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丛
1988年7月,台湾东海大学副校长林教授回大陆省亲,在游览陕西留坝县张良庙时,见庙中一通石碑上刻“成功不居”四个大字,只是碑下方未见落款。尽管如此,林先生还是一眼就看出这是国民党元老陈立夫的题字。经询问当地工作人员得知,原来在1940年,时任国民党教育部长的陈立夫一行赴西北视察时也曾来到张良庙,面对汉留侯祠这退隐辟谷、山环水抱之地,他雅兴大发,不仅赋诗一首,还挥毫题写了“成功不居”的碑文。可惜“文革”乱世,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碑下方的署名被毁掉不存。
得知此情,林先生当即表示,他与陈立夫相识,俟回台后可以请陈立夫另书落款,供重新补刻,以恢复此碑的本来面貌。数月后,林先生果不负约,随函寄来的不仅有陈立夫钤盖名章的署名,而且还有陈就落款之事给他的私人信函。信中写到:
“(民国)二十九年,弟赴西北视察教育,曾抵汉中,瞻仰留侯祠,祠中主持者备笔纸欲弟题字,当场为之题诗一首。文曰:‘国雠在所复,功成何必居。明哲千古鲜,心传有素书。迄今尚未忘怀,惟‘成功不居四字已经记不清楚矣,但此四字确为弟之所书。弟为当文化大革命时大陆所称第一号战犯,碑上之名被毁,为意中事。今者一跃而为上宾,故地方人士欲将被毁者重补刻之。将来如再有变,能否保持,难预测也……”
上述函件由林先生首先寄达宝鸡市民革机关,时在1988年末。尽管此时改革开放已经10年,但毕竟陈立夫非等闲之辈。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他既是民国四大家族之一的代表人物,国民党“CC派”首领,共产党的生死冤家对头,但同时也是民国时期重要的政治家、教育家和留美学者,其晚年更是一个祖国统一大业的积极推动者。对于这样一位有着特殊身份和背景的国民党要人,其署名能否补刻于碑,也就显得颇为敏感。鉴于此,有关机关和部门不敢擅专独断,于是经宝鸡民革、省台办、省文物局等部门相互征求意见并请示省政府和省委,最终获批准刻。
陈氏补书落款一事顺利完竣,恢复了碑石文物的本来面目,这无疑应感谢台湾林先生的热心和斡旋。事隔二十余年后的今天追忆此事,仍令人感慨良多。其实,自1949年以来,历次政治运动和“文革”浩劫,加之海峡两岸政治风云倏忽变幻,出于某种政治需要而毁坏的历史见证、民国遗存又岂是一桩一件。文献所载,“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国民党当局曾在骊山西绣岭蒋介石藏身的虎斑石一侧修建“正气亭”,其附近山崖之上,党国军政大员陈诚、陈立夫、陈果夫、戴季陶、胡宗南、卫立煌等皆有题刻,总计达40余处。随着上世纪50年代“正气亭”易名“捉蒋亭”,当年所刻诸如“中外共仰”、“精诚救国 金石为开”、“天地正气”、“正气浩然”、“至大至成”等为蒋氏歌功颂德之词,自然成了异端,一律凿毁殆尽。而“文革”中,“极左”之风更甚。在西岳华山上,甚至爱国将领杨虎城题书之“苍龙岭”,李宗仁所题之“俯视中原”刻石,其下署名落款也被凿掉不存。如果说,陈立夫岁至期颐,尚能在事隔四十余载之后欣然命笔来补题落款,使成完璧,然而更多的类似情况,则由于斯人远逝而成为难弥之憾,惟有扼腕叹息了。
前不久,友人转送我华阴荆勤学先生新著《华山摩崖题刻》,阅后获知,在现存华山摩崖石刻中,题写者属国民党军政要员者依然不少,包括曾任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陆军司令、参谋总长兼代国防部长的顾祝同,曾任澎湖列岛要塞司令、国民党陆军中将的史文桂,甚至民国时之华阴县长、因贪腐被囚而越狱潜逃的石翊之辈均赫然在目。但很可能是当年凿毁石刻之人无知,并不知晓他们的声名和背景,故使其得以幸免。如此推测不谬,这已经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了。
但愿我们的社会再也不要出现因人废言、因人毁物、斧凿“历史”的行为,因为尊重和包容历史的襟怀和雅量也是文明的重要表现。
史树青鉴宝蒙冤
1985年秋季,我参加由国家文物局在泰安举办的文博管理干部培训班。某日,听史树青先生授课时讲到一段他在“文革”期间因鉴定文物招致囹圄之灾的不幸遭遇,印象殊深。
那是1958年,著名诗人柳亚子逝世,家属拟将柳老生前遗物无偿捐赠国家。史树青先生当时正参与中国历史博物馆筹建工作,负责文物藏品征集保管。于是,他与革命博物馆万冈等人被派去鉴定柳氏遗物。在大量古籍、书画、遗稿、文玩之中,有两枚印章颇为引人注意。一枚印文为“前身祢正平,后身王尔德;大儿斯大林,小儿毛泽东”;另一枚印文则是“兄事斯大林,弟畜毛泽东”。由于不能完全理解印文含义,在场的保管人员多认为此话于伟大领袖似乎大不敬。而史树青先生当时只觉得语出有典,未必不恭。但一时尚不能说清典出何处及柳氏原意,遂称该印章很有价值,力主登录收藏。事后,他认真查阅了有关典籍,又专门请教了时在复旦大学历史系任教的著名史学家周谷城先生,终于明白,印章上所谓“前身祢正平,后身王尔德”句,乃柳亚子以三国桀骜刚正、傲岸不屈、击鼓骂曹的祢衡(字正平)和19世纪与萧伯纳齐名的英国文学家王尔德自诩,可谓柳氏的夫子自道。而所谓“大儿、小儿”一词,典出《后汉书·祢衡传》。史载,在当时曹魏政权的满朝文武之中,祢衡心中“唯善鲁国孔融及弘农杨修,常称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数也”。这里的“儿”,是“男儿”“健儿”之意,是赞美的褒称。柳印称“大儿斯大林,小儿毛泽东”,正表明柳亚子一贯自视甚高,但唯独对斯大林、毛泽东二人深为钦佩的情感。承上之义,第二枚印文“兄事斯大林,弟畜毛泽东”则不难理解,意即要像对待兄长一样对待斯大林,像对待小弟一样爱护毛泽东。其实,如果了解柳氏文人潇洒浪漫的情怀,牢骚颇盛、睥睨群雄的性格,以及他与毛泽东常有诗赋唱和、私交甚笃的背景,柳氏如此治印,也在情理之中。柳氏曾在一首诗中如此描绘他与毛泽东的关系“除却毛公即柳公,纷纭余子虎龙从”、“一代文豪应属我,千秋历史定称翁”。口气之大,可见一斑。对于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敢如柳亚子先生这样“造次”、与领袖称兄道弟、比肩并立者恐也不多。
按理说,文物鉴定收藏乃博物馆正常业务工作,但孰料“文革”爆发,有好事者对当年鉴定印章一事进行检举揭发,所罗织的罪名是柳亚子辱骂领袖,史树青叫好。可叹柳亚子作古,史树青难逃,在当时,这无疑是重大罪行。此事被上报到中央,那位当时权倾朝野、又被普遍认为精于鉴赏、擅长书画印章的“文革”小组顾问康生,也许是出于卑鄙的个人目的,竟然小题大做,大笔一挥,作出批示,认定此事“反动之极”,两枚印章是“反革命文物”,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必须深究追查云云。于是,史树青以及当年参与鉴定收藏文物的几名专家均遭劫难。据史先生讲,在人被囚、家被抄、屡遭批斗、倍受凌辱的过程中,他曾几度想到自杀。但后来隐约听说,康生也有问题,中央正在调查,于是隐忍苟活,终于熬到康生病死,“四人帮”垮台,冤狱得以平反。
吾辈皆知,清代屡兴文字狱,皆因文罹祸,而因鉴赏文物招灾者,恐“文革”之发明吧。(责编: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