很舒服。可是张小惠捞不着睡,她要和妹妹一起去看园。
张小惠家的果园很大,在白天一般人进去都会转向,晚上更显得无边无际,又深又黑。此时正是果子成熟的时候,诱人的芬芳一天比一天浓郁,浓郁的芬芳也一天比一天诱人。
张小惠和妹妹在果园中默默地走着,妹妹不说话,她也不想说。那只叫“虎虎”的小黑狗倒很忠实地跟在她们身边,跑前跑后,显得快乐无比。抬头看天,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互相挤着眼睛。她和妹妹信步走着,走到哪儿都有蛐蛐儿的呜叫。那些小虫儿好像怕她和妹妹害怕,就左一声右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的不停地叫,似乎要把黑暗赶得远远。
“果子快熟透了,不看紧点哪行。”
张小惠轻声感叹,像是对自己说的,转身看看四周,四周一片黑黝黝的树。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满园都是果子的芳香。
“咱大过会不是就来么,要不咱回吧,别瞎转悠了——黑咕隆咚的!”
妹妹很不情愿地说。不用看,张小惠就知道妹妹的嘴巴撅得有多高,鼻子有多歪。
“咱还是多看一会,咱大这两天太累——腰疼病又犯了!”
张小惠说着继续往前走,凭感觉快走到头了。
突然,“啪嗒”一声,一只果子落地了。
“谁?”姐妹二人齐喊。“虎虎”一下窜出去,狂叫着扑向黑暗中的目标。
张小惠打开手电筒,一束雪白的光亮射向前方,前面一个黑影落荒而逃。“虎虎”紧追不放……那个黑影“哎吆一声倒在地上。
“虎虎——虎虎——”
张小惠紧跑几步赶过去。“虎虎”继续“汪汪,地狂吼不止,一边围着那人左蹿右跳,做捕食状,却并不真咬。
“柱子——怎么是你?”张小惠呵住“虎虎”。柱子十八了,比她小一岁,整天见了她就喊姐,嘴巴甜得像灌了蜜……
“姐姐——他偷苹果!”妹妹大声嚷着。
耀眼的电灯光亮中,那个叫“柱子”的小伙子趴在地上低着头不吭声,他的左脚被“虎虎”咬破了一块皮,血正往外淌着,鲜红一片。
沉默,无言的相对。
一只手慢慢地伸进衣袋,揉着,揉着,悄悄地摸出来,摸出一只花手帕。
走过去。蹲下。
花手帕慢慢地舒展开,叠了两下,柔柔地抱住伤口,温暖着。
“谁叫你来——”张小惠质问着,又像是埋怨。
“姐姐!你——”妹妹惊住了。她还小,不懂的。
张小惠站起身,一双大眼在黑暗中扑闪着。
“走吧!你——”她说,“看你哥—一多有出息!”
柱子的哥在部队当连长,在村里是人人羡慕的“英雄人物”。
“小惠姐,我——”柱子终于抬起头,迎着张小惠的目光:“我错了!”
“走吧——想吃蘋果,白天来!”
柱子走了,临走从怀里掏出两个红艳艳的大苹果。
秋后。一对唢呐吹过。锣敲过。鼓响过。一挂大鞭响过半天空。柱子参军了。
第二年夏天,老天像是突然被谁捅破个洞,雨大风狂,整整二十多天没有晴过。后来从柱子当兵的那个南方小城传来消息,说柱子在参加抗洪救灾中出事了。
得到消息的时候,张小惠正在果园里逗“虎虎”玩。她愣了一会,突然蹲下去抱住“虎虎”的脖子,把脸贴上去。
她收到了柱子的一封信。
那是柱子的战友在他身上找到的。柱子用一个薄膜袋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没被水泡透,但是因为贴身装了很长时间,已经折得不成样子。
张小惠哆嗦着手,慢慢打开信。一张白中泛黄的信纸上,柱子认认真真地画了一颗大大的心……在那颗心下面,柱子歪歪扭扭地写了两行小字:
“小惠姐,谢谢你替我包扎伤口,那是我这辈子永远忘不掉的伤疤!”
最后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张小惠想起那年秋天,柱子来果园“偷”苹果被“虎虎”咬破了腿,第二天她提了点苹果去他家瞧他。柱子妈说是她病了不想吃饭,只想吃个苹果,没想到柱子知道后瞒着她,趁天黑偷偷地跑到小惠家的果园里……结果就被狗咬了。
张小惠捧着信,许久没动。纸上那颗心在她眼前渐渐变成了两个红艳艳的大苹果,那是柱子那晚临走时从怀里掏下的两个大苹果。当时,柱子的头很低很低……
“柱子!柱子——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说着说着,张小惠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开始掉下来,因为她突然想起柱子已经永远地走了,再也听不到她说的话了。
后来,张小惠一直留在果园看园,一年,两年……直到妹妹出嫁,父亲去世,整个果园都是她的,也没有嫁人。不知道的人会问,这姑娘到底怎么了?知道的人会说,她这是受打击了……
不管别人怎样说,张小惠始终住在果园里。她勤勤恳恳地侍弄着那些果树,春天给它施肥,夏天给它浇水,秋天满树果子红艳艳,她就对着它们笑……笑着笑着,她就醉了,她看见那些红红的苹果都变成了一颗颗红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