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水之上

2012-04-29 00:44廖家锐
辽河 2012年2期
关键词:张平小美河里

廖家锐

秋天依旧炎热,云淡天高。下枧河畔的稻田已经收割完毕,脱去金黄色的田野有些荒芜,稻谷的香味已经从田野飘到村上的人家。河水已经不像夏季那般泛滥,变得谦和清澈,和岸边的绿竹遥相呼应,和远处的青山遥相呼应,绿水青山,无不惬意。逐水而居,依山傍水,这就是五里村。

鱼儿离不开水,人生活在水之上。

秋季开始到第二年的春夏之交,是下枧河水量最稳定的季节,也是水质最好的时节,能看到水中摆动的絮状水草,清新可爱。这段时间下枧河变得温婉柔情,除了两岸的雀儿歌声,还有河上嘎嘎叫的鸭子。五里村被河岸的竹林遮得若隐若现,幽深而充满宁静。由水坝到岸上的五里村是一条倚着河岸用方方正正的大理石砌成的石梯,来来往往的村人把石梯磨得透亮,清楚得能看到纹路。

水坝作用很大,首先利用水泵可把水送到稻田,其次水坝是来往对岸的必经之路,最后水坝的上游可以养鱼。水坝不高,有一米多的样子,也不宽,大概是一米多,河水漫过水坝,形成落差不大的小瀑布,河水刷拉拉地往下游泄,声音单调却很和谐。水坝上面是固定的能够突出水面的方正大理石,井井有条的,以便不用涉水就可以到达对岸。当然过水坝的不仅仅是人,还有耕牛,黄狗等。村人就靠这个水坝跟对岸互通有无。稻米的味道和水的味道一样毫无杂质,所以水坝太重要了。水坝上游是一段一公里的平静水面,水流慢条斯理的,河水不深,清澈见底,河床平整。

村人把水坝上游这段平静的水面用细网围成两个长达几百米的鱼塘,因为是流动的河水,鱼儿肉嫩香甜可口,入口余味绕肠。每年都要赶在汛期来之前收网,那时候村上的男人都来帮忙,浩浩荡荡的,村人没有采取分割包围政策,而是几十个人跟卷麻花似的把鱼儿卷到一个角落,一网捞之,收网的时候跟过春节没有两样,只是没有锣鼓喧天。

秋初,河岸相距不远处的两个简易的用竹子搭成的房子已经翻新。

正午的时候,阳光毫无顾忌地照射着河水,似乎想要把这条河煮沸,亲自尝尝河里鲜美的鱼儿不可。河边的竹筏有节奏地摇晃,河水轻轻地拍着岸边,一起一落的。两个房子宁静地对峙着,欲言又止。太阳偏西,也是该给河里的鱼儿弄些吃食的时候,张平把母亲带来的鲜嫩的草料放上竹筏。太阳沉到竹子里的时候,阳光依旧跟刀子似的从密密麻麻的竹叶中射出,一束接着一束扎进水中,让张平有点睁不开眼,张平赶忙转身背对着阳光,用力顶着那根桨。竹筏四平八稳地往河里驶去。不远处另一个鱼塘的小美也开始出动喂她的小鱼儿。小美以和张平同样娴熟的技術开动手中的桨,也运用自如,只是力量上差了点儿,娇弱的身躯散出来的是一股较劲的力量,但是小美毕竟是女儿身,和张平比力气那是不可能的。两个人在沉默中相互爆发自己的力量。小美的鱼塘还多了一群鸭子,鸭子在竹筏的追赶下嘎嘎叫,小美也嘎嘎叫着,似乎在和鸭子对话。两个人都必须把竹筏划到鱼塘的尽头,这样草料可以从上游慢慢流向下游,有足够的时间漂浮在水面,任鱼儿自个儿自由啃食。张平的鱼塘尽头就是和小美鱼塘的楚河汉界,这里有一层细网隔开,高出水面几十公分。张平即使不顾一切地划着竹筏,到头来还是不能越过这楚河汉界。倒映在水中的是岸边随风摇动的竹子,还有他们两个人的身体,身体同时映在水中,但不在一个平面内。他们在心照不宣的竞争,看谁的鱼儿长得更彪悍一些,所以在用力划。

同在一条河流上,两人即使蓄意相向而行,都没有搭过一句话,只听见桨打水时发出的刷刷声。一切变得单纯了,像下枧河水一样的单纯,没有一点杂质。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鱼儿一天天在长大,上游的鱼儿似乎在跟小美较劲,长得总是比下游张平的鱼儿差一些。张平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小美每天的劲都使到他的鱼儿身上了,那些腐烂的营养物质都是从上游流向下游的,小美的鱼儿只能隔着网傻傻地看着张平的鱼儿享受美食,就像张平傻傻地看着小美但越不过那楚河汉界。小美的鱼儿跟张平一样。每逢夕阳西下,张平都想唱一支山歌,唱什么山歌呢?现在已经没有人唱这破歌了。在河里养鱼是一件面临寂静与单调枯燥事,甚至还有些乏味。入夜,下枧河一片安静,河水一片幽暗,两岸的竹子在风吹拂下发出轻轻的声音,如果这两间房子没有透出光亮,谁都没有想到河边还有活人,张平躺在竹席上,辗转反侧。不远处的小美在看着一本养殖的书籍,当然是养鱼的书籍,旁边水壶里的水已经突突地要冲开盖子。两个房子暂住在河边的房子相互对望,让人感觉有些温馨,但是小美和张平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夜里已经没有像白天那样酷热,让人感觉清爽起来,除去了一半的疲惫,感觉特别的舒服,从头到脚的每个毛孔都吸着从水里漂来的神秘的水汽。张平欢唱:太阳下山像火球……切,球个啥?后面的词儿被他咽了回去。下枧河的山歌越来越少了,偶尔听见也是老头老太放牛洗衣时唱出来的,可这年头老头老太越来越少,新长成老头老太的都不会唱,会也不乐意唱。山歌跟着老头老太一起移居墓地,再也没有人唱出来,年轻人不把山歌当回事。这一嗓子把张平自己搞得紧张起来,张平扭头环顾四周,下枧河还是一样的静谧,他盯着小美的房子看了一下,挠挠头,进自己的屋子了。承包鱼塘已经大半月,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就像下枧河的两岸,每天都在对望,但是没有哪一天能够在一起。小美不知道张平承包鱼塘这事儿,到往河里放鱼苗的时候她才知道,她和村长谈几次承包相关事项,村长都没答应下来,说她费用太低。可她还是不依不饶,没想到村长那么爽快地答应她,她根本没有问下游的鱼塘是承包给谁,村长说已经名花有主。小美想着管他是谁,我养我的鱼!知道是张平的时候,她也不管,反正我养的是我的鱼。

张平想要是再没有人说话,自己非变成哑巴不可。往日这时候小美早就已经睡觉了,他仍然睡不着,他嚼着从家里带来的芋头,味同嚼蜡。张平没有心思吃着芋头,把头埋在枕巾里,心里乱哄哄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搅动着,心跳的频率加速,睡也睡不着。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他把挂衣脱掉,只穿一条短裤,一头插进水中。晚间的河水软软的还带着一丝凉气,脚踩着鹅卵石,滑滑的,感觉是在按摩脚底。这是张平惯用的平静心率的方法,下枧河水能平复一切的骚动,回复往日的平静。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河对岸的竹林枝头,摇摇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加上从河里反射的光芒,张平的房子里已经透亮。上边房子的小美已经早早起来,张平听到她家鸭子嘎嘎乱叫,再加上小美的声音,成了早晨协奏曲了,张平微微一笑,自言自语说开工了。山歌又要冒出嘴巴,他用手把嘴巴封住,得意地出门开始一天的工作。

天上的白云一片接着一片跟赶集的人群一样,小美起早贪黑的,其实就是为了鱼儿长得快一些,最好超过张平的鱼儿,她有些气馁,她每天早上都到楚河汉界看看张平的鱼儿,总感觉张平的鱼儿大一点,张平的鱼儿确实大一点儿。张平看着在竹筏上的小美,要开口叫她,但是小美已经转头回去,张平生吞吞地把话吞了下去。小美仅仅是个小女子,管理这么

大的鱼塘,养这么多的鱼儿,力量总是有限,而且还要自己亲自去打草料,一切的活儿都亲自过自己的手,小女子的力量总是有限的,你的鱼儿哪能赶得上我的鱼儿呢?而且在我张平的上游,鱼儿长得过来才怪呢?张平心里盘算着,要是下个养鱼期小美还承包的话就跟小美换换,他在上游的鱼塘,这样他就可以偷偷开绿灯,让自己的草料也喂喂小美的鱼儿。想也白想,瞎操心没有什么用,谁知道小美下个养鱼期会不会养呢。

张平看着顶着浑圆臀部的小美划着竹筏往上游对她鱼儿们进行常规巡查。对小美来说,鱼儿跟她的孩子一样,她要真心呵护,孩子们才能茁壮成长。张平这时候往家里赶,给鱼儿弄些食物,也给自己弄些食物。

五里村虽说在下枧河畔,但是与河有一定的距离,估计一里地的样子,张平穿越田埂的速度很快,五里村大部分的房子都是青砖黑瓦,村子周围都种着竹子,房子分布在一条长大约五百米的用大理石砌成的石路两旁,路面不宽,大理石有条不紊的错落有致。小美的家就在村头,张平的家住在村尾。路过小美家的时候,张平放慢了脚步,小美妈妈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摊在门前坐椅上,极力吮吸着早晨的阳光。张平没有停住脚步,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就走过去了。张平背着手往自己家赶去。母亲已经把早饭和鱼料准备好了,张平把锅里的饭菜稀里糊涂地吃了个遍。母亲在旁边说你猴急呀你!又不是赶着去投胎。张平没有说话。张平不喜欢母亲用对着父亲的语气和他说话,父亲是父亲,他是他。虽然他是父亲的儿子,但有些事情只有父亲干得出来。

张平扛着装草料的蛇皮袋重新回到河边。他不明白最近为啥没有睡意,忙了一天,不是划船就是扛东西,来来回回,腰杆子和船桨一样硬。整理好东西后,张平点了一根烟,这根烟是村上不干活的人们给张平的,毕竟是老者,张平恭恭敬敬收下烟,张平平时不乱抽烟。他看到小美往他这里看,手忙脚乱地把烟给灭了。张平很想给自己鼓劲儿,到小美那里看看。但是他没有动脚,还是原地不动,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张平看上去老谋深算,其实是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只会纯粹瞎想。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傍晚,张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么长的时间耗掉的。太阳已经过了竹子,天一下凉了起来。张平突然开着嗓子:

妹是好花园内栽

哥是竹木不相挨

情歌不带桃花运

来到花园门不开

张平是一个典型的男中音,跟传说里的阿牛哥还是差点儿,只是听歌的不是刘三姐,而是小美。张平的歌声像竹筏一样逆流而上,穿过楚河汉界来到了小美的地盘,小美被这歌惊嚇了,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唱歌了,她想给张平还一个的,但是还是咽了回去。小美想我凭什么还给你一个?张平唱完歌心里就没有那么乱了,不出声的笑笑,但是他又想了,我这是唱给谁听,管他呢,谁听到就唱给谁!但只有小美呀,张平就慌张起来,和跟着水波摇晃的竹筏一样,摇摆不定。

张平的两张结实的脚板沿着河岸往小美的房子走过去,像一条小鱼一样在激流勇进,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配着他的双脚。张平越过小美的屋子,看见小美在用刀给她的鸭子们切菜,发出突突的响声。而她旁边的鸭子已经伸长脖子等待美味佳肴。张平还听到了小美的喘气声。夜幕降临,张平想往回走,但是前面的小美似乎有无穷的吸引力在吸引着他,他轻轻挪动脚板,向小美靠近。小美屋里的灯好像受到了夜的鼓动、怂恿,渐渐暗下来。

小美的所有动作都尽收张平眼里,张平不敢打破这种安详的宁静。小美弯腰给在围栏里的鸭子倒食料,把屁股撅得老高,像鱼儿在水里不停地摆弄着尾巴,而且肆无忌惮,屁股浑圆而有线条,漏出白白的腰肢,那是一个成熟女人的腰肢,就像闪着光一样,把张平弄得模模糊糊的,往前晃了晃,感觉前方迷雾朦胧,跟晚上河水散发的雾一样,渺渺的,跟一层青纱帐似的,青纱帐后面多是神秘的东西。

哦,张平算是对小美打招呼了,他深深地把眼紧闭上。

小美没有回头,没有应答,还是专心地和她的鸭子们嘎嘎叫。小美知道是张平,不是张平还有谁呢,小美的叫声从鸭群中脱颖而出,因为鸭子吃饱了,懒得叫了。小美希望它们能多吃一点,殷勤地叫唤着。张平站在小美身后,一声不吭,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平时都没有说话,突然说话感觉别扭和突兀,还浑身不自在。小美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张平尴尬地不是挠腮就是抓耳。

这么晚了还不睡,张平狼狈地问。

话刚出口,张平就有些后悔了,他不是没事找事吗,平时路过见到小美跟见陌生人一样。果然小美还是没有说话,对张平视而不见,如同空气。小美就像一个虚拟的影子在张平面前。小美不动声色,身体突然转回来,看到张平,顿了一下,就走进她自己的小屋,把门关起来,灭了马灯,消失在下枧河畔。小美呀,你是一个女人,每天这么拼命地干活,弄得满身汗的,还住在水边,湿气这么重的下枧河,你不怕患风湿?张平在心里生怨气。

张平沿着河岸往回走,河岸的野草还在疯狂地长着,都不把秋天放在眼里。长长的草让张平感觉长长的脚板很酥痒。回到自己的屋里,张平没法让自己平静,所有的故事都冰释泉涌。

五里村是一个小村,张平生在年头,小美生在年尾,小美和张平可以说是一起玩到大的,小时候他们俩在村里跳来跳去,什么捉迷藏、跳皮筋、装新娘拌新郎等游戏都玩过,最让他们欢喜的事情就是和传歌的老人学习山歌,孩子模仿能力是超强的,所有歌调都记起来,还能娴熟唱起来。到大一点还对唱呢!张平家和小美家和和睦睦,那些老人还跟他们父母说给孩子定娃娃亲呢,两家父母笑而不答。到大一点,村人的流言让他们感觉朦朦胧胧的幸福,他们还这样在河边对歌:张平唱:太阳下山像火球哥像灯草妹像油灯草扯油油扯火

哥今难舍妹难丢

小美唱:

下枧河里一对鹅

槐树底下妹伴哥

公鹅母鹅嘎嘎叫

哥哥妹妹笑呵呵

他们俩成亲的路线图开始慢慢明朗,但是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打破了这样的美梦。张平的父亲和小美父亲合伙在河上养鱼,就是现在张平和小美养鱼的河段。那天晚上本来是张平的父亲去守夜的,可那晚上村上有人成亲,张平的父亲山歌唱多了,酒也喝高了。一天下来,张平的父亲已经有气无力了,傍‘晚的时候,张平父亲摇摇晃晃往村头的小美家走去。对小美的父亲提出要求,要小美父亲去守夜,小美的母亲有些犹犹豫豫,但是小美的父亲满口答应。小美的父亲那天晚上去守夜就没有回来过了。那晚,下枧河上游下雨跟泼水一样,五里村的天空却是铺满星星。洪峰把鱼卷走了,连同小美的父亲。找到小美父亲的地方是在城里的河段,据说是一个钓鱼的人,发现小美父亲的尸体突然浮上来,吓得面如白布,两眼翻白。

对于小美父亲的死,张平的父亲一直心怀歉疚。发誓不再唱山歌,张平的父亲也因此断了歌声,张平也不唱了,小美也不唱了。后来的孩子们唱的不是山歌,而是流行歌曲。那时候,张平和小美只有十五岁。张平的父亲对小美家关照这关照那,他认为这一切

都是自己造成的,老天让小美的父亲替他去死,只有在生活中给予小美家帮助,张平的父亲才感觉到心里平衡,他怕天打雷劈,而这也应该,邻里之间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一个家要是没有个男人,那家就根本不算家。小美的父亲走后,家境下滑的速度跟下枧河流水速度一样,哧溜就到了县城。一个家应该有顶门立柱的男人,孤儿寡母的生活当然很艰难,小美也为此辍学回家种水稻,而张平也不读了,张平不是读书的料,就像天生畸形营养不良的鱼,尽管给它最好的草料,它还是一样的体型。丈夫死后,小美的母亲把所有寄托放在孩子身上,特别是小美的弟弟,小美的弟弟不能辍学,小美回家是为了不让弟弟辍学,因此小美干活很卖力。父亲的死,让小美和张平之间蒙上了阴影,他们之间不再来往,各走各的路,小美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小美不唱歌,张平也不唱歌了,唱给谁听,鬼才听他的歌。

小美弟弟的死,彻底断了小美母亲的念想,整个人都不成人样了。小美的弟弟是在小美父亲召唤下才死的,当然这是女嬷嬷说的,小美弟弟死后,小美家给小美弟弟办法事。但也很蹊跷,小美弟弟死的地方就是小美父亲浮尸的地方,这样引起大家很多猜疑,这种猜疑和嬷嬷口中说的话一样,人们更加深信不疑。在城里的河不再是五里村那样的浅,而是相当深,那天也奇怪,小美弟弟本来是会游泳的,可是掉进水里挣扎没几下就沉下去了。

小美母亲可是个美人,即使年纪那么大了,风韵犹存。男人们总寻找理由在小美家里游来荡去的,小美母亲最后还是把他们留下来过夜。对这点五里村的人们指指点点,有的甚至骂上来,小美的母亲也不管,张平的母亲本来很可怜她,但留男人过夜之后,张平母亲一改以前的脸色,咬牙切齿地骂着,狐狸精。虽然感觉对不住她,但还是喃喃地骂个不停。在漂亮女人面前顶不住的男人,还包括张平的父亲,张平的父亲沦陷在小美母亲怀里的时候,被张平的母亲扭着耳朵,几乎光着身子从小美的家里弄出来,从村头到村尾,人们跟看戏似的,伫立在家门口,看着这精彩的一幕。张平的父亲亲历这次游街示众之后就没有再厚着脸皮做人,张平对父亲也耿耿于怀,不再理会他。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了,张平的父亲生啃起来,有这样下场也无怪乎。

父亲浑身都软了下来,渔网也撒不开了,成了扶不起的泥淖。整日整夜不睡觉,眼睛睁得直直的像在看什么东西。

张平父亲的事情在五里村那一带风传极大,而且有各种版本,说是他父亲为了占有小美的母亲而让小美的父亲去守夜,可这么一守,命都没有了,他父亲自知理亏,还假公济私帮助小美的母亲,最后帮到了床上。

张平家就这样和小美家断了来往。

张平母亲理直气壮地教育张平,不要跟小美来往,她说小美会像她母亲一样轻薄。张平还小,自然不敢违背母亲,而向父亲申冤的机会也没有了,父亲跟哑巴没有什么区别。日子像下枧河河水一样默默地流淌,而且过得很平静。再也没有男人进入小美的家里,小美的家里清静得像黑夜一样,而到了夜里,那是墓地一样的清静。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小美母亲的魂跟着小美弟弟走了,因此小美母亲衰老的速度不可想象,一下子就驼了背,傻乎乎的,每天坐在门前只会傻乎乎地吸取晨曦,也好像盼着儿子或者丈夫归来。头发脏乱,乳房下垂得厉害,小美母亲也和张平的父亲一样,哑巴了。他们不是哑巴,他们不知道说什么话。时间久了,跟哑巴没有什么区别了。小美家现只靠小美来支撑,在小美看来,她不想嫁人了。她不想和男人有任何瓜葛,她只想给母亲养老送终。

一天,小美在门口给母亲洗头发,母亲的头发掉了很多,跟秋风扫落叶一样,一抓一大把。张平正好从小美的门前路过,站住了,望着母女俩。小美发现是张平,还是没有抬起头来。张平本来想走过去,但想到母亲,他只好乖乖回家。

小美要找婆家的事在村里传开了,村上男孩子当然不会搭上这事。小美家尽是倒霉的运儿,谁都不敢想这回事儿。这并不是空穴来风,小美还私底下听到议论,小美的母亲说小美该嫁人了,而且整天只说这句话。小美对母亲说,小美不会嫁人,小美要照顾母亲。再说,男人没个好东西,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怎么扶起来。

小美会干的活路几乎跟张平一样,耕田犁地她都做得有模有样。而张平最不喜欢看见小美干活了,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滋味。心想本来娇嫩柔弱的小美,怎么就变成粗犷的女人,我是心疼都心疼不过来。女人操持起家来什么事情都敢干,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以为然。

父亲走了,弟弟走了。家里就剩下一个干瘪的母亲和小美了,母亲最难照顾,痴呆的眼睛,似傻似清醒的状态,每天蜷缩在墙根。女人疯并不可怕,就怕疯傻了,傻了的女人什么也不想干,她可以有千万种理由让你照顾她,甚至半步不离。小美有段时间一直陪着母亲,幸好那段时间没有什么活路,稻子疯狂地往上长。

小美也想唱歌,她最怕寂寞了。她哭过,而且哭得厉害,母亲呆傻之后,她就不哭了,你不勇敢,没有人替你坚强。小美唱歌的时候只有自己听到,她也只想让自己知道,唱出来给谁听?男人吗,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男人就是轻浮,男人就是浅薄。她恨透了围在母亲身边转悠的男人。

小美变了,很野蛮,口无遮拦的,動不动就日爹操娘的。她什么活都干,能赚到钱的,哪怕是很微薄。小美在砖窑里干活的时候,有个半傻不傻的男子在人们的怂恿下起了歹心,被小美揍得鼻青脸肿。于是就有了:

娶媳不能娶小美

娶了小美你倒霉

整天给人拳脚餐

声音爆掉如鸣雷

这些不知道是怎么唱出来的,本来小孩子是不喜欢唱这山歌的,但是土生土长、流言蜚语的山歌传播速度比流行或者通俗歌曲快得多。张平听到这曲哭笑不得,但是出自孩子之口,你也不能对孩子怎么样,只能叫孩子们不要乱唱。

母亲给张平也介绍了个对象,非要张平同意不可,那女孩是六里村的小芳,在六里村可是有名的主儿。和张平一样,读不进书,初中就回来了,女大不中留,该嫁人就嫁人,一点也不含糊。女孩子也颇为大胆,她第一次看到张平的时候是在下枧河里捞鱼,回来就叫父母帮她张罗。张平是个帅小伙,而且家里的几个姐姐都远嫁外地,家里田多地广,算得上五里村数一数二的殷实家庭。

母亲对张平说那是修来的福分,你可别给我搞砸了。

张平说我现在不想娶媳妇。

母亲说你说什么丧气话,你不娶也得娶,这事由我做主。

张平说要娶你自己娶,我碍不了你什么事。

母亲说嘿,你这个孩子,胆子太大了,跟你母亲这样说话,你是不是想和你丧门星父亲一样,要娶狐狸精的女儿。

张平说娶不娶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张平第一次和母亲吵架,吵得五里村的人都听到了,母亲也觉得纳闷,平时老实巴交的儿子咋有这么大的脾气,真是反了天了。张平母亲下了的决心是五匹马都拉不回来的,这事张平知道,母亲向来说一不二。

就在张平婚事紧锣密鼓地进行时,张平失踪了。在张平母亲愁眉不展的时候,村上有个小伙子在电话里说看见张平在深圳给个老板看仓库,仓库里都

是些养殖的书籍,生活清闲着哩。张平母亲把张平出走嫁祸给了小美,对小美骂骂咧咧的,还在小美的家门口大骂小美的母亲,说母女都是狐狸精,母亲勾走她老公,女儿勾走她儿子。狐狸精的女儿和母亲一个糗样,张平母亲都想把母女俩的肉割下来,每次都骂得狗血喷头,咬牙切齿。刚开始小美没怎么还口,但谁也受不了这等辱骂。她千方百计护着母亲。

小美说你儿子出走关我鸟事,关我阿妈鸟事!你自己都管不住你男人,你有什么本事,你自己嫁给那样的男人,关我鸟事。有件事不跟你计较就算了,你还没完没了了。我告诉你,你男人害死我阿爸的。你才是狐狸精!

张平母亲说你这小狐狸精!气死我了!

张平母亲和小美扭打在一起,不是抓肉就是扭头发。张平母亲自然不是小美的对手,虽然小美没有用全部力气,也把她打得够呛。村里看热闹的人很多,但还是有人维护正义的,有人出来劝架,把她们分开,送回各自家。张平母亲回家后骂到深夜,把男人骂了,理直气壮,她骂的当然是在里屋张平的父亲。把小美家的也骂了,骂到祖宗十八代。

小美那天晚上哭了,但没有哭出声,她怕母亲听到。她把这几年没有流的泪水全流了,她知道张平心里有她,可他们不能在一起,况且她又把张平母亲,可能成为她婆婆的人给打了。还有俩家之间间间断断的摩擦,俩家已经结了仇。

张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他赶紧把承包鱼塘的事情跟村长说了一下,还从村长那里听到小美也要承包鱼塘,只是小美出价太低,村长没办法答应。张平和村长说小美给多少就多少吧,让他给补上。村长知道他们是一对冤家,可能这辈子就死磕到底,还叹气张平的母亲咋就看不出来呢!张平母亲不是看不出来,而是不答应。张平回来后,她脾气变得好些了,不再逼着孩子。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咋就转不过弯来替孩子想想呢?

乡村的夜很深,只有天上的星星装饰着这里的夜,下枧河已经进入睡眠,河里的鱼已经进入睡眠,张平平静地看着小美的房子和从房子里散出的光,他似乎瞬间变得成熟稳重,就像河里的鱼虾一样,长大了,好像自己有护佑小美的义务和责任。几声乌鸦的疹人叫声,使张平从平静中醒来,他想起了小美的父亲就在河里,就在他前面的这条河里,还有小美的弟弟也在河里,这条河里。他有些害怕,赶紧进屋去。从西北刮来的风,到这里已经不冷了,只是让人感觉凉凉的,张平想到小美就在不远处,他们在同一条河,他不怕了。

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小美的鱼儿似乎和张平的鱼儿一样大了,小美乐呵呵的,心里美滋滋的,这鱼儿就是会争气。

张平悄然笑了,笑得两排黄牙都不平行了。

小美的鸭子也赶上好卖的季节,鸭子全被要过节的人定了。其实小美知道她鱼儿长得那么肥那么壮,一直都是张平在偷偷帮忙,她看见张平给她家的鱼儿喂草料,而且对自己的鱼儿不闻不问。等到鱼儿差不多大的时候,小美花大部时间在河边,这样张平就没有机会在帮她忙了,张平无奈地躺在屋里,心想着这个女人咋就这样呢,张平不给他自己的鱼儿草料,小美也不给自己的鱼儿草料。张平喂了自己的鱼儿,小美也再喂自己的鱼儿。张平笑了,心想这女人!这女人!小美想让他们的鱼儿一样大,这样到收成的时候顾客就不只买大的那家,因为经验告诉她,买家总是奔着大鱼去的。

小美有好几天都不露面,这样使得张平心里着急,总是在河里划着竹筏打转,小美是在跟他较劲,小美呀,养鱼这事儿,你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我张平让着你,你的鱼还营养不良呢,现在还躲着我咧!

河水静静流淌,小水坝上过往的是人群,耕牛,还有不知道是哪家的大黄狗。这些都让张平看到了,张平看到来来往往的人中有六里村的小芳,小芳过水坝的时候,向张平看了看。据说小芳嫁到了下游的四里村,她的男人不是个好男人,对小芳不好,但小芳只能忍着,想离婚,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乡村离婚是件可耻的事情,凑合着过吧。张平心里一颤,把头扭开,不再看小芳。

入夜的时候,小美回来了,河里的鱼儿像受了什么惊吓一样,齐刷刷地跳来跳去。夜深的时候,天空布满乌云,雨就齐刷刷地下来,跟泼水似的。小美和张平被雷声惊醒,从屋里出来,张平已经不管不顾了,赶紧跑到小美的屋,把小美的鸭子先往高处赶,最好是赶到稻田。小美的鸭子好像给闪电雷鸣吓惊了,到处乱窜,一点没有听小美和张平的指挥,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又散开了,嘎嘎叫着,张平和小美都淋透了,手电筒光又弱,一只鴨子下了河,小美大声叫,我的鸭子。张平来个滑翔,飞到河里把鸭子抓住,河里鸭子没有那么容易被抓住,小美的手电筒没有那么大亮度。张平还在穷追不舍。小美大叫,张平,你赶紧给我回来。张平无奈放弃追赶那只鸭子回到岸上,继续把鸭子往稻田里赶。他们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把鸭子安顿好之后,雨还在下,往死里下。小美已经淋湿了,头发也特别的乱,衣服贴着身体,胸部露出丰硕的果实,张平傻傻地看。小美也在看着张平,但是夜太黑,手电很微弱,幸好是用白色塑料袋包好否则也用不了。

小美把张平拉倒岸边,用手电往河里一照,河水已经涨起来了,水的颜色变黄了,水面上还漂流着很多杂物。

小美大声叫,我的房子,我的鱼呀!

小美要跑下去,被张平一把拉住,紧紧抱在怀里。

张平说你不要命了,水已经涨起来了。

小美说我要去找我爸爸,找我弟弟。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张平听到小美这样吼叫,他顿住了,但还是紧紧抓住不断挣扎的小美。

小美说你是谁?

张平说我是张平。

小美说你不是人,你是梦里的鬼!

一声比雷声还闷的声音跳出来,小美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张平说我知道你想哭,你就哭着吧!

小美的哭声比雨声还大,嗡嗡地在张平的脑子里回响。张平明白小美的哭声,所以整夜都不说话。手电灭了,天亮了。

小美指着河说水……

鱼儿……

楚河汉界也没了。

张平说楚河汉界也没了……(责任编辑:刘泉伶)

猜你喜欢
张平小美河里
Topological properties of Sb(111)surface: A first-principles study
叽叽喳喳的小喜鹊
褪色的玫瑰
推理:小美过生日
这是你爷俩
蜡烛跷跷板
为什么鱼在水中能呼吸?
海里丢河里找
河里的小伙伴
Mechanical Behavior of Bistable Bump Surface for Morphing Inl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