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庆
群山都安静下来,岷江上游一个个羌寨在层层梯田的簇拥下,仰面亲吻着一片片从高空飘飞下来的雪花。
萝卜寨震后仅存的释比——王明杰老大爷的孙子都放假了,从雁门乡中心校回家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也停下手中的活路,在一天比一天浓郁的节日气氛中,陆续下山。进得威州城来,在东家买些酒水糖果,在西家买些锅碗瓢盆,在南家买些棉被衣物,在北家买些香蜡鞭炮。装满一甲背一甲背的物品,放进寨子人开的面包车里,心情好好地回到家里。
萝卜寨的乡亲,跟隔河相望的布瓦寨、龙山寨,雁门沟相连的羊山寨、秉里寨的乡亲一样,也把自家的香肠腊肉、山珍野味、草药豆果、白菜洋芋,用竹把背篼带下山,带进城里,在农贸市场选一个点,或者就在临街口上,抖开三五张包装过大米、饲料、尿素的塑料口袋,把带来的土产往上一放、一堆、一摆,身着羌装的妇人,眨着羞赧的眼睛,打量着身边走过的一个个可能的买主。
岷江河谷的冬风带着好奇的心思,也来陪伴来自伴山上寨子里的老乡。在买主定下心来选上土产的时候,平日里捏惯了锄头刀把的这些双手,跟公平沉默的秤杆秤砣很是不投缘,不是秤杆翘上天空要击中鼻梁,就是秤砣滑出秤杆,砸下一身惊险。这些乡亲很会自解自嘲,买主也就乐得开怀,赳赳而归。高山羌寨的这些主妇当家人,远不比天天坐阵市场的商贩。她们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反正是自产自销,能卖点钱就卖点钱,不能也就罢了,心里盘算着早点将东西脱手,也好在新城里再转转,再选些好衣服买回去。
震后的萝卜寨,如今已经迎来了第四个春节。新寨一个个漂亮的两层新居,在起伏的高半山坡上铺展开来,旗帜飘扬,灯笼高挂,与不远处的老寨遗址形成鲜明对比。
在这里,抗震、救灾、重建,萝卜寨人一步步走过来了;如何振兴,现在是乡亲们想得最多的话题。四年的历程,悲痛已经结束,欢声重又响起。
萝卜寨的春节,跟往年一样,要过得热热闹闹,像模像样。腊月二十四这天,就要扫阳尘、敬灶神。家家户户拿起长长的新竹扫把,将房屋梁椽和各个开间的顶面、四壁上的烟尘、蛛网统统清扫一遍,碗橱、水缸、灶台,无一不做到清爽洁净,让家居的内膛焕发出清洁、喜庆的光芒。敬灶神时一定是换了干净衣服的,冬月间宰杀的猪肉刀头一定是放在干净碗盆里的,传说这天是灶神回天庭禀事的日子,“上天奏善事,下地降祥瑞”,家人对此都不敢不虔诚、恭敬。
从这天起,家里分工明朗而细致。洗衣服、晒被毯、洗蔬菜是妇女、姑娘的事;背水、劈柴、烧腊肉是男人、儿子的活。大家心里都只有一个愿望:辛辛苦苦劳动、创造了一年,也该好好地过一个幸福欢乐的春节。山上山下,沟里沟外,时时会响起三五下鞭炮声,像新媳妇的红棉袄,欢快地点缀着寂静祥和的山野河谷。
大年三十,期盼已久的日子到来时,王明杰一家贴春联、上祖坟、插柏枝、敬神龛、放鞭炮之后,将开开心心地坐上堂屋火塘之上的八仙桌,开始吃团圆饭。桌上的菜品真是丰盛、齐全,大多是平时里少吃少见的精贵东西,有野牛肉、盘羊肉、野山菌,也有猪肉做的腊肉、香肠,也有母亲拿手的糕点、炸品。当然,席桌上最少不得的是自家酿制的青稞酒。坐在神龛下、上八位的家中老人,在开席前一定是要有几句开场白的。小孩就咽着口水盯着飘香的菜,摇着脑袋听。
释比王明杰老人坐在上八位,满脸微笑着,用羌语快乐地说:“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感谢天地,感谢祖宗,感谢共产党,感谢人民政府,那么关心我们,那么保佑我们一年平平安安。今天的吃和穿是来之不易的,能坐在一起是全家人齐心协力换来的福气,让我们欢欢喜喜过一个平安欢乐的年。”
端酒提箸前,还得唤来看家狗,为其盛饭夹菜放骨头,看它先吃下什么,以示来年是否丰衣足食。时不时,老人给小孩一夹菜,儿子媳妇给老人一夹菜,真是一屋子的美满和幸福,荡漾在浓郁的菜香、酒香和情香、心香之中。
如今,像萝卜寨这样仍能坚持说羌语着羌服的村寨,在汶川已不算多了,外来文化对古老文化的冲击无可避免。王明杰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除了下地种田,现在他有空会陪失去父亲的外孙女耍,教她讲讲羌语。“现在许多十几岁的孩子羌话都说不完整了,我有空就教他们一些羌话,在村子里孩子们都说羌话,出去再说汉话。”
在以往的年份里,王明杰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要主持村里的节日祭祀、婚丧嫁娶等事务,但是现在少多了,“大家都在忙着搞生产,很多程序都省略了。”王明杰说,现在倒是让他去看点小病的村民还不少。
王明杰也曾想让自己的两个儿子继承,但“他们的记忆力不如我,学不下去”。震后收的四个徒弟平时在外面打工挣钱,只有过羌历年的时候回来学习释比的知识。
又是新的一年,新寨子建好了,老寨的旧址上也复建萝卜寨,除了保留一些损毁的房屋外,还将修建地震遗址纪念景观。“希望重生后的老寨仍然保持羌族的特色和文化,希望我们的生活比以前更好。”眼睛中流露出希望之光的王明杰说。(作者单位:汶川县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