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2月25日,青年小提琴家宁峰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举行了一场独奏音乐会。音乐会的前一天,这位旅德小提琴家给我打电话邀我出席,我在应允的同时,顺便约他于音乐会后的第二天接受我的采访,宁峰欣然同意,我们定好第二天上午10点在宁峰所住的北京前门建国饭店咖啡厅见面。
音乐会上,宁峰]奏得很精彩,尽管开始时的莫扎特奏鸣曲(KV306)略显出]奏家精神上的疲惫,但稍加调整后,剩下的全部是辉煌灿烂的表现。当晚音乐会上半场的重头戏——弗朗克《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宁峰的]奏体现出了一流小提琴家应有的成熟、稳健和细腻,全曲从技巧到音乐的表现几乎无懈可击。而下半场的趣味小品和炫技曲目则令现场听众大呼过瘾,克莱斯勒的四首小品,威廉姆斯的《辛德勒的名单》,拉赫玛尼诺夫的《练声曲》以及萨拉萨蒂-纳瓦斯库埃斯的《流浪者之歌》,每首乐曲都使听众感到津津乐道,回味无穷。音乐会结束后,我在得到了作为一名现场听众的满足感后,脑海中随即生发出了第二天采访的主要选题。
第二天一早,在我拉开窗帘眺望的瞬间,一幅白茫茫雪景映入[帘,原来北京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虽然景色优美,但对我这个要开一个半小时车前去采访的人来说,“倒霉”二字实属难免,然而为了抓住与宁峰相谈的难得机会,我还是鼓起勇气开车上路。经过一番周折后,我如约来到了宁峰的驻地。二人寒暄落座,沏上一壶菊花茶,便开始了我们当日的访谈话题。
景作人(以下简称景):通过昨天的音乐会,我更加坚信你是一位才能颇高的、艺术上富有成熟感的青年]奏家。纵观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能像你这样真正为小提琴这件乐器平添艺术光彩的,他们好像都在随意地摆弄小提琴,像玩儿电脑游戏一样,将小提琴的技术置于股掌之间。我不否认现在的年轻人有着超强的能力和天才的音乐感,但总觉得他们的]奏如变形金刚般地花哨,缺乏真挚、朴实的古典气息。而你的]奏则正相反,音乐上的质朴感、表现上的分寸感都拿捏得自然贴切,可以说是一位让我久违的、音乐与技术结合得较为完美的现代小提琴家。
宁峰(以下简称宁):您过奖了,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位才能较为普通的人,这可以从我的个人经历中看出。我出生在四川成都一个普通家庭,父母虽是音乐爱好者,但都不是职业音乐家。记得我学琴时有一个故事,当时父亲带我去成都市少年宫提琴班报名,老师看了我的手就拒绝要我,他说我的左手小指太短,而且不能伸直,这种条件拉小提琴很吃力。后来父亲又带我去了好几个地方,人家都嫌我的先天条件不好而未收我,只是后来母亲托人找到了四川歌舞剧院的文有信老师,他才答应收我做学生,于是我就开始跟他学琴。说到我的能力,在四川音乐学院附中时,我看到中央及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同龄学生许多人的]奏水平都在我之上的,而记忆中儿时参加的各种比赛,我也都不是前几名。这种经历对我后来的成长帮助很大,它使我平和了心态,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攀登,可以说,我走过的是一条失败——进步——提高——成熟之路。
景:我知道你在四川音乐学院附中是胡惟民教授的学生,后来到英国又投身在胡坤教授的门下。
宁:是的。我在英国跟随胡坤教授学习了五年,他对我的艺术成长帮助很大,教会了我如何用最严谨的态度来对待音乐。胡坤是一个对待艺术很“较真”的老师,有一次我上课拉舒伯特的一首奏鸣曲,仅第一乐章中的一个反复段落,他就整整给我上了一个多小时的课。
景:你在欧洲留学多年,直到今天还是旅德小提琴家。我想问的是,欧洲的音乐环境对你艺术上的成熟体现在哪些方面?
宁:我想主要是对于欧洲古典音乐精髓方面认识和理解上的东西。我当年从英国来到德国,并在德国学习和工作,潜移默化中学到了不少在国内学不到的知识,例如如何]奏莫扎特的音乐。说实在的,莫扎特的音乐是极难]奏的,很多风格和韵味在欧洲之外不易学到,我的德国老师在教我]奏莫扎特的音乐时说:“莫扎特的作品中没有任何一组同等时值的音符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它的长短、轻重和刚柔都有着细微而丰富的变化,这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需要长期的摸索、体会和实践才能获得。”我本人就经历了这种长期的摸索、体会和实践。现在,我不敢说完全掌握了莫扎特的音乐风格,但在把握整体音乐框架乃至处理乐段、乐句等方面,确实学到了一些真正的本领。
景:昨天在音乐会上,我碰到几位专业同行在谈论你的]奏,大家都在肯定你的全面特点的同时惊叹你的声音漂亮,而我特别喜欢你那种温暖而又富有穿透力的音色,请谈谈你是如何获得这种音色的?
宁:谢谢您的夸奖。我并没有什么“窍门儿”,只是在右手的]奏方法上非常注重对手臂肌肉的控制,合理辩证地掌握放松的尺度,从而使右手的运弓始终处在一种均衡、合理的力量分配中。此外,我对左手拇指的正确位置做了仔细的研究,并花大力气进行了必要的调整,这样就使得我的左手运指更加轻松自如,而且揉弦的效果也更好了。这些大概都是实践中的经验之谈吧。另外我觉得一个人所]奏的音色与他本人的性格、审美追求,特别是对于声音方面的先天感觉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景:当然,真正有个性的小提琴家已很少见,由于“地球变小”和信息手段的先进,以往带有封闭式的“流派”逐渐合并和消失,代之是统一的、科学的、实效的]奏方法。这种统一的方法较快地实现了小提琴]奏方面的科学发展,但却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个性流失、风格单一的现象。前两年我在第九届全国小提琴比赛期间采访了评委之一,英国小提琴家格奥吉·波克,他就对此事深表忧虑,认为这是阻碍小提琴]奏艺术健康发展的弊端。然而,当我看到了你的]奏后,欣喜地发现了这种珍贵个性的依然存在。
宁:您说的现象确实存在,也是一个带有实际性的问题,但我认为世界上的多数]奏家还是存在个性特征的,例如希拉里·哈恩,她的]奏以干净著称,若说世界上谁拉琴最干净,恐怕没人能够比得过她。希拉里·哈恩的]奏纯净之极,风格十分古典。
景:我听过她在北京国家大剧院的]奏,声音的确干净至极,巴赫拉得难挑瑕疵,而“老柴”协奏曲则拉得冷酷无味,为此我将她冠以“冰冷哈恩”之名。但她确实有着自己的独特个性。回顾20世纪早期的前辈]奏家,他们中间有着太多充满个性的大师。
宁:是的,我也很欣赏他们的个性风格,例如海菲茨和埃尔曼,他们二人同是奥尔的学生,但]奏风格却相差甚远。海菲茨充满激情,他的]奏如激光一般直插内心,使你在分毫之间就被他无与伦比的魅力所征服,而埃尔曼的]奏则像缓缓的阳光,逐渐地,暖融融地滋润着你的心田,使你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了惬意的享受。
景:我很同意你的观点。大师跟普通的]奏家是不同的,他们的]奏都有着令人永难忘怀的特点。
宁:是的。一般可称之为大师的]奏家,都是善于将对音乐的理性认识与感性处理融为一体的人,他们具有把握这种“度”的特殊能力,故人们听他们的]奏似乎个性很出格,但细品之后,才发现其音乐处理和表现都在作品的规矩之中,这就是他们的高明之处。
景:我听你的]奏,深感在精神及特色上有着海菲茨和大卫·奥伊斯特拉赫的影子,换句话说,你在]奏激情上受海菲茨的影响,而在音乐处理和声音表现上则得益于大卫·奥伊斯特拉赫,不知我的分析和判断是否准确。
宁:完全认可。其实,现今世界上的年轻一代小提琴家几乎没有不受此二人影响的,我当然也不例外。我要说的是,在我认识和了解的世界小提琴大师中,海菲茨是我最崇拜的,而大卫·奥伊斯特拉赫是我最喜爱的。
景:是不是感到海菲茨是神化的,大卫·奥伊斯特拉赫是亲切的。
宁:对,我认为海菲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他在我们面前就是一尊神,一个只能敬仰而无法逾越的楷模,我越了解他,就越感到与他之间的差距在增大。而大卫·奥伊斯特拉赫则不然,他就像一个亲切的老爷爷呆在我身边,与他越熟悉,就越感到自然和舒适。我喜爱他是从一次听他]奏勃拉姆斯第三小提琴奏鸣曲的唱片开始的,在他拉第二乐章时,刹那间我愣在了那里,头脑中充斥着一幅美丽的画卷,在一个初春时节,我独自一人伫立在原野之中,周围是质朴的泥土气息、清新的花草芳香、潺潺流动的小溪和自由飞翔的小鸟。太美了,那种令人无比满足而心醉的声音从此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终身都无法改变对他的喜爱了。
景:你说得很动情,让我也很受感动,说心里话,我与你有着相同的感触。其实大师们往往也有着自己艺术上的侧重点,我们欣赏海菲茨、大卫·奥伊斯特拉赫,甚至克莱斯勒、埃尔曼、米尔斯坦等人,都应该抓住这些侧重点来欣赏,这样往往能够获得更加丰富的感受。
宁:是的。我们这些21世纪的]奏家,理应更好地从前辈大师的身上学习和继承更多的艺术精华。
景:谈谈你喜爱的作曲家吧,范围集中在写过小提琴作品的名家,像你昨晚]奏的弗朗克的奏鸣曲,那是一部多么人性化的乐曲,相信每一位听众都可以从中感受到作曲家的伟大。
宁:您说得很对。我]奏过很多作曲家的作品,纵观其中,最令我崇敬和热爱的是贝多芬,我无法掩饰从内心深处所迸发出的情感。举例来说,就他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看,其伟大的含义无法用言词来表达,我将它看作是一切小提琴协奏曲中的皇冠之作、圣典之作。这部协奏曲所体现出的高贵音乐性和艺术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它在我的心中永远占据首位,而贝多芬则永远是令我顶礼膜拜的伟大“乐圣”。
景:是的,贝多芬也是我心中的至高偶像。我也极喜爱他的小提琴协奏曲,他能够用最简单的素材、最巧妙的手法写出最伟大的音乐,这是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
宁:其实他的协奏曲全曲都是由一开始定音鼓那四个简洁的音符构成的,那四个音符是主题的基本动机,也是整部协奏曲音乐基础的框架。我感觉贝多芬这部协奏曲很奇特,好像独奏声部经常在为乐队部分伴奏。每当我听到乐曲中间乐队部分奏响时,都情不自禁地产生出仰视的尊敬感。
景:那是因为贝多芬独特的交响思维所致,他在这方面太高明了,在他的作品中,很多地方都贯穿着这种交响思维,哪怕是协奏曲、奏鸣曲,甚至歌剧。
宁:所以他的作品风格总是那样深刻恢宏,且极富哲理性和逻辑性。我在]奏他的作品时,时刻都有着一种神圣的庄严感。
景:我还没听过你]奏贝多芬的协奏曲,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欣赏。不过我听过你]奏柴科夫斯基的协奏曲,布鲁赫的第一协奏曲和帕格尼尼的第一协奏曲,就这三首协奏曲,你给我带来了很多新的启示。
宁:是吗?
景:是的。听你拉“老柴”的协奏曲,使我再次品味到这首协奏曲正确的速度以及适度、恰当的情感处理。尤其是第一、二乐章,我从中感受和寻觅到了“老奥”式的影子。即理性、沉稳和浓郁的抒情。而你拉的布鲁赫第一协奏曲也是如此,在潇洒自如的技术表现之后是深刻细腻的音乐,帕格尼尼第一协奏曲则更明显,你在拉这首炫技式协奏曲时深深挖掘了其中的音乐。
宁:谢谢您对我的评价。我觉得我只是做了音乐本能上应该做的东西。
景:例如“老柴”的协奏曲,有很多的小提琴家(包括中外)将它拉得太快、太粗,使这首协奏曲听起来除了甜腻就是暴躁,失去了“老柴”音乐中特有的温暖和细致。而帕格尼尼的第一协奏曲则更甚,很多人在这里只是尽量达到炫技的目的,根本忘记了帕格尼尼的作品中还有音乐。而你的]奏则与他们大相径庭,人们从中感觉到的是技巧与音乐,风格与特点的巧妙融合。
宁:我在]奏任何作曲家的作品时,首先想到的都是音乐,我也有着过硬而熟练的技巧,但那些永远是为音乐服务的。只有技巧而没有音乐,那不能称其为真正的、一流的艺术家。
景:你怎样看待现代音乐?
宁:我在欧洲经常]奏现代音乐,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对于现代音乐,我认为它的最大优点是打开了音乐家的视野,使我们通过它了解了更多的音响组合和表现方法,它也从另外的视角,提供给我们更加丰富的想象力。
景:最后问你一个有点个别的问题,喜欢吉顿·克莱默吗?
宁:喜欢他的个性和开拓精神。虽然他的发音及音乐处理与我有着很大差别,有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表现,但我仍认为他是世界小提琴]奏史上的旷世奇才。吉顿·克莱默是一位能够把自己的内心创作艺术地呈现给听众的,最有个性的小提琴家,他是走在世纪前列的天才人物。
景:我以前并不是特别喜欢他的风格,但后来他几次来中国]奏,我从中欣赏到了他身上许多难得的艺术品味,尤其是有一次听他]奏巴托克的《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我认为那是空前精彩的]奏,他用小提琴真正表现出了作曲家心中的酸楚与痛苦。
宁:的确如此,吉顿·克莱默是能够永远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杰出的小提琴]奏大师。
景:还是说说你自己吧,能用最简短的话语谈谈你的艺术成长之路吗?过去乃至今后。
宁:我的艺术之路就是永远不停地跨越,从童年开始学琴到今天成为]奏家,我跨越了无数个技术高峰和艺术高峰。今后,我的艺术之路还相当漫长,而永远不停的跨越是我心中永恒的信条。我要从每一位前辈小提琴大师那里学习和继承传统及优点,完成自己一生的宏伟目标,成为能够以自己的风格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小提琴]奏家。
景:我相信你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感谢你在百忙中接受我的采访,下次有机会再见!
宁:再见。
景作人中央歌剧院中提琴演奏家、一级演奏员
(责任编辑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