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富豪移民的自述

JERRY

我是2010年初拿到美国绿卡的。按照外界定义，或许我也是所谓中国“富豪”投资移民潮中的一员。事实上，我非常反感这样笼统的贴标签式的称呼。在我看来，我只是比很多人在经济上更自由一点。我的父辈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从东北到河南从事矿产生意，现在由我来掌管整个家族企业。而移民美国，是我曾经以为对我的生活和生意，最好的安排方式。

为什么说曾经？因为圈子里早我很多年移民的企业家朋友很明确地告诉我，你到了别的国家，永远不可能有像家乡那样的感受，你不是他们那里的人，你就永远都不会有一种归属感。这是我目前很大的一个困惑。而另一方面，目前我绝大部分的收入依然来自在国内的生意，在美国的投资仅占十分之一，尽管如此，我不得不支付昂贵的个人所得税，就连在国内做生意挣的钱都要交美国税——这张绿卡实在太贵！

一百万美金换来的身份

“如果你爱他，请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请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这是近20年前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中的台词。2003年秋天，我第一次出差到纽约，就有一种久违的“故乡”的感觉。我最难忘的是第一次走在华尔街上，听到钟声从有两百年历史的教堂里传出，道路两旁是巴洛克式建筑和古典的路灯，仿佛身处中欧的小镇一般惬意舒畅。纽约，从此成了我最喜欢的城市之一。

当然，这只是我萌生移民美国念头的个人情感因素。我认识的国内一些身家千万、亿万的人，他们移民的首选地都是美国和加拿大，接下来才会考虑澳大利亚、新加坡和一些欧洲国家——坊间流传一个说法是，如果从资金来源解释的严格程度上说，新加坡比美国宽松，美国又比加拿大、澳大利亚宽松。

这并不是说我们经济不清白，急于跑路。事实上，从现实的角度考虑，这些国家规范的法律、优质的教育、健康的环境、安全的食品乃至免签多国护照的便利都对我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尤其是这些国家对个人财富的尊重。说穿了，在国内做企业太累太难，尽管我们现在有了《物权法》，但是，我们做企业的人还是没有一种真切的安全感。而在这些陌生的国度，我们可以“抄捷径”，用过去20年积累的财富，迅速获得我们最需要的安全感，我们不必再为转型中的中国，再等待，再去支付时间成本或经济成本。

最近媒体炒作中国“富豪”投资移民潮，因此网上有人指责富豪移民是没有社会责任感，是忘恩负义。我一笑置之。所谓的社会责任感，在我看来，都是以“首先保护好自己”为前提的，有安全感了，才谈得上为别人做点事；没有安全了，哪还谈得上这些事？

2007年，我正式踏上投资移民美国之路。没想到这里面也有很多道道。

当时我考虑过很多办法，包括买房移民、去所谓偏远地区如阿肯色州等。但是经过比较发现，很多中介推出的投资房地产移民风险很大。因为美国移民法案规定，投资人的钱必须投到经济实体(多为有限公司或有限合伙事业形式)，不允许通过直接购买金融产品或不动产办理移民。也就是说，中介推出的买房移民其实是要把资金先投入到开发商或管理公司的名下，等两年后绿卡条件解除，申请人可通过此前签订的协议，马上将物业过户到自己名下。这种方法貌似可行，其实风险挺大。比如，在此期间相关公司破产了怎么办？

后来我找了北京一家非常专业的移民机构。他们告诉我2008年金融危机后，亟待经济复苏的美国，更加积极推行投资移民政策，其中一项内容就是首次推出了建立在投资基础上的移民绿卡EB-5 项目，规定在一些特定的农村地区或失业率高的地区投资50万美金给存在投资风险的经济或建设项目，就可以移民。

50万美元换三张绿卡？事实上，这也是有风险的，在申请人投资两年之后，美国移民局将对申请人投资项目进行考察，考察合格者方能将临时绿卡转为永久绿卡；倘若投资人在这两年中投资失败，或者投资的项目运作情况不符合美国移民局的规定，投资人就可能丧失其永久居留权身份。这种被称为风险型绿卡的移民类型，就是让申请人先投资再申办绿卡，而且这种投资还不是投资给政府行为，而是投资给项目的融资公司，这种公司一旦投资失败、破产甚至无法提供就业机会的保证，申请人的投资就打了水漂。

权衡之下，我最后直接拿出110万美金参与投资美国纽约布鲁克林海军工业园的一个投资项目。这是纽约市长迈克尔•布隆伯格一手打造的为全市增加就业机会的一个重要举措，专门吸引富豪移民参与兴建纽约的市政建设——跟着政府走最靠谱，在哪儿都一样。

终于，2010年初，我拿到了绿卡，来到了纽约。

哥出的不是国，是寂寞

九年前，当飞机降落在纽约JKF机场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变成一个New Yorker，但当我以美国绿卡持有者的身份出现在纽约街头的时候，还是有些茫然。

第一个问题就是住。房价在今天的中国，几乎算是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之一。去年春天，在北京车展上，一个移民广告的海报很是醒目，“在北京买房么？不如移民吧！”“投资50万美元，全家快速获绿卡！”事实上呢？纽约的房价根本不是国内宣传的那种在北京二环买得起房子就可以在纽约买个别墅的白菜价。

因为在美国坐出租车很不方便，我必须得拿驾照。虽然我在国内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但是在美国，从笔试到路考到拿到正式的驾照，还是花了半年时间。直到有了驾照，我才能开车去看房子，去考察市场，最后买了一个价值80万美金的公寓才算暂时安定下来。

然而在买房的时候和中介、律师频繁打交道，还是给我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显然，金钱和关系在这里能起的作用，远远小于中国。

那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必须放弃自己已经适应了30多年的生活习惯与语境，必须放下身段去学习当地的文化和法律，必须适应美国社会体制，这一点，与你富有与否没有任何关系。

为了成为一个彻底的纽约人，我穿brooks brother（布克兄弟）的衬衣，选择工作餐的时候绝对要求Starbucks（星巴克咖啡）和Pizza（比萨），甚至还有固定的造型师给我去时尚Party的建议……当时我以为，像我这样留过学，英语基础良好的人，能够很快地融入环境。但是长居下来，我还是产生了强烈的不适应感。

在我看来，美国人一辈子就是两个追求，一是自由，二是隐私。我们中国人没有隐私的概念，或者说这个概念相当淡漠。然而在美国，你的宗教信仰、年纪、工资、病历、性取向、服装的品牌、参加的俱乐部——几乎一切都是隐私。不是说讲隐私不好，只是在这里，很难形成像国内一样的生活圈子。

好歹在国内，我也算是一个成功人士，有自己非常稳定的社交圈，不讳言地说，在圈子里还是明星人物。但是到了美国，尽管我依旧开豪车穿名牌，也参加一些时尚Party，但是很难交到像在中国一样的朋友，更多的只是工作上的交流和沟通。美国人不关注你的财富，在这里，每一个家庭都是一个隐私的城堡，不欢迎你打探个人秘密。所以对初来乍到的东方人来说，这是一个让人感觉热闹又孤独的城市，生活普通而平淡，真不如中国舒服自在。

尽管之前，我已经考虑过种种巨大的文化差异和生活圈子的变化，因此选择纽约这个相对华人较多，有一定文化共性的城市，但是圈子的建立需要时间。为了生意，我不得不游走于中、美两国之间，日程安排忙碌，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融入美国社会，甚至没有精力去顾及这个问题。

说句玩笑话，哥出的不是国，是寂寞。我想很多企业家都跟我有一样的感触。按照美国法律，我现在还必须每年在美国居住至少半年时间，这就是所谓“移民监”。难怪有人拿了身份却因为不堪忍受“移民监”政策，最终选择放弃绿卡。

“纽约客”

英国作家萧伯纳有句名言：“人生有两大悲剧：一个是梦寐以求的东西得不到，另一个是终于得到了。”我在纽约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讲一个中国人在国内拥有几千万人民币资产，过得相当滋润，结果卖掉国内实业一家人跑到美国，这些钱换成美元不过几百万，买房置地、在美高昂的生活开销、美国经济又不景气导致投资屡屡失利，相当于坐吃山空，每时每刻都在烧钱，“老本”大幅缩水。无论是经济状况，还是心理感受，都谈不上惬意。想要回国，一是面子问题，二是回国也得重新创业，最后弄得是进退两难。

也许正是出于这种考虑，鉴于中国不承认双重国籍，我认识的绝大多数投资移民的有钱人都只是为了获得永久居留权，同时不放弃中国国籍。这无疑是对中国未来几年经济形势的看好。他们以中国公民的身份在国内做事业，显然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但在涉及到出国事宜的时候，有了国外身份就会方便很多。我也一样。我家族的大部分成员都依然生活在国内，我家族企业的主体也依然放在国内。可以说，与中国经济的深度捆绑，是一种坚定的现在进行时。

我一直以为，这虽然是投资移民的悖论，更是一种中国式智慧。然而当我移民一年半之后才发现，发达国家也不是傻瓜，人家不会让你坐享其成，允许外国人移民，是看重移民身上的潜力，移民必须为发达国家创造更多的财富与价值。可以说，发达国家对移民的要求远远高于原住民，尤其是美国。

移民前，我曾经算过一笔账：举家移民好处多多，我自己可以移民不移家，两边兼顾事业；在美国读公立中小学无需任何费用，儿子拿着绿卡在美国读书，能省不少钱，而且进大学后也可以享受政府提供的免息贷款、免费医疗补贴等福利待遇，还可以报考一些留学生不能选择的专业，过几年，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美国公民——花费100多万美金换三张绿卡是非常划算的。

事实上呢？我来到纽约后才发现，当初所谓的高福利、完善的医疗教育体系和养老体系只是看上去很美而已。譬如美国发放养老金是和居住年限、纳税情况成正比的。在美国，你必须累计工作满10年、缴满40个季点（工作一个季度算一个季点）的社会安全税，退休后才能拿到社会安全金。而且，这笔钱也不够养老，往往还得有其他的养老保险来补充。我身边很多新移民因为工作时间短、纳税少，根本拿不到养老金，或养老金很少。

这倒还没什么。对我来说，压力最大的还是美国对富人的征税，而且收入越高缴税越多，是典型的“劫富济贫”。对于美国政府来说，对其公民和永久居住者在全球的收入进行征税是长久以来的惯例。我去年收入200多万美金，差不多贡献了一半给美国政府。现在我在美国的住房要交地产税，甚至在中国做生意挣的钱也要交美国税。这么算下来，这张绿卡实在太昂贵。怪不得李连杰等很多明星放弃美国绿卡移民到新加坡，这里的高税收真叫人撑不住。

不仅如此，美国刚刚公布的《海外账户税务法案》为了堵塞税收漏洞，增加国家财富，对没有成功申报其所有海外资产的人规定了严厉的处罚措施，甚至还规定外国银行在2013年之前到美国国税局进行登记，确认其客户信息，对他们的账户进行年度申报，对拒绝披露持有美国人士身份海外账户的外国金融实体征收30%的预扣税。

——这一规定可能导致的结果是，出于种种考虑，我合作多年的中国的银行不再欢迎我！

现在看来，在美国当富人，的确很痛。尽管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不后悔投资移民，毕竟企业算是多了一条退路，我的妻子、儿子也享受到了美国的生活环境。然而移民的的确确是把双刃剑。虽然我还是很爱纽约这个欲望都市，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当初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对商人来说，生活和生意都是很真实的事情，所谓空气好、没污染、福利好都是浮云。

最近我在老家待了半年，很不想回美国，可惜我现在就是个候鸟，必须飞来飞去。我的心情只能用纠结来形容，只有希望时间能给出答案。

编 辑 彭 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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