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与无命运

2012-04-29 11:29王安忆
十月 2012年2期
关键词:奥斯特

王安忆

这两本书,我指的是《奥斯特利茨》和《无命运的人生》,作者分别为德国温弗里德·格奥尔格·塞巴尔德(1944-2001年)和匈牙利凯尔泰斯·伊姆雷(1929-),前者写于2001年,后者则早在将近三十年前的1973年。《奥斯特利茨》是塞巴尔德不长的一生中最后一部小说,可视作他的代表作;《无命运的人生》虽是凯尔泰斯的处女作,却也称得上是代表作,以整体写作成绩为重同时推出其中一部著作为衡量的诺贝尔文学奖评选,便是因它而将2002年奖颁给这个匈牙利人。两部写作时间相差二十八年的小说。题材同是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种族迫害,主角都是犹太少年,遭际着离散的命运,这些表面相似的要件,却由于结构与角度截然不同,改变了故事的面貌。两种叙述方式,且又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相对性,因而激发起比较的兴趣。

先来看《奥斯特利茨》,我使用的文本为译林出版社2010年8月版,译者刁承俊,从版权页看,字数为十九万三千,倘减去序跋,总也在十九万字,页数是二百三十二页,其间有一些图片。但张数与画幅都比较有限,可忽略不计。所以要厘清篇幅,是为了说明这部小说相当罕见的章节划分。小说没有设章节。仅只为九个自然段,可想而知文字的稠密程度。我不以为作者是要挑战读者的耐力,更可能的是叙述上的某种需要:不被打断的连贯性;建筑壁垒。以自体循环而自满自足;或者是为清晰明确每一段落的任务和目的……无论出于什么样的企图,都可见出作者结构上的用心,这种不自然的文字分布。明显是被人为地规定了特别的意义。作者应该预计到,将情节安置在这样单一节奏的推进中,是有着极大的风险。

小说的第一节是十页,较为节制。“我”,一个人文科学研究者,在学术旅行中,走入比利时城市安特卫普的火车站,叙述就此拉开帷幕。这座有着巨型圆顶的宏伟建筑,在“我”心里首先引起疑虑:“在多大程度上超出了只是实用的目的”,金碧辉煌的大厅——“是为一次国家庆典,而不是想到要为等侯接上下一趟开往巴黎或者开往奥斯坦德的列车才建的。”就是在这个言过其实的大厅里,“我”邂逅了奥斯特利茨,小说的主人公。在他们的谈话中,一座“硕大无朋的钟”,每一分钟移动一次,发出振聋发聩的动响,时间就这样粗暴地介入了空间。紧接着,作者写道:“九十年代行将结束时”——此时是1967年,那么就是三十年以后,奥斯特利茨向“我”解释了安特卫普火车站的发展史。作者似乎是在以空间来整顿时间。在自然状态之外重新建设一套叙述的秩序。倘若这样的推测是可以成立的,那么条件也许是,奥斯特利茨的身份为一名伦敦艺术学院的讲师。建筑正是他所研究的一门专业,如同“我”对奥斯特利茨的评价:“对他而言,叙述式地介绍他的专业知识就是逐步接近历史的一种形而上学。”

安特卫普火车站,小说开拓的第一个空间,具有什么样的性质呢?它是在利奥波德国王时代建造的。利奥波德在位的1830年到1865年,是比利时的勃兴期,从荷兰统治下独立,以联姻方式稳定法、英、奥三大强国的外交关系,在非洲扩张殖民地。向来贫瘠的比利时一下子变富了,国库充盈,于是,大型公共建筑物拔地而起。国力强盛时的建筑美学多有着不可一世的俯瞰姿态。背后是炫耀财富、扩张权力的意识形态。奥斯特利茨颇具专业性地分析道,这座火车站参照的是瑞士卢赛恩的新火车站,特征是罗马万神庙式的拱顶,同时,杂糅进拜占庭和摩尔人的中世纪建筑风格,比如白褐色花岗岩的圆形塔楼,总之,集合了历代帝国的强权政治色彩。然后,大理石、钢铁、玻璃顶棚的新型材料又带入现代工业的元素,用建筑学的术语称作“折中主义”。就这样,安特卫普火车站犹如一座神庙。供奉的是十九世纪的神祗,奥斯特利茨说——“这些神祗就是:采矿、工业、交通、贸易和资本。”这令我想起1987年,在德国卡塞尔文献展上,看见过的一件装置作品,地面上矗立着立方体柱,分别是矿石、焦炭、大理石、木材、棉花等工业原料,看起来,十九世纪的神祗延续到二十世纪,又进入到了二十一世纪,而且具有越来越神圣的趋势。话再说回到小说,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些“神祗”的存在,紧接着,“我”和奥斯特利茨在这次谈话的“第二天”见面,就是从斯凯尔特河岸一直走入手套市场。手套市场应该是有寓含的,它意味着日用品进入大规模生产与销售的社会模式,代表工业化的进程。他们两人在手套市场的一家小酒馆前,谈起了又一类建筑:要塞。就此,预告了下一节内容,然后第一个段落结束。

需要特别提醒,这“第二天”不是小说开篇,1967年安特卫普火车站邂逅的“第二天”,而是“九十年代行将结束时”,奥斯特利茨与“我”解释“安特卫普火车站发展史问题”的“第二天”。我想我们无法忽略这些个时间点。它们被建筑空间重新排序过了,在奥斯特利茨向“我”讲述他的人生故事之前,需要走过许多空间,这又是被讲述的需要所安排的,这就是小说特制的时间隧道,不是从自然而是从空间穿越。如“我”所说,奥斯特利茨以他的专业知识来接近历史,这是他的形而上学认识论,于是,我们事先已经了解,奥斯特利茨是将从“形而上”起源他的经历。不是吗?“我”与他的邂逅、认识、谈话,都是发生在相对孤立,因而抽象的环境之下,没有其他的人和事介入,现在时的生活隐退在叙述之外。

好了,第二自然段开头了,篇幅也是十页,说的是要塞。在上一段的末尾罗列了一系列著名要塞以后,现在的重点在布伦东克要塞。在奥斯特利茨看来,这项巨大的工程全是出于不得已。追根溯源,是可追溯到1832年的安特卫普防御工事。比利时新王国的疆域遭受四面八方的入侵,在这城堡内外发生激烈的战事。争战的教训是,城市周围必须加以坚固的环状工事保卫。于是,1859年开始翻建城堡,修筑成十里长的新围墙,从围墙外辐射出去半个多小时路程,立起八个堡垒。时间又过去近二十年,再起土木,继续向外推进数里,修建十五个防御工事。但是还不够,经济发展,城区在扩大,工事还要延伸,布伦东克要塞便是最后一环。布伦东克证明了奥斯特利茨对要塞的定义:“这些最大的要塞自然也会引来最大量的敌军。”还有一条:“人们正是按照他们构建工事进行防御的程度,越来越深地陷入防守境地。”总之一句话,作茧自缚。在奥斯特利茨谈论过工事之后。第二日清晨,“我”又来到这手套市场的小餐馆,期望能有再一次的相遇,可是没有,似乎是作为补偿,“我”凑巧看到一篇关于布伦东克要塞的简讯,于是关于要塞的研究便继续深入下去。简讯介绍,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要塞经历两度变迁:一是1940年,德国人在此建立收容和惩戒所,1944年8月撤除;二是1947年,惩戒所成为民族纪念馆和比利时抵抗运动博物馆。毋庸多说。单凭日期与用途。已然能够了解历史在这里写下了什么样的近代情节。潜在于叙述之下的故事,在渐渐向水面升起。“我”放下报纸,直接就乘车去往布伦东克要塞,这是相继安特卫普火车站之后,第二

个详细描写的巨型空间。与火车站高耸的结构不同,它的庞大是摊平了的,粗粝简陋、用途明显的建筑物分布在空阔的地面上:囚室、停尸房、遗物室、土墙、铁蒺藜、沟渠、碉堡,散发出暴力与虐待的残酷气息,一些关于二战的记录进入“我”的脑海,由这些记录带出“达豪”的地名,小说在注释中写道:“达豪是德国第一个纳粹集中营,始建于1933年3月10日,位于距慕尼黑北部十六公里的达豪市郊区。至少有三万两千人死于集中营。”这一段落是在整整三行“A”字母结束,这连续不断的持续,颇像一声声号叫,没有休止。

第三自然段仅三页半,倘若是通常的情形,肯定是过于漫长了,可是在这里,几可称急促。这一段落的开头,会有一时间的困顿,就是我之前提醒过的,关于叙述中的时间顺序。我猜想在原文中可能不至于产生太大的混淆,但中文没有时态,所以就需要格外地提高注意力。再要强调一遍,安特卫普手套市场小餐馆里的谈话发生在“九十年代行将结束时”,与安特卫普火车站的初次邂逅相隔有三十年之远。而事实上,作者在这里写道:“在我们于中央火车站中央大厅里结识之后不几天,我就已经在列甘市西南边的一个工业区第二次遇见他。”于是,时间又拉回到1967年。关于“我”与奥斯特利茨的见面,作者有一句很好的说明——“几乎在每一次我当时完全是漫无目的的比利时学术旅行中纵横交错。”奥斯特利茨与其说是一个人物,毋宁认为是一个思想,主导着学习、认识、理解,最后作出判断,这在以后再说,现在要说的是,此时,又一次证明叙述不是以自然时间为进行,而是有一种更要紧更有意味的内在秩序,这秩序是什么呢?曾经说过。以空间重新整顿时间,这只是指出了形式,内容又是什么?让我们依次检验一下空间的排列:安特卫普火车站、手套市场、布伦东克要塞,然后到了这里——列日市西南边的工业区。

穿行而过厂房车间,工人宿舍,在铸铁厂高炉耸立的背景下,奥斯特利茨向“我”解释,十九世纪的“理想主义工人城”,当这幻景一旦落到现实,却成了兵营,工人摇身一变为士兵。关于其间的过程,作者没有加以正面的描写,只告诉说这一个话题足足用去两个多小时。事实上,从“理想主义工人城”到“兵营”,几乎不言而喻,可以视作纳粹党的兴起和国家社会主义理论的某种概括。于是,为效率起见,这一个空间迅速过渡到了下一个,也就是距此数月之后,“我”与奥斯特利茨又一次不期而遇,这一回是在法院。奥斯特利茨对法院的解释简而言之可为:“在这座体积约七十万立方的建筑物中有一些怎么也走不通的走廊和楼梯。有一些没有房门的房间和大厅。”经过火车站、批发市场、要塞、工业区,到法院,国家权力的构成大体完成,当然,奥斯特利茨以谐谑的口吻说起一些法院的八卦,说在那些走不通的空房间和过道上,有人企图开设小铺子、饮料店、公共厕所和理发店……就好像一些无足轻重的小栓塞,存留在人体的血管之中。很难忽略其中的隐喻性,尤其是在讲述法院这样严肃事物的当口。这一段落虽然很短,可是内容却很密集,最后还有一个空间,是敞开的,较为自然,因而也略有抒情性——要知道,之前所有的空间全是人类文明活动的产物。这一回是从码头出发,乘坐渡轮行驶在北海。码头和轮渡是出自人工,但视野毕竟是开阔的,海天之间,就仿佛置身于蛮荒原始时代。可是很快有实物突兀而入,那就是住宅城堡——“在这些城堡里,电视的淡蓝色荧光在闪烁”——工业社会又逼近过来。这一段落已到末几行,加紧的节奏似乎透露出叙述将有转变。

下一段落,也就是第四自然段的开头。就说明“随后”的日子里,“我”只要去伦敦,便会拜访奥斯特利茨。“在他那狭小的办公室里坐上一两个钟头”。在他的办公室里谈天,是不是意味着故事将进入具体的个人生活?在宏大的历史描述映照之下,奥斯特利茨的私人色彩显得相当模糊,似乎要被巨型的布景吞没似的,他以脆弱的个性抵制着这种吞没。比如,方一出场时,他坐在候车的旅客中间,埋头绘画草图的形象;比如,他的装束,旅游靴,工装裤,制作讲究的老派西装上衣;比如。他的艺术史学院讲师的身份,完美的语法,轻微的口吃,口吃时手指握紧了使劲;还有,“我”觉得他很像电影《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男主角齐格弗里德——齐格弗里德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使他变得更抽象了。说到《尼伯龙根的指环》,难免让人想起瓦格纳,这部小说的结构有些接近瓦格纳的歌剧呢!大块的段落,密集的文字,容积率最大限度饱和充实体量……在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里,充满了超长的咏叹调,力量型的唱段和乐段,巨大的时间篇幅和演出空间。不能不说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帝国美学的模式,也是强盛时代的意识形态。小说家塞巴尔德的用意何在呢?是要以相应的力量对抗挑战?从技术上说,歌剧的手段要丰富得多,而叙述的材料终究是单一的,但塞巴尔德的原则却也与瓦格纳相仿,就是不用对比,纯做加法,堆垒,堆垒,再堆垒,以量来说话。

第四段头上,已经走进了奥斯特利茨办公室这个私人空间,旋即又走了出来。奥斯特利茨还需要在空间与时间里漫游近十页的篇幅,顺便说一下,这一自然段的总量为三十五页。讲述私人故事显然还没准备好,奥斯特利茨的出现依然是在公共场所,东方大酒店。他的形象有了微妙的改变,不再是“齐格弗里德”,而是奇异地接近英国哲学家,语言哲学的代表人物,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为什么要像他呢?脱离了传说中的英雄齐格弗里德而走入哲学家,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行为从外部而到了内部?他告诉“我”,早已经放弃了建筑艺术研究,只是出于偶然的心血来潮。走入了大半歇业正在装修的东方大酒店,不期然遇见了“我”。事实上,是不期然也是期然,奥斯特利茨潜意识中仿佛在寻找一个类似“我”的听众,而“我”此时正好具备了听众的条件,那就是视力退化。从1975年到1996年,“我”的视力进行性退变,什么都在变形:火车站、田野、庄稼、飞禽、水塔、工厂、赛狗跑道、坟场、钟楼、游乐园……坐在东方大酒店的啤酒吧,人影灯光的摇曳闪烁之中,看见了奥斯特利茨。这一个具体的细节也应该纳入历史抽象中去考虑吗?或许象征着当下与历史的关系,直观的世界全歪曲了。余下听力还可忠实地接纳印象,交付于认识,重新建设真相。

奥斯特利茨终于要接触私人故事了:“从我孩提时代和青年时代以来,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自己是谁,又何以为谁,是哲学的命题,奥斯特利茨要以一己的经历来作出回答。这一个抽象的命题事先表明了企图,那就是瓦解事物的具体性质,以使叙述保持在形而上。与此相对,《无命运的人生》则从一开始,就服从了个人生活的具体性,还有偶然性,沿着故事的发展,向不确定的结局走去。

《无命运的人生》译者为许衍艺,译林出版社2010年1月版。作者凯尔泰斯·伊姆雷身为匈牙利犹太人,这部小说显然带有自传的元素,倘若不是亲身所经历,真就很难想象第二次世界大战的

种族清洗中犹太民族的日常生活。这场大劫难在电影、戏剧、小说、诗歌、摄影、纪录片中不断被记述,被描写。己形成诸多经典画面:闷罐车、毒气室、隔离区、奥斯威辛、大屠杀、饥饿、虐待……这场景与场景之间的过渡。却是隐蔽在书页的裥折里,巨大的惨痛面前,小关节变得微不足道。可说不定就是这些嵌在纪念碑石缝里的泥灰,潜在着类似原委一般的性能,酝酿着事故的成因,最后实现历史的大转折。由于人在事中,注意力全在每一日每一夜的局部,凯尔泰斯·伊姆雷没有统领全局的野心,并不企图作出历史的判断。而《奥斯特利茨》的作者塞巴尔德是德国人,颇有意味的,小说中的“我”也是来自德国,天然的身份与所描写的事件横陈着距离,这就需要有自觉性了。所以。奥斯特利茨的讲述是从宏观进入,以试图解释历史而拉开帷幕。凯尔泰斯的故事则始于懵懂,那一个“我”。家人昵称为久尔考,出身于布达佩斯市民家庭,正按部就班实践他那个阶层普遍性的成长过程,毫不知情下坠落于历史之中。

小说中的“我”,久尔考,在故事发生的时间上,还是未满十五岁的中学生,父母离异,随父亲和继母生活。每周的星期四和星期天下午,母亲行使探视权。他可与母亲共处。这样的家庭模式,以及模式中的伦理窘境,一直延续到今天,还将继续延续下去。父亲是个生意人,经销木材,有铺面、仓库、二三名雇员,当属中等产业。小说是在某一星期四开头。这个星期四,父亲违反惯例留住了儿子,理由很充分。父亲被征入劳动营,次日就将出发。1944年希特勒占领匈牙利,傀儡政府发布一连串对犹太人的歧视政策,但很显然地,身处安定和平中的人们。对等待自己的厄运并不清醒。久尔考从学校请了假。来到父亲店里,看着父亲向许特先生交割生意。这位许特先生与父亲的关系相当微妙。原来是仓库保管员,现在却买下了仓库,很可能源自私下达成的默契。可视作战时转移财产的一种方式。非常冒险的是,父亲将家中的细软,一个包裹,托付给了许特先生,而且执意不接受“收条”一类的凭据,对妻子的异议,父亲的回答是这样一张字条毫无意义,也许对前途已有预料,抑或出于精明的生意人的头脑,明晓乱世里人心难测,不如用信赖作一个道德的抵押,他不是反复对受托人说:“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个。”处理好铺子里的事务,一家三口就上街购物,看起来就好像家庭和乐的假日休闲,可是采买的却是劳动营的用品:背包、饭盒、小刀……凄惨又好笑的是,置办行装的铺子里,应运而生一样商品,就是犹太人必要佩戴的黄星。人们抱着务实的态度操办各种琐事,也是转移不安心情的唯一办法。其实,作者笔下的描写,难免让人想到上世纪,中国“文化大革命”中城市膏年上山下乡的情景,人潮涌入日用百货店的某几个柜台,购买行装:行军毯、旅行箱、蚊帐、被褥、草席、草帽……几乎一夜之间,商店的货架上堆满了这些用途单一、价格低廉的商品。当然,事情的性质决然不同。但这两种日常生活却自有相似之处,同是保守的市民社会,任何变故于他们都是遥远隔膜,可历史依着自己的脚步,一点一点逼近了。

父亲临行前的活动还没完,要有一个告别的晚餐。参加的成员是父亲一方的亲属和继母一方的亲属,都是至亲,最远不过是叔表舅表,可以见出犹太民族的社会结构是以家庭为中心,具有相对的凝聚力,还有封闭性。晚宴开始之际,才有两个不速之客来到,那是邻居斯泰纳和莱什曼二位大叔。邻居们的交往也是从近期方才开始,由于局势所致,同种族的人们需要相濡以沫。共度艰难。二位大叔到场说了告别与祝福的话。晚宴开吃前便商开了,很识趣地不再打扰家人们的聚会。这场晚宴的场景很奇怪地令我想起詹姆斯·乔依斯《都柏林人》里的《死者》那一个晚会。晚会的成员范围要扩大些,但也不外乎亲朋好友,亲切、温暖、安宁,多少是沉闷的,于是就有了些戚容。回到久尔考家中,深度近视加上听力丧失的奶奶。人人对她的耳朵大喊大叫;有着“尖尖的、小鸟般的脑袋”的爷爷;继母的母亲是迟暮的美人,身上残留着旧日的时尚。但并不妨碍她对家常事务的娴熟,打背包的活就交给了她;继母的姐姐显然是那种心善却无能的女人。作者写她“有着惊奇表情的木偶的脸”,这很形象,形象到可以在街头巷尾找出同样的一张脸,是庸常的市井中的脸相……可是切莫小看了这中等人家,和任何阶层的家族一样,成员中总有着称得上精英的人物。好比詹姆斯·乔依斯《死者》中那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加布里埃尔,在这里,就是继母的表亲维利叔叔,还有继母的长兄洛约什叔叔,他们有着较为开放的眼界,头脑又好,动荡的局势之中,理所当然,族人们格外地期待他们的意见。维利叔叔热衷于时政分析,却难免陷于空谈,一旦涉及具体问题,比如何时停止劳动营的征召。他便乱了方寸,无以作答。洛约什叔叔虽然嘴上不说,但显然有更深刻的认识,对处境也更清醒,他与“我”,久尔考的私下谈话,可视作告别仪式中最为沉重也最接近历史核心的一幕。他让久尔考随他一同祈祷,用的是希伯来语,久尔考一句不会,只是鹦鹉学舌般地念着。事实上,这是为亲人送行唯一可做却也是最为空茫的一件事。祈祷的一幕使整个晚宴从平庸的日常生活中脱颖而出。变得严肃了。否则,它就只是如《死者》中那样,无数个家宴中的一个,无论接下来的遭遇是什么。从中世纪的黑暗走出来,经历文艺复兴、工业革命、新教运动、经济飞跃,诞生过拿破仑,如今又来了希特勒,激烈的变更之后,欧洲总是能回到既定的秩序上。有一种比人工更强大的力量,你可以称它为上帝,亦可以称它为地缘政治、气候、水土、洋流……或者是像张爱玲描绘的巴赫:“小木屋里,墙上的挂钟滴答摇摆;从木碗里喝牛奶;女人牵着裙子请安;绿草原上的有思想的牛羊与没有思想的白云彩;沉甸甸的喜悦大声敲动像金色的结婚的钟。”那些布在平缓的丘陵上的石砌的大房子和玩具般的小房子,每个窗户格子里都盛着一席家宴,欢迎或者饯行。新年或者辞旧,丧葬或者嫁娶,加布里埃尔已经不厌其烦,可这就是平安夜啊!

要说都柏林不是布达佩斯,爱尔兰人也不是犹太人,可是怎么说呢?曾经有过一部英国电影,《苦海余生》,犹太人终于登上船,离了汉堡港口,船长为安抚惊魂,举办化装舞会,当歌手演唱一首德国民歌,舞会的气氛一下子寂然了,有人啜泣起来,船员中有盖世太保的人。讥诮道:他们哭什么?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就有一名医生愤慨道:他们是德国人!事情就是这样,好比久尔考已经不会说希伯来语了!

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中,当主人公经历叛逆期,对自己的祖国失望,企图寻找另一种文明的资源,在那莱茵河流域小城里,有什么机会能够接触到别样的人群呢?而他终于找到了一种,那就是以色列人。以当时欧洲腹地的保守风气,对犹太民族自然持着顽固的成见,可他正好是要挑战一切传统,越是逾矩越让他兴奋,斗志昂扬。于是,结交了犹太朋友,从中筛选出一个,走入他的家庭。恰好。那家里有一个女儿,对于青春

期的克利斯朵夫,又多了一重激励。这个富有的银行家的女儿。确实有着特殊的性格。用作者的话说:“在她身上,你可以感觉到一个很强的种族。”她有足够的聪明和世故对付克利斯朵夫,在外人看来他难弄的脾气,实则只是超乎常人的直率。她也能认识在这直率下面的头脑和力量,因此而挑逗起虚荣心和征服欲。自然地。她带有暴发户富二代的骄矜跋扈,不知天高地厚,其实她距离克利斯朵夫的真义远着呢!如同书中所说:“他一过了某种限度,她就不能了解。”这个限度很快就来临了。双方都放弃了交道。克利斯朵夫的失望是他发现。德国的犹太人比德国人更德国人,书中写道:“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比犹太人更容易感染土著的气息。”当然不必将罗曼·罗兰的话当做真理,尤其是以小说叙述者身份所说的话,但是,犹太民族与世代生活的国度高度融合,几乎是一个事实。

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出生于俄罗斯的犹太家庭,十月革命爆发后,迁往法国定居,终于还是没有逃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种族清洗,1942年死于奥斯威辛,年仅三十九岁。她留下不多的几部小说。无一不展示卓越的写作能力,倘若不归为天赋,你就很难解释。生活在豪富的资产者阶层的她,竟然能够对人性和生活保有深刻的理解。小说中有一篇名叫《舞会》,写的是一个法国的犹太家庭。股市上赢了一大票交易,陡然从温饱跃上有产阶级,于是,样样都要从头来起。搬进大房子,请英国保姆,教女儿学习淑女礼仪,再要举办舞会。新发迹的户头能有什么上等的交道呢?穷极所有,想得到的不过是有钱却不名誉的邦宇尔夫妇和奥斯提埃·达拉西翁夫妇;有欺诈案前科的朱利安·纳桑先生;吃软饭的迪卡拉侯爵以及他的金主雷维夫人及其家人;用钱买来爵号的假伯爵……角角落落竟也扫出一百七十二个一大堆。他们的原则是:“第一次招待会必须人多,越多越好,能叫多少叫多少……到了第二次第三次我们才能有所筛选。”请柬写完了,交由女儿寄出。女儿从小在粗鲁的亲子关系中长大,眼看着父母进行一系列改革,只觉得虚伪透顶,又不被允许参加舞会,按上流社会惯例,十五岁才可进入社交界,而小姑娘还差一点,她十四岁。气急交加,满怀恶意,她没有将请柬投入邮筒,而是一股脑扔到了亚历山大三世桥底下的塞纳河。

久尔考的家庭显然已经在布达佩斯稳当地扎下根基,最初的挣扎过去了,倘若不是沦陷后的新政。就将和无数匈牙利的中产阶级一样,殷实地安宁地生活下去,几十年如一日。他们遵纪守法,谨言慎行,勘力勘俭,也许谈不上对人类和世界有什么崇高的抱负,只是独善其身,但这可说是国民的中流砥柱,恒常社会的核心,他们就是小市民。小市民的苟且的人生观,当残酷的现实逼近之际,挨一时是一时。于是,久尔考父亲的饯行晚会保持了温馨亲切的气氛,人人都在回避不安的心情,编织些虚妄的希望说服自己。告别的一刻亦是携着亲人间常有的窘态,为流露感情而害羞,在叵测的前途跟前。似乎都放弃了追根究底,也放弃了常识。可是,什么是常识呢?电影《辛德勒名单》里,工棚里有个女孩带着无从想象的表情说到毒气室的传闻,能责怪她太天真?阿姆斯特丹的安妮在阁楼上的日日夜夜将成为什么样的常识?洛约什叔叔无疑是有常识的,他带领久尔考祈祷,可是多么扫兴啊!让孩子觉得很难堪。这个民族的漂泊命运对于历史是常识,可落实到具体的个人生活中,总是茫然的。因此,奥斯特利茨是从历史的形而上获取到“常识”,然后讲述他的故事,而久尔考的故事则是在接近“常识”的路途中。

形势其实在往恶劣方向发展,犹太人继续被征用。连久尔考这样的中学生都招到军工厂做工。军工厂在城外,因此久尔考便获有出城的许可证,可视作付出劳作的补偿吧;在此同时,父亲从劳动营寄来的家信也令人安慰,“对待他们的方式——他写道——也是人道的”;而在犹太人不再允许经商的新政之下。父亲预先将生意转给许特先生,证明是无比英明的;许特先生则如期送来利润中属于他们的份额。生活的模式移动然后又咬合,继续下去,成为新的常态,甚至还保存着旧时的悖隙,母亲要求“我”重新挑选跟随哪个家庭生活。追究“我”到底爱谁,情窦也未延误初开的季节……生活的自我修复能力多么顽强,是所有人类还是专属某个民族从生存到繁衍中进化的本能,循着命运给出的狭道改变身形。其中却有极少数的头脑,就像遗传中的基因变异,违抗着普遍性规律。生出疑问,那就是邻居“两姐妹”中的姐姐。她发现自从戴上黄星,人们就开始憎恨她,可她不还是原先的她吗?就这个问题。孩子们展开一场讨论。久尔考企图说服她,人们憎恶的并不是具体的某人,而是“犹太人”这个概念,另一个女孩补充说“是一种宗教”,但她执拗地想要了解,概念里的内容,结论是“我们犹太人和别的人不一样”。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这差异究竟是优还是劣?久尔考和其他小朋友无法正面回答这问题,只得另辟蹊径,讲起了乞丐和王子的故事。乞丐和王子互换身份,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这故事却让小姑娘痛哭失声,因为假如不是由于自身行为的缘故,纯粹属于偶然,偶然不巧成了“犹太人”,那么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小姑娘不知道她已经接触到一个重要的哲学命题,正是奥斯特利茨终其一生所要解决的——“从我孩提时代和青年时代以来,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而在久尔考,面对邻家女孩不依不饶的追究却十分着恼,他不喜欢将生活复杂化,那对谁会有好处呢?除了让本来已经接受的现实变得难以接受。不是洛约什叔叔说了吗,“我们应该接受上帝对我们的安排”,倒不是单从信仰出发,而是和所有少年人一样,他喜欢简单、轻松、快乐,习惯将所有不合理的都解释成合理的。他就是抱着这种态度来对付厄运,直到对付不下去!

布达佩斯那个犹太小姑娘,发现自己所以是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纯是出于偶然性;在奥斯特利茨,则是追寻自己偶然成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还是第四自然段,“我”到伦敦治疗眼疾,在东方大酒店,遇见奥斯特利茨。他总是那么突兀地现身,与其说出于情节需要,毋宁认为被思绪所推动。并且,他就好像具有一种溽染力,环境的现实感在他登场后全变得模糊,幻化为抽象。如同前面所说,他即将开始讲述私人经验,已经作了宏观历史的铺垫,但还需要创造一个诱园,这个诱园的名字就叫“鸽子”。奥斯特利茨在东方大酒店经理,一个葡萄牙人的接待下,参观了这座华丽的东方风格建筑,这是又一个人类现代文明的空间结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铁路公司在酒店里建造了一座共济会教堂,教堂的壁上有一幅诺亚方舟主题的彩画:金色的方舟上空,鸽子衔着橄榄枝正向回飞。就在此刻,奥斯特利茨忽然生出一个欲望,那就是去找“一个类似我当初在安特卫普、列日和泽布吕赫那样的听众”。正像中国俗话,说曹操,曹操到,果然就遇上了“我”。

“鸽子”在以色列人的信仰中是否是一个象征?它曾在大洪水时节,于方舟和陆地之间传递

消息,因此就被视作信使。好比中国传统中的鱼和雁,一个在水中,一个在天空,自由任意地往返,可将路人的心思捎到远方。德国作家约翰·徐四金的小说《鸽子》,写的就是一名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幸存下来的犹太人,过着平静的单身生活,却有一日,房间门口来了一只鸽子,先是被恐惧攫住,仓皇逃离寓所,临时留宿旅店,在这陌生的房间和陌生的夜晚里。往昔的不堪回首的经历如潮水般扑面而来。这小小的飞行动物,似乎具有穿越时空的神力,毋论传播福音还是带来坏消息,此时,它猝然间凿开记忆的黑洞,巨创的痛楚来临了。奥斯特利茨也遇到了鸽子,由它引领,溯流而上,去寻找源头。

我想,奥斯特利茨的自我意识,是在一桩事情上浮出水面的,那就是学校校长告诉他,他要在高考答卷上署名雅克·奥斯特利茨——“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之前的经历就像在一片混沌之中:不知怎么就来到了威尔士的巴拉小镇,进入一位加尔文教的传教士家中,被叫做陌生的名字,穿上不合身的衣服。那是个沉闷的家庭,过着清教徒寒素的生活,养母病恹恹的,没有同伴可以做游戏,唯一可充作玩具的是一本相册,相册里的人和物又都与他无关联。相片是养父的老家拉努辛。1888年修建韦尔努伊水库,拉努辛全部沉入库区。看着成为湖底世界的房屋建筑留在照片上的影像,如同看见了魅影。这是一件极富隐喻的童年玩具,沉于库区水底的存在就好像沉于遗忘中的记忆,而水库亦是人力修改自然的作品。这一本相册,可视作镜像。映照出另一份埋没的记忆。关于他是谁的记忆。镜面上折射出微弱的光线,在昏悔中明暗,意识尚未觉醒。他懵懵懂懂进了学校,知识开启着心智,照亮了客观世界。生活也在兀自进行,养母去世,养父进了精神病院,他重又茕茕孑立。就是在这时候,小说很精确地记述道。1949年的四月天,他被告诉,他的名字叫“奥斯特利茨”,于是,存在于命名下复活了。命名和存在的关系,这个哲学命题在此恰如其分地演绎成故事,被讲述下去。颇有意味的是——要知道。在这里,处处都有意味,而不是像久尔考那样,处处都是无意味的琐细——有意味的是,聆听讲述的“我”正患了眼疾,世界也像是沉在库区的拉努辛,水面打着旋涡——“我仿佛坐在一个旋转木马上似的”。

奥斯特利茨的故事,一言以概之就是要对这个名字验明正身。在他之后几十年的生涯中,极偶然地听闻或者看见过同样的名字,一个美国舞蹈家,另一个卡夫卡笔下的虚构人物,第三个则是出现在报端的女罪犯。搜罗同名者,就好像寻找血统和亲缘。而在1949年的当时,校长只能告诉他,那还是一场著名战役的名字。1805年12月2日的奥斯特利茨战役,拿破仑的辉煌胜利之一。凑巧的是,学校里有一位老师,正是拿破仑热情的粉丝,这场战役是他最为陶醉于描绘的。“奥斯特利茨”这几个音节被老师“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般地反复吐出,作者写道:“这整个学年我都感到,仿佛我是被人选中了似的。”哲学命题一直不放人物逃入具体的事端里去,在解释过历史的必然性之后又走进生命的偶然性。要说这其实是久尔考的命题。可久尔考是不自觉的人,任由哲学与他擦肩而过,随波逐流,撞上了再说。在奥斯特利茨,则是自觉预设的题目。命运沿着哲学的思索蜿蜒,这时候,一个人物诞生了,就是总管杰拉尔德。

这所贵族学校的寄宿制规定,凡进入高年级,都会得到一名低年纪同学担任总管,好比军官的勤务兵。分配给奥斯特利茨的总管杰拉尔德·菲茨帕特里克,是个天真的男孩,自打来到学校,便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对于来历不明的奥斯特利茨,这种疾病几可称得上是一份财富。杰拉尔德喜欢谈论他的家,尤其是他饲养的三只信鸽——看。鸽子又来了!无论将它们带去多么远和陌生的地方,鸽子总归能克服千难万阻,最后飞回家。接着,杰拉尔德把他的小主人奥斯特利茨带进了他的家庭。走进杰拉尔德的家庭生活,并不仅意味着友情和温暖,我不以为奥斯特利茨就此找到了家园而有了归宿,他的旅程方才起步呢!杰拉尔德的家庭承担着更多的意味。

杰拉尔德家的乡村别墅,安德洛墨达旅馆在巴茅斯海湾,与养父母家所在的阴暗沉闷的巴拉地区相隔山隘与河谷,火车驶过一座架在巨大橡木支柱上长达一公里的铁路桥,“直至明亮的地平线”,就像从此岸引渡到了彼岸。房屋坐落在绵延丘陵的怀抱,面对河流入海口,战争夷平的旷野里,杂芜地生长着各种植物,上空盘旋着白鹦鹉,那是杰拉尔德的曾祖父从印度尼西亚带回的物种,然后繁衍成群。四下里没有人烟,要到河对岸才有一个小村庄,情景是蛮荒的,却又有一种繁荣,似乎回到未经人类开发的原始世界。然而,对于奥斯特利茨的思想任务,单是自然原貌的呈现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需要有诠释与阐述进一步开发其中的哲学资源,杰拉尔德家族就是为此目的诞生。方才说过。杰拉尔德家的祖先乘帆船环游世界,带回了白鹦鹉,同时还带来长尾蓝鹦鹉、秘鲁鹦鹉、图伊鹦鹉、啄木鸟、鸢、黄鸸,可惜大多绝了种。被制作成标本存放在这座砖砌小楼里。1869年,进化论奠基人查尔斯·达尔文曾来做客。于是,安德洛墨达旅馆就开始向自然历史博物馆转变。同时,这个天主教家庭每一代都必有一人背弃天主教。成为博物学家。杰拉尔德的父亲是一名植物学家,不幸在战争中丧命,但家族中还有一位叔公还活着,并且“继续推行菲茨帕特里克家博物学路线”。这位阿方索叔公,热衷野外工作,步行、观察、采集、绘画素描。他带两个孩子在夜晚爬上山冈,看蛾子活动。几十种蛾子从天而降,这种低级进化的无脊椎动物其实有着极其丰富的形态,以及完整的生命过程。阿方索叔公着重指出。它们的体温为三十六度,他说:“三十六度是一个水位标,一种神秘的界限。”而众所周知,人类的体温标准为三十七度,这上升的一度。不知是出于哪一个进化的环节。奥斯特利茨穿过建筑,走到旷野,好比从人类人文历史进入更为漫长的自然历史。在雨燕缭乱的飞翔之下,结束了长达五十二页的第四自然段。

第五自然段开始,紧接着东方大酒店邂逅的第二天,他们又见面了。见面的地点在格林尼治公园的王室天文台。天文台这个空间,潜藏着极大的泉征资源。先来看看它的内部环境。玻璃柜里阵列着各类用于测量的仪器:四分仪、六分仪、天文钟、调节器;木地板和窗户玻璃的方格子体现了划分比例而形成的平衡协调;望远镜——“对准星辰轨道同子午线的交叠处。对准飞过宇宙空问的狮子座流星的流星雨和拖着长尾巴的彗星。”

混沌的宇宙是负载于什么。然后才被确定质和量?时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最通俗的解释不就是当时间超过光速。我们便能够回到过去。依这个理论,所有的物质运动就都是附在了时间上。这古典时期的天文台处处展示着计算的工具方法以及成果,因此。“时问的计算,奥斯特利茨在格林尼治天文台里如是说。是我们所有发明当中最最具有人造痕迹的发明”——回溯从自然历史中再

退远。退远到物质最初形成的苍茫天体,这抽象到近乎虚无的存在,要给予定义简直束手无措,似乎只能先给出假设,待到证实却又釜底抽薪,彻底取消了前提。奥斯特利茨说到“太阳日”的概念,紧接着指出这是一个人为的虚构。虚构出平均日的计算式,可还是概括不了全部,余下小小的尾巴,那就是地球在自转轨道上稍稍偏向赤道。奥斯特利茨提到牛顿的时间概念,就是假设时间是一条大河,那么认真考究,哪里是时间的源头,又最终归宿哪里?还有,什么是时问的两岸?沉入时间之中的事物有没有差异。如何区分?最重要的一个疑问是:“为什么某些东西会在消失不见后却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这个疑问关乎奥斯特利茨故事的全局。沉入时间的东西接踵而来,大约就是历史的形态。

奥斯特利茨以不屑的态度谈到钟表。认为用这样的雕虫小技妄图分割时间是一种轻薄。“滑稽可笑”,这令人想起安特卫普中央火车站的那一座巨大的钟。在火车站的中心点,“位居国王徽章和‘和睦就是力量这句格言之上。”继而,他分析了自己拒绝钟表的心理,“总是抗拒时间的威力”,为什么呢?倘若时光不流逝,他便可能回到时间后面,那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想,他希望没发生的不只是个人的一小段道际,或者更长一点。一段历史的发生,而是人类文明的全部,那些石头垒起的宫殿,砖土的工事。金属铁工厂,编织物流水线和销售线,闪烁着电视屏幕荧光的公寓大厦,储存着千年美酒的东方大酒店,大酒店里的共济会教堂,还有脚下的八角形天文台,他们即将步入的格林尼治公园造作的假田园风光……所有将自然侵蚀得满目疮痍的蜂巢蚁穴。统统不存在,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再从头来过。

现在。我们作一个稍稍的回顾,当“我”与奥斯特利茨在天文台谈起“时间”这一概念之际,有两个细节也许值得留意。一是“我”告诉奥斯特利茨一则社会新闻。殉情的丈夫,一个细木工匠,亲手设计建造一座混凝土断头台。自己给自己执行了死刑,奥斯特利茨听过后沉默了好一时。这是一件事情。还有一件,当他们将要展开话题时,天文台忽然进来一个日本游客,转了一圈又走出去,使他们的谈话廷宕了一小会儿。倘若是在一个写实主义作家,以事物的表面状态为叙述原则,也许可视作两处闲笔,可是,在“奥斯特利茨”就不同了。一再地说过。每一处都有意味,因是从预先的设定出发,阅读的任务就是将它们安置在应该在的位置上。有没有发现。建筑艺术家奥斯特利茨特别在意物件的材质、形状。还有工艺,那个断头台的四方形混凝土台座,斜口刀,铁丝。在细木工匠手下契合得十分精密;日本人呢,作者的描述是“孑然一身,周游世界”,一定也暗示着什么,在我们等待许久将开始未开始的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战背景中,“日本”并非是个简单的国家名称,它的材质和结构隐藏在人文概念之下,人类的物质史就在空茫的时间中闪烁不定。

从天文台下来,他们信步走在格林尼治公园周边的荒地,奥斯特利茨说起他曾在学术旅行中走入一处废弃的艾弗·格罗夫庄园。庄园主告诉他,庄园建于1780年前后,患失眠症的祖先在屋顶造了一个观测站,在月面学和月球测量中消遣漫漫长夜。没有月亮的夜晚,这位祖先便自己和自己打台球,这景象有一股哀恸:一个人孤独地受着时间的煎熬。庄园主说,1941年曾经安装一堵隔墙,封住台球室和儿童室的入口,长达十年之久,撤除隔墙的时候,他走进儿童室,不由心惊,“仿佛时间的深渊就在他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经过将时间物质化的描述,我们也许比较容易理解奥斯特利茨所要做的是什么,那就是撤除隔离,敞开时间的深溯!这也是一个建筑学者的思想方武,将混沌的时间规划成空间,再从中流淌过时间。

入口似乎开启了,可是回溯时间,也就是相对论里,时间超过光速便可回到过去的速度动力。是怎样强劲的动力呢?于是,杰拉尔德又登场了,他的叔公们,阿方索和另一个相继去世,葬礼上,奥斯特利茨又来到安德洛墨达旅馆,这一家人于他宛如至亲。此时,杰拉尔德已升入高年级,参加学生飞行员分队,每周有一次,乘坐一架“金花鼠”飞机上天,这使他摆脱了一周内学校生活的积郁。身体感受到浮托在空气有力的承载之上,实在让人心情激动。可是在飞行的体系中,杰拉尔德认为——“鸽子总是排在第一位。不仅由于它们飞完那些最长路段时的速度,而且还由于它们优先于其他所有生物的出类拔萃的导航技巧。”“鸽子”再次出现了,在这十六页长度的第五自然段最后部分中,有两处描述了速度的外形:一次是在别墅的旧日的舞厅里,他的母亲阿德拉与奥斯特利茨打羽毛球,“装上羽毛的弹头一次又一次地飞来飞去”,“呼啸而过”;另一次,时间则是以升格的姿态呈现,那就是杰拉尔德透过机舱的舷窗,观看“静止不动”“缓慢旋转”的天穹——景象十分灿烂,无数有名和无名的星辰,或近或远,或明或暗。杰拉尔德在一次飞行中不幸坠落萨瓦山,机毁人亡,是不是暗示着飞行的命运,暗示超过光速回到过去的危险,不可企及?

下一个自然段落开始于一个季度之后,“我”去到奥斯特利茨的家里。经过九十一页的篇幅,我们终于可以走进主人公的私人领域。他的家在伦敦东区。类似上海称之“下只角”的地方,劳动者聚集,拥挤嘈杂,十字路口交通拥堵,但奥斯特利茨居处所在的奥尔德尼大街却闹中取静——“我”详细地描绘了周遭环境以及居室内的情形,在这所陈旧灰暗的公寓里,唯一的特色大约就是照片。桌上放着许多照片,主人常常像玩纸牌似的摆弄它们,可达几个小时之久。照片这一个物件,已经是第二次出场了,在威尔士传教士家中,沉闷枯乏的童年里,就有一本相册陪伴他。我以为这是一个不可小视的隐喻,建筑的三维空间压平为二维。预示着什么呢?看起来,奥斯特利茨终于要讲述私人经验,讲述私人经验的环境,三维空间正在成形,然后进入二维空间,还需要改变形状,变形到可供讲述的方式,那就是一维性质的语言。就像人的存在是在命名之下,历史能够附着的载体,大约就是语言吧!但语言这东西可靠吗?它承在时间之上,已经说过,时间是虚无的,立足于虚无之地的语言其实相当危险。用句中国俗话说,就是“词不达意”。奥斯特利茨表示了对语言极大的怀疑,认为语言“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应急之物,是我们愚昧无知的一种赘生物罢了”。他曾经将所有记录着语言的字纸扔到园子里的肥料堆上,可却坠入更深重的虚无。这虚无感以疾病的方式体现在他的身体,就是失眠症。失眠症在这里亦是有着隐喻。隐喻人在时间中流离失所。格林尼治公园老房子,艾弗·格罗夫的祖先是以观察天文和打台球应付失眠症。他呢,是夜游伦敦。游荡在黑压压,梦魇般的建筑物对垒的夹缝中,有一处游历令人深思,那就是十七世纪伯利恒圣母马里亚修会的隐修院的旧址,如今上面坐落着火车站和东方大酒店——这让我想起雨果《巴黎圣母院》,小说中有一节标题为“这个要消灭那个”,副主教克洛德清点了一番人类文明史,宣称道,

“自从洪荒时代直到公元十五世纪,建筑艺术一直是人类的大型书籍”,等到文字、书写以至印刷术产生,革命就发生了:“书籍将要消灭建筑”,因为文字比建筑方便保存和积累,而印刷则可以无穷地复制,使记录无法遗失。不过,雨果没有预料到,书籍将会为事实埋下陷阱。其时,奥斯特利茨走到纪念碑式建筑的遗址,是要寻找人类早期的记录方式?不幸的是,这记录方式早已被滥用,背离诚实的初衷,上面的火车站和东方大酒店就是明证。然而。对于一个建筑艺术学者,空间自有特殊的功能,它可为漫无边际的时间筑起堤坝,暂时改变流速。夜游在不自觉中掉转了头,就像他曾经期望过的,向后跑,向后跑,跑到时间后面,于是,消失的事情重现了。

《无命运的人生》是顺时针发生的。关于“我”所以是现在的“我”,出于偶然还是必然哲学命题的讨论,只是作为生活的场景出现,与其他许多场景形成连贯性的常态。这恰好与《奥斯特利茨》相对,后者中即便是日常的细节也是有指涉而刻意设计的。在久尔考,生活偏离了轨道,最初的不适应过去之后。很快就运行流畅,形成另一套常规。就好像在进化中培育的基因,可在变故的关头迅速分泌润滑剂,缓解和消除摩擦,这种润滑剂的名称应该叫做求生。久尔考就这样从一名中学生成了军工厂的工人,可是生活并没有停止转轨。与物质运行的原理相仿佛,一旦发生偏离,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偏离下去。整体的结构中有一处动摇,分离的力度辐射出去。然后松弛、垮塌,最终颓圮。从历史的长度看,这种崩陷只是一瞬间的事故,历史很像电影的蒙太奇,它将最戏剧性的片刻连接起来。而在个体的人,这一瞬间的容量却是相当可观,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占据着生命和生存的空间。在这局部里发生的事情,也许与全局谈不上太大的关系,是“蒙太奇”略去的那一部分。所以略去,除去戏剧性不足的原因,我想,大约更可能出于一种假定。假定人们都已经知道,不屑细说了。这些假定人们都知道的,其实就是常态。可是有多少重大的转折都是从常态中起意,好比中国人一句古话,“大风起于青苹之末”。这里面依然看不见有明显的因果关系,没有因果关系。只是罔顾左右而言他。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向南洋进兵,登上马来亚半岛,从柔佛海峡向新加坡逼来,可城里一片祥和,国泰大楼的电影院前,排着购票的长队,争看美国好莱坞的《费城故事》。

变故来临时,久尔考的感觉只是:“第二天我遇到的事情有些奇怪。”上班途中,公共汽车上的犹太人被拦下。随着越来越多的公共汽车驶过,犹太人。大多是年轻的男孩。因为都是军工厂征用的员工,聚集起来。上班的时间早已过去,却不被放行。合法的误工犹如放假,使孩子们心情轻松。询问警察,警察呢,说了一句有趣的话:“现在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孩子们围绕在他身边,“就像是郊游时围绕在一位老师的周围”。最后,警察决定带大家去海关办事处,在室内继续等待。但这一回事情略有一些不同,警察离去时,“我们听到他把门从外面给我们反锁上了。”这就好像一个幽禁的电影的开头,这类影片如今很流行,与暴力、情色、心理畸变的现代病有关,可在久尔考的遭际中,这一刻却不具有任何象征,仅只是一个朴素的事实。

事态向难以预料的结果发展,表面上还看不出有什么令人担心的迹象,甚至。海关办事处大房子里的等待更不错些,因为警察建议他们“采取舒服的姿态歇息着”。等待的人群大体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久尔考这样的年轻男孩,他们很快就开始游戏和说笑;另一部分是成年人,他们的情绪就要低沉一些,谈话的内容多半是讨论目前的处境。久尔考,小说中的“我”,与《奥斯特利茨》的“我”不同,久尔考是亲历者,后者是倾听者,直接的叙述使事情更接近自然状态,因而也容易使人忽略讲述者的特质。其实呢,以第一人称出场的讲述者,也是作者所虚构出来的人物,他同样具有选择性的特质。否则,为什么要由他而不是别人来承担亲历者的任务?就算这是一本自传体小说,亲历者正是作者本人,一旦进入叙述,作者也就成为对象了。直到目前,久尔考还未表现出来稍稍深刻的性格,他和他的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乐观,或者不如说盲目。远不及那个邻家女孩,会为不平的待遇感到难过,他懵懂地进入人生。倘若一切正常,就可以顺利成长,大可不必经受考验,觉悟真谛。这都是平常的人,出身于小康家庭,并不企图成为奥斯特利茨这样的精英。可是,历史偏偏选择他们受难,不想也得想的。必要去思考些什么,就像邻家的小姑娘。女孩子通常比较早慧。男孩则要晚发得多,久尔考就是一个晚发的男孩,可是终究,他是被小说家钦点,就一定是要被赋予某些特质,然后才可完成小说家的思想任务。

此时此刻,久尔考多少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性格,他从那些成年人中,“记住了几张有意思的面孔”——一个不参加交谈,独自看一本书的瘦高个儿,看起来心情很糟糕但很克制;相形之下。一个两鬓斑白、谢顶的半老男人则显得格外烦躁不安;加倍焦虑的是另一个“古怪的小个子”,长着特别的大鼻子,完全是出于偶然,他上了一辆被拦截的公共汽车,于是不停地抱怨自己的霉运:海豹脸的大块头,一直想和警察单独谈话,谄媚的笑容以及他在上衣口袋摸索的手暗示着。进行一项私人交易的企图……几乎可说是一幅小市民的群像,极有象征意味的,他们庸常的人生突然一个急刹车。中国哲人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而,他们没有做好接受“大任”的准备,他们至远的理想,不过是凭劳动奋斗。挣一份合乎道德的家业。下午四时,终于结束等待,警察将人群整顿成队伍上路了。走过街区。一辆有轨电车插进行列,队形有一时改变的当口。二三个成年人闪身离队。混入车水马龙。不见了。到底是世事洞察,对前途有所预见,也不排除出于庶务的压力,不都是急煎煎地奔波着,家人和生意全都在这个岁数的男人身上。要说手脚更利落的年轻人,比如“我”,久尔考,本来也可以开溜的。可是,“诚实还是在我心里占了上风”,于是,依然走在队伍中。紧接着,事情有所变化,那就是警察被宪兵换下,宪兵显然不那么讲礼貌了,几乎回不过神来,队伍已经在咆哮和马鞭的驱赶下。涌进“马厩”里。

处境一步一步显现真相,而每一步都遭遇乐观主义的抵抗。相持一阵,乐观主义不得不退让开,再滑向下一步。先到“马厩”,其实是安德列斯宪兵营,没收私人物品和搜身,可是,“上尉表现得相当友好”;然后从“马厩”转移到布达考拉西砖厂,那里满地是人,从各地集中过来的犹太人,可喜的是许多老朋友在这里相逢,又交上了新朋友;接着,宪兵开始征募去德国做工,所谓“征募”的方式——“是我们自己用比较人道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呢,还是等待宪兵们来执行对我们的决定?”然而,不管哪一种方式,至少——据有经验的老人说,德国人,抛开对犹太人的成见不说,“本质上是清洁、诚实的,喜欢秩序、准确性和工作的人”;次

日上了火车,“火车上最缺的是水”,可是也不当紧,“最初的干渴感很快就会过去的”。当第二波来临的时候,懂行的人说:“六七天是一个期限”,倘若是一个健康的人,不出汗,不吃内,“没有谁也能活”;到达匈牙利边境,终于有人渴死了,可那是一个老人,还有病。“说到底,这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况且,目的地已经到了,那就是奥斯威辛。

乐观主义还在继续发挥作用,过滤现实,将残酷的真相压抑在认知之下,于是就有了一种滑稽的变形的表象。穿着囚服的犹太人表情诡异,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告诫:要说自己十六岁;不要有亲兄弟;强调身体健康,能够工作……接下来有一阵子混乱,被强行分离的亲人们挣扎着,由于绝望和徒劳显得失态,看上去也是可笑的;然后,不知是由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久尔考发现自己身处清一色的男人队伍里,秩序又回来了,而且是约束性更强的秩序。终于,“我可以稍稍喘口气了”,环顾周围,平展展的空地上,疏落落地散布着瞭望台、角楼、高塔、烟囱——这不就是奥斯特利茨从建筑专业的角度描绘的要塞吗?它以顺自然时序运转的规律出现在久尔考的亲历之中。不携带任何历史、社会、人类文明的哲学思考,只呈现事实。这些事实加入进其他事实,终将对久尔考发生作用。但这都是以后的事,还需等待情节的发展,不像“奥斯特利茨”,是预先设定的。

就这样,众所周知的检查身体、搜索财物、剃头、洗澡——并没有流露出恶意,甚至对那负责体检的医生——久尔考说:“我觉得,他喜欢我。”而且,在去往浴室的路上。遇见水龙头,他们终于喝到了水。洗澡更使他们雀跃,男孩们在喷淋头下面戏耍,互相取笑剃秃的脑袋。“乐观主义”多少来自年轻人快乐的天性,不愿意让自己忧愁苦闷和消沉,当然,更多的部分,或许是一种卑屈的本能,倘若能对处境表示满意,也许会赢得好感而换取善待。这里没有英雄和战士,只是平凡的市民,一夜之间。被带离安居乐业的日常生活,连随身衣物都没有带,更枉论思想的准备。但是有一个细节却在久尔考眼睑中流连了一会儿,那就是一个拉比。在砖厂里。许多人围绕着他,乞求得到指引,他提醒大家:“你们不要与主争论。”他使久尔考想起洛约什叔叔。此时,拉比漂亮的须髯被剃光了。久尔考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以色列教徒。他连依地语都不会说,剃去须髯的拉比只是让他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缺的是须髯,却又不尽然。似乎有一种泉征的意味。意味着某一种权威尊严被取消。在这自然的状态中,所有的象征性都潜在于事物的表面之下,它们并不自觉地指涉什么。单是表达它们自身。已经尽到责任了。

清洁的舒适感被丑陋的囚服压抑了,男孩们安静下来,彼此打量,越过头顶看见了电网;开饭的消息又一次鼓舞了大家,可是很快被食物的低劣打击下去,焚尸炉烟囱里升腾起烟雾,携着可疑的气味,于是,久尔考沉默了——“我真正准确地了解到一些情况。还是要从这个时候算起。”这个天真浅薄的少年严肃起来,开始思索。他的思索无法像奥斯特利茨,受过艺术与哲学的训练,又是在事情己成为历史,拥有足够的时间和距离,因而能够理性地进行,他人在事中,只能从感性出发。他最直接地想到,焚尸炉里的人正是与他们乘同一趟火车的旅伴,他们也去了浴室,被告知洗澡的规矩,甚至也发了肥皂,可是,喷淋头里下来的不是水,而是毒气。

经验继续提供着感性的材料:女囚们也剃秃了脑袋,看起来有一种残酷;即便是粗劣的食物,也远不够果腹;没有寝具,直接睡在水泥地上;每日只能去两次厕所……然后,新的转移又来临了,更多的人乘坐一列车皮,没有行李,没有女人,同样的热和渴,更严格的纪律性,他们的名字被数字所代替——按奥斯特利茨的存在哲学,名字的取消可不是闹着玩的,命名底下其实是活生生的个体。他们前往的集中营在布痕瓦尔德,那里有着质朴的风景,“我”不禁想到一些关于文化的知识,那就是不远处“坐落着文化名城魏玛”,曾经生活着许多作家诗人,其中有一位写过一首“谁在深夜里顶风飞驰”,应该是歌德吧!诗人亲手种下的一棵树,如今被圈进营区——有没有发现,久尔考在向奥斯特利茨接近:失去名字,注意到历史和艺术开的玩笑——相对于变得细腻的思想,生活却越来越粗暴。转移没有结束,紧接着又踏上新的路途,新的集中营,蔡茨。久尔考与相熟的伙伴分开,置身在陌生人中间,周围都是遭到蹂躏的变形的面孔,然后,挨打的命运也临到头上,迅速成为家常便饭,于是——“在蔡茨我才发现,囚禁也有日常生活,甚至可以说,真正的囚禁其实全是乏味的日常生活。”

这句话里的深意大可琢磨,日常生活,是它更接近历史的实质,还是奥斯特利茨的历史宏观论?“我”并不企图对历史作出解释,也不具有知识的储备,不过是出于偶然——偶然生为犹太人;偶然上了一辆遭拦截的公共汽车;又偶然错失逃跑的机会;偶然地进入这个编号,因而被送往蔡茨集中营。蔡茨集中营却不是偶然存在,它驻守在那块土地上已经有许多年头,这又符合奥斯特利茨对历史的总结,事端的成因在很久以前就开始积累,等待着某个时刻。

经过多少次转轨,日常生活又一次成形,新的伦理道德也随之建立起来,那就是“我们不能自暴自弃”。生存的艺术以简单又困难的方式体现着,比如盥洗,任何情况下都必须坚持;节约地分配口粮;远离颓废的人——颓废的人指的是集中营里的一伙“老居民”,人们有一个形容词,“穆祖尔曼”,不知出自何种语言,意思是彻底崩溃了的囚徒。单是这一点还不足以解释他们所以形成一个特别群落的理由,他们更有一个共同的性格。一种不近情理的性格:即便是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他们依然保持说依地语,念祷告词,遵守教规——“凡是教规上不允许吃的东西。他们一概不碰。”他们的存在使久尔考感到难堪,在布达佩斯也曾发生过,大约有些类似洛约什叔叔带他祈祷的时候,所生出的窘迫,照久尔考的说法是“好像我与常规不大合拍”,我的理解是一种被放单了的孤独感。曾经和一位美国的犹太教授闲聊,在他前好几代的祖先就来到美国定居。他自觉得完全是一个美国人,然而,犹太民族经历过的遭际却使他必须承认,他是一个犹太人,否则,我想,他大约也会有久尔考那样的不适之感。看起来,久尔考确实在成熟,思想的潜能渐渐浮出水面,趋向一个知识分子的认知体系。

就算已经接受,这也是日常生活之一种,可它依然不可阻挡地摧毁你的耐心。食物越来越少;劳作越来越繁重;没有理由的殴打,所以根本无法避免。乐观主义早已退到看不见的地方,承认是日常生活的态度也不再奏效,只能向命运缴械投降,放弃所有自觉性和主动性,然而,这也不错,“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本人也找到了平静、安宁和轻松”。随便身体在何种境地,有吃或者没吃,挨打或者不挨打,活着或者死,因为受伤送进营地医院,那么,“就躺在他们把我放下来的地方。”

日常生活褪去了,日常生活其实是生命所附载的基本形式,包含生存必需的饱暖、安全,还有

体面。生命如今裸着存在了,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它的意义何在?价值何在?所有的形武都被剥离,只剩下肉身,任凭污秽、创伤、溃疡侵蚀它,侮辱它,眼看着它被糟践,直至灭亡——本来属于思辨范畴的活动,在久尔考却是具体的处境,哲学的命题,是从处境中逼向他,由他的抛弃了肉体擅自活跃着的意识接受下来。当然,不接受也是可以的,然而。久尔考不是被选择来表达作者思想的吗?他被选择来对这“无命运的人生”作表达,他必须要贡献思考的果实。苏联军队开进了蔡茨。德国党卫军投降,撤离集中营,广播里宣布解放和自由,作者以久尔考第一人称的身份写道:“这时我才开始——也许是第一次严肃地——也去想那自由。”

我以为,两部小说的结局部分,都是主人公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奥斯特利茨,“家”是深藏在无意识里,他就像一个失忆症患者,渐渐进入复苏的过程。还是在那一个自然段落,“我”走入伦教奥尔德尼大街上奥斯特利茨住宅,这一个自然段长达一百零六页,当然,其中有一些图片。但也极有限,篇幅依然是庞大的。段落的开头部分,“我”这么形容他的生活:“他整个一生有时看来就像是一个没有任何时间延续的盲点。”这真是一个很好的注释,对于个体来说,生存的自我意识就是对时间的划分,存在一旦模糊不定,时间的界定便也消失了。这句话还是对久尔考在集中营医院里的状况的注释。其实中国人对这样无自觉的生命有着许多形容,比如“行尸走内”;狄更斯小说《雾都孤儿》的旧式译名为《块肉余生记》;那一则著名的道家故事,“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可用来解释存在与时间的关系。但置身于具体境地里的人,谁能够客观地认识和检讨这些抽象的性质呢?奥斯特利茨能,所以,与其说他是个体的人,不如以为他是思想的拟人化,所以才可拥有辨析的锐度。奥斯特利茨处在无边无际的时间之中,我想,这也许是他从事空间艺术研究的根本原因。空间是他用来限制时间形式的手段。是他依赖于在时间中漫游,不至于彻底沉没的舟筏,是时间的容器,能在一定程度上截留时间,打捞起时间里的漂流物,就好像物体在视线中的残像,不期然间呈现了。

当他坐在火车站,那些埋葬在时间里的记忆将要冒头,他感到一种迷离,他说:“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种奇怪的想法:我从未真正活过,或者说刚刚出生。”这很像是一个在大海中漂流很久,体力已临极限,恰巧在这时,看见了绰约的陆地,忽感到疲惫至极,却不甘放弃的濒死者。记忆回来了,时间有了一个点,线索依然在茫然中,还有待时日,但也快了。果不其然,次年春天,奥斯特利茨走进位于不列颠博物馆附近的旧书店——奥斯特利茨走入的空间绝不是随机的,而是出于某一个用意——旧书店里开着收音机,正播送谈话节目,两个妇女谈到1939年夏天。当她们还是孩子,被一趟专列送往英国,穿越过许多城市和乡村。更多的回忆涌来了,他意识到他也是被移送的孩子中的一个,这是一列运输逃亡儿童的专列。事情就这么露出蛛丝马迹。终于有一天,奥斯特利茨去到捷克,走进设在天主教加尔默罗白衣修士隐修院内的国家档案馆。建筑的结构依然是必须要加以描绘的。但这描绘已不再像前面部分那样客观,保持着冷静的距离,印象的画面不时突破藩篱,闯进空间,而且有了人,具体的人介入进来。女职员特丽莎·安布罗索娃接待了他,从户籍着手,检索出自1938年登记注册的名为奥斯特利茨的市民。这个古怪的名字在布拉格竟有一串。他真是回到了家!

叙述还是在一百零六页的第七自然段内进行,事情变得越来越具体,透露出情节的生动气息。安布罗索娃夫人建议寻访从最近处开始。那就是本城区的阿加塔·奥斯特利索娃。走过盘互交错的街巷,此时此刻,建筑空间化整为零,那种超出实用的巍巍大观解体成小小的、布满生活细节、亲切的物件:铺路石块、窗棚、门铃拉线的铁拉手、门拱上方补入的半浮雕,内容是一条衔着树枝的狗、嵌在墙里的电器铁皮箱、公寓前厅地坪的人造石上的马赛克花案……然后。终于,终于,按响了门铃——“薇拉·吕萨洛娃就站在了我的面前”。这是当年照料他的小保姆,奥斯特利茨身世的讲述者,虽然,奥斯特利茨说:“我不知道薇拉和我在三月份那天的整个傍晚和夜晚,彼此是按照何种顺序讲述我们的故事的。”然而,大体上,奥斯特利茨的生平在此时,是按顺时针方向开始进行了,之后也是,虽然有时候会转换叙述人的身份和叙述场地,抑或被抒发感想打断,但奥斯特利茨的故事顺流而下,小说因此进入了生活的自然状态。

我还是被这小说的结构迷惑着,显然,叙述在第七自然段进入到具体的情节部分。“我在奥斯特利茨那个位于奥尔德尼大街的家里拜访他”,事态开始趋向转变,从宏观历史走入个人史,奥斯特利茨的个人特质逐渐显现,成为叙述的主体。有些类似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当然,那是闲愁。而在这里,却有人类巨大创痛做背景,情绪是沉重的。从阅读来说,高度的紧张松弛下来,思想的负重缓解了,情节的连贯性使人欲罢不能,就好比翻山越岭,终于踏上坦途,但节奏也因此而加速,又生出另一种紧张度。这漫长的一百零六页的段落是小说的“本事”段落,之前是序幕,之后呢?之后还有两个自然段,第八和第九。第八段二十八页,可视作第七段的接续,叙述了父亲的罹难;第九段,只有七页,奥斯特利茨与“我”告别,将他在奥尔德尼大街那个家的钥匙交给“我”。让“我”随时可以开门进去——“研究他作为一生中唯一存留之物的那些黑白照片。”呼应了第七段的开头,暗示着顺时针叙述的故事是将断续的记录,人为地连接起来。这会不会表明七、八、九自然段其实为一个整体,与之前的一、二、三、四、五、六段相对而成立?从通常小说的惯例出发,自然应该解释成一个漫长的序幕之后,正剧方才拉开帷幕。然而,倘若从叙述历史的企图着眼呢?那微妙的只占了略多一半篇幅的私人故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也许,我说只是也许,是一个漫长的尾声,或许一个漫长的注释性质的附录。为历史举一个例证?所以这样漫长,是因为,描写日常状态总是占位大的。生活是有原始性的,涣散和杂芜,而思想则是精华,从漫无秩序中提炼出规律,好比沙里淘金。

这样对《奥斯特利茨》的结构作分析,有一种实验的快感,挑战着写作和阅读的成规。但也不完全是出于任性,事实确实提供了不容忽略的依据。当作者以惊人的思辨力在虚空中筑起理性的楼阁,已不是感性能与之匹敌的了,具体性无一不为抽象性所概括,局部为全局笼罩。所以,我更倾向于将前六个自然段,总九十二页作为叙述的“本事”。作者在段落上打破一般性的安排,是不是也暗示我们结构上别有用意?奥斯特利茨,作为一个艺术院校的老师,研究和讲授专业领域的课题。不就是与他身份最为相符的日常活动?而小说不就是在假定的前提下,为人物设计合乎情理的故事?他的私人经验是学术的出发地,或者说,是从属,这也是学术的伦理和人道。

和所有的结尾一样,旋律又会有一次主题再现,那是对全篇的重温。然而,回过头去,方才知道已经走出很远。人和事皆非原样,不免心生帐然。在小说的最末处,“我”离开奥斯特利茨,独自在城里城外游荡,再次来到维勒布鲁克。那里是奥斯特利茨描述过的布伦东克要塞。坐在壕沟边,拿出奥斯特利茨送他的书,一位伦教文学研究者的作品,写他如何寻找祖父,一名以色列耶和华经师的生平足迹。又是书,语言文字和印刷术,雨果说的,比石头建筑更牢固的历史纪念碑,到头来还是得靠它。奥斯特利茨究竟是谁呢?是书籍里的存在,是伦敦奥尔德尼大街上那间空屋子的主人,现在,书和钥匙都交出来了,他便消失在冥冥虚空中,就像方一出场时,从虚空中浮凸出来。

久尔考踏上归途的时候,已到了小说通常意义的结尾。作为一个亲历者的叙述,他严格遵循时间的自然进程,感性还在活跃期,接触着具体生动、变化多端的经验,理性远追不上,缺乏既定的认识方法。即便到了今天,距离写作的当时将近四十年,小说描绘的情形。依然在我们的预期之外。希特勒排犹的题目讲述了几代人,有历史记录,也有个人资料,进入社会研究,也进入艺术表现,可是,就算有一百万、一千万种,那么在这里却是一百万零一、一千万零一种。这就是人和生活,总是在概念之外。一种概念形成,就有一种概念之外生出,绵延不尽。奥斯特利茨已经作出如此充分的准备。久尔考依然是在他所料未及处,是他抽象化归纳过后,剩余的具象的细末。这些细末无法笼罩全局,只能指涉自身,可仅只是自身,却也足够说明问题了。

久尔考的回家路途是由“匈牙利集中营委员会”组织,搭了一段美国军车,然后步行。昔日的囚徒们排着队,唱着歌,走过异国的乡村和城镇,路经城市时,就搭一段有轨电车,然后乘上火车,一觉醒来。月台上的站牌,全换成匈牙利文字,然后,就是布达佩斯了。虽然战争留下了触目的创伤,可“我”一眼就认出了街区、广场。还有电影院——“在一个比较大的、灰色的、丑陋的公共建筑物内”,它让我想起米兰·昆德拉小说《玩笑》里的那个电影院。小说主人公,捷克年轻的大学生卢德维克,触犯了意识形态禁律,被开除出党,进劳务营改造。劳务营地处偏远的边区,军队式管理,干的是下井采矿的活,两周休假一次。一个假甘中,他来到电影院,一幢大平房,平房的一角竖着招牌,写着“电影院”,就在那里,邂逅了露西姑娘。这一节真是非常动人,温馨、静谧、清寂,有些闷,于是,染着戚容,这就是日常生活。普通人栖身于其中,以平庸的代价换取平安恒定的存在。电影院则启开一线缝隙,透出来传奇的光影,让凡夫俗子做一场白日梦,安守本分中的一点点奢心。电影院在不经意间累积起象征性,我应当如何解释它在此出现?当久尔考决定离开救济站。独自个儿走回家去,绕了一周,又看见了电影院。我想,他并无企图刻意说明什么,可电影院的出现,却让人有所联想。

布达佩斯扑面而来,一下子包裹了他。可是,他身上那件从党卫军仓库中找来的外套,以及美军制服裤子,将他与周围隔离了。电车上,一位记者替他补了车票——生活的秩序就是这样严谨,无论从哪里来,逃票都是不被允许的。而记者的好心也不是无条件的,他提出一连串问题,可“我”却无从回答。记者让“说说集中营之地狱”,“我”却对“地狱”感到茫然。记者解释道:“这只是个比喻,难道我们不该——他问——把集中营想象成地狱吗?”回答很有意味:“我只能想象集中营,因为我对它还有所了解,而对地狱却一点也不了解。”久尔考断然拒绝任何比喻,它就是它,没有一个现成的模式可以借用来描绘。接下去,他开始滔滔不绝,就仿佛奥斯特利茨找到了合意的听众,而且,他竟然也谈起了“时间”。他的“时间”概念和奥斯特利茨的恰好处于逆向的发展,他的时间本是经过人类文明锻造、划分过了的时间,以现实生活记下刻度,按部就班,一个阶段接一个阶段,和谐地延续,可是,现在,秩序崩裂了,裸露出时间空茫的真相。米兰·昆德拉的《玩笑》里,主人公卢德维克也经历了在时间里坠落的命运,他是这样描述的:“一切都中断了:学业,为革命工作,友谊,爱情,以及对爱情的追求——整个富有意义的一生都中断了。留给我的只有时问。我前所未有地与时间密切起来。”奥斯特利茨则是从虚无的时间出发,然后由生活的记忆刻下纬度。记者先生显然听不懂久尔考的话,终于放过他,任其继续回家的路程。

久尔考走进了自己家所在的公寓。接响门铃,这一刻与奥斯特利茨何其相似!门开了,出来的也是陌生的面孔。最后。久尔考坐到了邻居家的客厅里,听他们告诉家庭的变故。莱什曼大叔,还有斯泰纳大叔。曾经。每个晚上他们几家都聚在一起,有些同舟共济的意思,可是,这会儿,他们再也谈不拢了,甚至,在某一个问题上,彻底谈崩了。那就是,老邻居们问道:“你今后有些什么打算?”久尔考很惊异这问题,他还没有从过去脱身呢,又如何考虑今后?于是,久尔考开始说教了,说的还是时间:“在每一分钟里,原本也可能发生别的事情,就像发生那些碰巧发生了的事情一样……”他说的是时间里的不确定性,但听起来像是批评他们逃避了原罪的惩罚。不由愤然而起道:“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久尔考在自己的思想里径直走下去,他现在知道——“起初它并没有任何含义,直到开始走那些路为止。”他无法为自己的思想命名,事实上,他逐渐涉及奥斯特利茨的命题,人类的活动,如何一步一步走到这样的处境里。极其微妙地,奥斯特利茨在结尾中变成了久尔考,开始亲历命运;久尔考在结尾时则变成奥斯特利茨,试图对历史作出判断。这相对的走向基于叙述的方式,前者以预设的意义讲述故事,后者以故事生发意义。

最终,他和大叔们几乎是吵翻了,大叔们叫喊道:“难不成我们。我们这些受害者,都是罪犯吗?”久尔考力图使他们明白:“这不是罪,只是应该洞见……”久尔考不明白,倘若在人类普遍持有理智的时候。个人也许不需要“洞见”,可是怎么说呢?理智又是由许多个人的“洞见”所构造。假如在蒙昧初始。理智偏差一点点的话,裂隙会越来越宽,最终成为大窟窿,也就是记者先生说的“地狱”,然后需要“洞见”去缀补。

2010年春天,在柏林,看犹太人博物馆,创办人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来到我居住的城市上海避难。劫后余生。博物馆陈列中,最凄惨的部分是罹难中的遗物,那些家用杂什,来自保守自足的居家生活,那就是布达佩斯久尔考家人和邻里们的生活,也是布拉格的奥斯特利茨家人和邻里们的生活,这生活早已融入他们世代居住的国度以及阶层,就像詹姆斯·乔依斯的《死者》中那个晚宴上的人们中间。陈列柜里的什物,就像那生活破碎的残片。其中有一封短间,一个犹太男孩写给他十六岁的女朋友,他们同被征召在柏林一家纺织厂做工,刚要发展成恋爱的关系,信上写道:“我们必须在今天上午九点离开,事先没有得到任何告知……”多么像久尔考啊,他被突然送往集中营之前,也正试探着和一个女孩子恋爱,那就是邻居斯泰纳大叔的侄女儿安娜玛利亚,他恐怕连这么封便条都来不及寄出。

小说的最后。久尔考走出老房子,走在街上,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这一段里出现了一个可疑的词汇——“幸福”,我不知道原文中这单词是否有着暧昧性,但译者那么肯定而单纯地译作“幸福”两个字,一定有靠得住的理由。也许。就是这么简单的,幸福。作者写道:“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我已经知道,幸福。如同某种绕不开的路阱似的正窥视着我。”接着,“即使是在那里,在那些烟囱旁边,干痛苦的间隙中也有过某种与幸福相似的东西。”在这全文倒数第二段的末句是:“是的,下次。我应该给他们讲讲这一点,讲讲集中营里的幸福,如果人们再问起我的话。”

我本也想绕开陷阱似的绕过这个词汇,它着实太难解释了,可是它如此被强调地出现,挑战着你的思想能力,就知道必须面对。译者的前言中提到作者凯尔泰斯在另一本书《苦役日记》里曾这么说过:“如果我们将强加给我们的决定当成一种事实自始至终地生活于其中,而不是生活在我们自己的(相对的)自由所带来的必然性中,我便称之为无命运。”那么,我想。也许。这“幸福”就是前边,久尔考对着那些懵懂的大叔们说的“洞见”,大约还有一个词,叫做“必然性”,也就是,使无命运变成命运。

责任编辑杨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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