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东沙(三题)

周波

形象

东沙在生活上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照他老婆如晶的说法，他是一个比较随便的人。

可是，这天上午，准备去上班的东沙，径直走到自家衣帽间内，端端正正地立在试衣镜前细细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装束，然后，面带微笑地提着公文包出了家门。

当时，如晶也在换衣服。瞧着丈夫那认真样，她一愣一愣地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心里有些忐忑：他怎么突然间在意着装打扮了呢？那面试衣镜，他可是从来只当成一堵墙的呀。

东沙是去县里开会，会议其实不重要。他今天显得精气神十足，所到之处，他和很多熟人握手致意，那手势特别优雅且有力量，即使落座的时候也显得相当体面。东沙发现，今天开会的人显然都像自己一样在试衣镜前仔细审视过。他于是笑笑。

其实，东沙一夜间变得绅士起来是有原因的。还在昨天，他也这样从一个会场里出来。等车的时候遇见一位老领导，领导说：东沙，瞧你也算是一方官员，怎么穿得像乡下人一样土气？东沙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就在乡下工作嘛。领导关照他，虽然你工作能力强，但也要注意个人形象，形象有时候就是号召力。东沙思忖：平时自己还算说得过去吧，也很少听到有人评议自己的装束，今天若不是去了趟工地，可能也不是这身旧衣裤。

不过，回到单位后的东沙着实认真了一把，因为在会场里他确实见识了别人从容自然的风采。曾经，他在应酬场合还笑话过人家干吗把头发梳得这么整齐鲜亮，甚至挖苦别人是不是把时间全浪费在打扮上了。

东沙把主任叫来，让他评判一下自己的形象。主任说：镇长今天像农民，不过看上去很亲切。东沙一惊说：去，去，去，别乱说。农民怎么了？农民不好吗？我看你们的思想全被虫子咬了。

东沙后来叫主任拿来一把小镜子，边瞧边想，主任的话不无道理，毕竟自己是一镇之长，有多少眼睛在瞧着自己噢。不过，他很会放松宽慰自己，自言自语道：咱们又不是电影演员去演戏的，从娘肚子里出来就这个长相，有必要去改变一下吗？

如晶最终还是打来了电话。如晶转弯抹角着说了几件小事后，问：今天怎么突然想照镜子了？东沙没想到老婆会这样问他，就说：没什么，昨天挨老领导批评了，要我注意穿着形象呢。如晶笑着说：我看没这么简单吧，到了乡镇工作，不知被哪个小女孩迷住了。他愠怒道：我是这样的人吗？你这话算是什么意思嘛。

东沙后来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一脸不高兴地走出门去。今天咱们东沙镇长真神气，衣领笔挺，皮鞋锃亮，像换了个人似的。东沙听见走廊上传来窃窃私语。他本想回话过去，难道我平时是土包子吗？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他想自己是镇长，镇长每句话得注意形象。东沙从来不习惯背着手走步，这会儿居然很自然地也背上了。他朝自己努努嘴傻笑，想：这样走路的感觉挺好。

晚上，东沙回到了家里。今天他做的一切都很规范，先是在门口喊：我回来了。然后脱掉鞋子换上拖鞋，接着他就去了衣帽间，轻手轻脚地把外衣挂好。东沙这会儿又喊了：我的睡衣在哪儿？如晶当时在厨房，听见丈夫喊就过来了。我的睡衣放在哪了？东沙又问。睡衣？睡衣都打包了，今天怎么想穿睡衣了？如晶问。东沙嘻嘻一笑说：单位里要注意形象，我得从家里做起。东沙说话时，目光一直停留在那面试衣镜前，他的手不停地摸弄着自己的头发。

如晶依然像早上一样愣愣地看着他不说话。这时，东沙转过身来，问：怎么了？我的头发是不是有些问题？如晶淡然地说：头发挺好，头脑有些问题。说完，如晶又回厨房去了。

只听见东沙又开始喊了：人呢？怎么走了？我的睡衣在哪儿呢？

摆平

东沙说最近头有点疼。老婆如晶关切地问：怎么回事？东沙说：单位里的事多，我得去摆平，可是很多事不是想摆平就能摆平的。如晶笑起来：我以为身体不舒服呢，原来是操心疼的。东沙埋怨道：天下有你这样的老婆吗？我头疼你还笑得出来。如晶再笑，道：很多事是你自找的，活该！

东沙说头疼还真是不无道理。最近他工作烦得很。前几天有上级领导让他安插一个临时工位置，他就闹心了，因为自己刚刚在大会上宣布要精减临时人员。上周吧，有个亲戚找他解决低保问题，他也为难了，因为生活困难的人还有很多。年前，有群众向他反映要求装路灯，他当时满口应承。可是，到了安装那天，别的群众提出抗议了，说是路灯一装夏天会招来蚊子。东沙常苦笑着提醒自己，之前合理的，不一定后来也是合理的。

东沙有一回去找自己的老领导，说了自己的烦恼事。老领导和蔼地对他说：东沙呀，如果这个天下的事没烦恼，还要你当什么镇长。东沙说我知道这个理，可是实在摆不平。老领导送东沙出门的时候，仍然语重心长地劝他：有些事还是要去摆平的，摆平就是水平，相信你东沙是有能力的。

东沙有一回对老婆说，看来我的水平有问题。如晶笑着说：有水平的人一种是天生的，另一种是后天练成的，我们领导也天天愁着呢。东沙瞧了瞧老婆，问：我属于哪一种？如晶说：你属于第三种，自找麻烦型。

这天早上，东沙刚上班就接到了同学电话，说是晚上老同学有个聚会，他满口应允。他想，是该聚聚了，好长时间没联系了。一个小时后，他又接到了一个部门领导的电话，说是有客商想来他们镇里投资，请他出席晚宴。他本想说已有应酬，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毕竟是公事，如果因为自己私事把肥肉丢了，责任他实在担不起。下午的时候，东沙又接到三个电话，一个是副县长打来的，说要慰问一下全县乡镇长，大家都很辛苦。第二个是一家企业打来的，说是省外有个项目有合作意向，无论如何请镇长出一下面。另一个居然是老婆如晶打来的，说是来了高中同学，当年是最要好的同桌，20多年没联系了，同学大老远过来两家人亲密聚一下。东沙的头当时就大了。他说：今天我已够烦了，你别来掺和了。如晶在电话里也发火了：今天你要是不來，晚上休想进家门。东沙当场就蔫了。他想想也是，老婆对自己多好，平时从来不扰乱自己工作不提无理要求。自从去了乡镇，这是如晶头一回向自己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他后来给如晶去了电话：我一定来。他忽然羡慕孙悟空，一撮毛，拨出无数个东沙，满足所有人的需要。

傍晚，东沙依在窗台前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他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主任进来了，主任说：镇长，你的脸色有点难看，是不舒服吗？东沙缓过神来说：没什么，你去忙自己的事吧。主任不放心，给东沙倒了杯茶水。

我该咋办呢？下班时候东沙问自己的驾驶员。驾驶员脱口道：我帮你送医院吧，就说生病了。东沙没好气地说：你给我放屁，咒我呀！

车子一点点在前行，路过一家饭店，东沙说同学们快到了。驾驶员问：镇长，这儿停吗？东沙说：算了。又路过一家宾馆，东沙说：这儿有两桌饭，两个项目都在这儿。驾驶员又问：镇长，这儿停吗？东沙说：算了。车子再开过一个道口，东沙知道转弯那家饭店里，很多镇长都在集结。他这会儿特羡慕那些镇长，今晚他们都没什么事，可以放松笑谈。驾驶员说：难说的，说不定很多镇长也有事在请假呢。东沙哈哈大笑，夸驾驶员真幽默。

车子最后停在了一家小饭馆门外，东沙选择了陪老婆如晶。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如晶正好从台阶上下来。如晶是来等他的，因为今天的饭局对她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她想告诉自己的同学，老公是当镇长的。她读书的时候就吹牛说未来要找一个有本事的男人。

东沙跟着如晶进了包厢。如晶开心地向同学介绍。女同学很大方地握了一下东沙的手，对如晶说：你眼光不错。如晶开心地笑了起来。

东沙也作了一番问候，然后，他说：就这样吧。我先来这儿看看老婆的同学，晚上还有四桌饭要去应酬，我得去跑片了。女同学笑着说：镇长真忙！东沙不好意思地说：摆平了这边，我得去摆平那边了。

如晶像是哭的样子，追赶出来。东沙很愧疚地说：老婆，对不起，今天每桌饭都很重要，我一定要去摆平。这时，如晶在家门外第一次骂了东沙：姓东的，晚上咱们走着瞧！

理由

东沙终于醒了，醒来的他先是从床头柜上摸回手机，然后有气无力地叫道：渴死了！老婆如晶当时正好推门进来，问：醒了？东沙定了定神，问：我好像睡了很长时间。如晶瞧着丈夫，挖苦说：不长，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说完，她给东沙端茶去了。

东沙确实太渴了。他一咕噜喝了三大杯水。如晶见丈夫精神好轉了，就开始埋怨：有你这么喝酒的吗？知道昨晚自己吐了几回吗？再这么下去，快把命也喝掉了。东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也没办法，不喝不行，人家都是这么喝的嘛。如晶说：人家是海量，天生的，你是地量，怎么能比。东沙说：应酬确实太多，我也想推却，可找不到理由。

理由当然有。如晶边说边笑起来。东沙问：你笑什么？如晶说：还记得我们十周年结婚纪念日吗？东沙说：当然记得，怎么了？如晶说：那天你不是也有应酬吗？东沙说：有应酬怎么了？如晶说：那天的应酬推掉了，我和你俩人在饭馆就简吃的饭。东沙不解，问：那又怎么了？如晶说：你还真笨，要推掉应酬得找个好的理由。东沙恍然大悟道：结婚纪念日十年一轮回，不是每天有的呀。如晶拿眼使了一下，说：所以咱们要策划一下理由嘛。东沙笑了：说来听听。

如晶于是坐下来细细给丈夫分析。她先是每月挑选一天作为纪念日，像家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生日等等，然后又每周固定几天日子，像女儿高考填写志愿、教师家访、远方的同学来了、陪老婆逛街、体育健身、丈母娘来看望、出差在外赶不回来、上级领导调研等等。东沙听完老婆的方案，哈哈大笑，说：你让我学会骗人呀？如晶瞪了他一眼，说：不骗的话，你的胃呀肺呀心脏呀咋办？以后得了高血压、高血脂、心脏病、酒精肝、胃病你可别说我不关心你。东沙又笑：这个骗局很美好，可是现实很残酷，且让我试试再说。

今天是周日，夫妻俩开心地聊了好一会儿。如晶然后说：真郁闷，难得聚上一天，居然像地下党一样研究这种事，连家务都忘了做。倒是东沙心情好了起来，说：这样说说笑笑也挺好。

傍晚的时候，以为没了应酬的夫妻俩可以开始做饭了，不料，东沙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镇上书记打来的，说是有个客商来了，因为涉及到地方税收的问题，让他过去一起研究并陪客商吃个饭。东沙本想说自己才清醒过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东沙朝如晶摊了一下手，如晶说：今天没有理由？东沙翻看了一下刚才的记录说：原定是妹妹生日，但这餐饭我一定要去的。如晶于是说：那就去吧，我们的策划也要活学活用。

周一，应酬果然又来了，是市里的一个考核组来检查工作。东沙向老婆汇报。如晶说：今天的理由是什么？东沙说：原定是为奶奶80岁祝寿。如晶说：怎么办？东沙说：这次考核很重要。如晶说：那去吧。晚上，醉熏熏的东沙回到家，开心地对如晶说：领导表扬我了。如晶问：考核通过了？东沙语无伦次地说：领导表扬我顾全大局，连奶奶大寿也推掉了。

周二，应酬果然又来了，是一个远方大学老同学打来的，说他到了东沙地盘。东沙向老婆汇报。如晶说：今天的理由是什么？东沙说：是远方一位大学老同学来了。如晶笑着说：还有这么巧的事，那去吧，今天我们没有骗。

周三，应酬果然又来了，是一位副县长打来的。东沙向老婆汇报。如晶说：今天的理由是什么？东沙说：陪你晚上逛街买衣服。如晶说：那不行，我们的理由力度不够，你去吧。

周四，应酬果然又来了，还是两桌。一桌是一位企业家请客，另一桌人家敲东沙竹杠，说是东沙一篇论文得了全国奖，拿了很多奖金。东沙向老婆汇报。如晶说：今天的理由是什么？东沙说：记录上是灵活机动的一天。如晶说：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管了。东沙后来去了自己请客那桌，因为他觉得不去显得自己小气。

周五，应酬果然又来了，是办公室主任通知他的。主任说，是东沙镇长上周说好约请中层干部周末吃饭的。东沙向老婆汇报。如晶说：今天的理由是什么？东沙说：我出差在外。如晶说：出你个头，出差是骗外人的，你好好地坐在办公室里，怎么会出差去了呢？东沙说：我也觉得不妥。如晶说：去吧。

周六，应酬果然又来了，是另一个乡镇的镇长打来的，说是他已叫齐了其他镇长，大家聚一下顺便交流学习。东沙向老婆汇报。如晶说：今天的理由是什么？东沙说：我感冒在家休息。如晶郁闷地说：那边缺你一个肯定饶不了你的。东沙说：那我还感冒吗？如晶没好气地说：去吧，别胃疼就行。

周日，应酬果然又来了，是女儿打来的，说是她的班主任要来家访。因为从外岛过来，女儿说晚上老师回不去，请爸爸妈妈陪一下吃个饭。东沙向老婆汇报。如晶说：今天的理由是什么？东沙说：丈母娘有事找。如晶问：是女儿班主任大还是丈母娘大？东沙想套老婆近乎，说：当然是丈母娘大。如晶说：亏你说得出口，你这爸怎么当的，当然是女儿班主任大。东沙问：那晚上怎么安排？如晶说：找个饭馆呀，今天不光你要作陪，我也得出马。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一大早，东沙对老婆说：上周我们的计划算是泡汤了，不知本周喝酒凶险系数多少。如晶说：上周运行得不错呀。东沙惊讶地说：怎么个说法？如晶笑着说：你的抗酒意识有了嘛。东沙听完，也一阵哈哈大笑，然后，他满意地关上门，下楼上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