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民
公元前283年,一位流放的楚国贵族,绝望地投入滚滚的汨罗江水。从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名字就开始在历史的长河中流淌流传。他留给后世的,除了《离骚》、《天问》等伟大不朽的华丽篇章,更作为一个被黑暗时代埋葬的伟大人物而长久存在于历史的时空。
在那些诗歌里,他自述有非同凡响的身世,他头戴高昂的切云冠,他身着芙蓉做就的衣裳,并以木兰花作为配饰。在玄幻、浪漫而奔放的楚国音乐中,他如酒神般起舞,唤醒天地神灵。他的灵魂纯洁若处子,他的眼睛烂漫如少年,他是宇宙间最孤独和忧郁的诗人。
这位集缪斯万千宠爱的诗歌之王,虽然死后的声名堪与孔子并肩而立,却不是现世生活的成功者。这个来自偏远山村的倔强少年,骨子里流淌着光宗耀祖的血液。他忠诚于自己的祖国,一度登上仅次于宰相(令尹)的权力座椅,却失败于血腥狡诈的权力江湖。
他传奇色彩的诞生和死亡,犹如凄美的哨音,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划出谜一样的旋律。
和致力于规划中华民族伦理道德的孔子不同,屈原更多以一个飞翔的生命、苦难的历程体现出精神的力量而著称于世。和走上神坛的孔子相比,尽管屈原的诗歌毫无疑问矗立于山巅,但他以生命抗争大黑暗的意义和价值始终被争论,特别是以死明志的惨烈,显现出高度的复杂性和尖锐的多元性,后世的误读和争议也从未停止过。甚至每一代人都根据时代需要和个人机遇的感怀而对屈原加以改写。直到现当代。屈原依然被各种学说覆盖和涂抹,甚至那场壮烈的死亡被视为“文学的弄臣”,或贬低为“同性恋悲剧”。
屈原的死亡第一次进入中国文人的视野,是在汉景帝时期。公元前168年,怀才不遇的著名书生贾谊南放长沙,经过湘江,修书一封,投诸浩荡江水。贾谊究竟在帛书上写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但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的这段轶事,表明贾谊在自已生命的末年,以一种行为艺术的方式,塑造了一个中国文人群体集体悲情的投射对象,这无疑是中国思想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事件。
随后在汉武帝时期,淮南王刘安、司马迁先后撰写的《离骚经章句序》和《屈原列传》两篇重磅长文,将屈原推举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一道人格标尺。在《离骚经章句序》中,刘安高度同情屈原“忠而斥弃,愁满山泽,魂魄放失”的不幸遭遇,并评价“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于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在《史记》中用饱蘸深情的如椽巨笔,描述了一个忧愤失意的屈原。他把《离骚》和孔子的《春秋》相提并论,并盛称屈原“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是中国知识分子完美人格的典范。
不过,在屈原获得如此崇高地位的同时,却也遭受到来自儒家学说标准的强烈攻击。例如后汉的班固却不以为然,他以“君子小人”的二分标准,批评屈原不应“露才扬己……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虽非是明智之士,可谓妙才也”。
屈原人格评价之争自此开始。后世的每一次争论,都不可避免地要谈到一个核心的问题:屈原为什么死?死之价值何在?
对于屈原的死亡,太史公在《史记》中以“任、疏、绌、迁、沉”勾勒出屈原的一生,但大量的细节迄今为止依然如同永远的谜团,失落在历史的黑暗当中。后世对他的追悼、怀念和评判,往往都是出于所秉持的一种观念,而很少从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去感受他艰难困苦、大起大落的生命历程。无论如何,屈原自杀的动机和价值必须有人性层面的依托,才能更久远,更扎实,更深刻。抛开各种宏大的符号性话语,从历史细节的层面探讨屈原的生命实践,对后世的审美范式、民族精神、士大夫人格甚至民俗等诸方面,为何有如此巨大的共鸣和感召力,才是问题的关键。因此,对屈原进行一次生活史层面的解读,从他的童年生长经历到青年时期的际遇,从衣食住行这些日常社会学的概念,去管窥那个消逝远去的时代,寻找屈原灵魂行走的方向,兹谓至关重要。
时光呼啸而过,先让我们回到公元前353年,2300多年前的历史现场。
长江从巴蜀冲关而过,在崇山峻岭中形成了一个典型的三峡平坝,这就是今天的秭归县城。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屈姓人家随处可见,分布在每一个乡镇。沿着秭归继续前行,可以见到一个山清水秀、阡陌纵横、群山环抱的村庄。这就是目前在学界和民间得到较高认可的屈原诞生地:秭归乐平里。
《宜都记》记载:“秭归,盖楚子熊绎之始国,而屈原之乡里也。原田宅于今俱存。”相传这里是楚国建国的地方,屈原的祖先也在这里建立宗庙。1942年,郭沫若亲自考察了秭归乐平里,根据《水经注》关于巫峡风光的一段描写,认为“屈原是产在巫峡邻近的人”,因为“他的气魄的宏伟、端直而又委婉,他的文辞的雄浑、奇特而又清丽,恐怕也是受了些山水的影响”。
公元前353年,在远离中原礼仪之邦的湖北秭归乐平里,这位最伟大的诗人诞生了。
自降生起,屈原就有一种不平凡的气象。
屈原在《离骚》开篇写道:“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这句话的意思是,当摄提(太岁)在正月里出现的时候,那年的庚寅日我降生了。根据农历历法,如果岁星在正月出现,标志着这一年必然是太岁纪年法所说的“寅年”。屈原降生在寅年寅月寅日,自古而今,这种容易引发神秘联想的干支排列,一直是一种大吉祥的象征。
出乎家族意外,这位祥云当头的公子日后并没有师承祖业。诞生了这样一个诗歌之王的家族,最为著名的功业并非文治,而是武功。三百年前,作为楚国王室的三大贵族,屈、景、昭都因军功起家,并且被分封到长江沿岸的各个战略要地。景家在汉江北部,昭家在长江东部,而屈家在西部的秭归。这里地形险要,西望巴蜀,北瞰丹阳,顺流而下东抵郢都,可谓战略要地。从这个角度看,将屈家分封于此,无疑承担了守护楚国西大门的重任。据史书记载。“屈氏家族”在楚国世代担任“莫敖”这个要职,主要负责领兵打仗,是一个以武功闻名的名门望族。屈氏子孙如屈重、屈完、屈到、屈建等,都在楚国担任过军事要职。
清乾隆《湖广通志·人物志》记载的楚国45名政治人物中,屈氏就占到5人,在楚国贵族中可谓历史悠久、人才辈出。但到了战国中后期,屈氏家族逐渐没落。此时屈氏做官的,屈固为县令,屈宜臼为侍从,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到屈原出生的那个年代,屈氏家族更是完全没落,不复往日的荣光。
屈原诞生的年代,正是楚国历史上著名的“宣威盛世”。公元前370年,楚宣王宣告即位,他休兵息民,并伺机开拓疆域。楚宣王在位30年,其后楚威王在位10年,经过40年的经营,楚国的国力和版图都达到了顶峰。
国家日益鼎盛,家族却走向衰落,这对一个以荣誉和功勋为生命的古老名门来说,必然产生十分残酷的心理落差。而在这种家庭出生的少年。往往都具有早慧、发愤的特征。根据屈原自述,屈原出生时,父亲将家族的希望寄托在屈原身上,给
他取名“平”,全力教导他,希望他能复兴古老的家族荣光。
从字面上看,“平”是平正的意思,平正就是天的象征。“原”是指宽而平的地形,就是地的象征。这样,屈原的名、字和生辰,就包含了天地人三者统一的意识。
这种神秘的联想,让屈原自幼就拥有一种天降大任的使命感。我们不妨推想,作为屈氏家族的后人,他渴望早日走出乐平里。像自己的父辈们那样建立一番功业。强烈的入世意识,也许是中国文人普遍认同屈原的起点。自娘胎起,中国男子就有强烈的入世情怀和家族意识。自觉地背负着家族使命,获取事功、承担起光宗耀祖的重任是中国文人与生俱来的责任。这与一向以崇尚个体意识和精神自由的西方贵族相比,具有极大的基因差异。
以屈原同时期的犬儒主义哲学家第欧根尼为例,公元前4世纪,横扫欧亚的亚历山大大帝,视察他新征服的希腊时,偶遇一个躺在酒桶里晒太阳的乞丐。这个叫第欧根尼的乞丐没有向亚历山大致敬,却骄傲地说:“不要阻挡我的阳光。”
第欧根尼,这位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一生流浪世界各地,提倡自然简朴的物质生活。有幸如此接近洞察尘俗的智者,亚历山大制止了愤怒的士兵,感慨地说:“如果我能选择,也愿意做第欧根尼。”
不管这位乐平里的少年,是否认可在酒桶里晒太阳的简朴生活,作为一个没落家庭中的优秀男子,屈原别无选择。刻苦攻读,日后出将入相,为国家效力,就是通往成功的第一步。
在著名的“乐平八景”当中,有一个幽静的“读书洞”,相传屈原就是在这里接受了系统的贵族教育。1956年信阳一号楚墓出土的一批文物-中,其中编号1-038的竹简上清楚写道:“母教之七岁。”也就是说,孩子7岁之前由父母负责教育,7岁之后则进入学校接受教育。
从礼教、音乐、诗歌、舞蹈、绘画、建筑到饮食无所不包,贵族子弟都必须掌握。除此以外,还必须接受射箭和驾车军事训练。据史书记载,西周时期贵族生下男孩,门左就要挂弓,第三天就背着婴孩举行射的仪式。如果在每年由天子主持的乡射考试中,射箭达不到应有水平,将不能参加王族的祭祀大典。除了礼乐和军事。贵族子弟还要接受“书”与“数”的基础文化课。“书”指书写文字。“数”指计算、算法。贵族子弟必须精确熟练地掌握以上内容,才算得上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君子,日后才能接掌国家政治、经济和军事大权。
1993年10月,在楚国古都纪南城9公里处的沙洋县纪山镇郭店一号楚墓,发现了一批先秦竹简,这就是著名的“郭店楚简”。
“郭店楚简”共804枚,其中有字竹简有726枚,字数共计13000余个。其中最有特色的是状如蝌蚪的“蝌蚪文”,也被称为“虫书”。和中原文字相比,这些文字典雅秀丽,笔画细而首尾如一,笔势圆转流畅,风格神秘诡异,刻录先秦时期儒家和道家典籍,计16篇。
“郭店楚简”以儒家“子思学派”为主体,同时杂有孟子与道家、阴阳术数家的思想。从内容来看,似乎与闻名天下的齐国“稷下学派”也颇有关系。而从诞生时间来看,“郭店楚简”中收录的文章应该不晚于公元前300年,大约相当于战国中期。而这,正是屈原生活的年代。熟读儒家经典而又深谙道家、阴阳家文化,也许这正是屈原日后政治才干长进的原因。从屈原日后创作流传下来的诗歌来看,屈原无处不在地表达了他“祖述尧舜”的强烈意识:“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但是,正如宋代文艺理论家陆羽所言:“诗有别裁,非关书也。”自古而今,诗人从来都是上天恩赐给人间的礼物,那么这位天才诗人的灵感和品性又是从何而来呢?显然,楚地当时的巫鬼文化应该是屈愿获得诗性的主要源泉。
作为一个巫风淫盛的荆蛮之国,祭祀歌舞占据了楚地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即使在今日,在秭归的重大节日里,也总少不了祭祀歌舞的身影。我们可以发现,这些色彩斑斓的面具,这些奇特的乐器,铿锵的节奏,穿越着文化的时空,依然透露出两千多年前楚文化的神秘气息。
1956年河南信阳楚墓出土的一件漆瑟,首部与尾部就描绘着数幅以巫觋为主的漆画。巫师或手持法器,矗立于缠绕苍龙的长蛇之上;或双手持蛇,张口呼号。这些图案,显然是楚人依靠巫觋的真实反映。
曾侯乙墓出土的这件彩绘鸳鸯壳是一件小小的独体食用器皿。鸳鸯身体两侧分别绘有精美的乐舞图像。伴随音乐翩翩起舞的并不是美丽的少女,而是特征鲜明、装饰浓艳的巫者。
从这些出土的器皿我们可以清晰体会到,楚国音乐中所蕴含的丰富的原始巫术。它显然不受儒家礼乐的束缚,强调和表现乐者的粗粝狂放、爽快热情。这是解放、自由的颂歌,与儒家的“中和之声”完全不同。
从小在这种仪式中熏陶的屈原,甚至本身就有可能掌握了祭祀鬼神的巫师技艺。自古以来,巫师和诗人就有一种神秘的相通之处。屈原身上具有天地通灵的诗神气质,当然也不足为怪。
楚怀王中后期,多次战事的失利,使怀王心生恐惧,日益笃信巫鬼,大肆祭鬼神,兴巫音,引起了巫学和巫术的盛行。《吕氏春秋·侈乐》篇所谓“楚之衰也,作为巫音”。随着楚文化的烂熟,巫学分化为理性化的道学和感性化的骚学两个支脉。《楚辞》诸多篇章表明,屈原深谙巫术,熟知神话,钦慕神巫,善做神游。郢中巫学和稷下道学的双重根底,使屈原的诗成为至今无可攀越的险峰。
我们也许会好奇,作为一个风姿绝美、优雅从容、心性奔放的天才诗人,屈原写下的第一首诗是什么。《桶颂》无疑是在漫漫历史时空中流传下来的早期作品,从文辞的清丽和欢快的节奏看,它不夹杂丝毫人生沧桑的痛彻心扉。也许屈原在更早的时期还有其他未曾留下记录的诗歌表达,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把《橘颂》作为屈原少年时代比较成熟的处女作,并不为过: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在这首名为《橘颂》的诗里,屈原第一次用夹杂着“兮”字的楚地方言,热烈欢快地描述了“桶”这种南国嘉木,它消瘦常绿,枝丫坚韧;橘花洁白,香气宜人;橘果酸甜,沁人心脾。橘树生在南国,把根扎在这片土地。终其一生不曾改变。橘树从外到内的美,毫无疑问正是屈原心中最恰当的自比。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个系统掌握中原文化的楚国贵族,屈原向往的、熟悉的都是在书本上想象的、遥远的事物,但现实接触到的却是反差极大的楚地文化。这种文化的差异和碰撞,一定对屈原的心理人格有巨大的影响。这样一个以“独立不迁”的橘树为审美对象的少年。他该是如何卓尔不群、孤独寂寞。特别是在一个封闭偏僻的乡村里,他的一切行为都可能趋向于曲高和寡,甚至有些小小的忧郁之情。从而为将来成人的特立独行埋下了一切可以得到合理解释的伏笔。
屈原在《涉江》中自述:“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所谓的“冠切云之崔嵬”,就是一种高高的帽子。所
谓的“陆离之长铗”。就是长剑。
从实用的角度看,这些高冠长剑极不方便。但色彩斑斓的长剑和高若云端的帽子,构成了少年屈原试图宣告给世人的一种独特形象。他一定是带着乡村的气息,又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他一定是熟悉楚地的巫风神鬼,又爱慕着中原的钟鼎礼仪。这种矛盾性、多重性的文化构成,让少年屈原的外表和服饰甚至心性,都有了特殊的一面。我们仿佛可以看见,白色橘花开满的乐平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心中充满着孤独、寂寞、自强、奋发、忠诚等种种美好情怀的词汇。穿着奇特的服装,他走在家乡的橘林之中,构成了2300年前中华文明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一曲自比内外皆美、歌颂坚贞和忠诚的《橘颂》,道出了千古文人心目中的理想镜像,橘树也成为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自我赋格。
两千多年过去了,这些在深秋怒放的南国嘉木依然扎根在乐平里,成为我们追忆这位敏感而骄傲的天才少年曾经穿行于历史时空的有力证据。可以想见,这时的屈原,心情欢快而又自信,对建功立业的渴望是他每日苦读的动力来源。
公元前4世纪,柏拉图在兴致勃勃写他的《理想国》,第欧根尼躺在木桶里晒太阳,和这些邀游于哲学世界的希腊贵族相比,屈原显然走在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上。他要继承神圣的使命,为家族和楚国争取荣耀。
“读得万卷书,货与君王家”。屈原的命运。也是后世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命运。
公元前334年,楚威王六年4月,威王召屈原进宫。刚刚行完冠礼的屈原顺江而下,抵达楚国的国都——郢都。
种种迹象表明,屈原在郢都的早期政治生涯非常顺利。他20岁进入郢都,30岁之前已经成为三间大夫,主要负责培养楚国的贵族子弟。
然而让我们感到困惑的是,当时的楚国人才济济,还有许多外来的有识之士也试图在这个强大的国家谋取一席之地。作为一个没有背景的失势贵族子弟,屈原为什么能在竞争激烈的庙堂上获得君王的青眼呢?
翻开公元前334年的史料,我们不难发现,当时楚国暗流涌动的政坛和屈原的仕途命运可谓息息相关。
据史料记载,此时的楚国,地跨丹水、淮河和长江流域,东临大海,西抵巴蜀,南达两广,北至陕南,版图达到了战国时期的巅峰。作为东方第一大国、世界第二大国,国土面积仅次于西方的亚历山大帝国。
和一切王朝的兴衰规律一样,常年征战的楚国公族大臣。还没有获取最终胜利,已经患上了致命的“盛世综合征”。根据楚国墓葬出土的丝绸、漆器以及青铜器来看,战国时期的楚国贵族,过着康娱淫游的生活。
楚国丝织品的颜色,以红色、棕色为主,这与楚人崇拜火神、钟爱赤色的风俗相一致。出土于荆州马山1号楚墓的丝织品,色彩绚烂无匹。从品种来看,更是几乎涵盖了中国丝绸的所有品种。每一个见过这些丝织品的人都会被它们薄如蝉翼,轻若烟雾,灿若云霞的设计所折服。《楚辞·招魂》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绚烂至极的楚官丝织品图画:“翡翠珠被,烂齐光些;翦阿拂壁,罗帐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
楚国的贵族们将这些精美的织物视作身份、地位和财富的象征。即使在死后,也要将各种丝织品剪碎放入竹简内作为陪葬。他们希望在另一个国度,依然可以继续锦衣华服、夜夜笙歌的糜烂生活。
我们无法确切地断言,屈原是否一定完全仿效这些贵族们的生活方式,但从屈原的诗作来看,作为一名来自乡村的没落贵族,屈原显然更喜欢那些山水田园气息的服饰。在《离骚》中他以一种隐喻的方式,骄傲地描述了自己的穿着打扮:“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在那些贵族醉生梦死、穷奢极欲地表现自己的富贵生活时,他却以清香的菱叶、洁白的荷花,向世人告白着自己的卓尔不群,超然物外。这种与郢都的旧贵族们格格不入的生活方式,显然不利于他的仕途。如果就此终老,他也许始终停留于一个文学的弄臣命运,后人可以在辞典里查到屈原的解释,就是曾经有一个有文采、知书达理的文学之士,在一个伟大的楚国政权下卖弄辞赋,赢取清名,如此而已。
不过,幸运的是,在楚国一次关键的政权交接时刻,屈原进入了楚威王的视野,开启了他春风得意的黄金岁月。
此时的贤明之主楚威王,面对不思进取、贪图享乐的王公旧臣,他忧心如焚。“卧不安床,食不甘味,惶惶然如摇摇之旗”,也许正是此时的楚威王最真实的写照。
夕阳西下,站在繁华的楚宫亭台上,日渐老迈的楚威王,孤独不可言说。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国家急需人才的时刻,一个与大多数贵族截然不同的、朝气蓬勃、娴于辞令并且渴望一番建树的贵族青年,深深感染了楚威王。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青年屈原走进楚国兰台,迈出了自己政治生涯的第一步。
兰台。既是楚国的文化交流中心,同时也是文人学士陪伴君王讲学论艺、读书作赋的地方。君王往往也借此机会接触和考查青年才俊。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写道:“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兰台应该集中了当时楚国最优秀的人才,而我们相信,屈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1987年,湖北江陵包山2号墓出土了一幅战国中期楚漆画——《聘礼行迎图》。据专家考证,这是我国年代最早、保存最完好、代表先秦绘画最高水平的珍品,它反映的是战国时期诸侯之间聘礼活动的场面。
《聘礼行迎图》由土黄、橘红、海蓝和棕色四种漆构成,画面用树木分隔为5段,又以犬、猫为间隔。按其情节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以奔驰的车马、冕冠垂缨的乘人、儒衣青帻的随从及拜接者组成,表现的是一派聘问出行途中的景象。另一部分则由气宇轩昂的褒衣博带者与待发的骈车为主体,表现的是一幅主国出使迎宾的场面。
先秦时期的聘礼制度,是明辨宗主关系、贵贱等级的重要制度。也是贸易和通婚的重要手段。因此无论是马车的大小、马匹的数量,还是宾主服装,都有着严格的规定。
司马迁在《史记》中称赞屈原:“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凭借这幅《聘礼行迎图》,我们似乎可以想见,深谙贵族礼节而又学识渊博的屈原在代表楚国迎宾时的得体应对。凭借着出色的才华,屈原很快得到了太子熊槐的赏识。
公元前329年,楚威王去世。太子熊槐踌躇满志地登上了楚王的宝座,史称楚怀王。从此。这个楚国历史上最富悲剧色彩的帝王开始了自己长达30年的统治。而屈原的命运,也就此登上了春风得意的黄金阶梯。
迄今为止现存的和出土的文献中,都没有太多关于屈原政治生涯的记载。学者们只能从种种隐约的信息中推断,楚怀王即位后,曾经任命屈原为三间大夫,主要负责宗族子弟的教育、祭祀和选拔。
三间大夫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担任这个职位至少需要几个条件:一是学识;二是有一定的阅历和年龄,不然难以管教青年学子;三是必须出身高贵。血统纯正。屈原这时不到30岁,已经积累了一定的从政经验,声望和资历也都符合条件。
虽然准确的任命时间难以考证,但怀王提拔他做三间大夫完全符合世事情理。
三间大夫的主要职责虽然是教育宗族子弟,但不难想象,作为楚怀王的智囊,紧张的战国局势很快将屈原推向了更广大的政治舞台。
屈原生活的时代,战争随时都会爆发。据专家统计,从公元前403年到公元前221年,共计183年的时间里,有大国卷入的战争就多达193起,几乎每一年都有一场大战,每年都有一个封国被消灭。大大小小的国家兴起覆灭,犹如水中的涟漪。
“争霸”早已成为战国的主题。而野心和欲望一旦萌芽。就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疯长。为了充分借助外力,左右国际局势,拓展生存空间,纵横之术应运而生。
战国七雄中。韩、赵、魏、燕这四个传统强国,由于地处中原,腹背受敌,朝不保夕,苟延残喘。而地处边陲的齐、楚、秦则不断扩张,日益强盛。到楚怀王即位时。天下已经形成“中间弱、两边强”的军事格局。在剩下的齐、楚、秦三国中,齐国无山河之险,缺少战略纵深,军事上具有劣势。因此,从七国所处的位置和实力来看,除了楚国和秦国,其他国家难以担当合纵与连横的盟主。在这种情势下,秦、楚两国就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少有识之士指出,所谓“横成则秦帝,纵成即楚王”。如果连横成功,则秦国可以一统天下;如果合纵胜利,则楚国可以问鼎中原。对于想豪赌中原的怀王来说,究竟选择与秦国联合,还是选择与齐国联合,这无疑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惊天豪赌。
在楚国的朝廷上,关于联齐还是联秦,始终有着不小的争议。从理性的战略角度看,楚国应当与齐国合纵,只有这样,才能遏制秦国的攻势。但是,从感性的角度出发,很多楚国贵族却不愿意这样做。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原因在于,在西周册封的上百诸侯中,楚国虽然强大无比,但其王室血统却比中原诸侯国卑贱得多。《汉书·地理志》记载,楚地“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蓏赢蛤,食物常足”。如此富饶的汉江流域,只是因为山川湖泊的自然隔绝,成为一块长期脱离中原政权统治的荒蛮之地。
大约在公元前9世纪的殷商时期,以火神祝融为祖先的一支部落。从中原迁徙到烟水迷茫的丹阳。到周成王时期,部落首领熊绎才被周王册封为子男,拱卫中原政权的南部屏障。《史记·楚世家》说:“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周王朝分封公侯伯子男五等,封为子男,地位是最低一等的贵族。楚男到镐京朝奉,遭受周人排斥,不能登台领受腊内,只能在台下观礼和守卫。
以齐国为代表的中原各国,从骨子里看不起突然崛起的苦居边疆的楚民族。百年问争斗不断。正是这种长期的歧视,为齐楚合纵制造了巨大的情感障碍。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文化上的自卑感和长期的武装冲突,使得楚国反而与威胁最大的西部边陲秦国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两国长期以来互为姻亲,在血缘上也有着割不断的联系。因此,在对待齐、秦关系问题上,究竟采取哪种策略,在楚国内部是有很大争议的。后来就形成了以上官大夫为首的“亲秦派”和以屈原为首的“亲齐派”。
一边是儿女亲家,一边是长期存在敌意。在“亲秦派”显然占优势的局面下,屈原却偏偏支持与齐国交好,这使得他注定要成为“亲秦派”的眼中钉。
屈原为什么不顾舆论的压力,坚决主张与齐国结盟呢?
作为镇守楚国西部边陲的家族后裔,他也许对来自西部的民族有着抵抗的心理惯性;作为一个政治家,他也许预感到秦国最终将会成为楚国的死敢;作为一个受过良好礼教的贵族,他也许对于中原文化有着难以割舍的亲切感。但我宁愿对屈原这样一位内心纯净而感性的诗人做一个更诗化的解读。那就是作为一个诗人,他也许本能地厌恶秦国黑色肃穆的战旗和虎狼之师的粗鄙之气。
据文献记载,郢都的楚宫装饰喜用红色。在楚辞《招魂》里,屈原以一种绝望而甜蜜的笔触,回味着这个城市一段最繁华的时光:“网户朱缀,刻方连些”,“经堂入奥,朱尘筵些”,“红壁沙版,玄玉梁些”。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楚官镂花的门扇是红彤彤的,上面的方格图案连续不断。通过大厅进入内室,头上是红色的天花板,地面铺的是洁净的竹席。这说明红色已成为楚宫装饰的主色调。《国语·楚语上》说,楚灵王所筑的章华台行宫美在“彤镂”之上,表明其宫室装饰也是以红色为主调。考古工作者曾在章华台遗址发掘出大量的红砖,这表明其宫墙也是红色的。
而黑色在楚人的意识里,其象征意蕴或许是作为红色的背景、支撑甚至对立面出现。在楚人的生存观念中,对自然压迫恐惧的主要部分是对生命生存的对立面的恐惧,即对死亡、对黑暗的恐惧。这也许可以解释屈原为什么对钟爱黑色的秦国有着发自内心的抵触和抗拒。
对屈原的真实想法。我们已经无从知晓。甚至无关宏旨。但对于楚怀王来说,合纵可以统领中原五国,成为六国之长,这是历代楚王都不曾拥有的荣耀;与之相比,连横则像是一盘难以把握的漫长棋局。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帝王的每一次壮举都是一掷千金的豪赌,只不过人们通常只关注他气宇轩昂的表情,而遗忘他手中的赌注。出生在楚国国力最强盛时期的怀王,没有经历过艰苦的磨炼,对国家大事也缺乏敏锐的洞察力和预见性,对于可能遭遇的困难。怀王显然缺乏清醒的认识。这为楚国未来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为了加强执行合纵战略的力度,楚怀王任命屈原为“左徒”,这是仅次于令尹(宰相)的官位。据《史记》记载,屈原“入则与王囹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楚怀王究竟何时任命屈原为左徒,没有明确记载。但从职位的重要性来说,应该是在屈原担任三间大夫,积累了一定政治声望和资历之后。结合楚怀王进行合纵活动的时间来看,屈原被任命为左徒当为楚怀王十一年前,也就是屈原43岁之前。
楚怀王力排众议,支持屈原的合纵策略,并派遣屈原出使齐国。
公元前318年春,楚怀王十一年,清晨,郢都北门刚刚打开,一行车队便急速穿越城门,向北驰去。车队当中,坐着年轻的楚国左徒屈原。这一次,楚怀王派他出使齐国,商讨结盟之事。
能否修好齐楚两国的关系,是决定六国合纵成败与否的关键。
到达齐国的国都临淄后,屈原究竟和齐国君臣谈了些什么,史书没有记载。但能说服对方握手言欢,肯定需要优秀的辞令和绝佳的口才。从《战国策》、《左传》的记述里,我们可以读到许多对天下大势的精辟分析和对治乱之道的深刻洞察。在这些方面,屈原应该不输给任何一个纵横家。同时,他还拥有很多纵横家所缺少的贵族血统、广博才学和诗一样的语言,这次出使齐国的成功也是可以想见。
公元前318年,楚怀王十一年,声势浩大的六国联军进攻函谷关。
楚怀王任六国联军统帅。
这是六国军队第一次合纵攻秦。战线分为东线和西线。
在西线,经过一年的相持,秦军转入反攻,斩
杀8万韩军,声势震动关东各国。
在东线,齐楚联军进攻位于河南商丘的秦国盟友——宋国。最终却输得不成体统。据《史记》记载,宋国“东伐齐,取五城。南败楚,拓地三百余里。西败魏军,取二城,灭滕,有其地”。
历时三年的合纵以惨败告终,证明了没有实力作为内在的支撑,再高明的外交,也只是华丽的空中楼阁。
可以想见,楚国朝野上下必定对这次失败议论纷纷。作为合纵政策的主要推动者。屈原面临着空前的政治压力。屈原在《惜往日》开篇,以一种隐秘的方武描写了他当时的处境: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
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
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嫫。
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
这首诗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屈原承认,尽管自己存在一些“过失”,楚怀王仍然把机密的大事交付给他去做。在诗中,屈原提到了“受命立法”,说明此时屈原在从事政治改革;屈原又提到“过失”,说明楚怀王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屈原诗中交代,立法之事是秘密的,由于一切都是在筹划商量,那显然不存在什么需要追究的过失。这说明很可能屈原的“过失”应当是变法之前,屈原被楚群臣所指的合纵失败。
此时的楚怀王,对屈原仍然有着足够的信任。因此。他不但没有责罚屈原。反而交付给他一项更重要的使命——造宪令。所谓宪令,就是法令。《韩非子·难三》说:“法者,编著之图籍,设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造宪令,就是出台法令进行改革的意思。很可能楚怀王出于这样一种判断:这次失败的原因并不在屈原一人,根源在于楚国自身制度的腐朽落后。对关东六国而言,秦国变法后的强大有目共睹,因此,他决心继续重用政治观点和他接近的屈原,推进“变法”。
君王垂青之手,将深陷泥潭的左徒屈原拉出。不过,屈原人生的第一次重大危机刚告一段落,却因“变法”陷入了更大、更深的政治旋涡当中。
屈原用“法夫前修”形容他参与的这次楚国变法,实际上是要继承60年前的“吴起变法”,帮助楚国摆脱内忧外困,一跃成为超级强国。吴起变法的内容散见于各种典籍中,归纳来看,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均爵平禄。楚国爵禄是世袭的,即先辈如果有功受爵禄,后代子孙即使无功,也可以承袭享有爵禄,这种做法无疑极大地伤害了将士的积极性;其次,废除无用、无能的官职,剥夺王室贵族的威权,使他们不能徇私情,因私废公;第三,责令一些与楚王室关系疏远的楚国贵族到僻远的地方去开发土地,这是一种新的拓土殖民形式。
由于吴起的变法触及了楚国贵族的根本利益,楚悼王一死,吴起随即被贵族势力杀害,变法也宣告终止。而公元前338年,秦国的商鞅也因为变法遭到车裂酷刑。
变法,从来都是属于勇敢者的游戏。与之相伴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鲜血和死亡。
为什么明明知道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屈原还是义无反顾?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屈原在变法的道路上执著前行?
也许是因为作为屈氏家族的后人,他流淌着忠于王室的血液;也许是出于对怀王知遇之恩的感激;也许是作为没落的贵族子弟,他在利益上与旧贵族没有往来,深恶痛绝旧贵族的谗佞工巧、骄奢逸乐。所有的猜测都在等待考古发现的解答。而旧贵族在楚国的庞大影响力则是不争的事实。
“贵族政治”是楚国政治体系中的核心组成部分。
楚人立国后,仿效中原王朝,实行以王为首的贵族、官僚三位一体的贵族政治体制。当时的楚国,王与奴隶主贵族是世袭的,各级官僚也由这些世袭贵族轮流担任。楚国的国君喜欢从王室家族中选拔官吏,它的政府官员有四分之一都是由王室家族的成员组成。据统计,楚国在春秋战国时期共有令尹46人,其中39人为王族成员。这种王室宗亲垄断政治的局面,一方面避免了王权旁落;但另一方面也使政治日趋守旧,缺乏进取的锐气。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贵族大吏权势的增长,从春秋末期到战国初期,楚国又兴起了封君制。封君制的特点,一是封地赐田,二是被封的贵族大吏,又给予“君”的爵号。很明显,封君是一种特殊的更为尊荣高贵的爵称。当然,封君并非楚国所独有,中原各国也行封君制,但楚国封君时间早、人数多。无疑有碍于楚国政治的稳定和社会经济的发展。到了公元前390年左右的楚悼王时期,封君更多,权力更大,终于造成“大臣太重,封君太众”、“上逼主而下虐民”的局面,社会矛盾日益加深与激化。
政治上的特权,必然带来生活的奢靡。
楚国贵族追求排场的礼仪、奢华的生活。他们对乐舞的喜爱程度,称得上如痴如醉、如狂如迷。不但祭祀的时候歌舞以愉神,任何规格的宴会也一定有钟乐歌舞才能尽兴。因此形成了钟鸣鼎食这一组合。后代人们常常把大富之家称为“钟鸣鼎食之家”。
据考证,楚王将编钟置于宫殿的地室中,每当有外国使节来访,一进楚宫,就被不知来自于何处的音乐所震撼,被楚国的气势所折服。
钟在楚国,渐渐成为超越“鼎”的重器,成为王权的象征和各国垂涎的宝物。春秋晚期,吴国军队进攻楚国,首先破坏楚王的“九龙之钟”,表示自己破坏了楚国的王权;战国末年,秦国军队攻陷楚国都城郢。把所有能找到的乐钟统统搬走,以炫耀战争的猎获。
从君王到贵族,人们的虚荣在这种穷奢极欲的享乐生活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们甚至希望,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能拥有现在的一切。在楚令尹子庚墓、信阳长台关楚墓、曾侯乙墓、楚幽王墓等都出土有成套编钟。从这些出土的乐器来看,无论是数量还是种类,造型还是音质,都令今人叹为观止。也许对楚国贵族来说。这些随葬的钟乐正是自己显赫声势和文化修养的集中体现。
湖北随州出土的曾侯乙编钟共标有关于乐律的铭文2800多字,上面记录了许多音乐术语,显示出楚国音乐的超高水平,而连续的半音音列构成完备的十二律更是远早于欧洲。
根据史料记载。曾侯乙墓的主人是曾国的国君,而曾国,只是楚国吞并的多个小国之一。一个小国的国君尚且拥有如此精美华贵的乐器,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地下未知的角落里,属于楚王的钟乐将会更加恢弘。
今天的曾侯乙编钟静静地矗立在湖北省博物馆。如果它能说话,它一定会告诉我们2000多年前那些纸醉金迷的夜晚发生的故事:当优美的钟乐声响起,舞者们随着节奏翩翩起舞,觥筹交错的贵族们仿佛早已忘掉白日庙堂上的唇枪舌剑,所有的危机都被动人的音符和浓浓的夜色掩盖。只有屈原,看到了浮华表象下的满身疮痍,他为自己的国家感到深深的担忧。
在繁华的旧时代,自我扬弃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改革是一个权力和利益再分配的过程,作为特权阶级的贵族们,既然拒绝改变,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交出手中的权力呢?
屈原在《离骚》中,真实记录了愿意做改革先锋的想法: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年轻的屈原可能并不知道,他其实也只是怀
王手里的一颗棋子。在旧贵族体系已经与楚国结为一体的政治结构下,任何一个经验老到的政治家都可能变得麻木迟钝,甚至同流合污。但作为一个君王护佑的青年诗人,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向旧体制发起冲击,以此报答君恩。况且,他坚信改革代表的,是正义与光明的力量。
由于历史资料的匮乏,屈原改革的具体内容已不可考。但是根据屈原美政的核心思想,我们可以推断,屈原的改革措施,应该主要是废除旧贵族特权、选贤任能、修明政治、德法兼治、富国强民、联齐抗秦、统一天下。
包山2号楚墓,墓主人是与屈原同期或稍晚期的左尹昭佗,主管司法。
包山2号楚墓中出土了大量的司法文书档案。其中有一桩“舒庆杀人”的诉讼案件,传唤证人多达211名,并且经过了楚王、左尹、县正的层层审理。由此可见,当时楚国的法治建设和司法水平,已经相当可观。
这23枚题为“疋狱”的竹简所记录的六起诉讼案件表明,楚国承认和保护私人的土地所有权。这在战国时期,无疑是非常具有进步意义的表现。
这些保存完好的竹简忠实地记录了当时楚国法治严明、商贸繁荣的景象。这段楚国经济发展史上“最辉煌的时期”,证明了屈原“造为宪令”的确功不可没。
屈原辅佐楚怀王出台大量宪令,必然导致既得利益集团的反击。根据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
寥寥几行字里,透露出千古玄机。
怀王令屈原造宪令是一件机密的事。屈平的宪令草稿,肯定涉及限制楚国贵族集团利益具体条例,园属国家机密,自然不会给上官大夫看,上官大夫究竟为何人,记载不详,但能夺稿并接近楚怀王,他的地位不见得比屈原低。
但是上官大夫“夺稿”,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场合呢?史书里没有交代。
我们可以猜测:宪令草稿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沉重的竹筒上,是不是屈原捧竹简上朝,恰好碰到上宫大夫,寒暄后,上官大夫要夺屈原怀中竹简呢?
还有一种猜测,屈原与上官大夫同朝为官,自然还没有到“不相往来”的地步,屈原极有可能在自己家里请上官大夫吃饭,以闲聊的方式,探探在宪令即将公布之前,上官大夫和贵族集团里其他人的政治风向。几盏热酒喝下后,屈原极有可能畅谈了自己的治国方略。
历史事件的疑点是,屈原为什么要把宪令稿拿出来,让上官大夫能够看到?
我们不妨大胆推论:屈原是位诗人,他在酒热耳酣之际。情不自禁回到书房,捧出了竹简,又在上官大夫面前,闲然地踱步,以示他在草宪令,确有其事。
这情景。在上官大夫看来,不亚于五雷轰顶,这么重要的国之大事,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另外,竹简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是否有不利于自己的款项。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身份,起身便与之抢夺。
上官大夫居然与屈原动起手来,历史事件就定格在“夺稿”这个动作之上。
上官大夫“夺稿”。不仅是失态,而且是一个失礼之举。
春秋时期,各国会盟交往或者是家庭便宴,都有一套严格的非完成不可的礼节。应对之间,还要赋诗言志。屈原与上官大夫对斟,上官大夫是否也赋诗言志,已经不得而知。仅从“夺稿”举动来看,已属丢了礼数。
屈原当拂竹简,飘然而去。
上官大夫自然气急败坏,在楚怀王面前告了屈原一状:“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从行政法规来说,楚怀王让屈原草拟的宪令,必然是极其机密。上官大夫能看到宪令稿,已属屈原泄密,至于屈原在上官大夫面前说了什么,历史也未告知。但是,从屈原这位诗人性格来看。屈原也可能“言多必失”。
上官大夫言语中的闪烁之词,刺激了楚怀王脆弱的神经,使怀王隐然感到其君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对于君王来说,“功高盖主”始终是最忌惮的事情,更遑论臣子居功自傲,将功劳统统揽在自己身上。生性多疑的怀王果然中计,他“怒而疏屈平”,不但废除了屈原左徒的职位,还宣布立刻停止所有变法事宜。屈原和旧贵族的第一轮交锋。以屈原的失败而告终。
今天看来,屈原变法的夭折,可能并不像历史记载的那样简单。
作为一名朝中缺乏根基的没落贵族,屈原的政治生命完全取决于怀王一人的恩宠。此外,一个寒门子弟能在高门如云的郢都脱颖而出,甚至一度与怀王亲密无间,他当然对怀王心怀感激。这两方面的原因,注定了他必须坚定追随楚怀王的政治道路,不太可能骄矜自夸,相信这一点怀王也很清楚。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怀王最终疏远了屈原呢?
也许是因为屈原和楚怀王在变法这件事情上,已经产生了分歧。而上官大夫的谗言,不过是促使君臣二人渐行渐远的催化剂。
对于怀王来说,随着宪令的不断推出,坚持屈原的“美政”。就意味着彻底和旧贵族决裂,这种“休克疗法”显然超出了怀王能够承受的范围。而对于屈原来说,任何的妥协都是对改革的极大伤害,追求“纯粹之美和理想国度”的诗人本质使得屈原越来越孤立。站在了庞大利益集团的对立面。
因此,上官大夫的进谗只是一根导火索。真正危险的引爆乃在于他的改革思想与楚怀王权力意志之间的摩擦。
从这个角度看。班固对屈原的批评显得有几分道理。理想不等于现实,过程也不等于目的。作为重新分配利益的重大改革,不仅需要美好的理想和热情,更需要扎实的说服和人际沟通。也许在屈原的眼中,事业的成功与手段的纯洁同等重要,这一人格的完美,成就了屈原在诗歌创作上的伟大成就,却也成为屈原政治生涯中的绊脚石。
在旧贵族的压力下,楚怀王不再召见他,这是屈原的第二次政治挫折。而那些反对变法的贵族们,从此可以保住自己的爵位和特权。在这场个人利益和国家未来的较量中,楚国的命运变得更加未知。历史的天平开始向秦国倾斜。
屈原的悲剧是必然的。这几乎是古今改革者的共同命运。不过,和吴起的杀身之祸相比,屈原又是幸运的。
屈原,找到了中国文人士大夫执著于自己精神世界的最有力量的道路,这就是写作。
一个政治的失败者拿起了笔。作为他继续战斗的武器。
屈原的不幸是时代的不幸,但绝非我们的不幸。政治上的失意使我们看到了最伟大诗人的诞生。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国家不幸诗家幸”。苦难,是一切伟大诗歌的胚芽。
屈原创作出震铄古今的天才作品——《离骚》,也为整个中国文人群体写下了专属的名字:“迁客骚人。”
离者,忧也;骚者,情也。离骚。就是发愤抒情的意思。《离骚》波澜壮阔,幽深隽永,共373句,2490字,是屈原作品中最长的一首抒情诗。
《离骚》的核心主题,就是屈原政治失意后的去和留,生与死。屈原所处的时代,一个文人去异国他乡寻找知音,或留下来明哲保身,甚至主动与保守贵族们改善关系。对“娴于辞令”的屈原来说都不是问题。但是,这个看似简单的选择。对屈原来说却是一个深刻的两难。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可以为了实现自己的
政治目的。而将自己真实的那一面隐藏起来。但在一个以真性情为生命的诗人看来,一颗高贵的灵魂,怎么能扭曲自己的价值观!在《离骚》中,他拿起笔,对那个污浊的朝政作出了无情的鞭挞。他将那些昏庸的官宦,一一描绘成啾雀和禽兽、恶草和杂花。将君王比作美人,将自己比作失宠的香草。在一张张丝帛和竹简上,他毫不保留地挥洒自己的爱憎,而这些写在丝帛和竹简上的虫书,肯定会流传开来,从而加深了屈原和楚怀王与那些贵族之间的嫌隙。从这个角度看,作为改革家的屈原当时应该三缄其口。闭门修炼。甚至交游列国,广结朋党,以改变不利的政治环境才对。但是,屈原选择了庸碌者都认为最不该做的事,那就是毫不妥协、发愤抒情。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一个曾经孤傲的乡村少年,一个贵族们眼里的“政治暴发户”在这种环境下的合理反应。
恰恰在这一点,班固以一种反面的方式,抓住了屈原精神的实质:反抗性。他如是评价屈愿:“亦贬絮狂狷景行之士……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从一个执著于君臣之道的封建儒臣的立场看,班固之恶评亦不为过。北朝儒者颜之推,亦跟随班固,指斥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将他列为“自古文人,多陷轻薄”的黑名单之首。唐代苦吟诗人孟郊,也不理解屈原的“怨怼”,批评说:“三绌有慑色,即非贤哲模。”“死为不吊鬼,生作猜谤徒。吟泽洁其身,忠节宁见输。”
司马迁和班固之间这两种尖锐对立的评价,自古而今从未消失过。在我看来,这种评价的根本出发点,在于是否认可人具有普遍的基本尊严和价值。是否具有独立的思想和自由之意志。那些尊崇屈原的,莫不崇尚自由、崇尚独立,试图彰显生命的本真面目和思想的本来价值。那些批评屈原的,莫不崇尚秩序和集体,试图将个体的鲜活的力量囚禁在一个整体的意志当中。孰是孰非,我们不予置喙,但至少在那个君王意志压倒一切的传统年代,屈原的反抗性,也为以懦弱著称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点亮了一丝微弱的光芒。从人类历史的潮流看,屈原的反抗性更代表着人类未来的价值走向。
屈原诗歌的价值,不仅在于诗歌的想象力,更在于我们阅读时心灵的感动和憧憬。他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徘徊,同样是我们每个人会遇到的问题。他执著地追问人生。他相信自己内心的召唤和自己思考得出的答案是真实的,他相信不经过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生命的意义比生命本身更加重要。当屈原在与逍遥游的抗争中徘徊之时,几乎每一个有知识分子情结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痉挛。是继续遵守世俗人间的守则,还是听从经过自我头脑思考的思想之光?
正因如此,“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成为千古不朽的名句。它没有《九歌》那么华美,却以质朴的诉说打动着后世每一个人,提醒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困境时良知和气节的存在。正因如此,《离骚》具有全人类的意义和永恒的价值。
在屈原之前,中国的诗歌基本没有概括全篇主题的标题,如《诗经》经常以首句的两个字为标题,但并不表示全篇的主旨。《离骚》开创了中国抒情诗真正光辉的起点和无可比拟的典范。两千多年来,能够在艺术水平上与之相匹配的,乏善可陈。
除了向命运抗争的勇气外,在《离骚》里,屈原以幻游的方式,开始了中国知识分子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次精神旅程,创立了中国诗人周游八极的奇妙风范,也成为中国后世文人诗篇里的梦魂。但后世周游诗篇,不论多么浪漫,都缺少一点屈原所描画的前呼后拥的景观,因为凤凰、蛟龙和成队的车队。均属后世君王或皇家所有,文人诗篇只拥有孑然一身和悠然自得的孤独。所以单从气势来论。屈原已经是雄视千古的诗歌之王。
屈原仿佛是一位君临天下的神,他在天上狩猎,斩尽恶兽和妖魔。人间的所有失意和伤口,都在此刻变成荣耀。
楚人认为。人的灵魂是可以神游的。无论是活着的人,或者死去的人,灵魂都可以离身体远去。
在长沙子弹库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中,有一位危冠长袍、手持长剑、乘风御龙的男子,他的人物气质、神态仪表,都与人们心中的屈原非常相像。
这幅画描绘的是正在天际遨游的屈原吗?
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得屈原的灵魂始终眷恋故土,不忍离去?
屈原渴望建立“天下定于一尊、海内归于一统”的国家。翻开战国的版图,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楚国距离统一中国曾经只有一步之遥。而就是这短短的一步,诗人终其一生也未见端倪。
如果屈原的改革没有中途夭折,楚国的命运会不会大不相同?楚怀王会不会成为“一统天下”的第一位楚王?
所有的问题都无法找到答案。历史总是在必然与偶然中蜿蜒前行,永不回头。
责任编辑杨靖