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歌,本名张力,曾用笔名力哥,男,1962年生于辽宁锦州。现任职于辽宁铁道职业技术学院。1988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等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万字,数篇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报刊选载。著有长篇小说《世纪大提速》《大案追踪》、短篇小说集《拥抱日出》《歌厅里的格格》和纪实文学集《罪恶档案》等,获国内多种文学奖励十余次。中篇小说《大站》和短篇小说《两个人的车站》分别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2004年度中篇小说》和《2006年度短篇小说》。锦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
历史疏忽了一个女人。
杨春雪这个名字在我的心中缠绕了许多年,当我见到杨春雪时,那些牵挂却变得惨淡,丝丝缕缕地跃然在她的头上脸上服饰上。黑白杂间的蓬乱的头发沾着一捋柴禾,悬挂在她那横满了苍桑暴黑的脸颊上,不屈的头颅却佝偻着枯干的躯体,抖擞出巍巍的精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珍藏了杨春雪的照片。照片里的杨春雪有着一双传情的眸子,目光中透露出温煦的阳光,一套属于那个年代的列宁服,穿在她的身上适体,曲线毕露显得婷婷玉立,谁也不敢否认,那个时代的杨春雪,是一个美貌绝伦的女人。
杨春雪的传奇和她漂亮的容颜,一直伴随着我曾走过了几十个年代,也许还会伴走到我生命的尽头。
眼前的杨春雪睁着一双带着眼屎的眼睛,眯缝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喃喃地说:“你们父子俩儿长得挺像的,你也像你的父亲一样,威风凛凛。”
听到杨春雪的话,我一定是笑了,是那种代表着威严的笑。我从她那种难为情的神态中,我觉察出她内心的不平静,在极力的掩饰中,她用饱经辛劳的手抚摸了我宽厚的肩头,一种别样的感觉,深深地触及到我脆弱的心灵。
我怎么也不能把她与照片上那个漂亮的女人,与那个在春天里的一场瑞雪中诞生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她的父母为生有这样一个白嫩秀美的女孩而激动万分,杨春雪这个美丽公主一样的名字,便在她的父母兴奋后颇为自得的应运而生了。
从那天开始,她的家庭充满了生气。在那间只有老师居有的一间并不宽敞的房舍里时时荡漾起呱呱啼哭音,随后呀呀的学语,再后便有了柔韵的儿歌声。而杨春雪的这段幸福生活并不是我回顾的主要历程,但这些确实会牵引着我的思绪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那时的中国正在遭受日寇铁蹄的蹂躏,杨春雪的父母就是在那种环境下,艰难地为着他们追求的信仰努力工作,勇敢地面对着危险。直至在一个弥漫着血雨腥风的夜晚,一群宪兵警察撞进门来,绑走爸爸时,杨春雪才感到爸爸将永远地离她远去了,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
那一天,狂风大作,呼啸的声音,渗出了无数个细碎的哀号。这是她有生之年最为恐惧的夜晚。在那个晚上,爸爸一直在焦灼之中,似乎等待着什么,连做着家务的奶奶都显得心不在焉。杨春雪早已预感到家里将要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
杨春雪用一双迷惑的眼睛,瞅过这个,又看过那个,她不知道危险正在一步步地向她的亲人走来,而这无情的一刻终于在家门被撞开的那一瞬间发生了。
当时,父亲很沉着很镇静地走出这个家门。临出门时,杨春雪发现爸爸用留恋目光环顾屋内的一切,然后投向妈妈,最后才投向她,在她脸上意味深长地停留很长的时间。
长大成人后的杨春雪为此而后悔和歉疚,回想起当时的自己,竟然没有任何与爸爸告别的印象。也许寻思着爸爸只是出门有什么事情,很快就要转回家里来,以至于妈妈用力揽着她的头,她也没有挣脱的意思。爸爸昂着头,迎着飒飒的寒风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出现她期待的结果。从那天开始,爸爸再也没有能够回来。
那就是在杨春雪七岁的冬天发生的故事。
眼前我所处在的地方在一间小泥草房里面,泥草房的房墙上坠着一层枯黄的毛草,在外面不断涌入的微风袭扰下,萧瑟地颤动着。平顶里面是一排参差不齐的杨木椽子,一铺只够一个人生活的炕和一个炉灶,充斥了草屋的所有空间。再有就是那些只能够维持生计的物件,就连必备的家具也没有找到。
我的想象力在这里枯竭了,追寻的溯流在这里荡过来,荡过去,久久地缭绕,难以排遣。
这还是与杨春雪爸爸走出门一样的冬天,历史又一次重新轮回出某些类似的场景。杨春雪说她的灾难总是与冬天有关。在那个山风呼啸冰冷的夜晚,她被公公婆婆逐出了家门。她又一次被无情的命运遗弃在茫茫的旷野中,所有饱尝的悲哀都在嘶哑的哽咽之中消失殆尽。
杨春雪没有抱怨,因为她曾经抱怨过。她没有为人家生出一男半女,在那个热闹非凡的日子里,作为已经年过四十岁的妇女,还有过三次婚史的杨春雪,还会有什么可抱怨的。割尾巴,批资本主义复辟,已搞得倾家荡产,公公婆婆一家人唯一的期待,也在那个时代落空了。公公当然不希望在他们咽气之前,看不到自己的后代,在他们呆傻的儿子那里断了香火。就是因为杨春雪不能生育这一点,她才会被婆家人撵出了家门。
她对我淡淡地一笑,干瘪的嘴翕合数次,才对我说:“其实,那个傻小子,还是挺好的,蛮有力气,是个好劳力。”
杨春雪见到那个傻小子的第一面时,虽然觉得他有些呆傻,但想起自己一生的不幸,都是因为自己无法成为真正女人的缘故。在这之前她想过自己只是需要一个家,不管是个什么样的家,即便是破碎的家庭,但总也能遮风避雨,有个生活依靠,那样她就会心满意足。
杨春雪没有走入这个家门里,她的公公婆婆就已经清楚了杨春雪不能生育,可是能为自己的光棍儿子娶了一门便宜的媳妇,为的是能有个人为他们做饭端碗的目的,才把杨春雪娶进家门的,他们后来的作为与他们的初衷相违背,可是在当时他们确实是满心欢喜地将杨春雪推入了新房。
杨春雪的婆婆开始并没有留心傻儿子的房事,或是根本就对自己的儿子在生育方面已经完全绝望,没抱一丝希望,杨春雪过着很长一段相安无事或说很满足的日子。这就是她评价傻小子还是挺好的,是个好劳力的根据。
杨春雪的不幸是来自婆婆有一天经由儿子的门口时,听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甚至怀疑这种声音怎么会发自儿子的房间里。为了确认这种声音的存在,婆婆偷偷地扒在房门下,将那双迷离的双眼紧紧地贴在门缝上,搞得她将头拧向了横侧,房内的一切便挤成了一条狭缝,狭缝里的傻儿子正裸着身子夯在杨春雪的身上。她看着杨春雪穿着小褂,在儿子的身下挣扎。她在心里笑着,暗骂儿子确实呆傻,也不知道脱去女人的衣服。她本欲离开那条门缝时,而她突然发现杨春雪的下身裸露着,她的好奇心导致了杨春雪悲剧的发生。
看见儿子笨拙的动作,她在替儿子焦急,她担心儿子能否创造奇迹。这正是以前老人们失望的原因,他们从没有看到过儿子对女人产生过兴趣。
当时,大队革委会要将“反革命破坏分子”杨春雪交给他们这户贫家监督改造,也是给这家的傻儿子找门亲,说这是接受贫下中家的再教育。虽然这是对杨春雪人格的最大侮辱,杨春雪也是被逼无奈走进了这个家庭。杨春雪还暗自庆幸,这样她就再也不会过着那种整天让人揪斗的生活了。
对大队的这项决定,她的婆婆当然满心欢喜了。杨春雪长得很漂亮,即使年龄大了些,即使是个“反革命”,但毕竟是个城市人,白白静静的,每天站在全村老少的面前挨批判,确实也是怪可怜的。婆婆最主要的是儿子傻乎乎的,谁家的女孩也不愿意嫁过来,如今能找到这样一个便宜的媳妇,等于找了个人帮助照看着傻儿子,这也省去了老两口子操闲心。
她认真观察过自己儿子,在她的观察中,她绝对不会相信儿子会有生育能力,她的傻儿子连对女人最起码的心情都看不出来。
她对儿子说:“儿子,给你娶个女人,要吗?”
“要那干吗?”傻儿子说。
“要你给娘抱个孙孙。”
“那你就去抱吧。”
“娶女人,这是要你的能耐。”她发急了。
“怪麻烦的,我也不会呀。”傻儿子说。
“愿娶女人,你娶,反正我不娶。怪麻烦的。”傻儿子又说,还气咻咻地走了。
傻儿子反对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无依无靠的杨春雪接进了家门,让杨春雪给傻儿子当上了新娘。那天她扒在傻儿子的门上,偷窥到屋里两个人惊心动魂的一幕。她终于看到了傻儿子的坚挺。杨春雪嚷着好痛推开她的傻儿子,傻儿子愣愣地将身体转向了门的一方,她看到了傻儿子具有能力象征的东西。她兴奋起来,显然她低估了傻儿子的生育能力。她听到杨春雪呻吟和儿子的欢快声后离开了那条狭窄的门缝。她如释重负,如同自己完成的使命一样,心得意满地去向丈夫通报这个喜讯去了。
他们一生中只有这么一个傻儿子,她生过几个死胎,而且是畸形胎,每每都遭村人的白眼,在村里的地位大大减低,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她丈夫总要在那些死胎行将入土前,用镐把将其头颅敲碎,敲得死胎脑浆迸裂,镐把上沾满了红白相间的血汁液,还会挂上几丝胎毛。他才会匆匆掩埋了尸首,将那把沾着红白汁液还有胎儿头发的镐把掖在腋下,唱着小调回家,将镐把用绳悬上房梁,以消晦气,意在胎儿不要变成这种邪鬼,再回这里来了。
在生这个傻儿子之前,在房梁上已经悬挂三根这样的镐把了。
这种愚昧对于他们来说是永远解释不清的近亲结婚的遗害。
后来,就有了这个傻儿子,在他家的房梁上再也没有增添一根镐把,但却增添了杨春雪后来不幸的遭遇。
还说那个寒冷的冬天。
杨春雪被赶出傻儿子的家门,是在她的婆婆对她完全失望后,才会这样做的。她对杨春雪用过农村迷信中所有的能够使用的办法,均未能奏效后,才出此下策。
杨春雪对这个家庭还抱有过一丝希望,她告诉婆婆这是那场战役的冰河中给她造成的恶果,别的什么方法和努力,都不会改变这种悲惨的命运。这也是她唯一能够叙说自己的经历的一次,想以此换取同情和理解。但婆婆听不进去,战争和功臣与女人的器官是无法联系在一起的。
杨春雪最终的努力失败了,重要的一点是婆婆在狭窄的门缝中看到的惊心动魂的一幕后,令这个老女人坚信了傻儿子会给她抱个孙子。她准备咬咬牙,为儿子再娶个女人,也就是说杨春雪再也无法登进这个自己想要的家门了。
那个晚上,她怀着凄凉,漫无目标地在旷野中走着,最后她疲惫地寻找到了一家柴垛,依在柴垛里取暖挨到了天亮。那家的主人可怜她,将她让到屋内。让她饱餐了一顿她一生最难忘的早饭,她向人家要了一套破旧的农具,来到了现在这个山林中,在山坡上找到了一个别人舍弃的泥土房,便在那里安家落户,这也算是她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地。她先用枯干的树木修补了露风的四壁和房棚,晚上拢火过夜,白天下山讨吃一碗残羹剩饭,从而渡过了杨春雪最艰难的一个冬天。
我还是在孩提时代,知道了杨春雪这个名字,而且还知道她曾与那个叫李亮的人有过一段很是浪漫的热恋,这其实是鲜为人知的秘密,但我却知晓得一清二楚。
那时叫李亮的人,只有二十五、六岁,早已是个骁勇善战的团长了,李亮的名字在部队里很是响亮,传说中的他是个潇洒英俊的年轻人,善骑一匹白色的骠马,战场上敌人一见雪白的飞骑行如闪电跃马横刀的李亮,便会魂飞魄散。倘若他不负伤,也许他不会有缘结识那个叫杨春雪的女孩子,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杨春雪是在李亮被抬进总部医院时,才认识他的。当时李亮的伤势很重,杨春雪被分配守护李亮。
李亮第一次出现在杨春雪面前时,那张英俊的面貌被纱布裹扎得只露出嘴巴和眼睛了。杨春雪感到很失望,她为不能一睹这位英雄的风采而遗憾。
她看到的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她,但却显得有些艰难。她就用温柔的口吻对他说:“闭眼休息吧,你伤得不重。”
杨春雪明显在撒谎,她是为了安慰李亮。
李亮的那双眼睛固执地睁着,并游移出一片湿润泪花,溻湿了纱布。杨春雪看到李亮的这种软弱的表现,她心目中的那个英雄的形象便有些动摇,转念一想,她也能理解李亮,李亮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内心也会很脆弱的。但她并没有想到自己的估计与李亮的眼泪毫无关系,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才感到生活与她在这一刻的估计相差甚远。
李亮绝对是个刚烈的汉子。
这时的李亮伤心是杨春雪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她只看到了李亮的嘴嚅动多次,暴出数次相同的口型。杨春雪揣测出这是与妈有关的口型。她错误地理解为他此刻正在思念母亲,或是因疼痛呻吟出的结果。
“不要怕,会好的。”她怜惜地对他说,那口吻犹如慈母般抚爱劝慰。
“我叫杨春雪,组织上安排我护理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说好了。”她又说。
后来在他们的热恋中,当李亮不无惋惜地道出那天他的口型是在呼唤他的那匹战马,是在为他那匹牺牲的战马悼念。杨春雪听后竟有恃无恐地放声大笑。李亮对她的放肆的笑极为不满,他的战功与他的战马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它在李亮心中的位置远比杨春雪重要得多。杨春雪却是难以理解这一点,杨春雪回想着头一次见到李亮时那个与喊妈妈口型有关的猜测有着那么大的距离。
她很想做一回李亮的慈母,尽力地照顾李亮。
当时,她想。
李亮全身负了十几处的伤,杨春雪每次换药,都要做出一脸的轻松,那是给李亮看的,其实,她的心里并不轻松。
当时的情况是医药严重缺乏,加上伤病员又多,所谓的治疗,其实主要是靠伤员的自然恢复。
李亮躺在病床上,还无法动嘴说话。那张嘴的运用,完全是单调的进食,全由杨春雪一匙匙地送下嘴去。她的这种耐心,总会联想到初次见面时喊妈妈的口型上,她不厌其烦地用自己绣花的手绢抿去李亮嘴下的残留物。后来李亮抛弃杨春雪的时候,他绝对没有回顾当年那块带有姑娘芳香的手绢在他嘴角停留的一瞬,他的内心荡漾起无数个甜蜜的涟漪,经久不衰地扩展时的情景。
他将那双黑亮的眸子毫不吝啬地投向杨春雪,看到杨春雪灰色的军帽下,垂下几缕秀发,遮掩了她最美的一部分内容,那部分内容里有挺直的鼻,飘忽不定明白无误地呈现出羞涩的杏眼,那张无以伦比的美丽小口。
他笑了,是留驻在心里的那种甜笑,那笑通过眼睛表现出来的。杨春雪非常敏感地察觉出来,她只觑了他一眼,便躲过了那种勇敢的目光,与此同时,她的心也感到了滋润,手哆嗦着将米粥递向李亮时造成了流泻。她又很难为情地揩拭去了李亮嘴边的粥汁,但这丝毫也没有能够掩饰掉她内心的那份喜悦。
这里暂且或说有必要忽略掉杨春雪为李亮接屎接尿的难堪,那种尴尬对于我们是不难想象的。那个时代很容易用组织上的安排或是革命工作需要一类的词汇去说明。
真正的喜悦还是在杨春雪拆去李亮脸上的绷带以后才显现出来的。
杨春雪惊诧地发现,李亮正如她期待的那样,一表人材。
后来伴随着那场正义的战争一起开始了他们之间的浪漫的故事,那是在有关李亮提到他的牺牲的战马引起大笑后的那一天真正开始的。
他们俩并肩漫步在小溪涓流的树林里,留驻在他们视听感觉上,一直伴随着各种鸟的啁啾争鸣,夕阳透过树干的枝叶筛射支离出一个个破碎的场景,衬托着他们走向黄昏。
李亮的身体仍很虚弱,走起路来有些步履蹒跚。两条打着绑带的腿,被束缚得如同四根竹笋,若即若离地姗姗而行,两套灰色的军服被夕阳渲染成一派惨红。
“那匹马,真是棒极了。”李亮还在说他的那匹战马的主题。
“嗯。”杨春雪仰望着他,一脸的单纯。
“在战斗中,它多次救过我的命。”李亮说。
“嗯。”杨春雪附合着。
“马通人性哩。”李亮说。
“嗯。”杨春雪有些沉吟。
“这次要不是战马,也许我就没命了。子弹正好打中了马的头颅上,不然的话,那颗子弹就会穿透我的胸膛。这场大战打得太艰苦了,敌人的骑兵很精锐,没有我的战马,恐怕我早就没命了。”
李亮注意到半晌没听到杨春雪说嗯了,他不想顺着刚才的主题说下去了,他磨过身来看杨春雪。此时的杨春雪低着头踽踽地走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你?”李亮问。
杨春雪猛抬起头来,惊慌失措地应着,“嗯?”
“怎么了,你?”李亮又问。
杨春雪脸色绯红,她在思想另一个复杂的问题,因而她对李亮突然发问道:“骑上那匹战马时,什么感觉?”
李亮大笑起来,说:“骑上去当然是绝顶威风。”
杨春雪仍然记得爸爸被敌人抓走后妈妈悲痛欲绝的恸哭。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模糊地知道爸爸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来了。此时她还不知道爸爸那时已是那个城市共产党的最高领导人。直至她到根据地,妈妈才告诉她,那是叛徒的告密,敌人疯狂地镇压了那个城市所有的地下党人。杨春雪深深体会到自己为了爸爸的那个事业也同样应该用生命做代价的,这也就是在她接受那件女人不能轻易去做的事,尤其是十七岁的小姑娘难以启齿接受的任务时,她却心如止水,无所畏惧。那个时候她只想到爸爸在出门时那种镇静的神情,虽在两种不同的历史背景下,但她清楚日寇和国民党干的那些事都是与爸爸的事业相违背的。
杨春雪镇静地接过情报,然后平静地去做首长和首长的妻子要求她干的事。她觉得那是一种光荣,根本想不到灾难会通过这个经历慢慢走进她的人生。
爸爸让敌人抓走后,没有任何下落。一个漆黑的夜晚,那是爸爸被敌人抓走两年后的一个夜晚,有人轻轻地叩了几下门。当时杨春雪和妈妈已经躺下了,杨春雪听到妈妈支起身,很谨慎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等到再次响起叩门声时,妈妈才问:“谁呀?”
外面传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急迫的声音,“嫂子,是我。”
“你是谁?”妈妈又问。
“开门吧,我有急事告诉你。”外面的声音压得很低,听得出来那个人的声音非常焦急。
“我们家里没个男人,我不敢给你开。”妈妈很沉着。
杨春雪听出妈妈也很害怕,她没有了依靠,心里更是怕得不行。她龟缩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两只耳朵支愣着。
“我给你们带来了一封信,你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然后再给我开门。”
妈妈摸索着起来,去点燃煤油灯,杨春雪看到妈妈的手抖得厉害,半晌灯才亮了起来。解放后的报刊宣传妈妈在敌人面前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形象,与杨春雪眼中手在发抖的妈妈联系不到一起。
杨春雪抬起头,朝门的方向望去,借着微弱的灯光,见到门下侧的门缝中,慢慢地塞进一封信。妈妈走过去,小心地捡起来,撕开。
妈妈借着灯光看着那封信,看着看着便抽搐啜泣。那是爸爸的信,是就义前写的。杨春雪保留这封信长达十余年,那上面多是让妈妈把杨春雪抚养成人之类的话。这封信在她离开李亮时,她无法带着这封信回到母亲的怀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将那封信遗弃在李亮那里了。
我曾做过努力,寻找这封具有史料价值的信,但却始终没有找到。过了半个多世纪了,杨春雪还能毫不费力地背诵出这封信的全部内容,虽然她的面部皱褶费力地追随着她嘴的动作,谁都不会怀疑她爸爸的这封信已镌写在她的心灵深处。
外面的那个陌生的男人是在隐约听到妈妈的悲痛的呜咽声后,才又轻轻叩门的。妈妈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外面的人,急忙过去开门。
这时,一个杨春雪当时认为是大人的年轻人风尘仆仆地闪了进来,很激动地握住妈妈的手,让妈妈节哀,说爸爸是个好同志,表现得很英勇。
杨春雪对我说,这个去了他家的人在解放后她也见过,当时是在她出生的那个城市当领导。杨春雪还被邀请去到他家里做客。那是杨春雪在省卫生系统工作时,去那个城市检查防疫工作时见到他的。那时的他根本认不出这个他曾抱过的这个叫杨春雪的孩子,是他带着她跋涉千余里路投奔到解放区去的。
在闲暇时杨春雪找到了一个机会向他介绍了自己。他端详了杨春雪许久,才理顺出这个革命的遗孤的由来。他兴奋地说:“都这么大了,都是革命的干部了。”他转身对身边的同志们说:“当时,奉中央领导的命令,将烈士的家属转移到了解放区去,这个杨春雪就是转移到解放区去的数以千计的革命子女中的一个。”
当杨春雪向我道出这个人的名字时,我惊讶地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但我没有告诉她我惊讶的原因。我想自己的惊讶的程度她早晚也会有的。杨春雪和妈妈就是在那个夜晚由这个年轻的叔叔护送下,辗转了半个月才来到了解放区。
在杨春雪无路可走的时候,她曾想过找这个叔叔,但最终她还是选定了自己的去向,回到妈妈的怀抱,他要陪伴妈妈渡过自己的一生。她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必要向他的同志朋友以及她工作的卫生单位告别,自己要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平静地渡过自己的一生。
杨春雪站在母亲的坟前时,如同站在历史的交界口。
她看到妈妈的坟上已是杂草丛生,在墓碑的上端刻着一个大大的红五星已破损得斑斑驳驳。妈妈是在部队战略上的转移后,留下来继续做这里地下党的负责工作,也是由于叛徒的出卖,惨遭国民党的杀害。
杨春雪用手捋着妈妈坟上的杂草,历史又一次在她的手中无情地展开。
我看到当时的杨春雪正在穿过村心,左顾右盼,试图找到一张她所熟悉的面孔。但是这里再也没有人认识她了,她也想不起来当时她所熟悉的一些人的名字。战争带来的创伤,如同她母亲的墓碑一样在这里已经成为了历史的陈迹。她突然发觉过去自己似乎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回到这里来,她已满足于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生活,而严酷的现实又一次将她轮回到了这片她母亲流血的土地上。
她找到大队部。大队长是个精壮的汉子,很是惊异地望着杨春雪,因为杨春雪穿着一身那个时代时兴的干部装,使他大为惊奇。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从省城来的干部会来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安家落户,又是孤身一人,他也由此联想到了许多的是非出来。
“你为啥来这?”他问。
“因为我妈在这里。”她答。
“你妈住在哪家院里的?你是谁家的?”
“我妈在山岗上。”
“唔?”
“她已经长眠在那里了。”她说。
“是带红五角星的那个。”看到这个大队长眼神中的疑惑,她又说。
他沉思起来,似乎回想起一些久违的往事,或许他记起在山岗上确实是有那么一个带红五星的墓碑,孤零零地耸在那里。他终于把那个带有红五星的墓与眼前的这个女人联系在一起了,他的态度变得温和了一些,问:“你有省城的介绍信吗?”
杨春雪说:“没有,但我有工作证。”
“那也行。”他说。
那个红色的工作证成了杨春雪定居权威性的证明,但大队长的疑虑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好在那里人根本就没有条件去省里调查。杨春雪在城里根本就不清楚,在当时的报刊上讲的早已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还能亩产万斤粮的社会主义农村贫困得连吃饭穿衣还会成问题。那时她所看到的离开了十多年后的老区景象,还不如战争年代的根据地时的生活水平。她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怀疑那个年代浴血奋战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这时正是国民党几十万的部队大举进犯解放区,解放军执行毛主席的战略思想,实施的战略转移,所有的部队都分成了小股部队转移到了敌人的背后,搞得敌人分不清我军的主力要哪里。杨春雪所在的卫生队与总部一起驻扎在后方根据地,却遭遇到了一股敌人袭击,其实敌人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我军的总部。
敌人的枪炮声不断地传到我军总部,总部所有同志都忙于撤退的准备工作。敌人距总部越来越近,杨春雪也同其他人一样,心里异常的紧张,这时她听到了卫生队长在屋外高喊着卫生队集合的口令,杨春雪背起打点好的行装,匆匆忙忙地跑到外面。
一百余人的卫生队整齐列队等在那里,队长却没有发出任何的指示命令,而是将目光向着总部指挥所的方向眺望,其他的机关各单位已经开始出发了,而唯独卫生队静静地等在那里。所有的人都预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任务等待着他们。
那天在杨春雪的记忆里,风很大,令人内心发寒。天上飘着细碎的小雪,在她们队伍站立处不远的地方,一条溪流的边沿处,已结出参差不齐的冰渣。在寒冷中的杨春雪仿佛在冥冥之中得到了某种预示,心里便有了某种不安。
总部首长从杨春雪他们向往的那个称为指挥部的房子里走出来时,所有总部的机关除去警卫人员都已撤走了,偌大的空场只剩下了卫生队的一百多号人了。
别看卫生队隶属于总部机关,总部领导却从来没有这么正经地检阅过他们。当响起队长的立正口令时,大家都精神抖擞,心情也异常地激动。总部领导很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人,尤其是对女兵。
那位驰骋疆场鼎鼎大名的一号首长走到杨春雪面前时,他站了下来,望了望她,伫立了一下,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神情,然后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走了过去。
一号首长从排头走到排尾后,突然转过身,又走回到杨春雪面前,表情严肃地问:“你叫什么?”
“报告首长,我叫杨春雪。”
“是党员吗?”
“是。”
一号首长只说了一个好字,便来到了队长的面前,对着队长耳语了几句。队长马上一个立正,面向大家,喊道:“杨春雪,出列!其他的同志,全体都有了,向右转,跑步走!”
一号首长重又来到了杨春雪的面前,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地对她说:“组织上交给你一项艰巨的任务,你跟我来。”
一号首长说完,便心事沉重地走在前面,引导着杨春雪走进了总部指挥部。
指挥部里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进屋后,杨春雪看到了屋里还有一个人等在那里,由于光线不足,她只看出在灰色的军帽帽檐下流连出一缕卷曲的刘海。她当时还在想,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女军人在指挥部里没有撤走呢。
一号首长向那个女军人介绍说:“这个是杨春雪同志。”
那个女军人连忙走过来,紧紧地握住杨春雪的手。杨春雪看清这个女军人原来是一号首长的爱人,在机关里大家都认识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大姐。
“杨春雪同志。”杨春雪听到一号首长在说话,“我代表总部领导,以党组织的名义交给你一个任务,不知你是否有信心完成任务。”
“保证完成任务!”杨春雪感到热血沸腾,她感到这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而是她的父母在天空中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任务是要你通过敌人的重重封锁线,将一份重要的密件五天之内送到前线独立旅指挥部。事关整个战役的胜败,我们不能使用电台传送,这个命令如果用电台传送的话,很容易让敌人破译,那样就会使我们整个战略部署化为泡影。五天后我们将使用电台询问独立旅你是否到达,如果送不到我们将改变计划。”
他拿出一张战略地图,指着一个位置说:“这是独立旅所在的秘密地点,在总反攻的日子里,要求他们从敌人的后面出其不意的出击,这样可以克敌制胜,才会保证全线的反攻取得胜利,不然就会贻误战机……”
这时,一发流弹落在附近爆炸,震落了房梁上的杂物,噼啪作响。外面跑进一个参谋,对一号首长说:“首长,敌人已经接近这个地方了……”
一号首长眼睛一横,铁青着脸吼道:“出去!”
“这个任务关系重大,我们总部领导研究,要找一个立场坚定,觉悟高,头脑反应快的女同志担当这项任务。”杨春雪隐约听到外面杂乱的马蹄的徘徊声和刺耳的马嘶,而一号首长却仍旧镇定自若地说着,他最后的一句话杨春雪听得非常真切,“这是关系到整个战役的胜利,拜托你了!”
他对站在一边的爱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缓缓地举起手来,向杨春雪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便大踏步地走出门去。
首长的爱人把送密件的方案又详细地告诉了杨春雪。这时杨春雪才知道,是要她将密件用她女人的器官带出去。后来她也想到过后悔,当时却根本容不得犹豫,她马上解去绑腿,脱下军裤,当她脱去内裤时她还是流露出一种悲伤,但很快被一种超乎寻常的悲壮所替代。
她看到了那个盛装药液的小瓶,在窗扉透进的阳光里闪烁着熠熠的光环,它好像是一只可怕的眼睛,狰狞地觊觎着女人的秘密。她将这个与她命运相关的小瓶向着她的隐处塞去,她感到了一种生硬的疼痛,她咧了咧嘴,首长的爱人走过来,很有耐心地帮助了她。这时的杨春雪才知道这还需要一个必要的过程。她又一次塞入她的那个器官,一种冰冷的感觉透彻了她的心骨,她咬紧牙关,又做了一次最后的努力,那个小瓶完全陷入时,她暴发出一声凄厉地哀吼。与此同时她的感觉达到了细微的敏锐,那个代表着女人的东西,如一张猎猎飘扬的旗帜,在天幕中炸裂了,变成了零零散散的碎片,慢慢地飘落下来。她朝着她的那个地方看去,她的那双健腿支离出丝丝缕缕殷红的小溪,汩汩地流淌着。在杨春雪的眼睛里那是代表她整个女人的意义,只在那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了,酸楚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横满了她的脸颊。
她换上老百姓的服装走出门来时,她惊呆了。她原以为一号首长他们早已经撤离了,可是她犯了一个思维上的错误。所有的总部首长全都站在距指挥部不远处,杨春雪看见一号首长沉重地吸着自卷的纸烟,眉宇间拧出两道深深的眉结。
当时杨春雪并不知道,那个用女人的贞节代价带出去的密件,就是整个战役总反攻的部署和具体的时间,那个已经穿插到敌人的后方独立旅,在全面反攻的日子里突然从敌人背后发起的进攻,打得敌人措手不及,敌人两面受敌,全军溃败,最后全歼了几倍于我军的来犯之敌。如果没有杨春雪带去的那份密件,掌握最准确的反攻时间,这场战役的结果将无法想象。
这场战役的胜利正是杨春雪牺牲个人贞节最好的回报。
杨春雪与李亮之间最后的分手并不是为了杨春雪的贞节所出现过多的纠葛造成的,这只为一种铺垫,重要的是在女人的生育上出现的不可逆转的危机。
李亮看重的只是中国的一句古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们的婚姻因为这一点,只维持了四个年头。这一点在许多人的眼里是不可理喻的,这里面有那么多难解之谜,也有多种解释的方法,但终究是李亮将他爱过的女人抛弃了,使杨春雪的一生遭受了种种不幸,而不幸起源是李亮的不能容忍。
刚调入省卫生厅时,杨春雪很乐于别人称她是个战斗英雄。后来她渐渐发现人们对她那种赞赏的内容并不是那么单纯,总是流露出一层深刻的含意在里面。每当这时她隐隐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
在解放初期的日子,学英雄的热潮经久不衰,杨春雪清楚地记得有个记者采访她时,她并没有想得那么复杂,只以为自己用女人的代价为革命负出的牺牲,她没有感到这有什么不对。她对着记者说得挺详细。
当然,她忽略了当年的一些必要的细节。
杨春雪说起这段经历时,明显地觉察到记者表情中的细微的轻蔑的成份。一经感觉出这层意思,她心里便充满了悲凉。
她谈起这些经历时的地点,是在她的家里。记者从单位追踪到家里来,意图是想抓一个采写特殊环境下的英雄事迹,杨春雪那个当副省长的丈夫李亮冷漠地坐在了一旁。
当记者起身告辞,两人送到门口,记者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没有小孩?”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正是他们婚姻危机的导火索,李亮与杨春雪的婚姻上的战争势不可挡向他们迎面而来。开始杨春雪并不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在两年后她还是不能怀孕,当时这种事耻于开口的,后来在下面的卫生单位检查工作时,偷偷地检查了一下身体,才发现自己没有了生育功能,她知道那是在她送密件过冰河时,那条寒冷刺骨的河水惨酷地剥夺了她做女人的权力。
“你有完没有完?革命不仅使她丢掉了女人的贞节,还断送了她做女人的权力,这还不够吗?我们没有孩子!你还想问什么?”李亮厌烦已到了极点。
这种不友好的态度,清楚不过地说明李亮已无法容忍记者对他老婆地刨根问底。记者愣怔了一下,他为省长这几句是否有对革命的一种不满的抱怨表示了关注,甚至他还联想到了“反革命”。只是当是李亮是个副省长,他也只有仰望的份,没有什么能力改变李亮的前程。直至“文化大革命”,这个记者终于找到了这个机会,使他的意识成为了现实,李亮不仅是“走资派”,还有了“反革命”的双重身份,以至于他无法逃脱这场史无前例的罹难,遭受了许多非人的折磨。
这是“文化大革命”时发生的事,当时的杨春雪也遭受到了同样的命运。
送走记者的李亮,还没有联系到未来他会与这个记者有什么瓜葛。走进屋来时,李亮已渐灰暗的脸色,无法掩盖他那张当副省长的假面孔,他气恼的声音便从他那嘴里溜了出来,说溜出来并不准确,那简直就是一种蓄谋以久的愤怒,就是一种吼叫,从心底里迸发出来的一种咆哮,“你以为你是一种光荣吗?你是个什么样的英雄?是一个让人无法说得出口的英雄!是一个用女人的一切换来的英雄!难道你就不知耻辱?还跟人家津津乐道地谈你的英雄史,你看人家那种神情还不说明问题?你连做女人的资格都没有,你还空谈自己的献身,我可不希望自己无后人接班!”
那一天,杨春雪也表现出自己的倔犟,与李亮顶撞起来,她绝对低估了李亮的耐性,他使用了与敌人搏斗的动作对付了杨春雪,杨春雪被打得遍体鳞伤。从那一天起,李亮又开始了他的新的战役,他把他曾爱慕过的、也是曾带给他幸福的女人当成了仇敌。
在我们思索李亮杨春雪两人的婚变时,我们断然不敢忽略一个重要的事实,就是杨春雪无法为李亮生育出一男半女。建国后,受苏联老大哥的影响,并没有想到人口计划问题,还在有滋有味地搞生育竞赛“英雄母亲”的那一套。我猜测李亮一方面是感到杨春雪这样的英雄令他无法抬起头来,另一种原因才是真正导致了他对杨春雪的彻底的恼怒。这位在敌人的千军万马中无所畏惧的人,竟在和平年代里,为自己无子女丧失了理智,最后将杨春雪逐出了家门。
也许有人认为杨春雪软弱,其实也并非如此,为这,她相信组织,找到组织倾诉自己的经历。而却只能唤起人们的一种同情,而对李亮这样的人无能为力,试想一下,刚从旧中国解放出来的人们,文化水平都不很高,封建意识仍旧根深蒂固,有些人还认为这只是首长的家务事。还有一种原因也不能排除,是一种官级的观念作怪,那时的副省长这样的官,人们也只能仰慕,想接近这一层领导比登天还难,连省机关的干部都难见到他这级的领导,“文化大革命”中李亮挨揪斗游街示众,机关的一般工作人员才得以见到李亮的尊容。也就是说当时还没人敢招惹这个级别的领导。故而,李亮所谓的家庭矛盾便愈演愈烈,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杨春雪只能带着伤感和遗憾,离开她曾幻想着能够给她一生幸福温暖的家庭。
在绝望中她有了回到她母亲身边的奇想,她想摆脱自己的不幸,回到了她母亲的安息的那块土地上,陪伴着她长眠于地下的母亲渡过自己的一生。
接受使命的杨春雪正在走向1948年的初冬,走向那场决定国人命运的战役。
杨春雪带着密件随着逃避战火的难民中间,很轻松地越过了几道敌人的关卡。在杨春雪的心目中的敌人,并非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同样有严整的纪律,穿着标准的绿军装,个个足蹬高腰的皮鞋,在那时很少有部队能配备这样的装束,而且武器的精良更不用说,几乎所有的军人胸前都挎着卡宾枪。
这样一个美式装备的队伍,最终还是打了败仗,这对于当时的国民党军队来讲永远是难以理解的。
他们精神抖擞,耀武扬威地走在解放区的土地上,他们还不知道在不到一年后的日子里,中国将改写了新的历史,他们的主子退缩到在中国雄鸡的版图上只占鸡蛋大小的一块岛屿上。其实他们打进解放区,根本就没有与解放军的主力部队接火,基本上受到一些地方武装、游击队一类的骚扰,他们打的几个所谓的大仗,也只是为了掩护大部队转移而打的阻击。还有就是为了吸引敌人主力,让敌人在判断导向上错误,我军佯装主力部队的小股部队与敌人打了几场恶仗。
敌人一直在虚报战斗成绩,这也导致了他们的轻敌,滋生了他们的得意忘形。
杨春雪并没有感到敌人的铁壁合围有什么严密之处,敌军也没有在进村之后便搞得鸡犬不宁,他们与老百姓之间也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关系。这样一来,躲避起来的老百姓也陆续地回到了村子里。
杨春雪就是混在这些人当中,轻易地通过了几道敌人的防线,没有遇到多大的麻烦。而在接近她要到达的独立旅的所在地时,敌人明显地增加了防范,到处可见到铁丝刺网,路口上敌人用沙袋垒起的岗位,上面多半架设着机关枪,道路上常有摩托车队往返巡逻,杨春雪在这里嗅到了一种战争气味。
从后来的资料上才知道,我军采用的是诱敌深入的战略,将敌人的战线拉长,以致他们的首尾不能相顾。独立旅执行总部的战略思想,打穿插偷偷地潜入敌人的后方,隐藏在敌军主力的后方,独立旅的所在地就在与敌军后援部队阵地只有一河之隔的丘陵地带,在发起反攻的那一天,我军的主力从前后两侧合围,形成了夹攻之势。敌人犯了一个判断上的错误,我军利用这一点全歼这支自称美式装备的国民党的精锐部队。这里面全部取决于独立旅能否正确领会总部的部署,能在准确的反攻时间里主动出击取得这场反歼战的全胜,这里的关键就在杨春雪携带的那份密件中。
此时的杨春雪正在为寻找我军的联络站大伤脑筋,联络站都因敌军肃清阵地附近的一切人员而被迫转移,只剩下一些空空荡荡的房屋,通过敌人的阵地只能靠杨春雪自己想办法了。她考虑了很多的办法,而没有一条能够顺利到达独立旅所在地的可行之路,而首长限定的时间已迫在眉睫了,如果单靠勇气和牺牲,恐怕这场战争就不会是后来的样子。不然,错过了战机便会失去取胜的机会。
她左思右想也没有更稳妥的办法,在阵地附近,根本就找不到老百姓,想混在老百姓中间通过几个关卡是断难实现的。万般无奈之际,她想到了总部首长选中她来完成这项任务的初衷,就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优势,利用这一点不会引起敌人的注意,她便想尝试一下能否也利用这一点实现她的目的。
杨春雪为了完成这项历史性的使命,她什么都舍弃了。她为自己制定了几套方案,这里面还包括了美人计。杨春雪一生中,每当她回味起战争年代的这段往事时,她总要自觉不自觉地想到她想出的那几套通过敌人控制区的方案,尤其是美人计。
当时她对自己的这几套方案根本就没有实现的把握,她只能见机行事。她试图接近几个国民党的军官,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些人对解放区的人充满了敌意,从不与解放区的人有密切的接触。而时间不饶人,已经接近首长给她规定的最后期限,不然将会前功尽弃,总部也会重新改变战斗计划。她只有另辟蹊径,找机会实现她的另外几套方案。她终于找到了一次进入敌人控制区的机会。
离阵地最近的唯一能算做闹市的小镇,敌人并没有对其进行清理,这里有人多的原因,也有战略的原因,这里是敌人后勤保障的一条供给线。
闹市虽然没有敌军进来前那么热闹,但也不乏各种铺子和商贩,兜售招揽生意。这时的杨春雪,已是几天没有正经吃东西和睡觉了,显得穷困潦倒,面容憔悴,没有了昔日的光彩。从穿在她身上那套脏兮兮的老百姓的衣服,一眼得见出她是个战争中流沛的逃难者,出发前首长夫人给了她了几块大洋还揣在她的怀中。在解放区流通的还是供应卷一类的钱票,而很少使用大洋,可想组织上对这项任务的重视。杨春雪一想到首长们的用心良苦,她只能体会藏在土布鞋里的那几块大洋的份量,她当然舍不得花。
正是她这样装束才为她的成功制造了一次机遇。
清晨,那是与战争中不相称的宁静的清晨,也是总部首长给她传送命令的最后一天。杨春雪从住在的一家的住户的仓房里醒来,已是饥肠辘辘,她努力嗅了嗅上房的人家是否开灶,却令她不得不失望,上房似乎没有人,此时她还想到了自己是偷着住进人家仓房这一事实,倘若深究起来,还不把她当贼看才怪的。她只好爬起来,游荡出去,看能否用些国民党军不允许使用的解放区的毛票换些吃的。这样,她便遇到了一个对她来说是天无绝人之路的极好的机会,使她成为了决定这场战役成败的功臣。
她还清晰的记得那位帮助她完成任务的国军的军官叫什么,从杨春雪的第一观察,她只从阶衔上看出那是一个上尉军官。那个清晨,上尉并不知道他会为杨春雪创造一个条件,他刚从紧张的前沿阵地上下来,带着包括5个士兵,到镇上寻找一部分药品。他的士兵们,很多人耐不得冬季的风寒,患上了感冒。
他发现迎他而来的一个女人,趔趔趄趄,蹒跚着脚步,走着走着,突然跌倒在他们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上尉本想从跌倒的杨春雪的身边绕过去,他与他的士兵一样对这里的人充满着敌意,如果真地那样做了,恐怕杨春雪的这样一个机会就会悄然而去了。而当他走到杨春雪的身边时,他偏又鬼使神差地改变了主意,昭示出他死亡的前兆。后来他就是因为违犯了前线纪律,而被处决。当然,他和他的上司们并不知道,决定这场战役的共军的命令便是在这个跌倒在地的女人送过去的。
他扶起杨春雪时,发现杨春雪虽然脏些,但认定这是个漂亮的女人,不知他是出于怜悯还是有邪心。杨春雪一直认为他扶起她来时肯定是前一种心理,倘若他对她有一点非份之举,便会发现藏在杨春雪隐处的秘密的。她总说那是个不错的国民党军官。
在杨春雪的心目中,这个上尉的形象总是刻骨铭心的,想起他来杨春雪总有一种愧疚感。当整个战斗结束后,她还特意去俘虏营中打听这个上尉,恰巧有她认识的上尉的部下,当告知上尉被处决时,她伤心地哭了。她内心也在责怪自己阶级立场不清,但她还是不能不为他伤心。
他叫随来的人搀着杨春雪一起来到药房,并找在药房里懂些医道的老板为杨春雪号了脉,结论是杨春雪是饿晕了,老板的老婆喂给杨春雪几口水,还为她用热水擦了脸。杨春雪装作逐渐清醒,还做出一副恐惧表情,搂紧肩膀,蹭进炕里面去。杨春雪听到了那几个当兵的开心的笑声,上尉说:“看到了吗,共军的宣传作用,还以为我们所有的国军都是见到女人就侮辱呢。”
老板吩咐老婆拿些吃的过来,杨春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上尉掏出大洋来,给老板,说:“药钱和给这个女孩子吃的钱一起算上。”
老板诚惶诚恐,连说:“老总,我们哪敢要老总的钱,就当我们孝敬国军了。”
上尉眼一横喝道:“叫你拿着,就拿着。”
上尉带着一干人,便朝门外走,杨春雪一看,机会不能错过去,便连滚带爬地跳到地上,喊道:“恩人哪……”
已然跨出门去的上尉扭转身来,看见杨春雪匍匐在地,叩出一声响头。他笑了,很响亮地笑了,别的人也被感染,跟着笑了起来。上尉说:“这个小妹妹,还跟我来这一套,起来,起来。”
他过来伸手拉起杨春雪,“你家在哪,还不回去找你妈去?”
杨春雪顿时悲感交加,痛哭失声,“我哪还有家呀,父母在几天前被乱枪打死了。”
杨春雪编出一段故事,说得动情动容,她偷觑了一眼上尉的表情,看来上尉真的相信了她的叙述,临了,她听到上尉问了一句,“打乱枪的是国军还是共军?”
杨春雪说:“是国军。”说过后她便后悔了,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而她却听到上尉在说:“这是哪个部队竟往老百姓堆里打什么枪呢。”
杨春雪对上尉说:“恩人,我都多少天没有吃顿正经饭了,我知道国军吃得好,能不能带我去你那给我点吃的。”
其实杨春雪这里面的目的很明显的,如果上尉警觉一点就会发现破绽,而这些破绽却被孱弱女人的假象所掩盖了,这里面不能回避的条件就是杨春雪是个漂亮女人的这一点。这时的杨春雪艳丽地一笑,便透出她本来的光彩。
杨春雪看到上尉还在犹豫,她还以为他是在怀疑自己的身份,便哀求道:“我去只混吃的,我会洗衣做饭,还会点医道。”说到医道她又后悔不迭,唯恐那些人猜测出她是共军的卫生兵一类。那时候女人少有这种有知识的,为此她连忙补充说:“我爸就是个郎中。”
上尉的对杨春雪嗅觉的麻痹大意,才导致了他的悲惨的结局。他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来,说:“那也好,跟我去吧。”
几位随行人员也有些喜笑颜开了。
杨春雪随着上尉他们,来到纵横交错的战壕,那些为战争来牺牲的士兵们,穿着御寒的军大衣,搂着枪龟缩在战壕中,用一种带有男性的异样目光看着杨春雪。杨春雪在一队队的国民党士兵们注目下,走进用门板一类临时搭成的掩体中。这时杨春雪才知道,上尉只是个国军的连长,她走进的就是他驻守的阵地,在阵地的前面就是那条大河,杨春雪知道在河的对岸就是潜伏在那里的独立旅的所在地。杨春雪知道只要通过这条河就可以到达独立旅。
杨春雪在敌军阵地上,渡过了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天,她不知道夜晚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杨春雪在敌军阵地上的表现还是很轻松的,她干了些杂活,帮助那些士兵们缝补刮破的衣服。闲暇时她还为受伤的人包扎了一下,她的专业水平并没有引起敌人的怀疑,这也是难解的历史之谜。
杨春雪的到来,为敌军阵地增添了生机。那些大多数远离故土的士兵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近地接触女性了,他们在战斗前那种生理上的饥渴,并没有使他们丧失理智,相反地他们给了杨春雪尊重,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她。我想杨春雪能够较顺利地逃到河对岸,与这个连的士兵们那些似是而非的枪法有关,不然那些重武器连这么一个目标都打不准确,简直是一个战争的笑话。
当然,他们不会想到这个女人对这场战役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们认为她充其量只是个掉队的女兵或是家属而已。在枪毙那位上尉时,他还在辩解说:“那个女人只是因为国军打死了她的父母,恨国军才去对岸的,谁知道对岸上就一定会有共军。”
夜晚姗姗来迟,她走出上尉的那个掩体,扒在战壕的土壁上,向对岸眺望时,整个世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那条大河静静地流淌出一种细微如丝的叮咚之声,只有时不常的冷枪声才使静谧的夜空增添了一种战争的气氛。
她开始向掩体外面爬去,她蹬下的土坷垃落在一个正在熟睡的士兵的头上,他惊醒了,惊慌地站起来,望着回过头来的杨春雪问道:“谁?”声音并不是很大,但足以令杨春雪心惊肉跳的了,她神情忐忑的回答说:“是我。”
对方看出是杨春雪了,声音也和蔼多了,“干吗去?”
杨春雪情急生智,装出羞赧地说:“我要去撒尿。”
她显然看到对方表情上似乎有了笑的意思,她还听到对方关心地说了一句,“别走出太远了,当心有冷枪。”
那个士兵又矮下去睡觉。杨春雪猜测他肯定以为她在男人堆里不方便才会出去找撒尿的地方。
杨春雪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河边,接触到冰凉的河水时,她犹豫了片刻,随即脱去身上的棉衣棉裤,只穿秋衣裤皮鞋爬进水里,为的是减轻负担。但她很快就后悔她的做法了,她只想自己下水后,凭她的水性可以游到对岸去,忽略了这时已是隆冬,河面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冰碴扎在肉上如同玻璃碴一般,到对岸后,她已是遍体鳞伤,那只是些皮外伤,而对于她最为悲惨的就是这条令她痛悔人生的冰河夺去了她做女人的权利,冰河冰坏了她那做女人的身子,她再也没有生育的能力了。
这条河为她拉开命运悲剧的序幕。
敌人发现杨春雪时,杨春雪已游至河中心,准确地说是走到河中心,她听到敌军一方的阵地上响起了枪声,还有呼喊声,她在冰冷的河水的刺激下哆嗦着,她当时的状态完全是一种精神的力量,或说是机械的行为奔向对岸,她全然听不到呼喊的内容,她心里清楚她处于火力射程的危险中,如若有人投出手榴弹就会炸她个粉身碎骨。然而她听到的子弹的声音好像飘悠在一定的高度,只打了一阵子枪应付了了一下就不打了。过后,她思忖她能侥幸生还的原因,她不难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具有射程的只有上尉驻守的阵地,这些子弹不能不说明那些射手们的水分。
杨春雪精疲力竭地爬上对岸时,根本就无法站立起来了,她就坚持着爬向独立旅的所在地。她发现在黑暗中突然闪出了几个人影,端着枪迂回过来,杨春雪感到一阵轻松,他猜想这一定是独立旅的战士。那几个战士看着面前这个血肉模糊的人,悄悄地走了过来,用枪抵住杨春雪的脑袋,悄声地说不许动。另外一个人把杨春雪翻转身来,借着天上星星的微光他们才发现是个穿着薄衣的女人,衣服被冰划成条条了,袒胸露背。几名年轻的战士一时不知怎样处理这种辣手的问题,若不是这些战士耽误了许多时间,也许对她身体的伤害就不会这么严重了。等到一个战士跑去找来了一个挎短枪的干部时,杨春雪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有半个时辰了,那个干部边跑边脱去身上的大衣,嘴里责怪这些战士,从地上搂起杨春雪,并吩咐战士们帮忙。那几个战士显然对批评有些不服气,嘟嘟囔囔,说:“是从敌人阵地那面过来的,敌我不分,谁知是不是敌人侦察兵,谁敢帮忙。”
杨春雪被抬到我军的掩体时,躺在用木板搭的床上,那个干部让人弄来个火盆,放在杨春雪床前。杨春雪身上有了温暖,缓过神来,她本想告诉他们她的那份总部的命令,但是,她只能张口上下翕合,说不出话来。想起肩负的使命,她心急如焚,动了动手脚,看起来还能活动,便拼命蹬掉盖在身上的大衣棉被,裸露出血迹斑斑的身体,并用手使劲比划下身示意那些人。战士们包括那个干部都惊呆了,受批评的一个战士还埋怨道:“我一看她就不是好女人吗。”
杨春雪委屈的眼泪顺过了脸颊,就是无法向她的同志们解释。恰在这时,请来的军医走了进来,看着所有的人惊愣地站在那里,禁不住高喝一声,“都给我出去!”
这位军医终于理解了杨春雪的意思,并帮助她取出那份事关战役胜败的总部命令,及时地送到了前线独立旅指挥部。独立旅的几位首长亲自来接见杨春雪,旅首长们见到杨春雪满身的绷带,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旅长情感交融,激动地说:“英雄啊,你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啊!党和人民会永远感谢你的!”
在全线反攻时,杨春雪也与独立旅一起经历了这场最为残酷的战斗,杨春雪身体刚有些复原,便坚持着上前线救护。独立旅将士们万众一心,铸就了这场战役的全胜,在我军反攻合围中,敌人全军覆没,敌军的主帅还搞不懂,在他们的后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的神兵天将。
在十几年后,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尽,而人们却开始狂热于政治上的战争。
杨春雪与李虎子在人们备受饥荒煎熬时,两人成婚为杨春雪渡过这场饥荒增添了足够的信心,两人还共同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那些挣扎在生命线上的老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正是这一点,也为杨春雪的悲惨命运埋下了祸根,酿造了杨春雪的成为“反革命”的后果。
在困难时期的最后的一个春节来临时,人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那时节几乎所有的家庭,根本看不到一粒米,就连草根也挖不到了,一棵棵裸着白茬的枯死的树干,在寒风哭嚎。
人们在期盼着能够渡过这个艰难的冬季。
杨春雪和李虎子的婚后,有过一段稳定的生活。他们的婚姻曾引起过不大不小的波澜。谁也想象不到他们俩人会走到一起,只是那阵子都在为生存奔波,没人拿这个婚姻作为一个热门新闻大加议论。
这个冬季对杨春雪与李虎子也是同样的难熬,过去给牲畜的饲料已基本停止了供应,只有一些草料,还从公社调拨而来,不管怎样,他们还能从草料中挑些嫩些的草根,加上食盐蒸煮,维持肚子来度日。
“虎子,这样下去,人们都会饿死的。”杨春雪说。说这话时,杨春雪正从干草中挑出嫩一点的草来,用刀剁短,她做得很认真。
“死?管我们的屁事,我们吃还不至于饿死的。”李虎子裹着棉袄懒洋洋地躺在冰凉的炕上,有气无力地说。
“虎子,你对那些牲畜吃的草食料管得别太严了,偷点就偷点吧,人都活不下去了,还养那些牲畜干嘛。”杨春雪说。
“虎子,听到没有哇。”杨春雪半晌没听到李虎子的动静,站起来,走过去,用手拨弄一下李虎子的腿,她看到李虎子并没有睡觉,还圆睁着眼睛,又说:“虎子,听到我说的吗?”
“听着哪。”李虎子有些不耐烦,说:“人们都来偷,饿死人不打紧,饿死了大牲畜可不得了,那些草料是有数的。”
“你说,死了牲畜,会怎么样?”杨春雪突发奇想,她想到了人们渡过难关的办法,她忙追问道。
李虎子并没有看出杨春雪的动机,想了想,才说:“也没什么,生老病死,连人都一样,牲口也是一样吗。但要是饿死的,大队绝对会追究的。”
“那咱们就让牲口病死。”杨春雪轻声说道。
“你说什么?”李虎子一下子从炕上蹦了起来,惊恐地高声叫道。
杨春雪示意他别声张,说:“小点声,别让外人听到。”
“这可是搞破坏呀,要蹲监狱的。”李虎子胆怯地说。
“人都活不下去了,咱们得想个办法,让整个大队的人渡过这个难关。你想,死一头牲口不会有人怀疑的,人们就可以分点马肉吃,还可以节省下来一个马吃的草料,这样会一举两得。”杨春雪很为自己的想法兴奋不已。
李虎子在杨春雪的说服下,支持了她的想法,他为能吃到肉激动万分,他都想不起来肉是什么滋味的了。他还责怪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吃马肉呢,喜形于色过后,他才镇定下来,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对杨春雪说:“如果牲口一下子就死了,队上会有人怀疑的。”
“咱就对那匹最老的马下手,要让它慢慢死,我有办法。”杨春雪胸有成竹地说。她当时没有想到她与李虎子策划害死牲畜的办法,为日后李虎子的告发埋下了祸根。谁都知道,只有杨春雪才会动用一些药物来实施这种计划。
春节前,人们对队里的那匹生病的老马,显出格外的关心,人们拖着恹恹无力的身子,来马棚问询牲畜的情况。队长还为这些人感动了一番,表扬他们关心集体。其实,谁的心里都盼着能分享到老马的一块肉的日子的到来。
那匹可怜的老马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死去了。人们兴高采烈,每人都得到了一块马肉,还分到了一部分糊口的草料。那个场面人们的狂热,与后来也是因为这匹死去的老马挨批斗的杨春雪那天的场面,同出一辙。
走出困难时期后,李虎子的突出的优越感愈发的明显。他已经不满足于没有孩子的日子,他不想再与杨春雪继续过下去了,他知道杨春雪这样一个没能耐生育的女人使他在别人面前总矮半截,此时他看重了女人那块沃土是否开花结果,他开始把心思放在别的女人身上。杨春雪早就听到过一些风言风雨,她并没有太在意,她也基本上容忍了李虎子的一些作法,在他们的婚前杨春雪也是知道他的那些行径。不曾想后来李虎子得寸进尺,越发胆大妄为,竟把女人领到家里来,当着她的面奸宿。杨春雪终于不能再这样保持沉默了。
我思索着那时杨春雪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不比其它女人差,她会思忖着自己毕竟是城里人,还有点医药方面的知识,人前人后都有人叫杨大夫,她比起李虎子来说还是有种优越感。她不想再这样忍耐下去了,这种不能忍耐,使得杨春雪的人生悲剧雪上加霜,导致了李虎子的强烈报复。
当然是女人就有自私的权力,杨春雪也应该保持自己的尊严,这是天经地义的。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出杨春雪回到这块土地,这也是尊严的一种驱使。李虎子与他的这种关系,与她与李亮之间的问题有所不同。
这样,她与李虎子常常吵架,李虎子每次都会恶毒地攻击杨春雪不能生育的要害,令杨春雪不堪与之对垒。她没有能够有效地制止李虎子的这种恶劣的行为,李虎子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两个人最后爆发的战争,是在初冬的一个夜晚。乍冷起来的寒风,顺着门窗的缝隙钻了进来,她不禁想到,这些日子总是在斗气,还没有将窗缝糊一下。想到了窗缝,还令她悔恨了一阵,责备自己,没能把家料理好。她一时间心情良好起来,还打算与李虎子心平气和地谈谈,以求重归于好。
这时,她听到院门剧烈地响起来,她有一种预感,她觉得是听到了一种命运的声音。她慌不择路地跑去开门,就见到李虎子醉醺醺地搂着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杨春雪认识这个女人,这是队长家的一个远房侄女,这里的人家都连着亲。这个女人刚结婚不久,就死了丈夫,是学大寨开山放炮时被炸死的。她成了烈属,有别人享受不到的一些待遇。她也就是这样走东串西的,大家却认为这样的烈属可怜,没人遭惹她。她便更加有恃无恐,竟寻到杨春雪的男人这里来睡觉。
两人走进内屋,那女人还对着站在一边生气的杨春雪说:“虎子哥多喝了几杯,要我陪他。”
她说着,便主人般地脱鞋上炕,在炕橱中拿下被褥来铺上,就去脱李虎子的衣服。
站在一边的杨春雪的怨气,在心里一点点地生长着。她听到那女人有些得意忘形地支使她取来枕头。杨春雪感到自己也未免太窝囊了,她心中蕴藏着的火山终于爆发了。她一把捋过对方的头发,撕扯着,并用尖利的指甲抓破了对方的脸。杨春雪用农村泼妇的方法收拾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酒醉的李虎子在刺耳的喊叫声中惊醒,不知如何处理眼前的闹剧。那女人高叫着:“虎子哥,你还不帮我打她!”
李虎子对于这个女人言听计从,不敢怠慢,冲过去从后面抓过杨春雪的头发,便朝墙上撞,撞破了杨春雪的额头,听到李虎子喝喊:“你这个不打种的货,还敢管我的事,胆大了你。”
杨春雪撞出门去,找大队支书队长那去告这对狗男女的状。那时节,正是“文化革命”如火如荼之时,人们很热衷于这种事,对这种丑事的处理相当的严重,加上几年来她在村里当大夫的地位,她想领导也许不会坐视不管的。对这一点,杨春雪还是有把握的。
而杨春雪忽略了一点,就是狗急跳墙这一说。在她跑去大队部时,李虎子与那女人属实害怕了一阵,但很快他们就想出了对策来。在杨春雪正在向队书记、队长告这对狗男女的恶状时,一场她意想不到的阴谋,正背着她悄悄地进行着。
支书队长听完叙述后,安慰杨春雪,当时还说组织上要为她做主的一类话,并找人去叫李虎子。杨春雪做梦也没想到,等来的竟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对她的批判。
李虎子到来后,便痛哭流涕,说他上当受骗,跟一个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破坏分子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他说那年她用药害死了队上的牲畜,他一直受蒙蔽,当时他有过怀疑,但没证据,前几天杨春雪偷偷告诉了他的这件事。他说他不能与这样一个“反革命破坏分子”生活,他要与她划清界线。他说今天他和烈属就是队长的侄女,查找杨春雪的罪证,他说他已经找到了杨春雪使用过的药品,不曾想遭到了杨春雪的报复。
一席话,说得支书队长很兴奋,他们正在为找不到阶级敌人儿犯愁。原本,队长也想开脱自己的侄女,但又找不到理由。经李虎子一说,对支书说:“难怪毛主席说阶级斗争天天有,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杨春雪头脑里一片空白,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搞来搞去把自己搞成了“破坏分子反革命”。队长支书在询问药死马的全过程,其实是在审问。而杨春雪还天真地想,这没什么不能说的,这是她做的一件天经地义的大好事,是她挽救了一村人的生命。在她讲述时,她还颇为自豪地津津乐道,似乎讲述着她的伟绩,她相信全村人都会感谢她帮助大家渡过了难关。当时她还以为支书队长会夸她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无名英雄呢。
杨春雪根本就没有料到,她正在走向自己讲述的一个圈套,她的命运就断送在这些曾经是她用一匹老马和草料救助过的人们身上。
接踵而来的,就是对杨春雪无休无止的批判。进入冬季,没了农活,人们开始猫冬。显得无所事事的人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足以令他们开心的事做。批判杨春雪时,村里的人亢奋着,那种仇恨,是农村人对城市人的仇恨。
白天里,队里让她拉车往田里送粪肥,是为了让她弥补杀死牲畜而带来的损失。她挨家挨户地收集茅厕粪便,然后再拉到田里,对干涩的土地上施肥。晚上,杨春雪必须到大队部报到,全村的人们也不约而同地来到大队部,批判杨春雪的“反革命罪行”。场面天天都很热烈,大队部里的人总是挤得水泄不通。
后来,向公社申报的处理意见批了回来了,说是对“反革命破坏分子”杨春雪就地进行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并指示要触及灵魂。
最后一次大队的批判会,就是商议如何处理才能触及灵魂。支书集思广义,让大家出主意。大家争相发言,后来有一个人想出了一个最为恶毒的处理,就是把她嫁给光棍汉的傻小子,让她触及灵魂,接受教育。所有人都兴奋地一致称好。
杨春雪在这场触及灵魂的“文化革命”中,走进了傻小子的那座小房接受所谓的也是最痛苦的再教育。
杨春雪自始至终也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会恩将仇报,把她推下了痛苦的深渊。
杨春雪再次穿上了列宁装,一种喜悦掠上了她的眼梢。她喃喃地说:“原来穿着这身衣服时,还挺合身的,如今怎么会变得这么大了呢。人老了,都活抽缩了。”
杨春雪身上的这套衣服,就是那张我保留的照片上的穿的那套列宁服,如今看上去,的确有些松松框框。我内心的酸楚也随之而出,觉得眼里湿润起来。
杨春雪却兴奋异常,没有注意到我的激动。她天真气地左摆右摇,端量着自己,她对我说:“蛮好的吗,是吧。”
我心不在焉地应承说:“是蛮好的。”
她突然停下了,煞有介事地问我,“这套衣服是他留下来的吗?”
杨春雪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种很明亮的光从她那双沾满眼屎的眼睛里迸发出来,我真想给她一个希望。但是心却告诉我,我真是不忍心再欺骗她,不能再用虚假来伤害她的那颗衰老心灵。
我哽了哽奔涌出来的酸水,勉强出一种难看的笑出来,说:“不是。”我看到她那双闪烁的眼光,骤然间熄灭了。
我说:“那是我妈妈收藏的,我妈妈一直都很念着你,她曾打听过你的下落的。人老了,总是怀旧,爸爸去世后,妈妈千方百计的想找到您。”
杨春雪瘪着嘴,赧然地笑了,说:“谢谢你们,谢谢你妈。”她再次用手抚摸我的肩头,也许这是在寻找某种曾有过的内容,然后她将那双树皮一样的老手又放回到自己的胸前,轻轻地抚摸着,我知道她是在抚摸着自己拥有过的灿烂人生。
“我受史志办的委托撰写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来这里搞调研,才有这样的机会寻访到您的下落,我告诉我妈时,我妈都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她说在有生之年见到您,终于能够了却另一个人的心愿了。”
杨春雪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用来表示她的感激,她深情的目光始终凝视着一个方向。在她的前方山林叠嶂,渺渺茫茫,她保持着一种憧憬状态,岿然于景致之间,独钟在历史的风景之中。
她突然偏了一下头,似乎聆听到了一种声音,对我说:“你听……”
我侧耳去倾听,只是听到了各种山鸟的啁啾声,小溪的汩汩声,再就风的声音,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的声音。我想告诉自己感受到的这一切,我扭过脸,依然看到她还是那副专注的神情,我不忍心打搅她的宁静,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我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呢,其实什么也没有的。老了,老了。”随即,她又对我笑笑,还有些难为情地说:“你说,他们会来接我吗?”
“会的,会的。我妈妈告诉我,说她和市县的各级主要领导一起来,他们是代表上级领导的来接您的,他们听说您的事,都感动得落泪了,他们说他们没有尽到责任,让您这样一个革命功臣在这里受苦,他们说对不起您。这次就是接您与我们一起去享福的,我会拿您当我的亲妈妈一样对待您。”我说出了一串辛酸的泪出来。
杨春雪对我的苦涩的表情似乎视而不见,嘴里不住地嗫嚅着,“有好几十年没坐过汽车了,没坐过汽车……”
我看到了她的那种期待的目光闪烁起来了,又一次凝聚在刚才的那个方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