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山东省文登市,现居山东威海。《读者》杂志社签约作家,教育部“十一五”规划课题组专家。已在国内外多种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等600余万字,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鸭绿江》《大家》等,在国内多家报刊开有个人专栏,出版有小说集《天上人间》等13部。作品《太阳裙》获“2007年冰心图书奖”。
看到她,他笑出牙齿,转身,往回走。她小跑几步跟上,一只手插进他的臂弯。他们挤出熙熙攘攘的接站口,天空阴了下来。他站在车站广场上抽烟,将烟灰小心地弹进掌心,她的手仍然不肯从他的臂弯里抽出。他捏着烟蒂,走向广场一角的垃圾箱,她急急地跟着,就像他的臂弯里长出一个漂亮女人。他笑笑,扔掉烟蒂,说,别黏扯了……这么多人。她将他松开,撇撇嘴,脸上有了不快。
他们走进候车大厅,转一圈,却只找到一个空位。他说你坐吧。她说我都坐了十个小时了。看看表,距她返程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本来他们可以拥有六个小时——她从那个城市乘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这个城市,再从这个城市乘十个小时的火车回到那个城市,之间,空出正好六个小时——可是火车晚点了。火车总是晚点,就像一头费尽心机不肯下地的老牛。它静静地躺在铁轨上,蚕食了本应属于他们的宝贵时间。
两人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肯坐下。很快,位子就被一个农民工模样的男人霸占了。坐下来的男人从包里掏出啤酒、烧鸡、火腿肠、咸菜和面包,又在膝盖上铺了报纸,他注意到报纸上有一个很大的标题:抱一抱。男人用牙齿咬开瓶盖,又将瓶盖吐出很远,瓶盖像轮子那样滚动,他隐约看到瓶盖内侧写了红色的“叁角”。
你饿吗?他盯着瓶盖,问她。
火车上吃了点。她说,好像有点冷。
她的嘴唇的确有些发青。她冷,他毫无办法。半个月以前她来,他带她去宿舍,同屋的五个兄弟就躲出去。他们走出三条街,扎进一个饭馆,喝得晕天暗地,待他将她送上火车,五个兄弟已经醉倒三个。饭馆非常简陋,屋子里充满煤烟和地沟油的气味,可是这并不影响他们在六个小时内灌掉十瓶白酒。天冷得恶毒,酒喝到肚子里,连那团火都被冻住了。走在街上,他能够听到五个兄弟的肚子里一起发出的咯铃咯铃的清脆冰音。
可是今天他们没有躲出去。从早晨开始,他们就在玩牌。几张钞票从鸡窝捣到鸭窝,又从鸭窝掏到狗窝,几个人仍然兴趣盎然。都是好兄弟,只要他一句话,就会躲出去。可是他没说。他认为他没有资格让他们为他做出牺牲——也许城市里,属于他们的温暖,只剩下一张连翻个身都得小心别掉下来的木板床。
他为她买一杯奶茶,她双手捧着,轻轻啜。他看看表,说,还剩两个半小时。她眉毛轻蹙,说,你着急让我走?他笑笑,问,还冷吗?她白白眼睛,跺着脚,不理他。
男人吃喝完毕,将自己裹进棉大衣,只露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他打起放肆的呼噜,脑袋在大衣领口上滚过来滚过去。不断有人从他们身边挤过,拎着大包小包,说着不同的方言,穿着和表情暴露着各自的身份。她仍然在旁若无人地跺脚,跺着跺着,竟有了踢踏舞的节奏。
别跺了。他终于上前,轻拽她的胳膊,咱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一会儿。
她顺势将胳膊插进他的臂弯。
往外走,他弯腰拣起写着“叁角”的瓶盖,迅速并且隐蔽地揣进口袋。她骂他一句,却是语气轻盈,似乎刚才的不快一扫而光。他们走出候车大厅,经过车站广场,越过一片冬草丛,左拐,再左拐,就来到“站后饭店”。饭店不大,却戳着很大的铜字招牌,如同一只蜥蜴硬贴了鳄鱼的标签。他们寻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清炒土豆丝、蜜汁苦瓜、红烧鸡翅,又要了一瓶二两装的白酒。
窗外竖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广告牌上碧海金沙,绿地蓝天,男人穿着休闲衫,女人白裙飘飘,孩子手牵天鹅形状的风筝。风筝上写着三个字:抱一抱。
什么意思?她问他。
楼盘广告。他说,开发商削平山顶,盖起两栋高档住宅楼。听说本该只盖一栋,可是开发商为了赚钱,就把两栋楼房建得很挤并刷成一蓝一粉,这样远远看去,就像两个面对面的恋人或者夫妻。然后开发商在两栋楼房之间连起很短的天桥,让两栋楼房构成一个整体,于是就有了拥抱的意思。楼盘今天上市,不到一个小时就抢空了……
你干了吗?
干了。
塔吊?
塔吊。
多少钱一平?
一万八的,两万二的,两万五的……粉色那栋贵些,象征女人嘛……并且能看见大海……
她咬咬嘴唇,将一次性筷子啪地掰开。他往她的杯里倒酒,她盯着酒,不说话,直到他把一瓶酒全都倒进她的酒杯。长能耐了啊!他笑着对她说,喝这么多酒上火车,还不把自己弄丢了?
你抱抱我。她抬头,突然说。
他有些为难。往另一个空杯里匀点酒,看看,再倒出一些,然后,他将酒杯递给她。
抱不抱?
他瞅瞅四周,说,你让他们先把眼睛闭上……
你说真的?那我喊了啊。
你喊吧。
我真喊了?
喊吧。
她站起来,筷子拍上桌子。却没有喊,她绕过桌子,紧紧拥抱了他。他不动,任她抱着,他感觉到她冰冷的鼻翼和滚烫的呼吸。是时,两个喝红眼的男人正在高声划拳,突然一个男人歪在椅子上睡了过去;厨师在半透明的门帘后一边挥动炒勺一边唱歌:红烧鸡翅我喜欢吃,又香又辣有蜜汁,展翅膀我要飞翔,兄弟姐妹过好日子。他啪地一个亮相,锅铲举过头顶,一条腿高高抬起……
放开吧!他悄悄说,意思意思就行了。
偏不。
现场直播,不好。
我想和你亲热……
他一愣,脸随即热了。她是凑近他的耳朵说出这句话的,他却怀疑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抱着他不放,他不敢推开她,只剩下躲闪。她的额头扫过他的脸颊,她的睫毛扫过他的下巴,她的头发扫过他的耳台,她的呼吸扫过他的眼睛,一种极舒服、极撩人的痒。他看一眼窗外,窗外飘起了雪……
你,松手……
咱们走吧……
他咬咬牙,终把她推开。看看表,还有不足两个小时。菜已上齐,他冲她举举杯子,说,喝口,暖暖身子。
她盯着他,不说话。
他摸出手机,给宿舍的兄弟打电话。他说哦哦哦哦哦,然后将电话挂断。他冲她耸耸肩膀,说,他们还在打牌。
我回去了!她站起来,抓起挎包,转身就走。待他追上去,她已经走出半条街。
他揽她的肩膀,却被她甩开。再揽,再被甩开。他跑到她前面,张开手。这样吧,他说,咱们再找个暖和一点的地方。
她试图从他身边挤过去。
其实……我也想。他咬咬嘴唇说,只是我不习惯那种场合……像偷情……
不偷情怎么办?她扬扬眉毛,你买得起房子吗?
他尴尬并且内疚地笑,然后,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将她拽上出租车,她挣扎着,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司机问他,去哪?他想了想,说,找个酒店。司机问他,吃饭还是睡觉?他想了想,说,休息。司机问他,什么价位的?他想了想,说,干净点,安静点,安全点,别太远……司机回头看看她,又看看他,表情复杂地说,知道咧。
他在座位上拣起一份被遗弃的晚报。晚报上狗在散步,猫在睡觉,鸽子在啄食,两栋扭曲的楼房将身体像蛇那样纠缠到一起。旁边的一大片空白里,只写了三个极小但极醒目的黑体字:抱一抱。
这么大的地方,写三个字,他认为太浪费了。
他走向服务台,臂弯里挂着她。一个女孩正紧攥鼠标,嘴里爆豆般叫着,走,走,跳,跳,卧倒,卧倒,放炮,放炮……他敲敲桌面,说,开间房……有暖气,能洗澡……
女孩盯着电脑,说,放炮,放炮……
他提了提了声音。有钟点房吗?
女孩瞟他一眼,迅速将脑袋扎回屏幕。有。
多少钱?
卧倒,卧倒……
多少钱?
放炮,放炮……
到底多少钱啊?她上前一步,冲女孩扯开嗓子。
女孩看看她,不满地扔开鼠标,接过他的身份证。她一边往登记本上哗哗地抄,一边用眼睛斜瞟着屏幕。抄完了,手指在身后的墙上一抹,一弹,一个钥匙就滑到他的面前。上楼右拐!女孩说着,手指再一次捏紧鼠标。
这是我们的结婚证。他示意女孩说,你该看看。
不用看了。女孩头也不抬。
我们是夫妻……
上楼右拐。女孩说,别弄脏床单……卧倒!放炮!
楼梯上,她的手终从他的臂弯里抽出。她低着头,默默跟在后面,步子迈得又碎又轻。进了房间,他把钥匙扔上床头,她却仍然站在门口不肯进来。他冲她笑,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她走进来,却不是奔向他,而是奔向钥匙。
你注意到女孩的登记本吗?她看着钥匙,说,上面写着:306,钟点房。
怎么了?
这是308。钥匙也是。
她写错了吧?
她故意的。
她写错了。她一门心思开炮。
她故意的。她以为我们是偷情……
我们就是偷情。
他拥抱她,拥抱她,拥抱她。他吻她的鼻翼,她的鼻翼仍然冰冷。他吻她的嘴唇,他闻到淡淡的白酒香气。他吻她的下巴,她的下巴既冷且烫,弧线温顺并且乖张。他将她一点一点逼到墙角,她的手里仍然举着那把钥匙。他抱她起来,又将她扔到床上。他开始剥自己的衣服,可是那个该死的拉锁这时候突然变得不流畅起来。她等了他十秒钟,然后从床上爬起。她说,先洗个澡吧!
她去浴室沐浴,他在对付那个该死的拉锁;她唱起歌,他在对付那个该死的拉锁;她歌声停止,他在对付那个该死的拉锁。似乎她在轻轻抽泣,侧耳细听,又只剩下单调的哗啦哗啦的水声。他终将拉锁拉开,她已经裹一条浴巾出来,身子白得就像一尾雪亮的银鱼。他拥抱她,她却轻轻将他推开。她说,你也洗个澡吧!
他洗得很快,甚至,有些地方还是干的。他听到她打开电视,他听到主持人说,抱一抱。他出来,她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擎着遥控器,坐得笔直。他问她,你怎么了?她不说话。他再一次拥抱她,却再一次被她轻轻推开。她说,我们没有时间了。
他看看表,说,还有一个小时。她说,下雪了,出租车不好打。他说,路很近,咱们走回去。她说,雪大,路不好走。他说,那也赶趟。她说,还得提前检票。他说,提前十分钟就行。她说,检票口在三楼。他说,那也很快。她说,可是现在我不想了。他愣怔,定格,叹一口气,坐下,点一根烟。你到底怎么了?
她盯着电视机,不说话。
还在想房间的事情?
她故意的。她说,她不看结婚证,又故意把房间号弄错。她凭什么?
他上前,拥抱她。她挣扎,却被他抱得更紧。别去管她,他说,我就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可是我在乎!她在侮辱我们!
你多心了。她只是不看结婚证……
不买房子的话,别再碰我!
他冲她扮一个鬼脸,猛地将她推倒在床。她仰躺,不动,手里的遥控器却啪嗒啪嗒地换着频道。如果今天你敢碰我,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会恨你一辈子。
他趴在她的身上,一动不敢动。少顷他烦躁地从她身上爬起,将钥匙摔到地上,又在钥匙上狠狠跺了两脚。然后他开始穿衣服,一件一件,穿得缓慢并且忧伤。拉锁再一次卡住,他喊一声去你妈的,将拉锁粗暴地拽断。
两个人走出旅馆,女孩还在疯狂地敲击着鼠标。放炮放炮放炮!女孩如同英勇无畏却该千刀万剐的女战士。
他买了一张站台票,将她送上火车。他将一个购物袋放到她面前的小桌子上,购物袋里塞满苹果、碗面、奶茶、火腿肠……他去为她打开水,回来,她正往碗面里挤着酱料。刚吃完又吃?他讨好地冲她笑。她白他一眼,不说话。
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她走得很快,他认为她的速度完全可以和出租汽车比个高低。天冷得邪恶,走着走着,他竟然从睫毛上摘下一片雪花。雪花美得令人眩目,明亮里透着微蓝,手心里躺着,硬是不肯化掉。
他往碗面里倒开水,她开始削苹果。削完了,一分为二,递他一半。他愣了愣,去接,她忙缩回了手。
亲我一下。她盯着他,抬起下巴。
别闹了。他可怜巴巴地说。
那你走吧!她说,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下次再说吧!她开始啃苹果,也许不回来了。
他搓搓手,表情狼狈。
亲我一下。她啃着苹果,看着他。
他尴尬地笑。
亲不亲?她不依不饶。
别闹了……
那就抱我一下。她终于降低了要求。
他瞅瞅四周,鼓足勇气,蜻蜓点水般探身,张开两臂。她突然跳起,使劲搂住他的脖子,将身体挂上他的腰间。然后,她慢慢将胳膊绕回,一只手擎到他的嘴边。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散发出浓郁的清香。
她轻轻说,我没生你的气……我爱你……
责任编辑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