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之夭夭

2012-04-29 00:44秉忠
青年作家 2012年2期
关键词:小护士小伙子病房

秉忠

“二十五号!”

内科的第三诊断室里甩出一句冷冰冰、硬邦邦的呼叫声。走廊两边长条椅上望眼欲穿的人龙顿时蠕动起来。待诊的人们忙不迭地瞅着手中小小的挂号单,互相盯着,揣摸着幸运会降临到谁的头上,却无人应声而上。

“哪个是二十五号?”

声音提高了八度,夹杂着愠怒,医生显然不耐烦了。

病人们面面相觑,眼里流露出不约而同的神情:得罪了大夫,这半天时光白等啦!

走廊尽头的旮旯里蹲着一个老者,正半闭了微微塌陷的眼睛,“吧嗒吧嗒”地吸着叶子烟,被刺鼻的烟雾包围着。他头缠灰白条帕,身着深蓝色卡其新长衫,赤脚蹬了双黑色塑料皮鞋——叉得很开的脚趾冒出鞋尖,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着什么。在衣着讲究的省城人眼里,这山里人打扮的老头毫无疑问同大熊猫有同等吸引力。几个偎在妈妈身后的小囡不时偷看着这长衫老头,简直把他当做了连环画里的外星人。

如今农村青年穿牛仔裤、驾“嘉陵”摩托车在大街上兜风玩儿格已极平常,打哪里竟钻出这位上个世纪的“土宝贝”?

壁上电钟的秒针无情地转了一圈,竟一直无人应答。于是长衫老头身旁的一位中年干部挺客气地问:“对不起,您老是几号?”

老头似乎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搜出一团纸坨坨,展平了一看,正是一张挂号单,上面龙飞凤舞号着阿拉伯数字:二十五号。

中年干部连声催促:“医生正等得焦心呢!”

老头迟疑道:“村里人都叫我‘老松根,咋没听老师喊呢?”

人们“轰”地一阵哄笑。中年人耐着性子向他解释说这里兴叫号码,去晚了医生会喊下一个,谨防白费时间。老松根这才恍然大悟,慌里慌张的,也顾不得多问,一屁股坐到医生对面的折叠椅上。

值班的门诊医生相当年轻,嘴上未挂胡髭,一层茸茸的细毛,可是却装腔作势,一副老成持重的劲儿,好似演员正在彩排,却又未进入“角色”,脚下在不安地交替着,没个适当位置。

医生压低了嗓门慢慢地问道:“啥子病?”

“啷个晓得哩!腰间酸得厉害,只好请老、老师抓几服药。”

老松根被白大褂晃得睁不开眼,又为医生的“盛气”所慑服,诚惶诚恐地答道。其实心里颇不平:小小年岁,只做得我孙子呢!却没个礼数称呼,少家教!

年轻医生脸上微微发烫。其实病人怎么会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呢?应该问哪里不舒服才是。他越发有些气恼,并不把脉看舌苔,也懒得用听诊器,只是用蘸水笔飞快地在处方笺上鬼画桃符。老松根斗大的字不识两箩筐,自然认不得,不免忧心忡忡,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

乡下卫生院的大夫无论给谁看病,总要不厌其烦给病人摸脉看苔,问饮食好不、大便怎样。越问得细致周到越显出大夫的手段高明、认真负责;病人便越感放心,那药尚未入口,病便先自轻了一半。眼下这年轻后生莫非华佗投胎、名医之后?手不动言不发,也不讲究个“悬丝诊脉”,能把病看准了?于是老松根壮着胆子道:“小老师!我们山里人出来一趟,过山过水的,好几百里呢!你给把细(方言,即‘仔细之意)摸摸脉,究竟哪搭子出了鬼,也不枉我跑一趟。”

一个“小”字,惹得医生勃然大怒,涨红了脸声色俱厉道:“嫌远别来!舍不得钱上什么省城,乱弹琴!”

老松根气得胡须乱抖,却说不出一句“子日”来。在村里,他都做祖太爷了,还受这毛孩子抢白,实在窝火!

忽然,门开了,刚才那位中年干部捧着一只布包,笑吟吟交给老松根,和颜悦色道:“老大爷,您的钱包掉在门外啦,请点点数吧!”

老松根吃了一惊,赶紧抹抹唾沫数数,五十张百元钞一张不差,顿时千恩万谢,感激不迭。

在一旁的年轻医生看得呆了,眉间跳了一下,在处方笺上刷刷又添上几笔,放平和声调道:“好吧,既然来一趟不容易,多观察几天也行。”便叫老松根去医院住院部办住院手续。

老松根愕然了,老眼瞪得铜铃般大:“啥子病要住院?!”

“唔——,风湿性关节炎、坐骨神经痛,可能还有美尼尔氏综合征。反正,厉害着呢!”那医生爆炒豆子似地,有根有据,振振有词,不由老松根分辩。老松根感到事情严重了。

“既来之则安之,老人家来一趟省医院不容易,就好好治一番吧!”中年干部热心开导道。

话说得在理。老松根在大山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身骨架自来结实得像公牛,难得病一场。平日里手脚被刺扎流血了,抓把草灰捂上;有个头疼脑热、伤风感冒的,猛灌几大口红苕酒,用被盖捂着头闷一身大汗完事。村里医疗站的卫生员见着老松根便做脸做色(方言,即“给脸色看”之意),恼恨赚不了他的把脉钱。

岁月如山泉淙淙流逝,随着儿大女成人,老松根渐近古稀,精力慢慢被大山和黄土吮吸去了,终于弄到冬天要裹皮袄、雨天腰酸腿疼、脆香的沙胡豆也顶得牙痛的地步。真是年岁不饶人咧!

搞了几年承包责任制,老松根家里积攒了一些钱。手头稍有松动,人就娇贵起来一一先是腰疼不止,到乡上中药铺抓了几服草药仍不见效;然后是本家亲戚中一个常走州过县的包工头上门闲聊,谈起这几年的人好得癌症,什么脑癌肺癌血癌,男人婆娘老中青,一沾上个“癌”字眼儿便没治。儿女们忧心忡忡,疑心老松根的腰痛久治不松,是不是得了什么“腰癌”?老人苦了半生,死了婆娘后怕孩子们受委屈,没再续弦,生生把儿女拉扯大。如今刚摊着好日子,倘若有个好歹闪失,岂不叫做儿女的悔得慌?于是孩子们作好作歹,塞给老松根五千块钱,求他到省城医院诊治诊治。幺儿自告奋勇陪伴父亲,被坚决阻止了,理由是“现今山里搞活经济,遍地黄金,就缺劳力去挣钱哩!”

老松根拗不过儿女们一片孝心,便辞别家人,到得乡上,一张车票,半日晃荡,云天雾里进了省城。原以为庄稼人命大,没什么事端,遛一趟医院,逛几条大街,开开眼界倒是不错,没想到……

住院部收费处的人瞄一眼老松根的处方笺,开口便叫他缴一千元住院费。老松根心里“咯噔”一下:妈呀!啥子东西那么昂贵?

鉴于刚才的教训,他不敢多问,摸出腰间布包,抖抖索索打开一层布片,把裹得皱巴巴的钞票一张张理好抹平,翻来覆去数了好半天,心里微微发痛:这票子,以为偷来的么?还不是一块块天麻、一根根水笋凑起来的!一下子便出脱一千块,罪过呀!

老松根只顾慢条斯理数钱,恼得收费的姑娘杏眼圆睁、柳眉倒竖,迫不及待从窗口伸出白嫩的手,一把抓将去扔在抽屉里,随即飘出张住院单,忽悠悠在空中打旋儿。

老松根捧住轻飘飘的住院单,心里也空落落地不是滋味,预感到自己做了天大的蠢事,一家伙出脱了一笔巨款。他还不算“万元户”,并没有肥实到把镍币扔到塘里听水响的地步。一位

头烫刨花发、圆圆的胖脸一笑两个小酒窝的小护士领着老松根在林荫道上东绕西拐,来到一幢挺漂亮的乳白色大楼,进了一间双人病房,指给他一张铺位。

房间里陈设华丽,令人眼花缭乱。气压水瓶、单人沙发、桃形壁灯、清一色的塑料贴面家具,使老松根恍如进了天堂,疑心不是病房而是娶媳妇的新房。他嗅嗅香喷喷的沙发床单,瞅瞅半空悬着的莲花吊灯,末了指着桌上的电视机问小护士:“幺姑娘,看电视一晚上收多少钱?”山里电视机尚属稀罕物,有些人家放电视还收钱。

“不收钱!随便看!”小护士露出雪白的两排牙齿,想笑。

“这床铺、家什,得多少钱一晚上?”

“全都在住院费里呢!不另出了。”

老松根吁了一口长气,方才放心。在家时常听人摆,城里东西样样贵,连喝生水也得掏钱,让喝山泉水长大的他简直难以想象。

不一刻,查病房的队伍雄赳赳地开来。主治医师、实习医生、护理人员……清一色的白,前呼后拥,众星拱月,呼啦啦来了一大群,活像戏台上的八府巡按出游一一鸣锣开道、扛旗殿后、威风凛凛、气派非凡——把小小的病房挤得满满的。

老松根尚未明白过来,医生们个个手捏病历,把他团团围定。领头的一位胡姓医师温文尔雅,红光满面,娃娃脸笑得甜腻腻的,玳瑁眼镜后闪动着和蔼的目光,亲切地问候道:“老大爷,您辛苦啦!”

“莫、莫来头(方言,即‘没关系之意)。”如春风拂面,老松根心头一热,痒酥酥的。

“安心住下吧!我们会尽力治好您的病!”

胡医师叫他躺在床上,量体温、听胸音、掰眼皮、看舌苔,忙个不亦乐乎,还不时扭过头去,向实习医生们吩咐什么。有人如奉圣旨,毕恭毕敬,忙不迭在本本上飞快记录。显然,胡医师是个权威人物。

老松根简直受宠若惊,感动得几乎要落泪。活了这把年纪,从未像这样被众人置于如此重要地位;而且是省城大医院里有学问有本事的大夫们团团围着自己,为一个山里老头忙活!就冲这点,交一千元钱也不冤,值得!刚才的疑虑霎时烟消云散,老松根真有说不出的舒坦劲儿。

胡医师检查完,飞快开了一张单子,向小护士嘀咕几句,白色的队伍便簇拥着胡医师庄重地移动,到别的房间去了。

小护士端来一盘药,俱是用花里胡哨、五彩缤纷的瓶瓶钵钵、缸缸罐罐之类装着。还有保温杯形的、香水瓶形的,精致美丽,奇形怪状,叫人觉着不是药瓶,倒好像进了点心店。老松根目不暇接、食欲大振,在小护士的指点下逐一品药。说也怪,那些药的味儿多是甜津津香喷喷的,比起山里土郎中开的车前草叶叶、陈皮壳壳、黄连根根,简直天上地下,不可相提并论。老松根满心欢喜:到底是省城大医院,人好、药甜、花香,果然称心如意,怪不得远近病人蜂子朝王似地往这里拥。

当晚十点来钟光景,老松根正舒舒服服坐在电视机前看陈书肪的川剧折子戏《陈姑赶潘》,忽然门开了,一个身着西装、穿牛仔裤、浑身上下飘着香水味儿的精壮小伙子走进房中。见到老松根,他愣了片刻,坐到另一张床沿,大约是同室的病友。

小伙子纳闷了一会儿,嬉皮笑脸地凑近老松根,递过一支“三五”牌香烟,恭敬道:“老同志,抽一支。”

老松根摆摆手,从腰间抽出黑紫色竹烟杆,客气道:“不讲礼!我抽不惯那个,还是叶子烟劲大。”自顾自卷起烟叶来。

小伙子微微有点尴尬,燃起电子打火机,吐出一串烟圈儿,又问:“您老在哪个单位管事?”

“没得单位,在家修地球。”老松根忽然想俏皮一回。

“嗬——!”小伙子肃然起敬,“那,您老啥时退居二线?”

对于时下这些流行术语,老松根一无所知,只得牛头不对马嘴道:“谁晓得啥时才不修哩!”

小伙子眨眨眼,忽然往膝盖上猛一巴掌,叫道:“对头!您儿子一定在省里做事,几把手?”

“哪里话!我两个儿子在家摆弄庄稼。”

“那,您女婿肯定是高干!”

老松根头摆得像拨浪鼓:“我女儿的堂客在代销店做呢!”

小伙子自感失态,眼睛盯着天花板:“你,怎么住上‘特护的?”神情像法官审讯罪犯。

“啥子‘特护?”

小伙子告诉他,这类病房实行特别护理,一般只供高级干部休养,普通病人除非打通关节,休想住进来。

“喔唷!”老松根惊愕万分,失声叫起来,“硬是折了我的阳寿啰!医院莫不是搞拐啦?”

他霍地起身往外走,要找胡医师问个究竟。小伙子忙拦住道:“不会搞错!眼下正在整党,好些高干都不敢小病大养,回单位参加整党运动了。反正空房多,住又何妨?”接着,又大大咧咧地问:“老把子,你是啥病?”

“不晓得,硬要我住院。”

小伙子忽然瞥见桌上一堆药,饶有兴趣念出声来:“参芪蜂皇浆、贝母雪梨膏、人参蛤蚧丸、十全大补丸、茯苓雪糕……嘻嘻,开补药店咧!”

老松根忙问他咋回事。小伙子狡黠地挤挤眼,告诉他说从前这全是缺俏药,自从国家实行公费医疗包干制度后,便没人再敢吃这些贵重药。老松根还要问个究竟,小伙子动作麻利地拿起一瓶“银耳补汁”道:“老把子,交个朋友,把这瓶药送给我吧!”

“药还能乱吃?”

“放心,毒不死人!”他藏好药,加了一句,“现在而今眼目下,只有你们个体户才吃得起这药啦!”

说罢往床上一躺,扯过被头蒙了脸,再不搭理老松根。

医生让山里人住“特护”,还给吃缺俏药?感激之情猛烈撞击着老松根的心扉,令他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他是个耿直人,对别人施予的点滴恩惠永铭不忘,也不善于把人家的意图往坏处里猜测。在家里常听人们谈论城里人比狐狸狡猾、比耗子精鬼祟,尤其对付乡下人,刻毒得很。如今眼见为实,人家待我那么厚道关照,鸡蛋还能挑出骨头?胡医师笑吟吟的娃娃脸,竟搅得老松根一夜未眠。

一连几天,老松根忙碌不已。做肝功、查饿血、吞钡餐、验大便,还要查什么心电图、超声波,外带最先进的“x光层体透视技术”,在这片医学领地“周游列国”,几乎体验了所有的检查手段。真是大开眼界,不虚此行呐!

自然,老松根的布钱包一天天消瘦,再不是鼓囊囊的、塞在腰间老是挤出来了。但他不再“小家子气”。毕竟,胡医师笑得那般亲切,小护士伺候得无可挑剔,稀奇古怪的医疗仪器也令他叹为观止。至于检验结果如何,一则老松根目不识丁,二则医生们自有筹算,不劳他多事操心,日子也便这么心安理得地过下去。

但老松根到底是个闲不住的人,空余时替清洁工扫地洒水,和花工一道在花园剪枝锄草,十分卖力,被医生们众口一致称为“模范病员”。

不过,同室病友的举动令老松根迷惑不解。小伙子天不见亮便溜出去,深夜才回房,既不服药打针,亦不吃病员饭,查房的

胡医师也从不管他,与其说是住院休养,倒不如说像在旅馆开房间。终于有一天,趁小护士进来送药之机,老松根将疑团告诉了她。

小护士撇撇嘴:“他的病么,要用人民币治疗才得行!”

原来小伙子在本市一家国营工厂做事,最近瞒着厂里在社会上跑买卖,怕工厂除名,凭着同胡医师的表兄弟关系,装病住院。按上头规定,工资照发,住院费全报。

怪不得!这小子精强力壮,早出晚归,哪来的病?只是坑了国家!老松根十分气恼。

“老大爷!作了许多检查都没查出个所以然,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小护士关切地问。

当真!一住多少天,吃得香,睡得沉,腰不痛,腿不软,到底啥处不舒服?老松根一时竟无从答起。寻思一阵,倒是有许多天没爬山背柴,身子骨紧绷绷的,不舒坦,但却不算病,他明白。

“要没大毛病,我劝您早点出院吧!一天五十块钱住院费,可不是闹着玩的!”小护士吐露真言,大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火花:“别人都是国家报销,住一年半载也不着急。自费来住这病房的,您是头一个哩!”

老松根蓦然醒悟:是咧!腰不疼脑不热,能吃能喝,呆在这么高级的“特护”病房,流水般花着儿女们挣下的血汗钱,算啥东西?又不是那赖皮小伙子!

“对头!我这就走!”老松根急急忙忙收拾东西。

小护士告诉他,按医院规定,病人出院须主治医师签字同意方可成行。

下午查病房时,老松根趁机提出出院要求,不料胡医师断然拒绝。老松根没词儿了,向旁边的小护士投去求援的目光。小护士插话道:“胡医师,我看他饮食正常,精神还好,让他回家慢慢休养吧!”

胡医师狠狠瞪她一眼,声色俱厉道:“你懂什么?!万一疏忽,留下隐患,将来后果谁负?!”

主治医师发了火,小护士吓得噤若寒蝉。

老松根内疚万分,过意不去:自己兴妖作怪,害得小姑娘挨批评,于心何忍,连声忙道:“好的好的,听老师咋说就咋做!”

胡医师回嗔作喜,劝道:“老大爷,山区哪遇得着我们这样的医疗条件!安心住些日子,查出病因,彻底根除,多过几年好日子嘛!再说了,最近几天我仔细研究了您的检查结果,可能病情会加重,当医生的怎么会让病人带病出院呢?我们应该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对病人负责!”

唉!糊涂!莫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松根懊悔得直捶脑袋。

好像是为了证实胡医师的诊断,当晚小护士就给老松根输上了液,使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同时更换了服药种类,因为据说老松根近来血压偏高、头晕耳鸣,皆因进补太过分,反而生出许多燥热来。

光阴似箭,转眼己过月余。一天傍晚,晚饭已毕,老松根照例到医院里林荫小道散步。凉风习习,送来一阵聒噪声,他举目四看,见一群顽皮小孩呼朋唤友,围着一棵伞盖似的柚子树垂涎不已,要摘几个柚子尝新。老松根眼见那脑袋大小的油亮柚子压得树枝垂垂若弓,忽然想起刚入院时那柚子才拳头大小。有道是触景生情,老松根顿时被拨动了心弦,掐指一算,眼下正值秋收季节,家里定准忙得救火似的,自己却在高干病房享清福,于心何忍?一时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呆痴痴盯着柚子树出神。

往年这阵,老松根早磨亮了砍刀,编好十几只背篓,往屋檐下吊了无数根草绳,把山地里黄澄澄的玉米棒子、红鲜鲜的荆条辣椒搬到家里,门前屋后晒满,挖天麻,割生漆,掘黄连……秋天的大山,简直就是金银山呐!想到此,老松根从园中拂面而来的晚风里,似乎嗅到玉米秸秆特有的甜味儿和山里黄土的油腥土气。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窝。老松根好恋自己的家哟!

无论如何,他得赶紧回去。家里多个帮手少遭累,就算得了什么“癌”也得秋收后再说。

老松根数数钱包,尚剩两百块零两分,再住四天,恐怕有家难归!一股危机感紧紧攫住他的心,他决意一走了之!可是胡医师那关不好过:人家好心好意,尽职尽责,怎好不辞而别,如何说得出口?老松根极重感情,顶怕拂人美意,真是踌躇万分,骑虎难下。

秋收的日子越发迫近,老松根急得团团转,终于痛下决心: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天夜晚,待医生们循例查过房,护士们送完药,病房大楼一片安静之时,老松根草草收拾行装——无非一只布包、几片残烟叶之类——往墙根下搭了一只小木凳,蹑手蹑脚做贼一般跨过窗户,到了花园中。路线白天早看准了,只要不惊动值班医生,穿过花园便直通大门。不到十二点,看门老头是只顾打瞌睡,并不注意的。

老松根留恋地望着病房,心里如同打翻了佐料罐,酸甜麻辣样样俱全:唉!胡医师、小护士,好人们,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实在对不起!等收了秋,富一下子,非得揣上万把元,再来由着你们好好治、好好还你们的情。千万别多心,千万……

老松根猫腰消失在花丛中。

第二天清晨,胡医师来查病房,发现人去床空,不由惋惜地长叹一声:“白白放走了一位财神,这个月奖金要打折扣啰——!”

小护士听了,又露出一对酒窝、两排皓齿,想笑,使劲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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