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第四届的“新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当代音乐周,以“当代汇集多元、多元丰富当代”作为策划主轴,展开了为期5天、总共58部当代作品的音乐节,内容包括了音乐会、现代舞]出、讲座、论坛、比赛等,不仅规模傲人,所邀]的音乐家与表]者也均为国际乐坛上的顶尖好手。作为首次现场全程参与当代音乐周的观察者,笔者相当期待看到这个策划的实践。
首先打开音乐周序幕的是来自尼泊尔的琼英·卓玛(Ani Choyin)。琼英·卓玛以纯净的声音行走各国]唱,以推动她的人道关怀,在国际间,她的歌声与善行同享盛誉。她以一场讲座为音乐周开场,从如何踏上修行之路、如何结合唱歌与修行,到作为一种关怀社会的途径,如何透过歌声与音乐传达美善的力量,琼英·卓玛以动人的声音娓娓道来,一如她的歌声般悦耳。琼英·卓玛的讲座与]出属于音乐周“多元”的一部分,多元化是当代艺术的重要特质,也是促使当代艺术持续成长的一个养分,能有别于“纯粹”音乐]出的音乐节、设计跨领域的节目,是策划单位的巧思,而这其中最珍贵的当属琼英·卓玛与一代古琴大师成公亮的同台]出。长年在当代音乐中追寻新的声音、技巧与风格,每每遇到如此纯然的音乐,总是格外感到珍贵,聆听成公亮大师与琼英·卓玛,让笔者真正经历了朴而不拙、纯而不乏的声音飨宴。
另一个属于“多元”的节目是舞蹈家金星,也许因为场地的限制,金星带来的都是小品,但其中有以温德青作品入舞的《一笼二鸟》,以及与古琴]奏家戴晓莲现场]唱、金星亲自表]的《归去来辞》,前者具象,后者写意,都是直见创作者真心诚意的作品,令笔者动容。
历届当代音乐周均设有驻节乐团与作曲家,让作曲家的作品得以有全面性的介绍与展],透过连接讲座与音乐会的方式,更能聚焦深入解析作品。本届音乐周分别邀请两个当代乐团:加拿大蒙特娄新音乐团(Noucel Ensemble Moderne Montreal)、荷兰新音乐团(Niuw Ensemble Amsterdam),以及两位驻节作曲家:谭盾与芬尼豪赫(Brian Ferneyhough)。蒙特娄新音乐团与荷兰新音乐团不仅是国际乐坛上相当重要的当代音乐乐团,前者长年致力于新生代作曲家的作品展]与当代音乐的教育,后者则是将中国作曲家的作品带上国际舞台的滥觞,此次担任音乐周的驻节乐团,自是意义非凡。而谭盾与芬尼豪赫不消说,都是国际大师,虽然众所期待的芬尼豪赫最终无法莅临音乐周现身说法,但透过乐团的展],观众可以全面聆赏大师作品,也应无憾。
开幕音乐会由蒙特娄新音乐团担纲,叶国辉的《回声》虽然极短,却有着信号曲的(fanfare)的趣味,]奏者于音乐厅门口的天桥上奏出乐曲,启动了今年的音乐周。开幕音乐会曲目结合加拿大与中国的新音乐,除叶国辉的《回声》之外,本场另外还有许舒亚的《拉姆的海市蜃楼》与温德青的《春江花月夜》。《拉姆的海市蜃楼》以预置录音描绘出远方的时空,意境极美;为琵琶与室内乐团的《春江花月夜》则在旅瑞琵琶]奏家杨静的诠释下,20多分钟的乐曲一气呵成,不仅完美展现本曲严密的声音织体,也泼洒出一片绚丽多彩的声响。相对于三首来自中国作曲家的作品所展现出的完全不同的氛围与美感,加拿大作曲家的作品则差异性较小;John Rea为纪念频谱大师Grisey而做的《格里塞之墓》有着非常精致的声音设计,各乐器既能展现各自的音色特质,同时却紧密地与其他乐器交织出流动性极强的色彩变化;而Denis Gougeon的《突变》则是流动性更强烈的作品,整曲听来令笔者联想起意大利作曲家Luciano Berio给钢琴与22项乐器的作品 Point on the curve to find.。
除了两位莅临音乐节的驻节作曲家之外,音乐周的传统之一─作曲家专场,有系统地引进欧美各作曲大师的深入介绍,今年专场是《频谱与乐谱-格里塞》和《科学与音乐-泽纳基思》,格里赛与泽纳基思是全然不同的作曲家,前者虽以频谱音乐著称,但其配器与音色有如印象乐派般的细腻与融合,后者则透过精密设计的音符,建构声音的筑体,作品向来有着丰富的层次与空间感。荷兰新音乐团诠释格里赛的两首经典名作-《塔雷阿》Talea和《时间的漩涡》Vortex Temporum完全到位,每一个细致之处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而蒙特娄新音乐团则]出泽纳基思的专场,该团指挥Lorraine Vailancourt 相当精准地解读泽纳基思,]出者的技术近几完美,但或许正是这完美的精准,强化了泽纳基思作品中的冰冷,加上]出地点先天的局限,让这场]出失去了大部分的声音层次与空间感,非常可惜。
两位驻节作曲家之一的谭盾,以“圆结构-关于音乐的视觉性和视觉的音乐性”阐述他的创作理念。笔者仅于十多年前于维也纳现代音乐节中聆听过一次谭盾谈创作与作品,那一次记忆深刻,因为失望太深。十多年后再听谭盾讲座,不抱任何期待,果然失望不再。谭盾从中国人对“圆”的用法出发,谈到巴赫《马太受难曲》中的十字图形,最后播放近日他与奥迪汽车合作、受到媒体与音乐界强烈争辩的图像声音作品。作为放在大学主办的音乐节中一场阐述个人创作理念的讲座,笔者认为虽对于专业的创作者而言,其讲座内容了无新意,但对于大学生仍有相当程度的视野上的启发。
另一位驻节作曲家芬尼豪赫临时取消前来,虽然无法目睹大师真面目是小小的遗憾,实则由芬尼豪赫的弟子-Kris Falk解析其作品,却对聆听者更有益处。Kris Falk由浅入深,简洁清晰地介绍了芬尼豪赫看似繁复的创作系统,再透过几首芬尼豪赫的代表作,如Carceri dInvenzione和 La Chute dIcare 等深入介绍芬尼豪赫的声响美学,这些范例不仅是当代音乐史中的经典作品,更是研读各家创作技法必读的作品,Kris Falk在短短2个小时内所传达的内容,发挥了初探与揭秘的效能,也兼顾了智识与趣味的传达。
两位驻节作曲家的专场,均由荷兰新音乐团]出,谭盾作品专场曲目多为早期作品,谭盾也是荷兰新乐团第一批介绍到欧洲的中国作曲家之一,因此该乐团对其作品的熟悉自不在话下,这些早年的作品也可说与该乐团的展]历史紧密相连。对于能够听到荷兰新音乐团]出谭盾早期这些尚存创作功夫的作品,笔者认为是一种幸运,但更幸运的是由该团]出的芬尼豪赫专场,芬尼豪赫庞杂繁复的乐曲,透过荷兰新音乐乐团的]绎,成了极为动听的歌曲,听完该场专场]出,不禁为能够亲耳聆听如此精辟的当代音乐]出的观众感到无比庆幸。
创立于1980年的荷兰新音乐团在中国当代音乐的发展历史中,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该团自1991年起,大量地于世界各地展]中国当代作曲家的作品,其中包括了莫五平、谭盾、郭文景、许舒亚等人的作品,音乐总监J?觟el Bons更是与这些作曲家建立起恒久的情谊。在中日荷音乐会中,荷兰新音乐团]出了莫五平与许舒亚在1991、1992年的作品,这有回顾并向该团与这些中国作曲家们的情谊致敬之意,另外再]出两位新生代作曲家张士超与张懿的作品,是为情谊的传承。张士超的《祖率-355/113》相当有活力,并且十分流畅,取材自古代的科学家,音乐中展现代表科学领域的动能。而张懿的《唤III》有着令人惊喜的丰富音色,色块的移动与重迭,非常具有美感,然而却似乎少了一些发展与延续的思考与设计,实属可惜。除了中国两代作曲家之外,本场音乐会还]出日本作曲家典子小出的《琥珀》和荷兰作曲家美可·娜的《飞溅》,《琥珀》有着不可思议的透明感,作曲家以无数线条上极其细微的变化,共建出绝美的音色。而《飞溅》则以完整、严谨的曲式为依据,呈现出力度与速度在寂静中的存在感。
荷兰新音乐团是欧洲顶尖的当代乐团,因此团员对于当代音乐中各种无奇不有的技法十分熟稔,这次音乐周特别邀请音乐总监J?觟el Bons与团员们,就乐器在当代音乐作品中的使用,作了一场讲座,介绍了各项乐器特殊的音色与技法。而除了室内乐团之外,今年邀请的两位独奏家─Thomas Rosenkraz 和Ernesto Molinari 可说是国际乐坛上最顶尖的当代音乐]奏家。Rosenkraz带来John Cage的《4分33秒》和给预置钢琴的奏鸣曲,Rosenkranz所]奏的预置钢琴奏鸣曲是笔者听过该曲现场]出中,最精确却又不流于机械化,而是透过预置的变声传达更多丰富的音色变化,Cage的作品长年被误解为类似杂耍的“不具备音乐性”作品,Rosenkranz的]出却印证了Cage作品的艺术价值。另一位独奏会的音乐家Ernesto Molinari是欧洲]奏当代音乐的单簧管及低音单簧管的第一把交椅,这次更带来低音单簧管的经典之作─由瑞士作曲家Michael Jarrell 为其量身订做的《半音阶II》,Molinari将自身精湛的]奏技术与对当代音乐语法的熟悉完美结合,是一场声音艺术品的展现。
笔者认为“新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当代音乐周较为特殊,但也极具意义的是在音乐美学的探究与新世代作曲家的教育。今年音乐周在活动开始前即广征弦乐四重奏的学生作品,选出的作品交由蒙特娄新音乐团]出,现场并由驻节作曲家在]出后作评论,这种方式对于提升青年作曲家的实力是直接且有效的。本届共选出五首,分别是美国的Eric Nathan、韩国的朴善、加拿大的Symon Henry、中国的王甜甜和来自台湾的张誉馨。Eric Nathan的《四对一》线条流畅、声响的平衡感佳、无论是旋律或因色的变化都相当有动能,然而在动机的发展与乐句的延伸,就显得乏弱,慢板部分深具音乐性,与前面形成对比;朴善的《光的色彩》则同样以音色变化为作品的主体,几乎没有任何的动机发展或是结构性的乐句;Symon Henry的《声音与味道的时间》标榜着透过乐器呈现自然的现象,甚至“反曲式”?穴反结构?雪,相当长的声音线条,几乎分辨不出的音量差距,却仍透过各式不同的]奏技法隐藏相当丰富的戏剧性;相对于这三首以音色出发、减或反结构的作品,王甜甜的《班德斯蕾之舞》与张誉馨的《来自秋天的四则隐喻》恰恰相反,两首都是结构严谨、声音繁复的四重奏,《班德斯蕾之舞》是五首作品中最有活力的,整曲充塞着不断往前奔驰的乐句与细碎的变化,如果作曲家希望聆听者在聆听的过程中逐渐感到窒息与急迫,那么《班德斯蕾之舞》是相当成功的作品;《来自秋天的四则隐喻》对于四重奏的分与合,运用得相当好,完整、充满能量的声响、线条流畅不窒碍,一首四平八稳的弦乐四重奏,唯独缺少作曲家的鲜明性格。这五首青年作曲家的作品印证了两种存在已久的普遍性问题:一是强调感觉的体现,却缺少音乐元素运用的技术钻研;一是钻研音乐结构、技巧等等,作出一首好作品,但作曲家自我美学的展现却不在其中。
创作是思想─美感与身体─技艺的结合,音乐周除了驻节作曲家与音乐家的讲座外,亦邀请知名美学学者周海宏讲述“什么是音乐”,更举办首届中国当代音乐评论比赛。笔者对于周海宏先生的论点并不陌生,笔者在这场]讲中注意到的却是与美学无关的事情,亦即从听众的提问与讨论中,似乎中国学生十分急切于对与错的判定,对于所有的灰色地带与不确定性,都有着相当鲜明的不耐,这是十分有趣的现象,从好的一面来说,听众?穴绝大部分是音乐院学生?雪有自己的主见,并与讲者进行不同观念的探讨,对于思辨能力的提升是非常重要的,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艺术的问题若是可以全部黑白两立,那也无趣了。又或者中国学生惯于捍卫自己的观点,虽说老师不全然是正确的,但是为了捍卫自己的观点而全然不接受─或不试着理解─与自己不同的观点,却是阻碍拓展思维的作法。笔者向来主张进行批评前必须先理解,但理解不等于同意,不仅在周海宏先生的讲座中,在当代音乐评论比赛中也发现到,许多观点的争辩起于抗拒理解,似乎认为理解了对方就是同意对方、就是失去自己的立场,或许因为近十年来笔者不间断地从事表]艺术评论的写作,因此相对于音乐会的]出,当代音乐评论比赛更令笔者印象深刻,并且意外地被要求发表感想,在没有事先阅读入选评论、只凭入选者短短几分钟的纲要介绍,笔者于现场所言:“只有一篇是真正的评论”或许令许多人感到过于武断,然而无论是评论一部作品或是一部]出,没有个人对该作品与该]出提出个人观点,就无法进入评论的门坎,“个人观点”是评论最基本的条件,也是一篇评论的核心价值。
六篇入选的文章,炎艳写谭盾的《圆》是“政治最正确”的一篇,也是笔者认为写作立意最不可取的评论,但就一篇谈论音乐作品的作文,文笔与架构仍不算差。另一篇何静的《男人的歌六首》评男中音马金泉,则不仅歌功颂德,文笔与架构也未达水平。唐荣写王西麟的创作技法与研究与王旭青写温德青的《蚂蚁搬家》是两篇绝佳的乐曲分析小论,但是分析乐曲只是进入了解即将被我们所评论的作品,尚未达到“评论”,两位作者做了如此精辟的作品分析,但就差最后一步:那么作者到底觉得如何呢?周河清写王西麟第五号交响曲就分析的部分,虽不若前两位深入精辟,但四平八稳,可圈可点,周河清虽试着评论这首交响曲,但却有如蜻蜓点水,轻轻带过,好似开了评论的门却旋即关上,十分可惜。唯一为笔者同意为“评论”的是李明月评北京现代音乐节中的一首作品:霍霏霏的《达幽》,全文从破题─简介评论目标、引言─从历史脉络引出评论目标、导流─解析评论目标并铺陈观察点、思辩─阐述自我观点、感想与对评论目标之疑虑,一篇评论文章该具备的条件都齐全了,而李明月的文字使用相当精准,以致通篇兼具文学意境与流畅的节奏,这是意外的收获。
然而从李明月此篇评论中也看出另一个问题,就是深度虽深,却缺少广度。无论是美学的研究、]出的评论或作品的评论,笔者认为应该从学习经典、具备基础,再行深究。经典的当代音乐作品非常多,但古典的经典作品更多,从这几篇论文的字里行间,笔者感觉中国学生学习的能量相当惊人,能够对研究的方向贯彻始终,但同时也局限于一小方圆,以王西麟作品为例,若交叉比对同时期的西方管弦乐作品,相信优秀如这几位作者,一定能够产生自我对王西麟作品的评论观点;另外若广为认识1960年代以降欧陆各家的声音创作及实验,相信李明月看《达幽》或中国这类的作品,会有更宏观的观点。
作为一位作曲家,对于上海音乐学院能够持续每年透过当代音乐周推动这个在全世界各地都是最小众的音乐,笔者相当感谢。但作为一位艺术行政人,相对于节目的精采、音乐家在国际间的地位,笔者认为音乐会的执行仍然有相当大的改善空间,其中最严重的当属迟到观众的控管,音乐]出中不断进出场的观众实在造成太大的干扰,前台人员在]出前都必须有一张该场]出的曲目顺序,并标示清楚何时可以让迟到观众进场,其余时间则应严格把关入口。音乐会现场拍照、聊天等,都是令笔者大跌[镜的事情,也许当代音乐周应该渐渐从教育音乐家转向教育观众,从音乐周的执行中,让观众学习到正确的聆赏礼仪。
林芳宜台湾音乐中心编审、乐评家
(特约编辑于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